第七章 動容
在西突厥之役后,誼咎返回隋朝,結束了為期一年的駐使任期,而後,他又再次主動請命續任,回到迦蘭。
此時,局勢很明顯地有了微妙的改變——原本受曄帝、眾皇子,以及百官諸臣忽視多年的二皇子德祐,因為有了隋國將軍誼咎的支持,突然一躍而成為牽動隋迦兩國關係的重要人物。
有些皇子感到忿忿不平,有些官臣則心懷憂忡,萬一握有隋國大軍的誼咎盡全力幫助德祐,就算下一任儲君繼位人選並非他,也恐怕得因此而自動撤換了吧!且不論德祐是否有此野心,他的勢力日漸穩固的情況,卻可說是無庸置疑的。
無論如何,親近德祐,與拉攏隋國大將誼咎無疑是未來生存的必要之途了。
而正當眾人心思各異時,置身在延齡宮中的誼咎,則正被一群女官圍繞著。
由於年將屆滿十八的德祐,至今尚未有娶妻的意願,可是小二皇子兩歲的四皇子和五皇子,卻都同時要在近日再娶妾妃,使得兩位皇子的寢宮內天天有人拜見,夜夜笙歌地慶祝著。
可是,也不過就是娶個妾而已嘛!竟要如此大的排場;若非外貌爾雅的二皇子長得比女子還美,放眼迦蘭,根本找不到一個足以匹配的妃子,否則,必定早就迎娶正妃了,哪還輪得到這兩個皇子如此囂張。
反觀,連最受皇室喜愛的誼咎大人都如此敬重二皇子,與二皇子的交情深篤,可見二皇子受封為太子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到那時,就看四皇子和五皇子是否還能一臉盛氣凌人的模樣!
延齡宮的眾女官們心中這般想著,話題卻無法繞到那個沉默寡言、不愛人在耳邊吱喳的主子身上;自然而然,箭靶就全轉向那個總是溫柔笑著、既恭謙又有禮的誼咎大人了。
「我聽四皇子的女官說,雉盈宮裡到處都掛著像雞蛋般大的珠寶呢!歌舞也已經連續唱了三天三夜,還準備再唱個七天哩!」
「不過,連才滿十六歲的四皇子、五皇子都妻妾成群了,誼咎大人,難道你一點也不心慌嗎?」
「大人總有一兩個傾心思慕的佳人吧?」
女官們一個個嘰嘰喳喳地圍在誼咎身邊,一時間,誼咎竟好笑的覺得自己活像一隻帶著一群幼雞出遊的老母雞。
「唉!思慕的佳人嗎?應該算是有吧!」被纏煩的誼咎不得不回答了。
「誰?是哪一家的姑娘?迦蘭的?還是隋國的舊情人?叫什麼名字呢?」眾女官又迫不及待的詢問。
「哪一家的姑娘呀!讓我想想……嗯!應該算是迦蘭的「天象之府」吧!至於名字嗎……就姑且稱她為「白衣」吧!」
誼咎一邊若有所指地笑道,一邊不留痕迹地望向石亭中的德祐。然而,靜默地閱書的德祐卻是連頭都不抬一下,依舊冷淡著一張臉,翻著自己的書。
「天象之府?有這樣的人家嗎?白衣?多奇怪的名字呀!」女官們又是一陣嘰喳評論。
「怎麼會沒有?日月風雨雷火即謂「天象」,而「白衣」,自然就是那清朗無邊的穹蒼了……」
「啊!好詐!想不到誼咎大人也這麼會顧左右而言他!」
「哎呀!好了、好了,就饒了我吧!我餓了,可否煩勞諸位姑娘替我與二皇子送些糕點、清茶過來?」
女官們笑嘻嘻地點了點頭,這才離開了花園。
「延齡宮的女官們,個個都像主子一樣口舌伶俐得讓人無法招架哩!」目送女官們離去后,誼咎才步入石亭中。
「如果你不這般無聊的與她們閑扯,她們的伶俐就不會用到你身上去了。而且,伶不伶俐,又與我何幹了?她們全是你自己帶過來的。」
德祐微抬起頭望了誼咎一眼,然後又將視線轉回書上。
延齡宮中向來就只有一名老婢與一名僕役,全是因為他多事,帶了一票女官過來,整日吱吱喳喳的,吵得她無法清靜。
「真無情!」誼咎聳了聳肩,淡淡的說著,表情卻是絲毫不在意。「倒是這般乖順、沉靜的模樣,你還要再裝多久?」
德祐仍是沉默著,沒多說話。
「我回去這一趟,除去了隋帝的眼線,在他身上找到了這個東西。」誼咎取出一塊銅令。「若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屬於九郡王的。」
怪不得降服隋國的西突厥會興兵攻打迦蘭,也怪不得九郡王會極力上諫太子與他一同領兵應戰,無論如何,只要殺死太子,這個難以掌控的二皇子就會變成眾矢之的了,這該叫什麼呢?內神通外鬼?還是裡應外合?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隋帝竟也防他。
瞞著九郡王的事不說,也瞞著公晴的事。他在隋帝的這盤棋里,或許只是個可以渡河的「車」而已。
「見了血后,再作打算。」德祐收起銅令,這樣回答他。
她不明白,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男子便已看穿她乖順、沉靜的模樣只是偽裝?
是仇摩置山天台上的那一夜?還是學士閣中答應絕不再多問,也絕不再多想、多猜的那一夜?她原以為自己將會失去這個令她無法掌控的將帥,可是,意外的卻是自隋返回迦蘭的他,竟成了自己的貼身護衛。
德祐明白,他會守在延齡宮,是為了怕她再受刺客威脅;會寄宿在延齡宮,也無非是為了昭示「握有隋國大軍的誼咎可是站在二皇子這邊的」,旁人是怎麼看他們兩人的?救命之恩,恩同再造父母……
是吧!大概就是這樣了。這樣也好,想得愈簡單,她也就愈能不去想起過去的種種,她喜歡現在這般貼近卻無語的相處,他懂她要做什麼、想什麼,這樣就夠了,或許她很自私,但她也只能給他這麼多,再多……她便給不起了……
「拿下一個國家,對你而言不是難事,我只是好奇,為什麼你要等這麼久?」誼咎在椅子上坐下,凝望著她。
「因為我無法確定這是否真是我自己想要的。」德祐答道,合起書本。「此外,對於挑起血斗這種事,我並沒有多大的興趣。」
「那麼,你對什麼事情有興趣?婚嫁?」誼咎突如其來的一問。
德祐的臉色倏然一沉。
誼咎望了望她那不悅的臉色一眼,仍舊接續著說:「太子已死,至今未立,曄帝由於痛失愛兒,悲傷過度,如今身陷病榻;而我違背了隋帝的指示,帶著足以與隋迦兩朝抗衡的大軍傾向你,你勢必會成為最佳的太子人選。過完六月,你將屆十八,倘若你成了儲君,立妃之事就不可能拖得太久……」
「那又如何?」
「隋帝一心希望能奪取迦蘭,而九郡王則在後虎視眈眈,偏偏如今可能繼位的你又過於聰慧,無法為他所控制,為了先拉攏你,進而除掉你,想必你的皇妃人選將會是隋國公主,或是九郡王的閨女。」誼咎笑了笑,笑中卻頗含深意。「你總得盤算盤算,要先拉攏誰、先除去誰,我這個做部下的,才好動手吧?」
「隋帝是你的主上吧?」
「是啊!但隋帝的公主不是。總之,是要先解決掉九郡王這邊的事呢!還是要先解決掉隋帝那邊的事,你得先做出個裁決,好讓我有所適從。」
「那就九郡王好了。」德祐想了一下,答道,明顯地看見誼咎的臉上浮起一個鬆了口氣的表情。她沒說什麼,又頓了一下,才再開口道:「你根本不必殺了公晴。」不知到底是因為誼咎壞了自己的計劃而懊惱,還是因為誼咎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感到心疼——就像殺了公晴。
「就算少了一匹馬,也應該不會對整個局勢造成多大的影響吧?睿智過人的二皇子!」誼咎笑著,眼神卻沉了下來。
無論如何,公晴是非死不可的!
想起回到隋國的當夜,公晴來找他,透露在學士閣那夜他與德祐所說的話他全知道了,且明白、肆無忌憚的告訴他,要他親近二皇子,帶軍拉攏她,然後再為隋帝得到她!並說二皇子冰雪聰明,奪取迦蘭只是為了分散她的心思而已,最好的辦法就是以信任擄獲她,之後再將她抓入牢籠中!
徹頭徹尾,隋帝要的就是她,儘管不知道隋帝究竟為的是她的絕色美貌,還是睿智聰慧,但那指示清清楚楚,他來迦蘭所做的一切,並非為了金礦,而是比金礦還有價值的她!
頓時,他明白了,隋帝從一開始便瞞著他,並要公晴暗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或許這樣也好,知道了這件事以後,他突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此後與隋帝對峙時,他也不需要再有任何愧疚了。
十二年沙場的爭戰,他為隋帝取西梁、滅陳國,盡了一個為人臣應盡的義務與責任,如果這樣還得不到主上的信任,他也無話可說了。
費心多年,他終於找到自己真心喜愛的女子,即使他這份戀情或許永遠無法攤在陽光下,他也在所不辭。他承諾將以性命保護她,這是他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靠近她的借口。
誼咎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
他曾審視過自己的心,再回頭去看過往的那一切,總像南柯一夢,可是它卻又是真實存在的。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得拋下二十七年來唯一一次的相思;而且怨恨,怨恨自己為何要許下一個無望的誓言!可是,如果不這麼做,他就無法跟隨在心愛的她的身邊了。
於是,當他返回隋國前夕,他又到延齡宮去,細細地看了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凈麗容顏;而後,回隋國,清理了所有的瑣事,狠下心承接那沒有結果的相思,以手中握有的強大軍權威脅隋帝再讓自己進駐迦蘭。
他不會主動與隋帝撕破臉,因為他是他曾經真誠效忠的君主,可是,一旦隋帝殺令下達,那麼,舊日君臣,便只有兵戎相對了。這是必然的結果,而他只能祈扮這天不要太快來臨。
誼咎抬起眼,發現德祐正盯著他看。
「唉!怎麼說呢?萬一這匹馬兒,不慎陣前矢蹄,傷了我的主帥的話,我這個駕前護衛可就白當了呀!」
「你心裡若真是這麼覺得就好。」德祐望著他,心裡有種怪異的感覺。
他明明心裡就是內疚,都還硬要扛下這些事……即使不願意看見她雙手染血,也不必因為這樣就殺了公晴呀!多的是方法能讓這匹馬兒攻敵不成,反傷己將嘛!而這會兒,殺手都已下了,才再讓自己陷入自責中!
唉……這個誼咎啊……
痛失太子的曄帝在身陷病塌不久的三個月後,終於在御醫束手無策之下,撒手人寰。太子方死,曄帝尚未正式再策封新任儲君人選,可是早在纏綿病榻之時,便已傳出得寵的儀貴妃似乎有意支持二皇子德祐的消息。
群臣皆明白,以二皇子目前的情勢,前有先帝愛妾儀貴妃的支持,後有隋國將軍誼咎的援助,就算遺召中所立的新君人選不是二皇子德祐,但這新皇人選,到最後也必是二皇子不可!
橫豎曄帝的遺旨掌握在陪伴曄帝走完人生最後一刻的儀貴妃手中,接下來就只等儀貴妃會在什麼時候宣讀遺召了。
靈堂設立在朝陽殿上,所有的皇子、公主皆前來祭靈。皇權爭奪之事,既是確定,並且各自瞭然於心,誼咎便顯得極為從容,也不管群臣的暗示詢問,逕自捻香弔祭后,便離開了朝陽殿。
三跪九叩數輪,眾皇子、公主紛紛離去,只留下被儀貴妃點名的二皇子德祐。
儀貴妃領著德祐進入自己的寢宮,並支走宮中所有的仆婢。
她凝視著一干人的身影全都離去后,才輕移蓮步,放下垂幕,只剩几絲偷偷溜進垂幃縫隙的微弱陽光。
「二皇子應當知道先帝的遺召現在握在臣妾手中。」她風情萬種的含笑說。
德祐點點頭,打量似的看著這個既年輕又美麗的女人,望著她,德祐不禁想起誼咎。
不知誼咎是不是也和父親曄帝一樣,喜愛如儀貴妃這般妖嬈嫵媚的女子呢?
「二皇子一點也不在乎遺召上的新君人選是誰嗎?」
「貴妃娘娘你說呢?」略偏著頭,輕啟薄唇,德祐淡淡地答道。
不知怎地,一股不甚舒適的虛弱感突地湧上心間,德祐不由得輕輕撫著瘦削的下巴,雙眉微蹙。
「你倒是一如往昔的從容不迫……對了!二皇子與隋國的誼咎將軍似乎十分友好?」
德祐揚了一下眉,輕瞄了儀貴妃一眼。
這種刺探讓她覺得不快,她早知道儀貴妃始終對自己滿懷敵意,不料,這起因竟是來自……誼咎?德祐益發覺得自己的喉間像是燒起了灼熱的乾澀,攢緊眉,一語不發。
正當德祐陷入自我沉想之時,冷不防的,儀貴妃突地走向德祐,並且突如其來地以丹楓般的櫻唇吻上德祐。
德祐望著儀貴妃,心中雖是有些驚訝,但表情卻依舊冷淡,既看不出半絲驚愕,也看不出半絲窘慌。之後,她只是輕輕抬起手,抹去殘留在唇上的胭脂,冷淡如昔地拜別了儀貴妃。
「兒臣告退。」
儀貴妃望著那個青藍色的身影離去,怒火不禁燒上胸懷。
好!果然不愧是二皇子!如斯從容、如斯平穩,就連半點驚慌錯愕也都不見。
「哼!本宮倒要看看你那張冷淡的臉龐還會掛上什麼樣的表情!沒了這份握在本宮手中的先帝遺召,你一樣登不上迦蘭的帝位!咱們就來賭一睹吧!看是你先跪在本宮的面前求本宮,還是本宮先跪在你的面前求你!」
離開儀貴妃寢官的德祐並沒有回到延齡宮,反而腳步匆匆地向圍場走去。遠遠望見誼咎騎著馬,她朝他揮揮手,立即看見誼咎策馬疾奔而來。
誼咎並沒有下馬,只是緩下馬速、低傾身,在她耳邊笑道:「恭喜,當上太子的感覺如何?」
「嗯……」德祐依然淡著臉,表情如一,對這個話題既沒有特別欣喜,也沒有特別憂慮的反應,但卻在握住誼咎的手時,淡淡地露出一抹恬靜的笑容。
「我早猜到你會是這般回答。」誼咎忍不住大笑了出來,「冊封太子,是喜事一樁,今晚咱們就來個不醉不歸吧!」
「喂!你——」
誼咎攔腰抱起德祐,又再策馬賓士,在德祐來得及出聲阻止之前,馬匹早已疾步地奔出圍場外了。
「就是這裡了。」
誼咎帶著德祐不知奔了多久,終於在一片紅楓密布的林中停了下來。
密林的盡處有座看似荒廢的獵戶小屋,屋前則有一張石桌,幾張石椅。
落日慢慢滑下山頭,滲入林枝間的霞光映得小屋一身晶紅,望得美景,伴隨著傍晚吹起的輕柔涼風,德祐的心突然平靜下來。
她不知他是從哪找到這般舒適的地方,除了美麗以外,也還帶著隱密性;雖然她從不曾對他說明過她的喜好,但他總曉得她要的是什麼,也總曉得她喜歡的是什麼。
「我已讓女官們早點歇息,不必等你回宮,今夜我們就同宿此地,喝個不醉不歸吧!」誼咎笑著對她說,並在石桌之上擺起從小屋中拿出的酒菜。
她回以從容的笑,接著便開始打量起四周的景緻。
「喜歡嗎?」他為她斟上一杯酒。
「很清雅。」
「這是上仇摩置山的那一夜意外發現的,那時,我便一直想要帶你同游此地……」誼咎笑著回答,但很快便察覺到自己似乎觸及了列為禁忌的話題,於是,話鋒一轉,「啊!對了,拜見儀貴妃時,是否也同時面讀了先皇的遺召?如何?一切都還順利吧?」
「意料中之事,沒有什麼順不順利的。」她依舊是一派冷然。
「你該多笑點,這是喜事一樁,無論是不是意料中之事,你都該讓人覺得你很開心。」誼咎提醒道。
他明白她只會在他面前表露情緒,但無論如何,如今的她身居高位,即使天性使然,即使再不願意,她也必須偶爾做做樣子。
「別被人猜透你的想法是很好,但你愈是莫測高深,便愈是教人對你心生懼意與防備;能不在此時樹立敵人,就儘可能避免,我雖是站在你的身後守護你,但畢竟暗箭難防,我可不想見哪天你躺在血泊里,而我卻束手無策。」
德祐點了點頭,乖順地聽從了他的建言。接著,像是思索著什麼似的,好半晌,德祐終於對著正在品酒的誼咎吐出了一句話。
「對了……在我離去前,儀貴妃……吻了我。」
聞言,誼咎立即嗆得一喉酒液,頻頻咳嗽,臉色漲得通紅。
德祐連忙拿出手巾遞向誼咎,一張秀麗的臉龐依舊平靜冷淡。
「咳咳……她……你……咳咳……她吻了你……」瞪著德祐那張柔薄的唇瓣,誼咎一臉古怪的表情。
德祐沒發覺他的視線正盯在自己的唇上,反而一臉認真地撫著下巴說:「嗯!來得太突然,我也愣了一下。不過,不管她是不是示威,陛下的遺召握在她手中,她確實有辦法讓我登不上帝位。」
示威?!這……這不是問題的重點吧?誼咎的眼睛陡地瞪得好大。
握有先帝遺召的妃子強吻了最可能成為新君的皇子?!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是稍微有點腦筋的人,都該知道那代表的意義是什麼吧?
「你當真以為那只是儀貴妃對你的示威表現而已嗎?」誼咎撫著頭,感覺到一陣陣的疼。
「我又不是白痴。」德祐冷淡地白了他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試探我。」
很好,看來她那顆絕頂聰慧的腦袋並沒有搞丟。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德祐遲疑了一下,異常的沉默讓誼咎誤以為儀貴妃的這一吻,擾亂了她的思緒,畢竟她的初夜是和男子的他所度過的,且她的情況特殊,因此,雖已年至十八,卻仍未見她與哪位佳麗「要好」過,到底這是她所不曾遇上的情況啊!
「很難處理嗎?」
「不……」她搖搖頭,難得地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一直以為儀貴妃的對象應該是你。」
這是什麼話?!誼咎不滿的瞪著她。
「從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見面以後,她就一直無故的想要激怒我。」德祐輕咬著手指,表情有些懊惱。「我總是躲著所有的人,但她卻老有辦法差人找到我,並且想盡各種辦法為難我……我並不是討厭她,起碼在父親的眾嬪妃里,她是屬於我較能容忍的,才學美貌兼并的女子,但那並不表示我對她的態度便是喜愛……起初我只是覺得不解,直到你出使迦蘭之後,她才愈發明顯的凡事針對我……我一直以為她不滿的原因是因為你與我如此友好……」
聆聽著德祐的傾訴,誼咎漸漸明白,德祐口中那個老是為難她的儀貴妃,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思在看待這個外貌與才氣兼備的二皇子了。
一名才貌出眾的十六歲少女,與一名睿智風雅的十四歲「少年」相遇,在少女心中所帶來的衝擊的確是遠遠超過年邁皇帝所能給予的溺愛寵幸。而如果這名優秀的少年,在長成一名出色的男子之後,又能登上尊貴的帝位,那麼,能夠與之匹配的,也必然只有像她這般出眾的絕色女子吧!所以,對於德祐,儀貴妃幾乎可以說是帶著期望與等待的心情,看著他轉變成人中之龍呵!
可是,一旦當德祐的優雅與聰慧必須為眾人所有時,嫉妒之心自然就會快速地滋生起來了。
德祐的后妃絕對只能是我……
儀貴妃的心裡應當一直都是這樣想著的吧!可是,冰雪聰明的她,卻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與德祐終此一生,定是不可能會有任何結果的,而最後她所能夠想到的唯一辦法,當然也就只有一個了……
「她是想跟你暗通款曲嗎?」誼咎撫著下巴,終於吐出了話語。
「暗通款曲?!」始終冷靜的德祐,聞言,不禁露出極愕然的表情。
「儀貴妃心儀的人是你,這一生最想得到手的人,應該也只有你,她要你登上帝位,要讓你享盡富貴榮華,偏偏又不希望當上皇帝之後的你要納后妃佳麗……因此,不難想見儀貴妃的恐懼會火速滋長,她的心情會很複雜,也許是又恨又惱,到了最後,也只能以這種辦法得到你了。」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她原先只當儀貴妃的那一吻,是為了誼咎而對自己下的馬威呀!
「你明白我不是在胡說,而且你也應該知道,當上太子之後的你,將會成為多少官家閨女們傾慕的對象,雖然……這種話由深愛著你的我口中說出來,實在是件可笑至極的事,但你得明白,如今的你,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受盡百官、受盡皇帝與後宮嬪妃厭惡的妖異二皇子了!所以,你必須好好想想之後究竟該怎麼——」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德祐像是惱怒了起來,言語冷漠地打斷了誼咎的話。
「我……無意讓你氣惱。」誼咎頓了一下。「我只是希望你能謹慎處理這件事罷了,朝政、軍情,任何事你都能看得明晰且透澈,唯獨對你自己,你總是看不清,也看不明白,我可不要你因此而栽在儀貴妃的手裡,即使我與她都有同樣深愛著你的心,但她不是我,至少我不會要你與我同歸於盡;但就尋常人而言,一旦燒起嫉妒之火,那人,不燒盡所有,勢必不會罷休的……你不曾遇過這種情形,因此更應格外小心才是!」
德祐依舊冷著臉,抿嘴不語。
「唉!也罷,今日本不是為了與你談論此事才來到這裡,是我多言,罰我三杯!」端起酒杯,誼咎豪氣干雲地連飲三杯。
漸漸的,氣氛再度熱絡起來,德祐也逐漸回復平靜神色。
她原本便無意與他鬧僵,只是她不喜歡與他論及有關儀貴妃的事。
三更天過,兩人皆已醺醉。在天南地北暢談的天地中,他們難得地將那些煩心的爭權爭勢之事全部拋諸腦後,他們談過去、聊未來,即使明知彼此不可能有結果,卻也依舊沉醉在這段短暫的甜美之中。
酒酣間,德祐一個不慎,陡地跌入了誼咎的懷裡,兩人摔成一團,倒在地上。誼咎摟著她,吸取著來自她身上的馨香,感覺到一陣迷茫。
「我曾經一直在想……若是不遇見你,這一切,不知是否會變得更簡單些……」
「結果,答案呢?」她問他,雙手撐在地面上,神色認真地俯視著身下的他,眸光倏地清明。「答案是肯定的嗎?」
他輕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后不後悔?怨不怨天?」她問。
「後悔,而且後悔不已!怨天……怕是怨待至死方休了。」
「即使如此,卻也從不曾想過殺了我,與我同歸於盡嗎?」
她撥去他散在額間的髮絲,百般嬌柔地望著他。
望著她誘人的神態,誼咎驚覺心中一股烈火陡然燒起,於是微微移動身軀,卻只是令她更加貼近自己的身體罷了。
「只要能夠看著你,知道你仍在我身邊,這樣便已足夠……我的情愛雖有火,但我絕不會讓它燒灼你的身與心……」
她凝望著他,看他輕輕地低嘆了一聲。
兩年多來,他的嘆息不斷增加,為了守護她與對她承諾的誓言,他由朗笑變溫笑,由溫笑再變成苦笑,一點一滴,只是無盡的付出,卻從不曾後悔、從不曾改變心意。
想著望著,驀然,德祐動容,一顆心狂動得像擊鼓。
她低下頭吻他,主動而深情。面對他,這個對她傾盡心思、愛意的男子,她怎能不動容,又怎能不動情呢?
「德祐,你……」
她持續地輕吻他,由額際至眉心,再由眉心至唇瓣,接著,她輕柔地起了身,緩緩褪下那身軟薄的青藍衣衫,燭光照耀下的單薄襯衣顯得異常纖柔,而她的烏亮髮絲飄散垂落,映襯著盈滿的圓月之光,宛如綠林中直泄而下的飛瀑。
誼咎就這般望著她,迷戀而沉醉,神色醺然,深幽的瞳眸掀起一陣濃濃的欲潮。
「你的情愛之火……也曾讓你滿心怨懟嗎……」
誼咎緩緩地點了點頭,神色一黯。接著,他看見她的臉上出現從不曾見過的愧疚與歉然;驀地,他明白了她的舉動,於是,他別開了臉,並輕輕挪開她嬌弱的身軀。
「不……你不需要如此,這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你不需要為了我的守護而勉強獻出你自己!」
德祐紅著臉,大膽的再次伸出手去擁住他那偉岸健碩的軀體。
「只有一次……今生只有這一次,在我清醒地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的這個時候,我會伸手擁住你。怨不怨、恨不恨,不再去想,滿滿的一顆心中只惦記著你。」
誼咎回過頭,望著她美麗的容顏,望著她布滿殷紅的臉龐。
「我試過千百回,狠心逼自己忘記所有關於你我之間的每一夜……你這是在玩火,你知道嗎?在玩一把你我這一世永遠也無法確定的火……所以,別讓我後悔,後悔在我早已決心不再過問與你的情愛之後,卻又興起一點小小的希望……痛苦,千回百回地挖刨著我的心,而你,還忍心在這傷口之上灑下鹽粒嗎?」
「我愛你……誼咎,我的……誼咎……」
迎上紅唇,誼咎的堅持與遲疑在德祐的吻中消散無蹤,他忍不住伸手回擁她,長指纏緊掌中那雙纖弱無骨的小手,掀撩而起的衣衫滑落,露出一片雪白瑩嫩的肌膚,深吮輕嚙的吻游移在她那如凝脂的光潔中。
靈指一撥,長衫落去,陰陽月下兩見,只有無語的濃冽欲潮奔騰。
誼咎抬起德祐的腿,延著她優柔姣美的曲線輕挑逗弄、滑動、薄唇撫去之處,不再冷涼,不再靜然,急切地燃起德祐腹下一陣火熱與緊繃,每一深探、每一輕觸,皆是帶了無盡需索與無盡絕望的愛欲。
「德祐……德祐……」
低喚著她的名字,誼咎再也無法思考,沒有任何奢求的未來與熱烈情愛只令他的大手不由得使力向前一推,深入了那片此刻屬於他與德祐的私人聖地,任炙熱心火烈燒,任激劇情熾飛旋,不再扼止、不再掩藏……
小屋之前綺麗旖旎,低深的嬌喘與呻吟不住流浪,交纏的身影重疊、緊密貼近,彷彿此間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分離兩人之事……
銀月斜照,紅楓滿地,映在酒杯之中,只剩下星點與雲影簇簇。未眠的誼咎擁著陷入深睡的德祐,英亮黑瞳凝望月色,一瞬間,他突然又再憶起那則早已被自己遺忘的卜卦——
你終會遇見她,遇見那名你將捨命守護的天子……是生是死、是福是禍,全看你們的造化與命運了……記住!你得記住!今生若是無法圓滿,必當在來世里再求報還……
是的,來世……誼咎閉上了眼。他與她,終是註定今世無法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