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湘怡躡手躡腳的到了廚房,幸好煤球爐還有餘火,加上兩塊炭,她用最快的速度作了一碗面出來。端到卧室里,嘉文看來已經十分不耐了。

「等不及了?」湘怡笑著問:「沒辦法,火一直上不來。趕快吃吧!」

嘉文坐在桌子旁邊,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湘怡把椅子搬到他身旁,津津有味的看他吃。她喜歡看他飢餓的樣子,就像許多母親喜歡看孩子的饕餮一樣。嘉文把一碗面狼吞虎咽的吃完了,精神立即振作了許多,心情也開朗了,用手巾擦了擦嘴,他滿意的抬起頭來,望著坐在一旁的湘怡。燈光下,湘怡的臉沉靜秀氣,眼睛柔情脈脈,他的良知一動,有些為自己的晚歸抱歉起來。

「湘怡,」他凝視著她,溫存的說:「你真好。」

一句沒有粉飾的,直截了當的評語,卻使湘怡一陣心跳而臉紅了。站起身來,她步到嘉文身後,把兩隻手搭在他肩膀上,低低的說:「只要你喜歡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嘉文。」

嘉文被那深情款款的語氣所感動了,迴轉身子,他摟住了湘怡的腰,後者那藏在睡袍下的臃腫身段更提醒了他,對一個孕婦來講,深宵等門一定太疲倦了。他歉疚的,帶著些稚氣的激動說:「以後我一定不這麼晚回家,湘怡,你猜我到那裡去了?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但是你這麼好,我不能對你隱瞞,我是……」

湘怡一把握住了嘉文的嘴,用一對受驚的眸子瞧著他,緊張的說:「別講!嘉文,如果你去了什麼壞地方,還是不要告訴我吧!我寧可不聽!」

「不過,」嘉文掙開了湘怡的掌握,固執的說:「我一定要告訴你,要不然我會睡不著覺。湘怡,我對不起你,讓你這麼晚還為我等門,而我卻……卻……在外面荒唐,我是受了魔鬼的引誘!……」

「別說吧!嘉文,請你不要說!」湘怡低喊,祈求的看著嘉文,臉色發白了。「我什麼都不要聽,我也不怪你,這麼晚了,還是睡覺吧,好不好?」

「可是,你一定要聽我!湘怡。」嘉文那孩子氣的固執一發,就絕不肯改變。「我並不是本心要學壞,完全是小張和小陸兩個人死拖活拉的要我去,我也知道這不是好事情,可是,到時候就身不由主的跟他們去了!……」

「老天!」湘怡喊了一聲,決心面對現實了。「你痛快點說吧,你到底去了什麼鬼地方?」

「跟小陸他們在一塊兒賭錢。」

「賭錢?」湘怡詫異的問,接著,就突然感到一陣解脫后的鬆弛。噢!不過是賭賭錢而已!這傻孩子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她還以為他去了什麼酒家妓院呢!賭錢雖然不好,比起那些來還好得多。她鬆了一口氣,注視著嘉文那對坦白、求恕的眼睛,和那股犯罪后懊惱的神情,她像個溺愛的母親般的吻了他:「好了,嘉文,別放在心上了,只希望你以後不再受他們的引誘。」

嘉文高興起來,良心上的負荷一旦交卸了,他覺得自己和嬰兒一樣的純潔,捧住湘怡的臉,他深深的吻她,纏纏綿綿的吻她。剛剛那種犯罪似的感覺已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又自認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湘怡,你真好,湘怡,」他重複的說,重複的吻她。

「好了,好了,」湘怡說,眼眶沒來由的有些潮濕:「早些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嘉文沒有放開她,他的眼睛在她臉上上上下下的巡逡,似乎在找尋什麼,眼光里罩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彩,使他的臉像浮在霧裡。湘怡的心臟收緊,潛意識的體會到什麼。每當嘉文如此看她,她就感到自己被遺失了。那是奇怪的一刻,她知道他看到的不是她。

「為什麼把頭髮盤起來?」他低聲問,聲音里有種不尋常的喑啞。

「天氣太熱了,披下來會出汗。」她說。婚前,她習慣於梳兩條辮子,婚後,她就依照嘉文所喜歡的樣式,讓頭髮自然的垂在背上。

「這使你看起來老氣。」嘉文說,伸手抽掉了湘怡頭上的髮針,立即,髮髻散開了,濃厚的頭髮像水般披瀉下來。嘉文的眼光恍恍惚惚的在她臉上移來移去,他的胳膊變得堅硬而有力。「你真美,可欣。」他喃喃的說,聲音輕得像夢囈。然後,他的唇輕輕的觸過她的,那樣溫柔,那樣小心,似乎怕碰傷她。「可欣,可欣,可欣。」他低叫。

湘怡渾身痙攣,跟著痙攣同時來到的,是一種穿透骨髓的寒冷。她顫慄起來,注視著神思恍惚的嘉文,她沒有勇氣,也不忍心去點穿他。而另一種近乎絕望的、受傷的感覺讓她神經緊張。她用帶淚的聲音低喊:「放開我,嘉文,讓我去。」

嘉文的胳膊箍得更緊了,他的唇開始火熱的貼住了她,她可以感到他身體的顫動,和那呼吸的熱氣。他嘴裡仍然在不停的低喚:「可欣,可欣,可欣。」

「放開我,」湘怡掙扎著,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放開我,嘉文,你會弄傷了我們的孩子!」

嘉文猛的放開了她,湘怡最後那句話像閃電一樣擊醒了他。用手抹抹臉,他茫然的注視著湘怡。接著,一層紅暈飛上了他的面頰,他自己所弄的錯誤使他懊惱,而又愧對湘怡,還有份難以解釋的沮喪。於是,他逃避的往床上一躺,拉開棉被,蓋住身子,訥訥的說:「對不起,我太累了。」

湘怡沒說話,默默的拭去了淚痕,她把嘉文吃過的碗送進廚房裡去洗乾淨了,再接好第二天要用的煤球。當她回到卧室里來的時候,嘉文已經閉上眼睛,彷彿是睡著了。她滅掉了燈,在嘉文的身邊平躺了下來。聽著嘉文均勻的呼吸,她痛苦的闔上眼睛。

「或者我錯了。我不該嫁給他。」她迷惘的想著,用手指纏繞著自己的長發,她明白了。他刻意把她打扮成她──唐可欣。她是個替身,另一個女人的替身。翻轉身子,她把面頰撲進枕頭裡,輕輕的啜泣起來。

一隻手伸了過來,怯怯的撫摸著她的肩膀,嘉文的頭湊向了她,用那種孩子闖了禍而不知道如何去善後的口氣,囁囁嚅嚅的說:「原諒我,湘怡,我不是有意的。」

湘怡抽噎得更加厲害了。

「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嘉文仍舊低聲下氣的說著。

湘怡把手放在嘉文的肩膀上,忍不住淚水的迸流,她哭泣著說:「我沒有怪你,嘉文,我傷心的就在於你不是有意的呀!」

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裡,她哭不盡自己的沉痛、悲愁、和無可奈何。夜被眼淚濕透,又被眼淚沖走,窗外,黎明已經近了。

同一個晚上,紀遠和可欣在台北完成了他們小小的婚禮,沒有請客,沒有宴會,也沒有蜜月旅行。下午三點鐘,在法院公證,晚上,他們自己準備了一些酒菜,碰了杯,吃了所謂的交杯酒,唯一的賓客是從橫貫公路趕來參加的小林。午夜,小林告辭,家裡就剩下一對新夫婦和沈雅真默默相對了。

和嘉文類似,這對小夫婦沒有分居出去,他們的新房是設在原來雅真那幢房子里,也就是可欣的卧室,稍加布置和改裝而成。雅真對於這個婚禮,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滿,多年以來,她幻想過幾百次可欣的婚禮,熱鬧、隆重、漂亮……

數不清的賓客,數不完的玫瑰花,可欣打扮得像個小仙子,和嘉文手挽手的周旋於賓客之間……可是,如今,她的女兒終於結婚了,新郎不是她幻想中的男孩子,一切也都和想像中差了十萬八千里。舊的社會關係因婚變而打斷,杜家和唐家自從毀婚後就斷絕了來往。這婚禮,如此簡陋,如此潦草,如此凄涼(在她眼睛里是這樣),尤其是──和預料中差別得如此之大!使她充滿了說不出的失望和傷心。她不了解這年輕的一對,從可欣毀婚之後,母女間就有一層無形的隔閡,現在,她感到這層隔閡更深了。

「媽媽,」可欣把母親的茶杯里斟滿了熱茶,送到雅真面前,用一對坦白、熱情、而光亮的眼睛注視著母親。「您要喝茶嗎?」

「可欣,」雅真用手握住了女兒,低聲的說:「讓我再看看你。」她的語氣和神情,都好像女兒要遠離了一般。

可欣靠近了雅真,用手攬住雅真的肩頭,對母親展開了一個溫柔、幸福、而寧靜的微笑。

「媽媽,」她親切的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過,婚禮只是形式,主要的是結婚的人有沒有誠意。媽媽,我也願意有鋪張的婚禮,但是,在經濟情形不允許的情況下這樣結婚也不錯了。最重要的,是我嫁給了一個我所要嫁的人。好媽媽,我告訴你一句話,我相信在這一刻,全世界沒有一個比我更快樂更幸福的人!」雅真還能說什麼呢?「快樂」和「幸福」是世界上最稀有的兩樣珍寶,如果可欣已經獲得了,那麼,她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希望呢?越過可欣的肩頭,她的目光停留在紀遠的身上,那個年輕人正斜倚著桌子,端著一杯茶,微笑的注視著她們母女。

「過來,紀遠。」雅真伸出另一隻手,對紀遠說。

紀遠放下茶杯,走了過來。雅真握住了他,深深的注視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說:「紀遠,你並不是我選擇的女婿。」

「我知道。」紀遠望著她。

「到現在,我對你了解得還太少,」雅真繼續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你,不過,我已經準備要喜歡你了。」她不自覺的微笑起來,這年輕人身上有某種令人心折的力量。「說實話,有一段時間我相當反對你,但是,為了可欣,我只得隱忍。所有做母親的,對兒女都會有過多的希望,我對可欣也是。不過,隨著時間和經歷,我的看法也改變了很多,我現在只希望可欣快樂,因為快樂是世界上最難得到的東西。」

她把可欣的手交在紀遠的手裡,用兩隻手緊緊的握住它們。

「紀遠,我現在把可欣給你了,我不要求你將來發大財、成大名、立大業,只要你向我保證一件事,保證永遠讓可欣快樂。」

紀遠注視著雅真,他的眼睛誠懇真摯,嚴肅的點了點頭,他鄭重的說:「我向您保證。伯母。」

「你應該改口了,紀遠,」可欣插進來說:「你該叫一聲──」「我知道,」紀遠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一個對我很陌生的字。我從小就失去母親,父親是個飄泊江湖的藝人──他自己有個技術團,我跟著他東奔西跑。沒多久,他和一位女藝人同居,強迫我學習許多我不願學的東西,我逃走了。從此,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做過學徒、苦工、泥水匠……一直在半工半讀,我知道只有不斷奮鬥,才可能闖出天下,我不想再做個江湖藝人。大陸解放后,我來到台灣,又考進大學──命運對我是很寬大的。這樣子長大,我幾乎沒有享受過家庭溫暖,我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我曾叫過『媽』,」他的目光朦朧的、熱切的望著雅真,帶著份孺子的渴慕之情,低低的說:「我紀遠何其幸運。您已經接納了我,是么?我可以叫您一聲──」他用舌頭潤潤嘴唇,顯然這個陌生的字有些難於出口。「媽?」

雅真突然感到熱淚盈眶,一剎那間,她有擁抱這個男孩子的衝動。從紀遠簡單的敘述里,她讀出許多不簡單的血與淚。這孩子沒有隱瞞他的身世,從童年到現在,這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時間!她明白可欣的感情了。嘉文可能是株溫室里的奇卉,紀遠卻是棵禁得起風暴的大樹。在他那枝椏和密葉之下,應該是個安全而可靠的所在。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她懂了!明白了,也放心了。握緊那兩隻手,她喃喃的說:「什麼都好了,我現在有兩個孩子了。」凝視著紀遠,她納悶的又加了一句,「奇怪,我剛剛才在準備喜歡你,現在我就已經喜歡你了。」用手背揉揉濕潤的眼睛,她在滿足與欣慰的激情中,早已忘記曾為婚禮的簡陋而有過的傷心和失望了。夜深了,一對新人回到新房裡。窗外繁星滿天,月華似水,房間里意密情深,溫馨如夢。可欣和紀遠依偎的站在窗前,看著那星月朦朧的小院子里,幾點流螢在夜霧中穿來穿去。紀遠的手臂擁著可欣的肩,後者的頭倚靠在前者堅實的胸膛上。室內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息。書桌上燃著一對紅色的喜燭,這是雅真特別安排的,燭光熒熒裊裊,更增加了一份夢般的情調。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可欣輕聲的說。

「什麼東西?」

「關於你那些事,你的家庭,和你的童年。」

「你沒聽過的事還多著呢!」紀遠笑了笑:「慢慢的我會告訴你,一些掙扎,一些苦痛,和──一些罪惡。」

「一些罪惡?」可欣愣了愣。

「是的,有一些罪惡,」紀遠輕輕的說,把可欣更攬緊了些。「如果我說出來,你會不要我了。我不是那種平平穩穩長大的人,在許多痛苦的經驗里,為了生存,人常常什麼都肯做……」

「你偷過?搶過?」

「或者。」紀遠笑了。「我偷過農夫田裡的甘蔗和地瓜,搶過鋸木廠的木片和木屑,撿過香煙頭,甚至乞討……」

可欣顫慄了一下。

「你吃驚了?」紀遠的笑變成了一聲嘆息。「你該多了解我一些,我的歷史說出來會使你害怕。可欣,你並不知道你嫁了怎麼樣的一個丈夫。」

「我知道。」可欣說。

「知道些什麼?」

「知道你是個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個永遠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頰貼緊了他的胸:「還知道──你是個時代考驗中長大的人。是個我寧可犧牲一切,也必須要嫁的人!」

他用手觸摸她柔軟的長發。

「你被愛情熱昏了,」他幽幽的說:「我了解自己,在堅強的外表下也藏著懦弱,還不止懦弱,我自私、孤僻、虛偽……有許許多多你看不見的缺點。」

「這些缺點每個人都一樣有,不是嗎?好人與壞人的差別,只在於這些缺點的輕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個人,我也並不希望你是個神。」。

紀遠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視著她的臉。

「還有,」他吞吞吐吐的說:「我必須告訴你,我並不──純潔。」

可欣的臉紅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

「有。」

「什麼?」

「最庸俗的三個字──我愛你。」

室內那樣靜,靜得可以聽到燭花的爆裂,卜的一聲,那樣清脆的綻開。跳動的火焰向上奔竄,熒熒然煥發著夢似的光華。穿過窗欞的風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輕輕碎語,樹梢的夜霧氤氳迷離,廣漠的穹蒼被星星穿了無數透光的小孔,像撒滿了流螢,在那兒明明滅滅。半規曉月,掩映在雲層之中,忽隱忽現。夜,是屬於詩的,屬於夢的,屬於幻想的,屬於愛與淚的。

「告訴我,」可欣輕聲的說,她的頭枕在紀遠的胳膊上,一頭長發柔和的披瀉在枕頭上。月光從窗口斜射進來,一片淡淡的銀白,和燭光那朦朧的紅揉和在一起。「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我?」

紀遠輕笑了一聲,把頭轉開,迴避的說:「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的,告訴我。」

「應該是見第一面的時候。」紀遠望著窗外。「你給我一個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無法遁形。」

「你常在別人面前遁形的,是么?」

「不錯。」紀遠笑著,有一抹不尋常的羞澀。

「後來呢?」

「後來?該是打獵的時候,我知道很難逃過你了,我為自己的感情生氣,整個打獵的過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鎮靜的外表騙不過你,這就讓我更生氣。假若我不是那樣神思不定,大概也不會發生獵槍走火的事件,而事件發生后,我一直有種錯覺──」他蹙起眉,語聲中斷了。

「怎麼?說下去吧!」

「我認為──我潛意識裡可能有犯罪的企圖。每一個人的潛意識裡,都會有犯罪的意識,一種與生俱來的罪惡性。飢餓的時候幻想搶劫,憤怒的時候幻想殺人。那次打獵的途中,我不能否認我曾想過,如果沒有嘉文,我不會放過你!接著,那意外發生了,槍彈打中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嘉文,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謀殺者。」「噢!」可欣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我不顧性命的救助他,怕他會死去。當我背著他走過山岩的時候,我不住的在心中發誓……」他又一次的頓住了。

「怎樣?」

「算了,別提了!」紀遠微微的寒顫了一下。「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告訴我,我要聽。」可欣固執的說。

「我發誓──」紀遠低沉的說了下去,語氣裡帶著濃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願意為他犧牲一切。只要他能夠好起來,我終身作他最忠實的朋友,永不負他!我確實想這麼做的,可是,在醫院裡那一段日子,天天見到你,在你眼睛里讀出一切:掙扎、努力、痛苦、和愛情!這使我有種瘋狂般的感覺,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無法遁形。」

「你都看出來了?」可欣低問,聲音里有著帶淚的震顫和嘆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嘗能夠遁形!」

「然後是那些黃昏,細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濛的。我聽著你用可憐兮兮的聲音,敘述著你和嘉文的戀情,每個小節,每個片段,你不厭其煩的述說,只為了武裝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掙扎擊破了我最後的努力,一枝紅葉掀開了所有偽裝的面具──」他嘆口氣,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的攬住她。「可欣,記得你對我的指責嗎?說我對不起嘉文,是個偽君子,是個流氓!」

「記得。」

「我所感覺到的,比你罵的更壞。但是,當時我對自己說:『下地獄去吧,紀遠!毀滅吧!沉淪吧!什麼都好,只是不要讓我再逃避這段感情!』」

「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是的,」紀遠對自己微笑。「我壞得還不夠徹底,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嘉文的脆弱和友誼,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的逃避是懦弱還是堅強,許多時候,這二者之間是分不開的,當我在山中的礦穴里鑽出鑽進時,我覺得自己是最堅強的人,也是最懦弱的人。」

「你是懦弱的,」可欣的肌肉突然僵硬,以怨憤和委屈的聲調說:「你躲開了,把一切的重擔都堆在我的肩膀上。你希望我怎麼做?接受嘉文?還是拒絕嘉文?你知道我不願做感情的騙子,欺騙得了嘉文,也欺騙不了自己。你躲開了,躲得遠遠的,讓我單獨去應付那種難以應付的場面,你是懦弱的,紀遠,而且自私。」

「是的,你說得對。」紀遠側過身子來,臉上有那種被人看穿秘密后的難為情,他俯過身子,輕輕的吻了她。「向你道歉,可欣,你說得一點也不錯。我確實把擔子移交到你的肩膀上去,我逃開,然後看你們如何發展。」

「你回來后,表現得更加惡劣。」可欣的責備意味更深了,長久以來積壓的委屈一起湧上心頭。

「我能怎樣做呢?」紀遠抑鬱的問。「從礦場回到台北,我知道你們沒有訂婚,嘉文像個喪家之犬,惶惶然莫知所從。我不敢見你,不敢面對現實。每晚,我在你家的巷子里徘徊,遙望你的窗子,只要在窗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我就感到內心抽痛,瘋狂的想見你,瘋狂到幾乎無法剋制的地步,於是,我只好再度逃開,呼酒買醉。直到嘉文跑來打我,我才明白,我只有遠走,走到再也見不到你們的地方去,或者才可逃開這段戀情。」他擁住了可欣,他的吻遍蓋在她的面頰和嘴唇上。

「我是個逃兵,可欣,怪我吧,罵我吧,打我吧!我確實表現得惡劣透頂,把所有的委屈和難堪都留給你受,可欣,你比我堅強。」

沒有什麼慰藉可以比情人們的心語更讓人感動,可欣平躺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兩滴淚珠在她睫毛上顫動,燭光下顯得特別的晶瑩。她在微笑,一種心底的沉迷的微笑。燭光也在微笑,月光也在微笑,任何東西上都浮動著沉迷的微笑……。她揚起睫毛,凝視著窗子,夜是太美了,美得讓人想擁抱它。當然,夜是美的,不止夜是美的,黎明也同樣的美,同樣的迷人。

窗玻璃由灰濛濛的暗淡轉為明亮的白,接著就染上了朝霞絢麗的嫣紅。可欣躡手躡足的下了床,紀遠還在沉睡著,曙色下的臉龐安詳平穩,那紅褐色的皮膚和方正的下巴顯得健康而「男性」。可欣披上一件晨衣,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望著朝陽爬上了台北的屋頂,她竟想引吭高歌一番。不過,她畢竟沒有高歌,她不想驚醒紀遠,在紀遠醒來之前,她還有件工作要做。

走到書桌前面,她坐了下來,桌上的紅燭已經燃完了,燭台上還留著兩朵燭花。在書桌的一角上,放著一瓶玫瑰,這是新娘的花束,鮮艷的花瓣上散放著濃郁的香氣。她沉思了一會兒,輕輕的打開抽屜,取出一張信箋,提起筆來,她對著信箋默默的凝想。半晌,才在信箋上寫下去:「湘怡:我還記得我們同窗共硯的時代,每人都有那麼多的憧憬、夢想,尤其關於戀愛和婚姻的。如今,沒有多久,你已將為人母。而我呢,在昨天,也已為人妻了。去年,你的婚禮我沒有參加,今年,我的婚禮你也沒有參加。對我們這樣一對知己說起來,是何等微妙的尷尬!不過,你答應過我,我們的友誼永遠不變,我們的來往也永遠不斷。我沒有通知你我的婚期(我有所顧忌,你會明白的),但是,今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你。祝福我吧!湘怡,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是,今晨的鳥鳴那麼動人,晨曦那樣美麗,我必須有人分享我的快樂!你好么?你的他也好么?我那樣關懷你們!來看看我吧!湘怡,告訴我你們的一切情形,但願和我們同樣歡樂!別離棄我,好湘怡,來一次吧!什麼時候我們兩家可以在一塊兒促膝談心,融融洽洽。則我別無所求!告訴我,那一天你們就不再拒絕我和紀遠了?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才能交卸下良心上的負荷。不過,你們是快樂的,對么?祝福你們!祝福你們!一千千,一萬萬,一億億!也同樣祝福我自己!問候杜伯伯,假若他願意來我家走走,我想媽媽和我都會很開心的。可欣」信寫完了,她再看了一遍,就摺疊起來,準備封口,臨時,她又摘下一瓣玫瑰,在上面寫下兩句話:「且讓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無數!」

把花瓣和信箋都封進了信封里,她在信封上寫下杜家的地址和湘怡的名字。正準備站起身來,她聽到身後有個帶笑的聲音說:「要我幫你拿出去寄嗎?」

她跳了起來,回過身子,接觸到紀遠笑謔的眼神。紅著臉,她噘起嘴說:「好哦!偷看別人寫信!」

「小新娘已經有秘密了,」紀遠說,一把抱過可欣,吻著她的脖子和面頰。「別給嘉文寫信,我會吃醋。」

「是湘怡。」

「我知道,」紀遠笑了。「我在和你開玩笑。」推開可欣,他審視著她的臉。「告訴我,他們並不快樂嗎?還是你怕他們不快樂?假如我們去拜訪他們,會有什麼不妥當嗎?」

「噢,不。」可欣受驚似的搖著頭。「現在還不行,紀遠。罪疚的感覺還沒有放鬆我們,我期待若干年後,這一切都成為過去,我們兩家能恢復友誼。目前,我們只能等待,對么?」

「好吧,讓我們等著。」紀遠說,坐在椅子上,攬住可欣的腰。「現在,我也有一件秘密要告訴你。」

「什麼?」

「一件很意外的消息。前天我去拜訪我的教授,居然有一封信在等著我,我被教授推薦給國外××公司,他們通知我去接受一項考試,如果考取了,就被聘為助理工程師。」

「什麼時候考?」

「還有一星期。」

「噢!」可欣叫了起來:「那麼迫促!取了之後怎樣呢?」

「到美國去,先實習半年。」

「噢!」可欣愣住了。剛剛才結婚,難道就又是離別嗎?但,這是紀遠的好機會,他一定要考取!到國外去學習更多的東西,再回國來做事。可是……可是……這一去會是幾年?她獃獃的望著紀遠,被這突然的消息弄得心亂如麻,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紀遠擁住了她,他的唇滑過她的面頰,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我不一定會考取,可欣。但是,如果考取了,按照那公司的規定,可以攜眷上任。我承認我對事業是有野心和抱負的,但,還沒有大到可以讓我離開你的地步。」

「噢!」可欣再度驚嘆了一聲,瞪大了眼睛。除了這聲驚嘆外,她什麼也不能表示了。

「你們是快樂的,對么?」但是,什麼是快樂呢?這兩個字太抽象了,太不具體了,也太不容易把握了。湘怡放下手裡的信箋,獃獃的注視著窗外的陽光。他們終於結婚了,可欣和紀遠,紀遠和可欣……很久以來,她就覺得這兩個名字是該連在一起的,這兩個名字是一件東西,一個整體,不容分割,也不能分割。「你們是快樂的,對么?」她嘆了口氣,望著窗口掛著的一對鸚鵡和籠子,這鸚鵡是嘉文為了表示歉意而買來送給她的。鸚鵡和籠子,籠子和鸚鵡,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但是,如果快樂能像鸚鵡一般,可以關在一個籠子中,讓人一直佔有,那又有多好!

站起身來,她走到花園裡,拿起水壺來澆花,又修剪著花枝。這是她每天早上的固定工作,當杜沂父子去上班之後,她就開始她的園藝工作。這個花園,自從她走進杜家以來,已經和以前完全改觀,扶桑、月季、玫瑰、丁香、金盞……各種花都絢爛怒放,連草坪都饒有生趣,綠得可愛。她以一種藝術家的心情來看著那些花開花謝,和葉生葉落。細心的剪除枯葉敗枝,除去草坪中的雜草,常會工作數小時而不知疲倦。但是,今天不行了,她心不在焉的剪掉了初生的蓓蕾,又對一株百合澆了整壺的水,最後,她乾脆放下水壺,在一棵大榕樹下坐了下來,用手抱著膝,望著一對蝴蝶在花叢中上下翻飛。那是兩隻黃色的小蛺蝶,並不美麗,但,迎著陽光的翩躚姿態,也別有動人的韻致。這使湘怡想起「長干行」中的句子:「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坐愁紅顏老!湘怡的臉紅了,她不該坐愁什麼,嘉文守在她的身邊,並沒有遠離。如果說因為他偶有遲歸的現象,自己就愁這愁那,也未免心胸太狹窄了。但是,是什麼因素使她這樣心神不定?可欣那封信嗎?她終於和紀遠結婚了!這該是一項好消息,……她換了一個姿勢坐著,是的,這是好消息,但是,如何告訴嘉文呢?不過,嘉文已經是她的丈夫,難道還怕他會為另一個女人的結婚而難過嗎?她只需要輕描淡寫的說:「嘉文,你知道嗎?紀遠和可欣已經結婚了!」

但是,這是不行的!她煩惱的用手抹抹臉,樹蔭下十分陰涼,她卻在出汗。不能這樣直截了當的說,嘉文是個易於受驚的人。仰靠在樹榦上,她抬頭注視著澄碧的天,和悠悠白雲,心底突然湧起一股凄涼和苦澀的情緒,怎樣一個可憐的妻子呀,擔心著另一個女人會使她的丈夫「失戀」。怎樣的一種心情,怎樣的一個地位,又有怎樣的一份摯而重的憐惜及深情!她的嘉文,她那天真、善良、而脆弱的丈夫,與其說是丈夫,還不如說是個大男孩子。在他的世界里,任何的波折、變化,都可成為致命傷。

那對蛺蝶仍然在花叢中繞來繞去,投下許多流動的光與彩。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里,不禁看呆了。直到一個聲音驚動了她。

「嗨!湘怡,你在做什麼?」

她抬起頭來,是正準備出門的嘉齡。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洋裝,白色大翻領,再配上一條白色的寬腰帶,看起來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樹夾道的濃蔭之中,撐著一把藍綢子的陽傘,亭亭玉立。整個花園、陽傘、和嘉齡加起來,是個完整的「夏天」。傘面上閃爍著夏日的陽光,裙褶上散發著夏日的生趣,還有那張年輕的臉龐,和夏天一般熱,一般明朗。這個少女是誘人的,相信沒有人能不為所動。可是,紀遠呢?他讓這個少女從他手中滑過去,卻抓住了可欣。可欣,屬子「靈」的,嘉齡,屬於「質」的。完全不同的兩種典型。但是,紀遠是屬於「靈」與「質」合而為一的,為什麼他會選擇可欣而放棄嘉齡?湘怡愣愣的注視著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

「嗨!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嘉齡嚷著說:「中了暑嗎?」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從草地上站起身來,她有些訕訕然。「沒什麼,你那麼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

「你好像有心事,」嘉齡轉動著傘柄,傘上的鋼條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與影,燦爛的陽光在傘面上喜悅的流轉。「為什麼?為了哥哥嗎?」

「不是,」湘怡搖搖頭,「真的沒什麼,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

「可欣?」嘉齡怔了怔,不再轉動傘柄,陽光停在傘面上。

「她怎樣?她好嗎?」

湘怡凝視著嘉齡,多麼複雜的感情關係!告訴她,看看妹妹如何反應,或者可以測知哥哥的心情。不過,這兄妹二人的個性是不同的,嘉齡比嘉文洒脫得多。

「她和紀遠結婚了!」

「什麼?和紀遠?」嘉齡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氣。

「他們終於結婚了!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

「我以為他們不會結婚,紀遠是不要婚姻的。他怕一切形式和束縛。」

「有時他也會甘願投進束縛里去。」

「是的,對可欣。」陽光隱沒了,夏天從傘面上流去。

「總之,這是件喜事!」湘怡故作輕鬆的說:「我們應該去看看他們,送一份禮,也表示點意思。怎樣?嘉齡?我們一起去?」

「去看他們?」嘉齡的眉頭蹙了起來,聲調里有著不尋常的高亢。「為什麼要去看他們?他們的世界里未見得容納得下我們,我們的世界里也未見得容納得下他們!我不相信在經過這些事件之後,兩家還能建立什麼友誼!」她說得很急促,語氣中帶著突發的憤懣。陽傘有個迅速的轉動,轉走了夏天,秋的陰影近了。她走向大門口,又回頭加了一句:「湘怡,對哥哥管緊一點,他是你的丈夫,不再是別人的未婚夫!」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大門被砰然帶上,留下一抹旋轉的藍。無數的旋轉,無數的光,無數的彩,無數的五色繽紛……

湘怡木立在花園裡,瞪視著那些在她眼前浮動的色彩。是的,嘉齡憑直覺說出的話卻頗有道理,這個少女並沒有忘情於紀遠,正像她和嘉文都無法擺脫可欣的陰影一樣。紀遠和可欣,這曾是他們的朋友、愛人、和最親密的知己,而今竟像個魅影般籠罩在他們的頭頂上。

太陽大了,阿珠從客廳里伸出頭來喊:「太太,好進來了,曬多了太陽不好哦!」

湘怡收拾了水壺和剪刀,走進了屋裡。整個下午,她都陷在神思不定之中,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中午,杜沂回了家,嘉文卻沒有回來,杜沂說嘉文有朋友請吃飯,不回家午餐了。餐桌上,湘怡顯得十分沉默,杜沂留心的注視了她一會兒,她的臉色並不好,神情也有些黯淡,這個好脾氣的孩子是從不會表示什麼不滿的,看來嘉文有許多讓她難過的地方。

「怎樣?家裡有什麼事沒有?」為了打破室內的沉默,杜沂隨意的問了一句。「嘉齡呢?」

「噢,」湘怡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困惑的搖搖頭。「沒有事。嘉齡出去了。」

杜沂仔細的望著她。

「你的氣色不好,身體沒有不舒服吧?」

「哦,沒有。」湘怡急急的說,迅速的在臉上堆起一個笑容。

杜沂不安的吃了幾口飯,再看看湘怡。

「別和嘉文鬧彆扭,他是很孩子氣的。」

「和嘉文鬧彆扭!怎麼會呢?」湘怡說,坦白的望著杜沂。

「別擔心,爸爸,我和嘉文很好,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是因為收到可欣的信,她和紀遠已經結婚了。」她盯著杜沂的眼睛。

「她問起您,爸爸。」

「是么?」杜沂不安的欠伸著身子,困難的咽下一口飯。

「她怎麼說?」

「您要看嗎?」湘怡取出可欣的信,遞了過去。

杜沂匆匆的看了一遍。「問候杜伯伯,假若她願意來我家走走,我想媽媽和我都會很開心的。」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帶給杜沂一陣內心的激蕩。「且讓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無數!」多年以前,他看過兩句類似的話。是一瓣紅色的茶花,題上的是:「一片殘紅,染上淚痕知幾許!」那是雅真花園的茶花,當他離開沈家到上海去之後,雅真寄來的,沒多久,雅真就和可欣的父親結婚了。他放下了信紙,湘怡正靜靜的望著他。

「你該去看看他們!」他說。

「您呢?」

「我也會去的,等過幾天。」他支吾著,推開飯碗站起身來,湘怡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您認為──」湘怡遲疑了一下說:「我該把這消息告訴嘉文嗎?」

杜沂怔了一會兒,回過頭來,他用憐愛的眼光望著湘怡,輕聲的說:「你對嘉文太忍讓了,湘怡。給他開一刀吧,這個毒瘤早就該割掉了。」

湘怡凝視著飯碗,她的思想停頓了幾秒鐘。杜沂也這樣說?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了。或者,她對嘉文確實太縱容了一些,她不該怕這消息帶給嘉文打擊。她思索著,整整一天,都茶飯無心,連那未完工的嬰兒裝,也懶得去拈針動線。是的,杜沂是對的,她應該給嘉文動動手術了。只是,沒有一個醫生,能擔保自己的手術不出毛病!

晚飯之後,嘉文和湘怡回到卧房裡,這兩天,嘉文倒是很守信用,下了班就回家。窗口的鸚鵡,不停的嘁嘁喳喳,啼聲攪亂了一窗月色。嘉文站在鸚鵡籠前面,不住的逗弄著那兩隻鸚鵡,啼聲更急更脆,小小的翅膀扇動著,把月光撲落在窗欞上。湘怡不聲不響的走了過去,把可欣的來信送到他的面前。

「什麼東西?」嘉文狐疑的問。

「可欣的信。」

嘉文的臉微微變色,接過信箋,那熟悉的字跡立即引起他本能的顫慄。打開信箋,他看了下去,從頭看到底,卻不知道裡面寫些什麼,再從頭看了一遍,他明白了。那兩個人終於結婚!他覺得渾身痙攣,身不由己的跌坐在一張椅子里。

湘怡正站在窗前,若無其事的給鸚鵡換食料和清水,聽到椅子的震動聲,她不經意似的回過頭來,輕鬆的問:「你看完了嗎?」

「唔。」嘉文呻吟了一聲,信紙和花瓣都飄落在地下,他用手蒙住了臉。

「你在幹什麼?」湘怡走到他面前,盯著他問。

「我……我……」嘉文的聲音從掌心中飄出來,帶著深深的顫慄和痛苦:「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什麼東西不是真的?」湘怡繼續盯著他,殘忍的問。

「可欣……和紀遠。」

「可欣和紀遠!這有什麼希奇?他們早就該結婚了。哦,你就為這個而發抖嗎?嘉文!」她抬高了聲音,雙手握著拳,手心裡卻在冒著汗。「你為什麼要娶我?」

「什……什麼?」嘉文迷惘的問,可欣的信和湘怡突如其來的問題把他弄昏了頭,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

「我問你,」湘怡的聲音提得更高,充滿了挑舋的味道。

「你為什麼要娶我?」

「我……我……」嘉文仍然沒弄清楚湘怡在問什麼。

「什麼我我我的?我在問你話,你為什麼娶我?」

「你……幹嘛這樣凶?」嘉文納悶的說,「別擾我,我……我……不舒服,我頭暈。」他閉上眼睛,深陷在自己的哀愁和不幸中。「我……要一杯水。」

「你自己去拿!」湘怡冷冷的說。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湘怡反常的態度終於引起他的注意,張開眼睛,他接觸到湘怡燃著火的眼睛,這使他瑟縮了一下。「誰得罪了你?」

「問你自己!」湘怡氣鼓鼓的嚷:「你說你愛我,向我求婚,結果,你把我娶了來,心裡卻一直忘不了唐可欣!既然你愛的是唐可欣,你娶我幹什麼?你根本欺騙我,把我當作可欣的替身,我要這樣的婚姻做什麼?」她用手去揉眼睛,原準備假裝流淚,嚇嚇嘉文。誰知道一揉之下,卻勾動滿懷的悲痛和傷心,真的眼淚竟滾滾而下,不可遏止。「你欺騙我,你根本不愛我,這樣子下去,我們還不如離婚,我回我哥哥家去!」

她說做就做,一面哭泣著,一面真的打開櫥門,去收拾衣箱。

嘉文跳了起來,忘記了不舒服,也忘記了頭暈,手忙腳亂的抓住湘怡,他口吃的問:「你……你……你做什麼?」

「我回哥哥家去!你儘管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從紀遠手裡搶回來。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

「這──這是怎麼了嘛?我又沒有說什麼!」嘉文委屈的說,已經完全頭昏腦脹了。

「你還沒說什麼呢,你比說了還可惡!看到他們結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來!你愛她就不該娶我,娶了我就不該愛她,假如你還忘記不了她,我就回家去!」

「我……我不是忘記不了她,」嘉文迷惘的說,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倒在一張椅子里,他痛苦的咬了咬嘴唇:「你們都要離開我,那麼,你們就都離開我吧,讓我去死!」

湘怡愣住了。注視著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經對他開了刀,一次失敗的手術。這就是嘉文,你無法改變他!她心底一酸,撲倒在床上,禁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她的嚎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亂了,趕到床邊,他用手推著她的肩膀,可憐兮兮的說:「你怎麼了嘛!湘怡?我都聽你的,我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

湘怡抬起淚痕遍布的臉,凝視著嘉文那凄惶無助的眼睛,新的淚又涌了上來,把頭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著,在心底低低自語:「如果我沒有辦法改變你,我就只有改變我自己,我不再對你苛求了,只因為我太愛你!」

一連好幾個星期,杜沂都在一種茫然若失的情緒中度過去,對任何東西都沒有興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這與嘉文有點關係,近來,嘉文經常夜歸,湘怡也不過問,這對小夫妻似乎有點貌合神離。湘怡的個性過於柔弱溫順,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來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靜的笑笑說:「做一個等門的妻子總比做一個讓丈夫討厭的妻子好些!這樣,最起碼當他在我身邊時,我還可以擁有他。否則,就是他在我身邊,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看法,做父親的也不便過於干涉。這件事雖有些讓杜沂困擾,但,絕不是他無情無緒的主要因素。

注視著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黃葉落下了,第一縷秋風吹過了。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詩詞相和的情趣。雅真愛花,愛吹笛子,他們常在花園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

雅真曾有一闋菩薩蠻說:「雙雙玉笛臨風弄,羅襦同綉金泥鳳,綉倦倚雕闌;披香紉蕙蘭。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這可能是她最大膽的一闋詞,其中「羅襦同綉金泥鳳」的句子有些胡說八道,大概是想混淆聽聞。記得自己看了之後,也曾用同一詞牌填了一闋:「海棠裊娜情絲軟,垂楊拂地和愁卷,扶病過花朝,開簾魂欲消。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惆悵為花痴,問花知不知?」

這就是那個時代,那種深院大宅的書香門第中的戀情。一首詩,一闋詞,一個眼波,一陣臉紅……和偶爾交換的幾句私語。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這種戀愛真太落伍了,太不過癮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經過那種現代化的戀愛,行動多於言語,坦白多過含蓄。熾烈的燃燒一陣,過後什麼也沒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蘊藉和美麗。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對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園裡凋零的殘紅,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的句子,以及「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的心情,多少的韶華已經辜負了,多少的春天已經過去了。而他,仍然在這兒淺斟慢酌的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這兩個字一經來到他的腦海,就再也擺脫不開了。長久以來,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麼?孤寂,是的,僅僅是孤寂,一種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來,他無法再在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須逃開一些什麼,或者,就是想逃開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無目的的向前踱著步子,帶著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後追趕他。這是初秋的天氣,正是標準的「已涼天氣未寒時」,午後的陽光有幾分慵懶,給人睏倦的感覺。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間,他停住了,驚異的發現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門外。是什麼潛意識把他帶到這兒?他瞪視著那兩扇大門,不能決定是不是要敲門。許久以來,兩家已經不來往了,這並不是因為杜沂生了可欣的氣,只是見了面覺得尷尬和不自然。現在,這兩扇門在誘惑著他,多年以前的那兩闋詞也在誘惑著他,可欣信中那句簡簡單單的問候也在誘惑著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門。

門開了,是阿巴桑,笑臉迎進了杜沂。

在客廳里,雅真驚異的望著杜沂,有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該表示些什麼好,一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空氣僵了一會兒,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嗎?這一向?」他沒想到自己會講出這樣兩句普通而疏遠的客套話,暗中感到幾分沮喪。

「還好。」雅真答,有些局促的遞上一杯茶。

「可欣呢?」

「和紀遠一起出去了。去──辦出國的手續。」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個美國機構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難得,又可以帶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來:「那麼,你呢?」

「我?」雅真淡淡的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皺紋沒有損及她的美麗,反而增加了她高貴的氣質。「我想留在台灣,但是他們說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長長的「哦」了一聲,感到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你──已經決定了?」

「原則上是決定了,因為──不這樣決定,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幢房子是學校的,學校早就要收回了,我們這些年來,你知道也只靠保險金、撫恤金、和一點點積蓄湊合著過日子,總算熬到今天,紀遠和可欣堅持要孝順我,一定要我在她身邊,否則,她也不去,讓紀遠一人去。紀遠呢?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話咽住了,不願在杜沂的面前誇讚紀遠。但是,許許多多的感觸是咽不回去的,對於紀遠,她簡直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那個孩子!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她幾乎有種慶幸的心情,因為可欣選擇了紀遠而非嘉文。

「那麼,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餘的問了一句。

「是的。」

「那麼……那麼……」杜沂喃喃的說著,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麼。他的神思又陷進一種迷離恍惚的情況,在迷離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韻。他心懷蕩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遠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麼時候生產?」雅真關懷的望著杜沂,心旌也有一陣搖蕩,在花園中吟詩的日子如在目前,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就只談下一輩了?

「還好,湘怡快生了,大概還有一個多月。」

「恭喜你,要作祖父了。」

「幾乎讓我不敢相信,」杜沂說。凝視著雅真,她的鬢角已白。「我以為──我們還都在年輕的時代,偷偷的在花園裡閒蕩,只求能見一面,交換幾句話──那日子好像還是昨天。」

他微喟了一聲。「記得嗎?雅真?記得我為你寫『惆悵為花痴,問花知不知』的事嗎?」

雅真的臉驀地緋紅,突然間把舊時往日拉到眼前來,讓人感到難堪和羞澀。她垂下眼帘,訥訥的說:「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麼呢?」

舊日的雅真回來了,舊日的雅真!劉海覆額,雙辮垂肩,一件對襟繡花小襖,鬢邊斜插一朵紅色的小茶花,動不動就紅著臉逃開。杜沂神思搖搖,心神不屬。好半天,才說:「你說──你並不想到美國去。」

「是的,那兒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會習慣。」雅真輕聲的說。

「我說──我說──」杜沂結舌的說著:「你──能不能不去?」

「怎麼呢?」雅真凝視著杜沂。

「你看,我們曾經希望下一輩聯婚,但是失敗了,」杜沂的舌頭忽然靈活起來,許多話不經思索的從他舌尖源源滾出:「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們希望下一輩聯婚,不外乎因為我們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們雖沒有私訂終身,也總是心有靈犀。那麼,我們何不現在來完成以前的願望呢?」

雅真驚愕的張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我在問你,你肯不肯嫁給我?」

雅真呆住了,張嘴結舌,她無言以答。

「我們都經過許多變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時間已經糊裡糊塗的度過去了,現在,兒女都已長成,也都獲得他們自己的幸福和歸宿,剩下我們這對老人,為什麼不結合起來享受剩餘的一些時光呢?」杜沂滔滔不絕的說。

「我──我──」雅真語無倫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決定──」「但是,雅真,這麼些年來,我並沒有忘記你。」

「我知道,」眼淚升進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視線模糊了。

「我都知道。沒有什麼安慰能比你這幾句話更大,尤其,在我頭髮都白了的時候,再聽到你這樣說。不過,關於你的提議,我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這並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我要顧及兒女的看法和想法──」「你為兒女已經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斷了她。「以前,你要為父母著想,現在,你要為兒女著想,你身上背負的『責任』未免太多了!」

「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雅真凄涼的微笑著。「每個人生下地來,就背負著責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責任。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像一條船,當你死亡之前,必須不斷的航行。」

「你應該駛進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語重心長的說。

「或者還沒有到休息的時候,或者你不會知道什麼地方是港口。」雅真輕輕的說:「不過,我會考慮你的提議,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杜沂深深的望著她。

「我會等,雅真。我的提議永遠生效,假如你現在拒絕了我,你到國外去之後,我的提議依舊存在,你隨時可以給我答覆。」

「噢,杜沂。」雅真低喚,好多年來,這個名字沒有這樣親切的從她嘴裡吐出來過了。「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不要太久,我們都沒有太長久的時間可以用來等待。」

「我知道。」她輕輕的點著頭,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陽,映紅了天與地。

一段緊張而忙碌的日子,簽證、護照、防疫針、黃皮書……數不清的手續,再加上整理行裝、把房子辦清移交、取出銀行有限的存款、訂船位……忙不勝忙。最後,總算什麼都弄好了,船票也已買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個籌備工作中,都反常的沉默,可欣並不知道杜沂的拜訪和求婚,只以為母親對於遠渡重洋,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中去有些不安,對台灣也充滿離愁別緒,所以顯得那樣心事重重和鬱鬱寡歡。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可欣不只一次的對雅真說:「媽,您別難過,不出三年,我們一定會回來的,我希望紀遠能一面工作一面讀書,三年後回台灣來做事,沒有一個地方,會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種複雜的眼光注視著可欣。於是,一切手續按部就班的辦了下去,三份簽證,三份護照,三份黃皮書,一直到訂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說:「慢一點訂船票吧!」

「怎麼?」可欣狐疑的望著雅真。

「沒有什麼,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話:「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們一起去。」

「媽,你這是怎麼了嗎?」可欣說,凝視著母親:「沒有你,你讓我到美國去怎麼會快樂?已經手續都辦好了,你又要變卦了!」

雅真把可欣拉到身邊來,仔細的、深深的,望著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含蓄的說:「可欣,你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媽媽,」可欣驚疑的眼光揉進了悲哀。「你真這樣認為嗎?我以為──在母親的心目里,孩子是永遠長不大的。而且,成長是一種悲哀,但願你覺得我永遠需要你。」

「事實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紀遠加起來的力量比我強。」

「媽,」紀遠走了過來,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燈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顯得巍然和龐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個孩童,又堅定得像個主宰者。「您要和我們一起去,我保證您不會因為和我們一起去了而後悔。同時,您了解可欣,堅強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可欣是離不開您的,對不對?這並不屬於成長的問題,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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