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連好幾天,夏磊和夢凡騎著馬在原野里奔跑。起先,康勤總是跟著,後來,看到小馬十分溫馴,夏磊的技術又非常高明,也就放了心。兩個孩子,在沒有大人的監視下,膽量就大了起來,馬蹄賓士的範圍,也越來越廣。
樺樹林和曠野,是非常熟悉的。湖畔和短松崗,也都探險過了。杏仁樹林和楓樹林,都不夠深幽。南邊的小徑直通北京大馬路,當然不好玩。西邊的岩石區,卻充滿了原始的奇趣……這天午後,他們終於停在望夫崖下。
把追風系在林中,兩人站在聳立的巨崖之下,抬頭望著那高不可攀的巨石,兩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懾。
「這大概就是望夫崖了。」夢凡小聲說。
夏磊抬著頭,仰望那巨崖的頂端,那兒,又凸出另一塊石頭,遠遠望去,像一個女人的頭像。夏磊開始繞著這巨崖的底部走,撥開深草和荊棘,找尋登崖的途徑。
「你要做什麼?」夢凡問。
「爬上去看看!」「不可以呀!」夢凡大驚。「胡嬤嬤說,望夫崖上面有鬼呀!」她害怕的扯著夏磊的衣袖:「咱們走吧!」
「鬼?」夏磊繼續繞著岩找尋。「我爹說,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有的有的!」小夢凡拚命點頭,拚命咽著氣。「銀妞說,望夫崖上有個女鬼,常常把人從崖上面推下去!所以,不可以上崖!」夏磊所有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來。
「這樣啊?」他懷疑的問:「我更要上去看看,那女鬼長得什麼樣子!」他找著找著,終於找到岩壁上的幾個凹洞,顯然是別人登岩時留下的。他興緻大增,手腳並用,就開始爬岩。一面爬,一面對夢凡喊著:「你在下面等我,我上去看看,很快就下來!」
小夢凡四面張望,曠野寂寂無人,巨岩在地上投下一個巨無霸似的陰影,看來猙獰可怖。夢凡恐懼的大叫了一聲:
「不!我不敢一個人在下面!我跟你一起上去!」
說著,夢凡忙不迭的也手腳並用,循著夏磊的足跡,往上面爬。從來沒爬過崖,平常,連家裡的梯子都不敢爬,夢凡才上了兩級,已經手腳全發起抖來:
「等等我!等等我!」她喊著。
夏磊回頭一看。「慢慢走!不要怕!」他鼓勵著。「其實,一點也不難,來,手給我,我拉你一把!」夢凡仰著臉,小心翼翼的要騰出一隻手給夏磊,兩條腿抖得更加厲害,心裡怕得要死。手才騰出來,身子就無法平衡,腳一個站不牢,直往下滑去。她尖聲大叫:
「磊哥哥!」夏磊直衝下崖,去扶住夢凡。夢凡站定,臉色嚇得雪白雪白,烏黑的眼珠睜得好大好大。其實,兩人都沒爬上去多少。「你摔著了沒有?摔傷了沒有?」夏磊忙問。
「沒有!」夢凡拍著自己滿衣服的灰塵:「可是,我嚇死了!」她喜歡用「可是」兩個字,從小,這兩個字就是她的口頭語。
夏磊抬頭看看那崖,沒爬上去,實在太遺憾了。
「下次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再來爬!」他下決心的說。此崖,是無論如何要上去的。「我們回去吧!」
回到家裡,胡嬤嬤一看到兩人這一身泥,就嚇了一跳。等到知道兩人去爬望夫崖,就更是三魂少了兩魂半。把兩個孩子,拉到井邊去梳洗一番,她斬釘截鐵的說:
「不可以!以後絕不可以再爬了,那是個不吉祥的地方呀!有好多傳說呀!」「不吉祥?」夏磊更好奇了。「為什麼不吉祥?有什麼傳說呢?」「傳說……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婦人在那山頭上望她的丈夫回家,她望了好久好久,丈夫都沒有回來,日子一久,她就化成一塊石頭了,就站在那崖上!」
兩個孩子有點迷糊,可是覺得這故事挺好聽的。
「後來,更可怕的是,有很多情人都選那個地方殉情,還有些女人,失去了丈夫,或者有什麼不如意,就會爬到那崖上去尋個了斷!」「殉情?什麼是殉情?」夢凡問:「什麼是了斷?」
「就是想不開,往崖下面『啪』的跳下去!」
「跳?」夏磊佩服得五體投地:「這麼厲害?」
「厲害?」胡嬤嬤瞪了夏磊一眼:「撞到地上就死翹翹了!歷年以來,跳崖的人就沒一個救活!所以啊,那個地方全是孤魂野鬼呀!你們兩個給我記著,再也不許去爬那個望夫崖!」
夏磊聽著,覺得那高聳入雲的望夫崖,更加的神秘,更加有種不可思議的吸引力了。
總有一天,他會爬上去的。他非常確信這一點。
還沒等到他再爬望夫崖,他就離開康家,毅然出走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天一早,夏磊像往常般去馬廄刷馬,一到馬廄,就發現,追風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喊著,叫著,滿後院找著,康家的幾個忠僕,康勤、康忠、康福、老李全出動了,幫忙找小馬。後門拴得好好的,邊門也拴得好好的,大門也拴得好好的……追風就是這樣不翼而飛。
「追風不見了!追風不見了!追風不見了!」夏磊哭著,叫著,好幾重的院落,他一重重的奔來奔去,悲切萬狀。康秉謙、詠晴,心眉、銀妞、翠妞、胡嬤嬤、小夢凡……全跟著一起亂。只有夢華,站在花園當中的大槐樹下,背著雙手,好整以暇的說:「追風走了,已經走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了,不會回來了!」「你怎麼知道?」康秉謙驚問著。
「因為是我們它放走的!」夢華不慌不忙的說:「昨天半夜裡,我就打開後門,把它趕到樹林里,它起先不肯走,我就一直吼它,罵它……它後來就飛快的跑掉了!」「什麼?」康秉謙大叫:「你放掉它?你為什麼這樣做?」
「因為我恨死那個小野人了!」夢華坦率的挺著胸膛。「憑什麼他有小馬,我沒有小馬?」
「你……」康秉謙氣得渾身發抖,話都說不出來:「你……這個混帳東西!」他終於大吼出聲,衝過去,一把抓起了夢華,往大廳里拖去:「康忠,給我拿家法來!我不好好教訓他,我今天就不姓康!」「老爺呀!手下留情呀!」詠晴悲呼著:「他年紀小,不懂事呀……」「是啊!是啊!」心眉也跑過去,扯康秉謙的衣袖:「咱們家就這麼一個男丁呀,別打壞了他……」
「老爺啊,息怒呀!」銀妞喊。
「老爺啊,千萬別動家法啊……」
一時間,喊聲、叫聲、求聲,夢華的哭聲,康秉謙的責罵聲……亂成了一團,全體的人都湧進了大廳。接著,鞭打的聲音重重的傳出來,夢華尖聲的哭叫,康秉謙狂怒的吼罵:
「你這樣不仁不義,沒有愛心,沒有仁慈……我簡直白養了你,白疼了你!我打死你……」
「娘!娘!娘!」夢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救我!救我!娘!痛死了!娘……」「秉謙啊!」詠晴逼急了,流著淚喊出一句:「為了別人家的孩子,你硬要打死自己的孩子嗎?」
夏磊看著,聽著,心中亂糟糟的痛楚著。他抬頭看那雕樑畫棟的樓台亭圖,低頭再看那花團錦簇的重重庭院,感到這一切一切,都不是自己的。自己的世界,在東北的荒漠上,在東北的雪原里。那天的紛亂,終於平息。夢華挨了一頓打,全世界的人都去安慰夢華。康秉謙去祠堂里,對著祖宗牌位生氣。夏磊獨自打開後門,去樹林里,曠野里,呼喚著追風的名字。
「追風!你在哪裡?追風!你回來哦!追風!追風!追風!你在哪裡?」他把手圈在嘴上,極力呼喚。喚了片刻,覺得有人追隨著自己,他回頭一看,小夢凡屏著氣站在他身後,用手指著前面的楓樹林:「磊……磊……磊哥哥,」她快樂得顫抖起來:「它來了!追風,它,它,它回來了!」
他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追風正揚著四蹄,緩緩奔來,它那漂亮的馬尾,在風中平舉,馬尾的毛,在陽光中閃耀著千絲萬絲的光芒!太美了!他的追風!太美了!他狂喜的奔過去,狂喜的抱住了追風的頭,狂喜的把面孔埋在追風的鬃毛里,狂喜的喃喃呼喚:
「追風,哦,追風!追風!追風……」
小夢凡站在旁邊,不知怎的,竟流了一臉的淚。
追風找回來了,夢華也受過了處罰,一場風波,應該就此為止。可是,午夜夢回,夏磊坐在床沿上獃獃的想,畢竟自己不是康家的孩子,畢竟是個小野人!回東北去!他的念頭又強烈的滋生了;現在有追風了!騎上追風,走啊走啊走……總有一天,會走到東北的!他悄悄起身,找著要帶的東西,把父親留下的笛子系在腰間,夢凡送的陀螺塞入口袋,夠了!其他都不是自己的東西。他留了一張條子,寫著:
「乾爹,謝謝你給我的小馬。你的家很好,可是,不是我的家,我走了!」
打開後門,騎上追風,他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