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黎明來臨了。
涵妮已經被送進卧室,在復病後的疲倦下睡著了。雲樓也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窗前的靠椅里,他看著曙色逐漸的染白了窗子,看著黎明的光亮一點點的透窗而入,他不想再睡了,腦中只是循環的、反覆的想著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第二件類似的戀愛,那個被你深愛著的人,可能會因你的愛情而死。他幾乎懊惱著愛上了涵妮,但是,一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獨,和那份她絲毫不加以掩飾的熱情,他就又覺得滿懷充滿了對涵妮的痛楚的愛。涵妮,那是個多幺特別的女孩!她的愛情那樣專註、強烈,和一廂情願!一句溫和的話都可以讓她高興緻死,而一句冷淡的話卻可以讓她傷心致死!他怎能不愛上這女孩子呢!她能使鐵石心腸,也為之淚下!
有人敲門,驚散了雲樓的思潮,在他還沒有答覆之前,門開了,雅筠很快的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房門,她靠在門上,眼光直視著雲樓,用一種哀愁的、怨憤的語氣說:「雲樓,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才放手嗎?」
雲樓跳了起來,他以堅定的眼光迎接著雅筠,覺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滾,沸騰。「伯母!」他喊:「你這是什幺話?」
「你不知道你在殺她嗎?」雅筠急促的說,緊緊的盯著雲樓的臉:「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還會不會醒來?雲樓,你這是愛她嗎?你這是在殺她!你知道嗎?她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你別把你那些羅曼蒂克的夢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尋愛情,到你的女同學身上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
「伯母,」雲樓激動了,有股怒氣衝進了他的胸腔。「你說這活,好象你從沒有戀愛過!」
雅筠一愣,雲樓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棒,使她整個呆住了。是的,她的責備是毫無道理的事!這男孩子做錯了什幺?
他愛上了涵妮,這不是他的過失呀!愛情原是那樣不可理喻的東西,她有什幺權利指責他不該愛涵妮呢?假若這樣的愛是該被指責的,那幺當初的自己呢?她昏亂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護幼雛的本能讓她不肯撤退。她軟化了,望著雲樓,她的聲音裡帶著祈求:「雲樓,我知道我不該責備你,但是,你忍心讓她死嗎?」「伯母!」雲樓憤然的喊,血湧進了他的腦子裡,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裡布滿了紅絲。「我要她活著!活得好!活得快樂!活著愛人也被人愛!您懂嗎?愛情不是毒藥!我不是兇手!」
「愛情是毒藥!」雅筠痛苦的說:「你不了解的,你還太年輕!」
「伯母,」雲樓深深的望著雅筠,緊鎖著眉頭說:「無論如何,你現在讓我不要愛涵妮,已經太遲了!即使我做得到,涵妮會受不了!您明白嗎?你一直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樣發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樓下等我回來嗎?你知道她如何哭著責備我要走嗎?如何求我留下來嗎?伯母,您的謊言把我們拴起來了!你現在無法趕我走,我留下來,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會活不下去。你相信嗎?」
雅筠注視著雲樓,這是第一次,她正視他,不再把他看成一個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個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話都有著份量,他的臉堅決而自信。這個男人會得到他所要的,他是堅定不移的,他是不輕易退縮的。
「那幺,」雅筠咬了咬牙:「你愛她?」
「是的,伯母。」雲樓肯定的說。
「你真心愛她?」雅筠再逼問了一句。
「是的,伯母。」雲樓迎視著雅筠的目光。
「你愛她什幺地方?」雅筠追問,語氣中帶著咄咄逼人的力量。「她並不很美,她沒有受過高深的學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過正常生活……你到底愛她什幺地方?」
「她美不美,這是個人的觀點問題,美與丑,一向都沒有絕對的標準,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雲樓說:「至於其它各點,我承認她是很特別的,」望著雅筠,他深思的說:「或者,我就愛她這一份與眾不同。愛她的沒有一些虛偽與矯飾,愛她的單純,愛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愛,只是憐憫,」雅筠繼續盯著他。「許多時候,愛與憐憫是很難分野的。」
「憐憫中沒有渴求與需要,」雲樓說:「我對她不止有憐惜,還有渴求與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氣:「你的意思是說你愛定了她,決不放棄,是嗎?」
「是的,伯母。」雲樓堅決而有力的回答。
「你準備愛她多久呢?」
「伯母!」雲樓抗議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說,您反對我和涵妮戀愛,除了涵妮的病之外,還有其它的原因嗎?」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來,他的目光也直視著雅筠,那神情是堅強、魯莽,而略帶敵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話逼愣了,有別的原因嗎?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從沒有分析過。經雲樓這樣一問,她倒頓時有種特別的感覺。看著雲樓,這是個可愛的男孩子,這在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發現了,如果有別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歡他了。她曾覺得他對涵妮不利,事實上,涵妮又焉能帶給他幸福與快樂?這樣的戀愛,是對雙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戀愛中的孩子是不會承認這個的,他們把所有的反對者都當作敵人。而且,壓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強,她明白自己是完全無能為力了。
「你不用懷疑我,」她傷感的說:「我說過,假若涵妮是個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歡她的。」凝視著雲樓,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氣勢,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軟弱的、無力的感覺。「好了,雲樓,我對你沒什幺話好說了,既然你認為你對涵妮的感情終身不會改變,那幺,你準備娶她嗎?」
「當我有能力結婚的時候,我會娶她的。」雲樓說。
「可是,她不能結婚,我告訴過你的。」
「但是,您也說過,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雲樓直視著雅筠。
「你要等到那一天嗎?」雅筠問:「等到她能結婚的時候再娶她?」
「我要等。」
「好,」雅筠點了一下頭。「如果她一輩子不能結婚呢?」
「我等一輩子!」
「雲樓,」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語音鄭重。「年輕人,你對你自己說的話要負責任,你知道嗎?你剛剛所說的幾個字是不應該輕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來對你這幾個字負責,你知道嗎?」
「我會對我的話負責,你放心。」雲樓說,坦率的瞪著雅筠,帶著幾分惱怒。雅筠慢慢的搖了搖頭,還沒什幺呢?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一切聽天由命吧!轉過身子,她打開了房門,準備出去。臨行,她忽然又轉回身子來,喊了一聲:「雲樓!」
雲樓望著她,她站在那兒,眼中含滿了淚。
「保護她,」她懇求似的說:「好好愛她,不要傷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樣容易破碎。」
「伯母,」雲樓臉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個被哀愁折磨得即將崩潰的母親。「我會的,我跟您一樣渴求她健康快樂。您如果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生命也關乎著我的生命。」
雅筠點了點頭,她的目光透過了雲樓,落在窗外一個虛空的地方。窗外有霧,她在霧裡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陰影與不幸。
「唉!」她長嘆了一聲。「也罷,隨你們去吧。但是,寫信告訴你父親,我不相信他會同意這件事。」
雅筠走了。雲樓斜倚著窗子,站在那兒,看著陽光逐漸明朗起來,荷花池的欄杆映著陽光,紅得耀眼。寫信告訴你父親!父親會同意這事嗎?他同樣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
目前什幺都不必管,來日方長,且等以後再說吧!
陽光射進了窗子,室內慢慢的熱了起來,他深呼吸了一下,到這時才覺得疲倦。走到床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著四肢,他對自己說,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種經過了一番大戰似的感覺,說不出來的鬆散,說不出來的乏力。楊伯母,你為什幺反對我?他模糊的想著,我有什幺不好?何以我一定會給涵妮帶來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腦中的句子都化成了涵妮,無數個涵妮,他闔上眼睛,睡著了。
他睡得很不安穩,一直做著惡夢,一忽兒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兒是雅筠指責著說他是兇手,一忽兒又是父親嚴厲的臉,責備他在台灣不務正業……他翻騰著,喘息著,不安的蠕動著身子,嘴裡不住的,模糊的輕喚:「涵妮,涵妮。」
一隻清涼的小手按在他的額上,有人用條小手帕拭去了他額上的汗珠,手帕上帶著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過來,睜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里,膝上放著一本他前幾天才買回來的「納蘭詞」,顯然她已經在這兒坐了好一會兒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為他拭去汗珠。
「涵妮!」他喊著,坐起身來。「你怎幺在這兒?」
「我來看你,你睡著了,我就坐在這兒等你。」涵妮說,臉上帶著個溫溫柔柔,恬恬靜靜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說夢話,出了好多汗。」
「天氣太熱了。」雲樓說,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細的審視她。「你好了嗎?怎幺就爬起來了?你應該多睡一下。」
她怯怯的望著他,羞澀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說。
「走了?走到哪兒?」
「回香港了。」
「傻東西!」他盡量裝出呵責的口吻來。「你居然不信任我,嗯?」
她從睫毛底下悄悄的望著他,臉上帶著更多的不安和羞澀,她低低的說:「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幺講?」
「我以為……我以為……」她吞吞吐吐的說著,臉紅了。
「我以為那只是我的一個夢,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個夢,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
雲樓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視著她,凝視得好長久好長久。然後,他輕輕的湊過去,輕輕的吻了她的唇,再輕輕的把她擁在胸前。他的嘴貼在她的耳際,低聲的、嘆息的說:「你這個古怪的小東西,你把我每根腸子都弄碎了。你為什幺愛我呢?我有那一點值得你這幺喜歡,嗯?」
涵妮沒有說話。
雲樓抬起頭來,他重新捧著她的面頰,深愛的、憐惜的看著她。
「嗯?為什幺愛我?」他繼續問:「為什幺?」
「我也不知道。」涵妮幽幽的說,深湛似水的眸子靜靜的望著他。「我就是愛你,愛你──因為你是你,不是別人,就是你!」她辭不達意,接著,卻為自己的笨拙而臉紅了。「我說得很傻,是不是?你會不會嫌我笨?嫌我──什幺都不懂!」
「這就是你可愛的地方,」雲樓說,手指撫摩著她的頭髮,「你這幺可愛,從頭到腳。你的頭髮,你的小鼻子,你的嘴,你的一切的一切,」他喘息,低喊:「呵!涵妮!」他把頭埋在她胸前,雙手緊攬著她,聲音壓抑的從她胸前的衣服里透出來。「你使我變得多瘋狂呵!涵妮!你一定要為我活得好好的!涵妮!」
「我會的,」涵妮細聲的說。「你不要害怕,我沒有怎幺樣,只是身體弱一點,李大夫開的葯,我都乖乖的吃,我會好起來,我保證。」
雲樓看著她,看著那張被愛情燃亮了的小臉,那張帶著單純的信念的小臉。忽然,他覺得心中猛烈抽搐了一下,說不出來有多疼痛。他不能失去這個女孩!他絕不能!閉了一下眼睛,他說:「記住,你跟我保證了的!涵妮!」
「是的,我保證。」涵妮微笑著,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你變得跟我一樣傻了。」她說,揉著他那粗糙的頭髮。
「我們下樓去,好嗎?屋裡好熱,你又出汗了。下樓去,我彈琴給你聽。」
「我喜歡聽你唱歌。」
「那我就唱給你聽。」
他們下了樓,客廳里空無一人,楊子明上班去了,雅筠也因為連夜忙碌,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客廳中籠罩著一室靜悄悄的綠。世界是他們的。
涵妮彈起琴來,一面彈,一面輕輕的唱起一支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藍色花一叢叢,名叫做勿忘儂,願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花雖好有時死,只有愛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終,信我莫疑。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
雲樓剛剛把鑰匙插進大門的鎖孔里,大門就被人從裡面豁然打開,涵妮那張焦灼的、期待的臉龐立刻出現在門口。雲樓迅速的把雙手藏在背後,用帶笑的眼光瞪視著涵妮,嘴裡責備似的喊著說:「好呵!跑到院子里來曬太陽!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訴你媽去!」
「別!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笑容可掬。「你遲了二十分鐘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看著他。「你藏什幺東西?」
「閉上眼睛,有東西送你!」雲樓說。
涵妮閉上了眼睛,微仰著頭,睫毛還在那兒扇啊扇的。雲樓看著她,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她唇上飛快的吻一下,涵妮張開眼睛來,噘噘嘴說:「你壞!就會捉弄人!」
「進屋裡去,給你一樣東西!」
進到屋子裡,涵妮好奇的看著他。
「你在搗什幺鬼?」她問。「你跑過路嗎?臉那幺紅,又一頭的汗。」
「坐下來,涵妮!」
涵妮順從的坐在一張躺椅中,椅子是坐卧兩用的,草綠色的椅套。涵妮這天穿了件淺黃色的洋裝,領口和袖口有著咖啡色的邊,坐在那椅子里,說不出來的柔和和飄逸,雲樓目不轉睛的瞪著她,感嘆的喊:「呵,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說,悄悄的微笑著。一份羞澀的喜悅染紅了她的雙頰。「你要給我什幺東西呢?」
雲樓的手從背後拿到前面來了,出乎意料的,那手裡竟拎著一個小籃子。涵妮瞪大了眼睛,驚異的瞧著,不知道雲樓葫蘆里賣的什幺葯。接著,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為,雲樓竟從那籃子里抱出一隻白色長毛的,活生生的,純種北京小狗來。那小狗周身純白,卻有一個小黑鼻頭和一對滾圓的、烏溜溜轉著的小黑眼珠,帶著幾分好奇似的神情,它側著頭四面張望著,卻乖乖的伏在雲樓手上,不叫也不掙扎。那白色的毛長而微卷,鬆鬆軟軟的,看起來像個玩具狗,也像個白色的絨球。涵妮驚呼了一聲,叫著說:「你那兒弄來的?我生平沒看過比這個更可愛的東西!」
「我知道你會喜歡!」雲樓高興的說,把那隻小狗放在涵妮的懷裡,涵妮立即喜悅的抱住了它,那小狗也奇怪,到了涵妮懷裡之後,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舌頭來,舔了舔她,然後就伏在涵妮身上,伸長了前面兩個爪子,把頭放在爪子上,滿愜意的睡起覺來了。涵妮高興得大叫了起來:「它舔我!它舔我呢!你看!雲樓!你看它那副小樣子!它喜歡我呢!你看!雲樓,你看呀!」
「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雲樓笑著說。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喘了口氣。「你是說,我可以養它嗎?我可以要它嗎?」
「當然啦!」雲樓望著涵妮那副高興得不知怎樣才好的樣子,禁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悅。「我原是買了來送給你的呀!這樣,當我去上課的時候,你就有個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會寂寞了,是不是?」
「哦,雲樓,」涵妮緊抱著那隻小狗,眼睛卻深深的瞅著雲樓。「你怎幺對我這樣好!你怎幺對我這樣好呢!你什幺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會慣壞我的,真的!」她閃動的眼裡有了淚光。「哦!雲樓!」
「好了,別傻,涵妮!」雲樓努力做出呵責的樣子來,因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顯然又激動了。「快一點,你要幫它想一個名字,它還沒名字呢!」
「我幫它想名字嗎?」涵妮低著頭,撫弄著那隻小狗,又側著頭,看看窗外,一股深思的神情。那正是黃昏的時分,落日的光從窗口透了進來,在涵妮的鼻樑上、額前、衣服上,和手上鑲上了一道金邊。她抱著狗,滿臉寧靜的、溫柔的表情,坐在那落日餘暉之中,像一幅畫,像一首詩,像一個夢。
「我叫它潔兒好嗎?它那幺白,那幺乾淨,那幺純潔。」涵妮說,徵求的看著雲樓。
雲樓的心思在別的地方,瞪視著涵妮,他嚷著說:「別動,就這個樣子!不要動!」
拋下了手裡的書本,他轉身奔上樓去,涵妮愕然的看著他,不知他在忙些什幺。只一忽兒,雲樓又奔了下來,手裡拿著畫架和畫筆。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畫架,釘上了畫布,他說:「你別動,我要把你畫下來!」
涵妮微笑著,不敢移動,她懷裡的小狗也乖乖的伏著和它的主人同樣的聽話。雲樓迅速的在畫布上勾畫著,從沒有一個時刻,他覺得創作的衝動這樣強烈的賓士在他的血管中,涵妮那副姿態,那種表情,再加上黃昏的光線的陪襯,使他急切的想把這一剎那的形象抓住。他畫著,畫著,畫得那幺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線暗了,暮色慢慢的游來了,小狗也不耐的蠕動了。
「乖,」涵妮悄悄的對小狗說著話:「別動,潔兒,我們的雲樓在畫畫呢!乖,別動,等會兒沖牛奶給你吃,乖呵!潔兒。」
雅筠從樓上下來了,看到這一幕,她吃了一驚。
「你們在幹嘛?」
「噓!」涵妮說:「他在畫畫呢!」
光線已經不對了,雲樓拋下了畫筆。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身望著她。「累了嗎?我不該讓你坐這樣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來:「我要看你把我畫成什幺慢樣子!」抱著小狗,她站到畫架前面。那是張巨幅油畫,雖然只勾了一個輪廓,卻是那幺傳神,那幺逼真,又那幺美!涵妮喘了口氣。「你把我畫得太美了,我沒有這樣美!」
雅筠也走了過來,開亮了燈,她審視著這張畫。她對藝術一向不是外行,看了這張起草的稿子,她已經掩飾不住心中的讚美,這會成為一張傑出的畫,一個藝術家一生可能只畫出一張的那種畫!畫的本身不止乎技巧,還有靈氣。
「很不錯,雲樓。」她由衷的說。
「我們明天再繼續。」雲樓笑著,把畫筆浸在油中,收拾著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油彩。「你快去飽你的潔兒吧,它顯然餓極了。」
涵妮捧起小狗來,給雅筠看,笑著說:「媽!你看雲樓送給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一隻小狗嗎?」
雅筠望著那個美麗的小動物,心中有點訝異,怎幺自己就從沒有想起過讓涵妮養個小動物呢?
「是的,好可愛!」雅筠說。
「我帶它去廚房找吃的!」涵妮笑著,抱著小狗到廚房裡去了。
這兒,雅筠和雲樓對視了一眼,自從上次他們談過一次話之後,雅筠和雲樓之間就一直有種隔閡,有一道牆,有一道鴻溝,有一段距離。這是難以彌補的,雅筠深深了解,在一段戀愛中扮演阻撓者是多可惡的事!她不由自主的嘆息了一聲。
「伯母,」雲樓警覺的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煩惱,過去一個月以來,涵妮的體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說,深深的注視著雲樓。「或者你是對的,對許多病症,醫藥是人力,愛情卻是神力!」
雲樓笑了。抬起畫架,他把它送進樓上自己的房間中,再回來收拾了畫筆和水彩。涵妮從廚房裡跑出來了,她身後緊跟著潔兒,移動著肥肥胖胖的小腳,那小東西像個小白球般在地毯上滾動。涵妮一邊跑著,一面笑不可仰,她衝到雲樓身邊,抓著雲樓的手說:「你瞧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兒它就到哪兒!」
雲樓凝視著涵妮那張白皙柔潤的臉龐,咳了一聲,清清喉嚨說:「唔,我想我不該弄這個小狗來給你!」
「怎幺?」涵妮驚愕的問。
「我已經開始跟它吃醋了。」雲樓一本正經的說。
「哦!」涵妮輕喊,臉紅了。揚起睫毛,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動的盯著雲樓,她小小的手划著雲樓的臉,從雲樓的眉毛上劃下來,落在他臉上,落在他唇邊拉長了的嘴角上,落在他多日未剃鬍子的下巴上。她的聲音嬌嬌柔柔的響了起來:「哦!你常說我傻,我看,你比我還傻呢!」
雅筠悄悄的退出了房間,這兒是一對愛人的天地,這兩個年輕人都是在任何場合中,都絕不掩飾他們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給他們吧。
雲樓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幹嘛?」
「我要把你臉上這些皺紋弄弄平,」涵妮說,抽出手來,繼續在他眉心和唇角處划著。「好人,別皺眉頭呵,好人,別垮著臉呵!」
她的聲音那樣軟軟的,那樣討好的,那樣哄孩子一般的,雲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整個傾倒在他懷裡了,他們兩人都笑著,笑得好開心,她倒在他懷中,頭倚著他的胳膊,一直咯咯的笑個不停。雲樓緊攬住她,瞪視著她那姣柔不勝的臉龐,笑從他唇邊消失了,他的下巴貼著她的額,他說:「別笑了!」
她仍然在笑,他說:「我要吻你了!」
她依然在笑,於是他把她抱到沙發上,讓她躺下來,他貼上去,一下子用唇堵住了那愛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攬住了他的脖子,他吻她,纏綿的,熱烈的,細膩的。她喘不過氣來了,掙開了他的懷抱,她笑著說:「我要窒息了。」
他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躺了下來,拖了一個靠墊枕著頭,她俯伏在沙發上,從上面望著他。潔兒跑過來了,好奇的用肥胖小爪子撥了撥雲樓的頭髮。涵妮又笑了起來,笑得好開心好開心。用手撫弄著雲樓那滿頭亂髮,她說:「你該理髮了。鬍子也不剃,你把藝術家不修邊幅的勁兒全學會了。」
雲樓仰望著她,她的頭伸在沙發外面,長發垂了下來,像個帘子,靜幽幽的罩著一張美好的臉龐。他伸手碰碰她的面頰,說:「涵妮!」
「嗯?」她輕輕的答應了一聲。
「我好愛你。」他說。
她望著他,面頰貼在沙發的邊緣上,笑意沒有了,她的手撫摩著他的衣領,她那烏黑的眼珠深沉而迷濛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低聲的說:「雲樓,答應我一件事。」
「什幺?」
「帶我去醫院,好好的檢查一次。」
「涵妮?」他一驚,愕然的瞪著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幺了?」她說。「我要把那個病治好。」
她凝視著他。「我不要死,雲樓,我要為你而活著。」
雲樓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誰說你有病?」他掩飾的問。「你不是好好的嗎?只是生來就身體弱,有點貧血,你要多吃一點,多休息,就會慢慢的好起來,你知道嗎?」
她搖了搖頭。
「不是的,你們在瞞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的望進他的眼底。「雲樓,我以前對生死並不怎幺在意,我很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著,是給父母增加負擔,我並不快樂,我寂寞而孤苦,死亡對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現在不同了,我要為你而活著,我要跟你過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為我而整天關在家裡,我要嫁給你,我要……」她毫不畏縮的,一口氣的說了出來:「給你生兒育女。」
雲樓呆住了。涵妮這一串話引起他內心一陣強大的震動。
自從和涵妮戀愛以來,他一直對涵妮的病避諱著,他不敢去想,也拒絕去想這個問題。現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來了,這刺痛了他。
「別胡思亂想,涵妮,」他強忍著內心的一股尖銳的痛楚,勉強的說:「我告訴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亂想吧!等我畢業了,等我有了工作,我們可以結婚,到那時候,你的身體也好了……」他忽然說不下去了,一種不幸的預感使他顫慄了一下,他坐起身子來,天知道!這些會是空中樓閣的夢話嗎?
望著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著他,然後,她也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頭,她揉著他的頭髮,溫和的,帶笑的說:「好了,好了,我們不談這個。再談你要生氣了!」推開他的身子,她打量著他,皺了皺眉。「你為什幺又垮著臉了?來!潔兒!」她俯身從地上抱起潔兒,把它放到雲樓的眼前,嘻笑的說:「潔兒,你看他把眉頭皺起來,多難看呵!你看他垮著一張臉,好凶呵!你看他把嘴唇拉長了,像個驢子……」
「涵妮!」雲樓喊著,把小狗從她手上奪下,放到地板上去。他一把抱緊了她,抱得那幺緊,好象怕她會飛了。他沉痛的喊著:「聽著!涵妮!你會活得好好的,會跟我生活一輩子,會……」他說不下去了,捧著她的臉,他顫慄的望著她:「涵妮!」
她笑著,笑得好美好甜。
「雲樓,當然我會的,」她做出一股天真的表情來。「你幹嘛這樣瞪著我呀!」
「我愛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的說。
「我知道,」她迅速的說,不再笑了,她深深的望著他。
「別煩惱,雲樓,我告訴你一句話,活著,我是你的人,死了,我變做鬼也跟著你!」
「涵妮!」他喊著。「涵妮,涵妮,涵妮。」他吻著她,她的頭髮,她的額,她的面頰,她的唇。他吻著,帶著深深的、顫慄的嘆息:「涵妮!」
推開了雲樓的房門,涵妮輕悄悄的走了進去。一面回頭對走廊里低喊:「潔兒!到這兒來!」
潔兒連滾帶爬的奔跑了過來,它已經不再是一隻可以抱在懷裡的小狗了,兩個月來,它長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剛抱來的時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腳下,他們一起走進雲樓的房間。這正是早上,窗帘垂著,房裡的光線很暗,雲樓睡在床上,顯然還高卧未醒。涵妮站了幾秒鐘,對床上悄悄的窺探著,然後,她蹲下身子來,對潔兒警告的伸出一個手指,低聲的說:「我們要輕輕的,不要出聲音,別把他吵醒了,知道嗎?」
潔兒從喉嚨里哼了幾聲,像是對涵妮的答覆。涵妮環室四顧,又好氣又好笑的對潔兒擠了擠眼睛,嘆息的說:「他真亂,可不是嗎?昨天才幫他收乾淨的屋子,現在又變成這樣了!他可真不會照顧自己呵,是不是?潔兒?」
真的,房間是夠亂的,地上丟著換下來的襪子和襯衫,椅背上搭著毛衣和長褲。桌子上:畫紙、鉛筆、油彩、顏料散得到處都是。牆角堆著好幾張未完成的油畫。在書桌旁邊,涵妮那張巨幅的畫像仍然豎在畫架上,用一塊布罩著。涵妮走過去,掀起了那塊布,對自己畫像看了好一會兒,這張畫像進展得很慢,但是,現在終於完工了。畫像中的少女,有那幺一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描敘的、超凡的恬靜。涵妮嘆了口氣,重新罩好了畫,她俯身對潔兒說:「他是個天才,不是嗎?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不是嗎?」
走到桌邊,她開始幫雲樓收拾起桌子來,把畫筆集中在一塊兒,把揉縐了的紙團丟進字紙簍,把顏料收進盒子里……
她忙碌的工作著,收拾完了桌子,她又開始整理雲樓的衣服,該收的掛進了衣櫥,該穿的放在椅子上,該洗的堆在門口……
她工作得勤勞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聲息的。不時還對床上投去關懷的一瞥。接著,她發現潔兒叼著雲樓的一條領帶滿屋子亂跑,她跑了過去,抓著潔兒,要把領帶從它嘴裡抽出來。
「給我!潔兒!」她輕叱著。「別跟我頑皮哩!潔兒!快鬆口!」
潔兒以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興的搖著尾巴,一面緊叼著那條領帶滿屋子亂轉,喉嚨里還不住發出嗚嗚的聲音。
涵妮追逐著它,不住口的叫著:「給我呀!潔兒!你這頑皮的壞東西!你把領帶弄髒了!快給我!」
她抓住領帶的一頭,死命的一拉,潔兒沒叼牢,領帶被拉走了,它開始不服氣的叫了起來,伏在地上對那條領帶狺狺作勢,彷佛那是它的敵人一般。涵妮慌忙撲了過去,一把握住了潔兒的嘴巴,嘴裡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語著:「別叫!別叫!好乖,別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潔兒!你這個壞東西!別叫呀!」
一面說著,她一面擔憂的望向床上。雲樓似乎被驚擾了,可是,他並沒有醒,翻了一個身,他嘴裡模糊的唔了一聲,又睡著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來,對著潔兒,她忍俊不禁的說:「瞧!那個懶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會知道呢!」
站起身來,她走到床邊,用無限深愛的眸子,望著雲樓那張熟睡的臉龐,他睡著的臉多平和呀!多寧靜呀!棉被只搭了一個角在身上,他像個孩子般會踢被呢!也不管現在是什幺季節了,中秋節都過了,夜裡和清晨是相當涼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輕輕的蓋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間,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雲樓睜開了一對清醒白醒的眼睛,帶笑的瞪視著她,說:「那個懶人可真會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
涵妮吃了一驚,接著就叫著說:「好呀!原來你在裝睡哄我呢!你實在是個壞人!害我一點聲音都不敢弄出來!你真壞!」說著,她用拳頭輕輕的擂擊著他的肩膀他笑著抓住了她的拳頭,把她拉進了懷裡,用手臂圈住她,他說:「我的小婦人,你忙夠了嗎?」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問。
「在你進房之前。」
「哦!」涵妮瞪著他:「你躺在那兒,看我像個傻瓜似的踮著腳做事,是嗎?」
「我躺在這兒,」雲樓溫柔的望著她。「傾聽著你的聲音,你的腳步,你收拾屋子的聲音,你的輕言細語,這是享受,你知道嗎?」
她凝視著他,微笑而不語,有點兒含羞帶怯的。
「累了嗎?」他問。
「不。」她說,「我要練習。」
「練習作一個小妻子嗎?」
她臉紅了。
「你不會照顧自己嘛!」她避重就輕的說。
他翻身下了床,一眼看到潔兒正和那條領帶纏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鬧得個不亦樂乎。雲樓笑著說:「瞧你的潔兒在幹嘛?」
「啊呀!這個壞東西!」涵妮趕過去,救下了那條領帶,早被潔兒咬破了。望著領帶,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說話,雲樓看了她一眼,說:「怎幺了?一條領帶也值得難過嗎?」
「不是,」涵妮幽幽的說。「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買一樣東西送給你。」
雲樓怔了怔,凝視著她。
「你到底有多久沒有上過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說:「我最後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幺多,車子那幺多,我越看頭越昏,越看頭越昏,後來就昏倒在街上了。醒來后在醫院裡,一直住了一個星期的醫院才出院,以後媽媽就不讓我上街了。」
雲樓沉吟了片刻,然後下決心似的說:「我要帶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興奮的看著他:「你不可以騙我的!你說真的?」
「真的!」雲樓穿上晨衣,沉思了一會兒。「今天別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課,下課之後還有點事,要很晚才回家。」
「不回來吃晚飯嗎?」
「不回來吃晚飯了。」
涵妮滿臉失望的顏色。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天真的說:「我還是等你,你盡量想辦法回來吃晚飯。」
「不要,涵妮,」雲樓托起了她的下巴,溫和的望著她。
「我決不可能趕回來吃晚飯,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飯,而且,也別等我回家再睡覺,我不一定幾點才能回來,知道嗎?你要早點睡,睡眠對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視著他。
「你要到哪裡去呢?」
「跟一個同學約好了,要去拜訪一個教授。」雲樓支吾著。
「很重要嗎?非去不可嗎?」涵妮問。
「是的。」
涵妮點了點頭,然後,她故作洒脫的摔了摔頭髮,唇邊浮起了一個近乎「勇敢」的笑,說:「好的,你去辦事,別牽挂著我,我有潔兒陪我呢,你知道。我不會很悶的,你知道。」
雲樓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裝的愉快,比看到她的憂愁更讓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實上,早就該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頰,他像哄孩子似的說:「那幺你答應我了,晚上早早的睡覺,不等我,是嗎?如果我回來你還沒睡,我會生氣的。」
「你到底要幾點鐘才回來?」涵妮擔憂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這樣黏你,你是不是對我厭煩了?」
「傻瓜!」雲樓故意呵責著。「別說傻話了!」打開房門,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趕快了,九點鐘的課,看樣子我會遲到了!」
「我去幫你盛一碗稀飯涼一涼!」涵妮說,帶著潔兒往樓下跑。
「算了!我不吃早飯了,來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著:「人家特地叫秀蘭給你煎了兩個荷包蛋!」
雲樓搖了搖頭,嘆口氣,看著涵妮急急的趕下樓去。涵妮,涵妮,他想著,你能照顧別人,怎幺不多照顧自己一些呢!但願你能強壯一些兒,可以減少人多少的威脅,帶來多大的快樂呵!
吃完了早飯,雲樓上課去了。近來,為了上課方便,減少搭公共汽車的麻煩,雲樓買了一輛90CC的摩托車。涵妮倚著大門,目送雲樓的摩托車去遠,還兀自在門邊伸長了脖子喊:「騎車小心一點呵!別騎得太快呵!」
雲樓騎著摩托車的影子越來越小了,終於消失在巷子轉彎的地方。涵妮嘆了口氣,關上了大門,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立即對她包圍了過來。抬頭看看天,好藍好藍,藍得耀眼,有幾片雲,薄薄的、高高的、輕緩的移動著。陽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種懶洋洋的感覺。這是秋天,不冷不熱的季節,花園裡的菊花開了。她慢慢的移動著步子,在花園中走來走去,有兩盆開紅色小菊花的盆景,是雲樓前幾天買來的,他說這種菊花名叫作「滿天星」,滿天星,好美的名字!幾乎一切涉及雲樓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嘆了口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幺嘆氣,只覺得心中充滿了那種發泄不盡的柔情。望著客廳的門,她不想進去,怕那門裡盛滿的寂寞,沒有雲樓的每一秒鐘都是寂寞的。轉過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開的季節已經過了,本來還有著四五朵,前幾天下了一場雨,又凋零了好幾朵,現在,就只剩下了兩朵殘荷,顏色也不鮮艷了,花瓣也殘敗了。她坐在小橋的欄杆上,獃獃的凝望著,不禁想起紅樓夢中,黛玉喜歡李義山的詩:「留得殘荷聽雨聲」的事來。又聯想起前幾天在雲樓房裡看到的一闋納蘭詞,其中有句子說:「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她猛的打了個寒顫,莫名其妙的覺得心頭一冷。抬起頭來,她迅速的擺脫了有關殘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雲樓卧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兒,對著雲樓的窗子痴痴的發起呆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潔兒沖開了客廳的紗門,對她奔跑了過來。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來,把兩個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對她討好的叫著,拚命搖著它那多毛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潔兒的頭,她撫弄著它的耳朵,對它說:「你可想他嗎?你可想他嗎?他才出門幾分鐘,我就想他了,這樣怎幺好呢?你說!這樣怎幺辦呢?你說!」
潔兒「汪汪」的叫了兩聲,算是答覆,涵妮又笑了。站起身來,她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慵慵懶懶的。帶著潔兒,她走進了客廳,向樓上走去。在雲樓的門前,她又站了好一會兒,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間。
經過父母的卧室時,她忽然聽到室內有壓低的、爭執的聲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爭吵的,怎幺了?她伸出手來,正想敲門,就聽到楊子明的一句話:「你何必生這幺大氣?聲音小一聲,當心給涵妮聽見!」
什幺事是需要瞞她的?她愕然了。縮回手來,她不再敲門,佇立在那兒,她獃獃的傾聽著。
「涵妮不會聽見,她在荷花池邊曬太陽,我剛剛看過了。」
這是雅筠的聲音,帶著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別和我打岔,你說這事現在怎幺辦?」
「我們能怎幺辦?」子明的語氣里含著一種深切的無可奈何。「這事我們根本沒辦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們呢!你看振寰信里這一段,句句話都是責備我們處理得不得當,我當初就說該讓雲樓搬到宿捨去住的!振寰的脾氣,我還有什幺不了解的!你看他這句話,他說:『既然有這樣一個女兒,為什幺要讓雲樓和她接近?』這話不是太不講理嗎?」
「他一向是這樣說話的,」楊子明長吁了一聲。「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
「你去香港也沒用!他怪我們怪定了,我看,長痛不如短痛,還是讓雲樓……」
「投鼠忌器呵!」楊子明說得很大聲:「你千萬不能輕舉妄動!稍微不慎,傷害的是涵妮。」
「那幺,怎幺辦呢?你說,怎幺辦呢?」
「我回來再研究,好吧?我必須去公司了!」楊子明的腳步向門口走來。
涵妮忘記了迴避,她所聽到的零星片語,已經使她驚呆了。什幺事?發生了什幺?這事竟是牽涉到她和雲樓的!雲樓家裡不贊成嗎?他們反對她嗎?他們不要雲樓跟她接近嗎?
他們不願接受她嗎?她站在那兒,驚惶和恐懼使她的血液變冷。
房門開了,楊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驚喊:「涵妮!」
雅筠趕到門口來,她的臉色變白了。
「涵妮!你在這兒幹嘛?」她緊張的問,看來比涵妮更驚惶和不安。
「我聽到你們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復了,望望楊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說:「你們在吵什幺?我聽到你們提起我和雲樓。」
「哦,」雅筠迅速的冷靜了下來,「我們沒吵架,涵妮,我們在討論事情。」「討論什幺?我做錯了什幺嗎?」
「沒有,涵妮,沒有。」雅筠很快的說:「我們談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與你們沒什幺關係。」
但是,他們談的確與涵妮有關係,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飾,涵妮也就不再追問了。帶著潔兒,她退到自己的卧室里,內心中充滿了困擾與驚懼的感覺。怎幺回事?怎幺回事?她不住自問著,為什幺母親和父親談話時的語氣那樣嚴重?抱著潔兒,她喃喃的說:「他們在瞞我,潔兒,他們有件事情在瞞著我,我要問雲樓去。」
於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屬的日子。每當門鈴響,她總以為是雲樓提前回來了,他以前也曾經這樣過,說是要晚回來,結果很早就回來了,為了帶給她一份意外的驚喜。但是,今天,這個意外一直沒有來到,等待的時間變得特別的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樣滯重的拖過去的。晚飯後,她彈了一會兒琴,沒有雲樓倚在琴上望著她,她發現自己就不會彈琴了。她總是要習慣性的抬頭去找雲樓,等到看不見人之後,失意和落寞的感覺就使她興緻索然。這樣,只彈了一會兒,她就彈不下去了。闔上琴蓋,她懶洋洋的倚在沙發中,用一條項鏈逗弄著潔兒。雅筠望著她,關懷的問:「你怎幺了?」
「沒有什幺,媽媽。」她溫溫柔柔的說。
雅筠看著那張在平靜中帶著緊張,熱情中帶著期待的臉龐,她知道她是怎幺回事。暗中嘆息了一聲,她用畫報遮住了臉,愛情,誰能解釋這是個什幺神秘的東西?能使人生,亦能使人死。它帶給涵妮的,又將是什幺呢?生?還是死?
晚上九點鐘,電話鈴響了,出於本能,涵妮猜到準是雲樓打來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住電話筒,果然,雲樓的聲音傳了過來:「喂!涵妮?」
「是的,雲樓,我在這兒。」
「你怎幺還沒睡?」雲樓的聲音裡帶著輕微的責備。
「我馬上就去睡。」涵妮柔順的說。
「那才好。我回來的時候不許看到你還沒睡!」
「你還要很久才回來嗎?」涵妮關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該睡了。」
「好的。」
「你一整天做了些什幺?」雲樓溫柔的問著。
「想你。」涵妮痴痴的答覆。
「傻東西!」雲樓的責備裡帶著無盡的柔情。「好了,掛上電話就上樓去睡吧!嗯?」
「好!」
「再見!」
「再見。」
涵妮依依不捨的握著聽筒,直到對面掛斷電話的□嗒聲傳了過來,她才慢慢的把聽筒掛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裡流轉著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懶懶的嘆了口氣,慢吞吞的走上樓,回到卧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開亮了床頭的小檯燈,檯燈下,一張雲樓的四?撥茪龤A嵌在一個精緻玲瓏的小鏡框里,她凝視著那張照片,低低的說:「雲樓,你在哪裡呢?為什幺不回來陪我?為什幺?為什幺?你會對我厭倦嗎?會嗎?會嗎?」拿起那個鏡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閉上眼睛,她做夢般輕聲低語:「雲樓,你要多愛我一些,因為我好愛好愛你!」
同一時間,雲樓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廳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懇切的長談。他來李家已經很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醫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裡也有許多病人前來應診,所以非常忙碌。雲樓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後一個病人,才有機會和李大夫談話。坐在那兒,雲樓滿面憂愁的凝視著對方。李大夫卻是溫和而帶著鼓勵性的。
「你希望知道些什幺?」他望著雲樓問。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嗎?」雲樓開門見山的問。
李大夫深深的看著雲樓,沉吟了好一會兒。
「你要聽實話?」
「當然,我要坦白的,最沒有保留的,最真實的情形。」
李大夫點燃了一支煙,連抽了好幾口,然後,他提起精神來,直望著雲樓說:「如果我是你,我寧願不探究真相。」
「怎幺?」
「因為真相是殘忍的。」李大夫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說坦白話,她幾乎沒有希望痊癒,除非……」
「除非什幺?」
「除非我們的醫學有驚人的進步。進步到可以換一個心臟或是什幺的。但,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繼續惡化就是最好的情況。換言之,我們能幫助她的,就是讓她維持現狀。」
雲樓深吸了口氣。
「那幺,她的生命能維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氣問。
「心臟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難講的,」李大夫深思的說。「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剎那間就結束了。涵妮的病況也是這樣,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後天的併發症,所以更加嚴重一些,我認為……」他頓住了,有些猶豫。「怎幺?」雲樓焦灼的追問著。
「我認為,」李大夫坦白的看著他。「她隨時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了解。」
雲樓沉默了,雖然他一開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現在從涵妮的醫生嘴裡再證實一次,這就變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實了。咬著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死亡的陰影像個巨魔之掌,伸張在那兒,隨時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樂和一切。
「不過,」李大夫看出他的陰沉及痛苦,又安慰的說:「我們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迹,是吧?在記載上,也有許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這世界上還是有許多科學不能解釋的事的,我們還犯不著就此絕望,是不是?」
雲樓抬頭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換言之,科學對於涵妮已經沒有幫助了,現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是人力。
他下意識的望了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請告訴我,」他壓抑著那份痛楚的情緒,低聲的說:「我能帶她出去玩嗎?看看電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可以嗎?」
李大夫沉吟良久,然後說:「應該是可以的,但是,記住,她幾乎是沒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公共場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經在街上昏倒過,必須避免她再有類似的情形發生。再加上冷啦暖啦都要特別小心……」他定住了,嘆了口氣。「何必要帶她出去呢?」
「她像一隻關在籠子里的小鳥。」雲樓凄然的說。
「她已經被關了很久了,」李大夫語重心長。「別忘了,關久了的鳥就不會飛了,別冒險讓她學飛。」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適宜出門,是嗎?」雲樓凝視著醫生。
「我很難回答你這個問題,」李大夫深吸了一口煙,又重重的噴了出來。「我看著涵妮長大,當她的醫生當了十幾年,從許多年以前,我就擔心著有一天她會長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現在了,她身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著她,尤其最近,她體重增加,貧血現象也有進步,我想,這是你的功勞。」他望著雲樓,笑了笑。「所以我說,說不定會有種神奇的力量讓她度過難關。至於她能不能出門的問題,以醫學觀點來論,最好是避免,因為舟車勞頓,風吹日晒,都可能引起她別的病,而她身體的狀況,是任何小病症,對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說不定你帶她出去走走,對她反而有利,這就不是醫學範圍之內的事了,誰知道呢?」
「我懂了,」雲樓點了點頭。「就像她母親說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會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噴了一口煙。「我們只能盡人力,聽天命。」
「那幺,她也不能結婚的了?」
「當然,」李大夫的目光嚴重而銳利。「她決不能過夫婦生活,所以,我還要警告你,必要的時候,要疏遠一點,否則,你不是愛她,而是害她了。」
雲樓閉了閉眼睛,耳畔,清晰的浮起涵妮的聲音:「我要嫁給你,我要跟你生兒育女!」
像一根鞭子,對他兜心的猛抽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來。
呵,涵妮,涵妮,涵妮!
從李大夫家出來,夜已經深了。不知從什幺時候開始,天空中竟飄著些兒細雨,冷冷的,涼涼的,帶著深秋的寒意。他騎上摩托車,一種急需發泄的痛楚壓迫著他,他不想回家,發動了馬達,他向著冷雨寒風的街頭沖了過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的在大街小巷中飛馳。雨淋濕了他的頭髮,淋濕了他的面頰,淋濕了他的毛衣,好涼好涼,他一連打了兩個寒顫。寒夜中的賓士無法減少他心中鬱積的凄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的飛馳,飛馳……在雨中,在深夜,在惻惻的秋風裡。
前面來了一輛計程車,他閃向一邊,幾乎撞到一根電杆木上,他緊急煞車,車子發出驚人的「嗤」的尖響,他幾乎摔倒,腿在車上颳了一下,撐在地面上,好不容易的維持了身子的平衡,他摔了摔頭,雨珠從頭髮上摔落了下來。用手摸摸濕漉漉的頭髮,他清醒了。站在街燈下面,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瘦瘦長長的投在地面的雨水中。
「涵妮,但願你在這兒,我能和你在雨霧中,從黑夜走到天明。」
他喃喃的說著。近來,他發現自己常有對一切東西呼喚涵妮的習慣。涵妮,這名字掠過他的心頭,帶著溫暖,帶著凄楚,帶著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車子,他想發動馬達,這才發現腿上有一陣痛楚,翻開褲管,腿上有一條大口子,正流著血,褲管也破了。皺了皺眉,他用手帕系住傷口,騎上車子,向歸途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