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半天,兩滴淚珠從湘怡的大眸子里跌了出來,她清瘦的手指憐惜的撫摩在他滿是鬍子的下巴上,用令人心碎的、溫柔的、啜泣的聲音說:「嘉文,你醒醒吧!」嘉文攬住了湘怡的腰,那細小腰肢,瘦得不盈一握。一時間,他覺得有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湘怡帶淚的眸子哀懇的望著他,把他五臟六腑都揉得粉碎。
「你改了吧,嘉文,從頭做起吧!嘉文!只要你肯戒賭,什麼都會好轉的。」搖籃里,嬰兒從熟睡中醒來,飢餓的哭了。湘怡放開嘉文,走到搖籃旁邊,抱起才三個月大的小念念。把念念送到嘉文的面前,她凄楚的說:「你看,嘉文,孩子等著父親來保護她,養育她,把她撫養成人。」
嘉文不由自主的接過孩子,小念念被抱起來,就不再哭了,張著對好奇的大眼睛,望著幾乎難得一見的父親。嘉文也注視著那張不解一事的小臉,突然生出一種新奇的感動。湘怡把手放在嬰兒的下巴上,逗弄著她說:「小念念,你看,這是你的爸爸呢!」
嘉文心內一動,為人父的責任感和湘怡的哀婉柔情打倒了他,抬起頭來,他懊悔的、內疚的、乞諒的望著湘怡,鄭重的發下重誓:「如果我再賭錢,我就死無葬身之地!」新的一天來臨的時候,似乎充滿了光明。
早上,太陽明朗的照耀著,一群麻雀在大榕樹上吱吱喳喳的築著巢。湘怡難得笑得那麼開心,早餐桌上,嘉文由衷的向杜沂道歉認錯,發誓戒賭,又吞吞吐吐的說出還欠人將近兩萬元的賭債,不能不還。
杜沂深沉的注視著嘉文,浪子回頭金不換,他必須對嘉文再作一番努力。「假若我幫你還清這筆賭債,你能不能重新做人?」「我發誓,爸爸。你相信我,這一次我是痛下決心了。」「好,」杜沂乾脆的說:「我幫你還!不過,你要知道,這是我退休金里最後的一點錢了。給你之後,家裡就一點餘款都沒有了。」
「我去做事,賺了錢來過日子,節省著過,或者可以勉強夠。」嘉文說。「我也去做事,」湘怡說:「兩個人的薪水加起來,一定能夠維持這個家,當然,不能再浪費了。」大家商談的結果,只要努力,前途還充滿希望,嘉文訂下許多新的生活計劃,包括如何開源節流,大家都看到光明的遠景,感染到愉快和興奮
於是,杜沂捧出了他最後一點養老金,交給嘉文,叮囑著說:「先去把債還了吧,還了債就算以往那段荒唐日子全結束了,回來我們再訂以後的計畫。去吧,快去快來,把借據都要回來,可別一去就不回了!」嘉文的眼圈紅了,接過老父親那最後的一點錢,他的聲音哽塞了:「我實在該死,爸爸。」「別說這些話,只希望你以後完全換一個人,好好做事,好好努力。」嘉文拿著支票,向門外走去,湘怡追過去說:「中午回來吃飯!」「當然,我一小時就回來!」嘉文走了,湘怡和杜沂都覺得十分興奮,多年來積壓的愁苦一掃而空,像天氣般明朗踏實。
只有嘉齡撇撇嘴,冷笑的說:「好吧,又丟下水兩萬塊錢,以後大家喝西北風!哥哥這一去,會回來才有鬼!他一定用這兩萬元去翻本,然後再輸得一塌糊塗,丟下更多債,看吧!」「你不該對嘉文這樣沒有信心!」杜沂責備的說:「我了解嘉文,他這次是真的後悔了!」「後悔又有什麼用?他抑制不了誘惑。魔鬼已經把他的魂吃掉了!」
「不許胡說!嘉齡!」杜沂大聲斥責。嘉齡抬抬眉毛,不說話了。湘怡自己上菜場,給嘉文買了他最愛吃的大蝦,準備好好的讓他享受享受家庭的溫暖,杜沂一直站在院子里,表面是看麻雀築巢,事實上是在等嘉文回來。
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也過去了,三小時,四小時……都過去了。嘉齡不幸言中,嘉文沒有回來。兩天之後的深夜,嘉文踉蹌的走在大街上,又是滿臉鬍子,滿頭亂髮、衣衫不整。他疲倦得無法舉步,懊喪得想自殺,他輸掉了那兩萬元,沒有還債,又另外欠下一萬多。他沒有面目回去見父親和湘怡,只能毫無目的的在街上亂走。
深夜的街道安靜極了,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他歪歪倒倒的走著,像個醉漢。不知走了多久,他發現自己來到一條似曾相識的街上,他停下來,定眼細看,原來是可欣以前住的那條街!他走到可欣舊居的大門前,隔著圍牆,向裡面張望,裡面仍有燈光,現在,不知是誰接收了這幢房子。
他站了很久很久,和可欣戀愛的那一段時光,還依稀浮在目前,多少次他送她回家,賴在這門前不肯離開。那段美好的時光,可愛的時光,夢般的時光,而今安在?他站得太久了,大門「呀」的一聲打開了,一個陌生男人伸出頭來,狐疑而嚴厲的問:「你是什麼人?在別人門前伸頭伸腦,趕快走開!否則我叫警察來!」
嘉文吃了一驚,踉蹌後退。用手摸著自己滿是鬍子的下巴,他一面走開,一面喃喃的說:「他把我當成小偷了,我像個小偷嗎?」仰首望天,他唏噓的低喚著說:「可欣,可欣!我已經萬劫不復了!」
對湘怡來說,生命變成一連串苦惱和哀愁的延續,不知多久以來,歲月里已沒有歡笑,沒有快樂,也沒有甜蜜和溫馨了,最讓人心灰意冷的,是每況愈下的生活里,連一絲絲希望和光明都看不出來。
嘉文整個人都變了,她再找不出當日自己所迷戀的那個男人的些微痕迹。賭博竟能將一個人的本性完全扭轉,嘉文的暴戾、粗魯、冷酷……日甚一日,對湘怡、對嘉齡、對杜沂、甚至對那兩個尚不解事的小女兒,他都粗暴無情,他只認得撲克牌,只知道同花順和福爾號斯。而且,最糟的,他已喪失了人性的尊嚴和羞恥心,只要弄得到錢,他不惜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去弄,向杜沂的老朋友們詐騙,冒充杜沂的筆跡開支票,甚至於家裡的電唱機、收音機都偷出去賣掉,用得來的錢到賭桌上孤注一擲。
在做人上面,他認輸了,在賭桌上,他卻永不認輸,「倒楣不會倒一輩子,我只要拿一副同花順,就可以把輸的全贏回來!我輸掉那麼多,怎麼能這樣認了,我要翻本!只要翻了本,我就洗手不幹!」他不斷的「翻本」,不斷的等霉運過去,杜家就在這種情況下陷入了窮困潦倒的絕境。真真兩歲半了,念念也滿了周歲。
杜家早就賣掉了三輪車,辭退了車夫。最近一年來,他們又賣掉了電話機、冰箱、唱機……和家裡一切能賣的東西。最後,湘怡被迫出去教書,艱苦的維持了一陣,連在杜家服務將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的辭退了。阿珠含著眼淚不肯走,對杜家,她也有許多留戀和感情,提著小包包,她站在花園裡,依依不捨的對湘怡說:「太太,你少給我點工錢也沒關係,我不想走呀!」但是,即使降低工錢,杜家也無法負擔。
終於,阿珠還是含著淚走了,小真真牽著她的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淚汪汪。阿珠走了之後,湘怡變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課,中午和晚上趕回家來做飯,杜沂也跟著忙,成為孩子的保姆。創了一輩子的事業,沒想到老來眼看它敗盡敗光,弄得自己六十幾歲還為生活操勞,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
嘉齡對父親和嫂嫂如此放縱嘉文,大為不滿,堅持應該告到刑警總隊,讓他們把這個賭窟破獲,不該怕嘉文受傷就一再容忍。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勞苦,她於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觀,誠心想學一技之長,也謀個工作貼補家用,於是,她開始去學打字和速記。但,生性洒脫的她,實在沒有定性好好學,對家事她也做不來,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裡詛咒嘉文,碰到嘉文偶然回來,兩個人就會吵成一團。杜家在這種情況下,凄苦的度著日子。
連日來平靜無事,但,每個人的情緒都低郁陰沉。湘怡整日整夜膽戰心驚,擔心著將有大禍降臨。這些日子,嘉文一直沒有回家,嘉齡整天咒罵,沒過慣貧窮生活的她,顯然已不能適應這份生活,因此,對嘉文的不滿也達於極點,湘怡冷眼旁觀,暗中害怕有一天,這兄妹二人終會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里取出兩封信,寄自同一個地方──美國紐約市。一封是可欣寄給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給杜沂的。把雅真的信交給了杜沂,她拿著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子,一時間,她竟沒有勇氣拆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和可欣通信了。可欣,可欣,料想他們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溫馨,而自己呢?
握著信封,她沉吟良久。一直到忙完了家務,兩個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靜,她才拆開可欣的信。「湘怡:我無法責備你這麼久不給我寫信,因為我也很久沒有給你寫信了,想想看,我們上次通信還是你的念念出世的時候,現在念念該滿周歲了,是嗎?怎樣?你們好么?寄張全家福給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張給你們。你看,紀遠是不是變了很多?穿上西裝的他和山中野人裝束的他有多大的不同!
他至今對打領帶還覺得不自在呢!我那兩個孿生兒子全像爸爸,一副小野人相,是不?我真羨幕你那一對小女兒,我被男孩子煩得要死!……」湘怡拿起那張彩色的、四?欲j的照片,凝視著照片中的紀遠和可欣,這張照片是在住宅前的庭院里照的。紀遠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當年的瀟洒氣質。
可欣微笑得很甜,依舊長發垂肩,明眸皓齒,似乎顯得更年輕和漂亮了。兩個大約兩歲大的男孩,長得一模一樣,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紀遠的縮影,除了長得像紀遠之外,連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態都像紀遠。
雅真靠在一邊的一張躺椅里,手中拿著編織物,樣子很安詳,很滿足。這真是一張標準的、幸福家庭的寫照,連那對孿生兒都值得人羨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樣!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的嘆口氣,重新拿起那封信來:「算算看,我們到美國已兩年半了,離開台灣的時候,曾有三年歸來的願望,而今卻渺無歸期。紀遠在公司里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總有些不安定的感覺,我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樣──我們想家,想台灣,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湘怡,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拋開一切,突然歸來,像從地底冒出一樣出現在你眼前,讓你們大吃一驚。
剛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常常躲在房間里流淚,生疏的環境,不同的人種,喧囂的車輛,和高大的都市建築,全讓我心慌和不習慣,再加上事必躬親,比在台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紀遠的薪水不夠維持,我滿街奔走,無法謀得任何低下的工作……這種艱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紀遠升職后才好轉,我們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園和院子(就是照片里那幢),在紐約的郊區,上班遠一點,好在有汽車。
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裡帶娃娃,(可憐的媽媽,兩個小東西完全靠她帶大的。)這樣閑下來,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緊張的情緒,同時,和我的兒子們親近親近。美國,美國,這個被大家所嚮往的地方,我現在認清了,她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機器,每個人都是機器的一部份,規則的工作,規則的娛樂,像個齒輪。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懷念你們,懷念我那間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獵的生活!如果現在我能回到台灣,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舊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獵那滿山紅葉!(聽說胡如葦在波士頓,對不對?希望有他的住址,我們至今沒有和他取得聯絡,想想當日歡樂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飛各處,不無感慨!)一年來沒給你寫信,坐下來覺得滿腹要傾吐的言語,像浪潮般洶湧翻滾而來,自己都不知道先說什麼好。
有一次,你曾來信問及我和紀遠的感情生活,記得么?以前我總想和你談,卻總沒有談,正像我關懷你和嘉文,你卻總是敷衍似的用幾句話來答覆我一樣。有時,我覺得我們疏遠了,你在冷淡我。我們疏遠得像置身在兩個星球里,誰也不知道誰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和紀遠!怎麼說呢?婚姻是什麼?
湘怡!兩個分開的個體,憑著感情的需要,結合在一起,面對的可能是不適應的生活習慣,不調諧的意見看法,於是,爭執、困擾、嘔氣……必定接踵而來,最後導致破裂。我和紀遠也度過了一段危險期,我們的個性都太強,感情和理智都豐富,都主觀而武斷。這使我們常常豎著眉毛,像兩隻鬥氣的獅子,彼此咆哮。剛到美國的時候,大家的情緒都壞,這種低潮幾乎每日發生,我曾懊惱的認定愛情已經幻滅,而暗中流淚、嘆息、和後悔。不過,這段低潮時期終於過去了,我們在艱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諒解和調諧,紀遠,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我欣賞他!而且,我崇拜他!
一個丈夫不止需要妻子的愛情和了解,還需要尊重和崇拜。在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奮鬥,如何努力,如何堅強不屈(你不知道我們在國外遭遇到多少困擾),這使我認清他,等到認清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和他的爭吵是多麼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狹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們坦白討論一切問題,倚賴他去解決問題。到現在,湘怡,我只能告訴你,我簡直『迷戀他』!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夠坦白了嗎?湘怡!那麼,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些你們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間到底怎樣?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願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別迴避我,別冷淡我,告訴我一切吧!
湘怡。嘉文的個性我了解,他需要鼓勵和管束,別再放縱他!別讓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產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個最重感情的人,你們一定會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對嗎?是嗎?告訴我吧!一連好幾夜,我夢到你們,杜家的花園,那些燦爛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廳,賓客,唱片,熱鬧的耶誕夜!嘉齡的歌聲,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閉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我真太思念你們了。
嘉齡好么?有『固定』的男朋友沒有?杜伯伯怎樣?媽媽另有一封信給杜伯伯。(告訴你一個秘密,媽媽天天都在談杜伯伯,最近我才從媽媽嘴中,套出一個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羅曼蒂克,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也渴望回台灣。)你再代我問候他,祝福他!這封信已經寫得很長了,現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較寧靜,聽不到車馬喧囂了。花園裡的鬱金香在盛開著,我懷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給我來信,我在等著。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即祝快樂可欣」湘怡放下了信,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然後就對著書桌上的檯燈發獃。可欣,她果然覓得了最幸福的歸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
窗外樹影依稀,花影彷彿,而幸福卻如煙如霧,無處可尋!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這是多麼強烈的對比!「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了!想當年大家在一起玩樂,一起歡笑,一起編織著夢,再追尋著夢。現在卻海天遠隔,生活懸殊。真的,像置身在兩個星球里,她和可欣間的距離已太遠太遠了!
「如果沒有紀遠出現,可欣嫁給了嘉文,又會是怎樣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著。或者,她會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給了那個禿頭科長。許多人生來就註定是悲劇的命運,就像她,似乎怎樣都擺脫不開追隨在自己身邊的一種悲劇色彩。
嫁給嘉文的時候,哥哥嫂嫂冷嘲熱諷,認為她「揀著了高枝兒」,後來,嫂嫂又換了一副面目,巴結她,恭維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為的是從她這兒拿一點東西走。現在,哥哥嫂嫂又恢復了冷嘲熱諷的態度,「要嫁有錢的,到頭來還落得自己洗衣燒飯!」她只能沉默的應付這一切,自始至終,她沒考慮過經濟問題,傷心的,只是當年嫁給嘉文時,那滿腔濃情蜜意和美夢,都碎成片片了!「我怎樣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問。坦白告訴她?不!每個人都有掩飾「壞的真實」的本能,何況她不想增加可欣他們精神上的負擔。她寧願可欣認為她很幸福,很快樂,也不願可欣知道她的凄慘的現狀!而且,誰知道?或者一切還會好轉的,嘉文會戒賭,夫婦攜手為前途努力,儘管不能恢復財產,也總可以過一份安詳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賭,人不到咽最後一口氣,你就不能對他放棄希望,或者他會改好,他既然能由好變壞,為什麼不能由壞變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這幢房子賣掉,換一幢小平房,團結一致的努力。最起碼,他們還有這樣一幢房子!許多貧苦的人,住在破破爛爛的茅草房裡,也照樣生活得快快樂樂!她並不要富有,她只要快樂!
誰能肯定她已遠離幸福?一切還會好轉的,誰知道?
拿出信箋,推開桌上那些學生的練習本和作文本,她開始給可欣寫回信:「可欣:收到你的信真高興極了,我和孩子們都生活得快樂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現得很好,爸爸已於去年告老退休,在家裡享受兒孫之福……」
她寫不下去了,用手托著下巴,她瞪視著信箋。她自己寫下的句子讓她臉紅,到底,她是個善良忠厚、不善於撒謊的人。拋下了筆,她用手捧著頭,痛苦的自語:「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訴你呢?」
同一時間,杜沂也在他房裡躑躅嘆息,雅真的信非常簡單,卻充滿了懇切的問候之意,和關懷之情,最後,還有一句動人心弦的話:「船已倦於飄泊,惜無歸期。借問昔日港灣,仍屹立如故否?」
另有一首纏綿的詩:「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獨醒,情絲偏不斷,心鏡轉空靈。曉日開圖畫,秋山列障屏,起來慵櫛沐,眉鎖黛痕青。」
沒料到去國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沒有給她寫信了,當日向她求婚的熱情,早被連年的不幸所沖淡,自從家庭敗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國外,歸期無定,他已蒼老,身體日衰,這個夢恐怕只有來生再續了。和湘怡一樣,他沒有勇氣給雅真寫回信,幾度提筆,又幾度擲筆。朦朧中,和雅真雙雙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數十年光陰,已悄然度過,如今兩地隔離,誰又知道相見何日?提起筆來,他覺得有作詩的衝動,腦子裡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寫了一首詩,最後幾句話是:「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掛?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讀君詞句憐君痴,感君深情長相思,願將萬縷纏綿意,譜入陽關笛里吹!」
詩寫完,他覺得頭昏得更厲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這麼多年,獨創天下,建立了事業和家庭,老來還要為兒女操勞擔憂。就像雅真說的,人生真像一條船,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停泊和休息,這是一段艱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丟下筆,他熄滅了燈,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剛剛朦朧了一陣子,就被一陣喧鬧的聲音所驚醒了。他聽到湘怡急促的、爭辯的、祈求的聲音在低喊:「你不能進去!爸爸已經睡了,你別再擾他了,我求求你!」
然後是嘉文暴躁而粗魯的聲調,帶著不尋常的沙嘎:「你別管我!我要見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兒子!那數日沒有回家的兒子!居然有臉要見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門外,嘉文敞著衣領,卷著袖子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得像個鬼,那深陷進去的眼睛更像個鬼,渾身的煙味和汗味,一臉的邪氣和流氣。他正和湘怡掙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這副樣子,就抑制不住怒氣,厲聲的說:「你要做什麼?嘉文?你還有臉回來,乾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斂氣,低著頭,垂著手,懊喪的望著地下。杜沂又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輸了錢。」
「你輸了錢!」杜沂咬牙切齒的迸出幾個字來:「你輸了錢來告訴我幹什麼?你,你還做得出什麼好事來?」
「我把這筆錢還掉就不再賭了!」
「不再賭了!你說過幾百次的不再賭了!」
「我一定要還,」嘉文毫無生氣的說:「否則他們要我的命,他們在逼我,我要一筆錢!」
「讓他們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斬釘截鐵的說:「有你這樣的兒子還不如沒有!而且,你以為我還能代你還出什麼錢來?家裡已無隔宿之糧,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聲音平平的滑出來,沒有高低。「還有這幢房子。」
「什麼?」杜沂氣得手腳發冷,渾身都抖顫了起來:「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著,半天才逼出一句話來:「你這個混蛋!」
「我們用不著這麼大的房子,」嘉文的聲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嘉齡反正遲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嘉齡早已聞聲而至,用手叉著腰,她狠狠的盯著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趕走了,是不是?哼,這個家還不是你的呢,你休想賣我們的房子!」
「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齡就冒火,長久以來,他們兄妹間已變得水火不相容。「賣不賣房子與你都沒有關係,不要你管!」
「我還是這家裡的一分子呢!」嘉齡憤怒的大嚷了起來:「你把這個家敗得還不夠?你還有臉說要賣房子,我看你把自己賣掉算了,沒有你,我們也不至於弄得這麼慘!」
「閉嘴!」嘉文陰鬱的吼了一聲:「我把你賣掉,賣到酒家裡去!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
「爸爸,你聽!」嘉齡氣得臉色發青:「他這是什麼話?」
「反正你不是什麼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說什麼?」湘怡急了,用手一個勁的扯嘉文:「回房間里去,有什麼話明天再談,現在已經這麼晚了,吵得鄰居都不能睡!」
「你是什麼意思?」嘉齡一對燃著火的眸子逼了過來:「你解釋清楚,你一來就扯到什麼出身上去,我們同一個爹娘生的,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說!」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別說了!」
「我不能走!」嘉文摔開了湘怡。「我等著要錢,他們在等我。爸爸,房契給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氣得七葷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亂跳。
「你居然有臉向我要房契,我還沒有斷氣呢!等我斷了氣你再賣房子好不好?」
「爸爸,你千萬不能給他房契,」嘉齡喊著:「他就差把我們全賣掉了!」
「你閉嘴!」嘉文叫:「房子又沒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
「我有什麼秘密怕你揭?」嘉齡向前邁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賭,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聲音裡帶著淚。「給這家庭留一點安寧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轉向嘉齡,哀懇的望著她:「你就少說幾句,委屈一點吧,好么?妹妹?」
「我要他講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講清楚不可!」嘉齡一疊連聲的嚷著:「你不要裝神弄鬼瞎威脅人!你說出來!我有什麼秘密,你說!你說!」
「我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就說──」嘉文也冒火的開了口,帶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態,威脅的轉向嘉齡。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敢說一個字!你給我滾出去,我──我──我不要你這個兒子!你滾出去!這個家庭沒有你的份!」
「沒有我的份!有嘉齡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惡的望著嘉齡,不懷好意的眯起了眼睛:「你以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齡狐疑、憤怒、而詫異。「我怎麼不清白了?你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含血噴人!」
「你敢說!」杜沂吼著:「我早已不承認你了,嘉齡是我的女兒,你不是我的兒子!滾吧!你!有你存在一天,這家裡就沒有一分鐘安寧!你給我滾!」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說:「這房子遲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這樣說?你──」杜沂氣得說不出話來。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著淚請求:「走吧,別再氣爸爸了!走吧!」「你還沒說出來呢,我到底怎樣?」嘉齡緊盯著問。
「你給我滾開!」嘉文對他妹妹大叫,最後的一線良知仍在他內心掙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別逼我說出真相來!」
「我絕不給你房契!絕不!」杜沂喊,額上的青筋突了出來,鼻孔里沉重的透著氣。
「你說什麼真相?你非說不可!你說!」嘉齡也大嚷著。
「我就說──我就說──」嘉文豁出去了,把頭湊向嘉齡。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驚人的言語已從嘉文口中直瀉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媽媽生的!你母親是個舞女!是個狐狸精!是個蕩婦!你也不乾不淨!誰知道你的父親是不是爸爸!你沒有權管我的事!沒有權過問我們杜家的財產!你──」嘉齡尖聲銳叫了一聲,沖向了嘉文,扑打著他,扭著他,一面發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說八道!你這個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來:你聽哥哥說些什麼?你聽哥哥!爸爸!爸爸……」
「你問爸爸!你問爸爸!」嘉文扯開了她:「問問爸爸你的母親是誰?問問看!爸爸是不說謊的!你問呀!」
「爸爸!你聽哥哥!」嘉齡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覺得自己腦子裡有幾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斷的狂擊著。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亂舞的金星,和一團團飛躍著的色彩,那些色彩變幻著,游移著,擴大,縮小,縮小,擴大……他呻吟了一聲,喃喃的說:「我的天哪!我造了什麼孽呢?」
接著,他就聽到幾十萬個聲音在他耳邊狂呼銳叫,還夾帶著求救的哭聲:「爸爸!」
「爸爸!」
「爸爸呀!」
他的頭無力的側向一邊,所有的聲音都遠離了他,飄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種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靜。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靜。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邊,解開他的衣領和袖口,用手探摸著他的心臟。然後,她抬起帶淚的眼睛和灰白的臉龐,望著像木頭般站在那兒的嘉文和嘉齡。
「我們要馬上去請醫生,」她輕輕的說,喉頭緊逼而痛楚。
「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醫生來了,嘉文、嘉齡、和湘怡環侍在杜沂身側,都焦灼的望著醫生,垂首無言。醫生的診斷沒有耗費太久的時間,收拾好了醫藥包,他的結論簡單而明了:「你們可以準備後事了,他度過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後嘉齡「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撲倒在杜沂身上,她號啕的呼喊著:「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兒,低俯著頭,她沒有失聲痛哭,只是靜靜的掉著眼淚,那無聲的抽泣使醫生都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佇立著,像一座石頭的雕像。
凌晨三點鐘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後的一口氣。從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來。這一段漫長的旅程,他總算走完了,帶著未竟的夢想,帶著對兒女的牽挂,這口氣一定咽得並不平靜。誰知道「死亡」是什麼?誰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終站?無論如何,這「港口」中應該不再有狂風巨浪了。
湘怡坐在洗衣盆旁邊,吃力的搓洗著衣服,太陽很大,直曬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所濕透。新的汗珠仍不斷的從她額上冒出來,跌落在洗衣盆里。她坐直了腰,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對水龍頭邊的一對小女兒說:「真真,把妹妹帶開,不要玩水。」
不滿四歲的真真,牽著兩歲多的妹妹,搖搖擺擺的走開了。湘怡望著那兩個瘦小的影子,忍不住又嘆了口氣。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她抬頭看看天空,太陽刺目而耀眼,已經是秋天了,天氣仍然燠熱,下一陣雨或者會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絲毫的雨意。
把衣服鋪在洗衣板上,她慢慢的塗上肥皂。洗衣盆里堆滿了肥皂泡沫,一個又一個,不斷的堆積、破裂。她瞪視著水盆,機械化的搓著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虛。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個月了,她還記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墳頭,如何跪在墳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們賭咒發誓,說終身不賭了。他們賣掉了房子,還不清嘉文欠下的賭債。李處長憐惜杜沂的一對孫女,嘆息一個終身孜孜於事業的人,竟死後蕭條到如此地步。他開了一張支票給嘉文,讓他寫下一張借據,保證以後用工作的薪金來分期攤還。這張支票還清了所有的賭債,他們在中和鄉用三百元一月的價錢租下這兩間平房,李處長又把嘉文介紹到一家私人公司里去當英文秘書,待遇還算優厚。生活應該可以重新開始了,在杜沂逝世的凄涼里,和毀家破產的哀愁中,對嘉文而言,應該已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但是,嘉文循規蹈矩的上班下班只維持了半個月,當他又在深更半夜,從賭場盪回家來,像個幽靈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時候,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絕望,絕望到想自殺。嘉文用手捧著頭,反反覆覆的重複著同樣的幾句話:「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麼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湘怡不能說什麼,罵人吵架對她都是外行的事。雖然她真想大罵大吵一陣,她卻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傷心透頂的痛哭到天亮。
一切成了惡性循環的局面,賭博、欠債、還債、戒賭、再賭博、再欠債……湘怡疲於規勸,疲於應付債主,也疲於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許多屬於哀愁以外的東西,對生命的懷疑,對另一個境界(死亡)的困惑。當她工作的時候,她常會突然停住,奇怪著杜沂現在在那兒?原來有思想,有意識,有感情的一個生命,怎會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小真真常常牽著她的衣襟問:「媽媽,爺爺到那裡去了?」
爺爺到那裡去了?她有同樣的疑惑,看到杜沂遺留的東西,詩和字,她會長久的陷入沉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將一切的痛苦也都帶走了呢?那麼,「死亡」應該並不可怕,那只是一個歸宿,一個無憂無慮也無我的境界,一種虛無,和一種解脫。
痛苦是無止境的。當嘉文又開始賭博之後,一個早晨,嘉齡悄然出走了。她沒有給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尋的線索,只給湘怡留了一個短簡。
「湘怡:我走了。這個家,當爸爸去世之後,已不再屬於我,我找不出可以讓我停留下去的理由。爸爸臨死,我才知道自己有個不明不白的出身,這雖使我痛苦,但,也給了我勇氣,讓我毅然離開了我那不爭氣的哥哥!我走了,這個家沒有什麼值得我懷念的東西,哥哥也不願意有我這個名不副實的妹妹吃閑飯。我的離開,對我們兩個都是好事。唯一讓我留戀的,只是你!湘怡,記住我一句話吧,必要的時候,拋開哥哥算了,你犯不著跟著他往懸崖底下跳,何況,你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女兒!別擔心我,我早就該學習學習獨立了。願你幸福嘉齡留條」湘怡做不到不為嘉齡擔憂,捧著嘉齡的留條,她哭了又哭。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出去做什麼事呢?這社會那樣複雜,人心那樣難測。嘉齡又從沒有吃過苦、經過風霜,萬一失足,她如何對得起泉下的杜沂?她把念念背在背上,牽著真真,去滿街找尋,向一切有關的親友詢問,得到的都是搖頭和聳肩。嘉文對這事毫不關心,看到嘉齡的留條,他冷笑了一聲說:「不管她,讓她去死!沒有她才好呢,我眼睛前面乾淨!反正是她自己走的,我又沒逼她!」
湘怡痛心的看著嘉文,她不知道昔日大學時代,那個溫柔多情的青年如今在何處?她懇求嘉文去找嘉齡,嘉文聳聳肩動也不動,看到湘怡不停的流淚,他不耐煩了,說:「你管她呢,她在外面活不下去,自然會回來的!」
於是,湘怡天天等待著嘉齡回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一年都過去了,嘉齡卻音訊全無。湘怡只得放棄了希望,她了解嘉齡的個性,她比嘉文多一份倔強,這樣子離去,她就是無以為生,也不會甘心回來。尤其在嘉文表示了她並非他的妹妹之後。
日子在充滿陰霾和無望中度過,由於沒有人帶孩子,湘怡又被迫辭職,在家裡操持家務,她沒有回覆可欣前一封信,也沒有再寫信給她。杜宅的不幸和嘉文的墮落,使她沒有勇氣提筆。可欣,可欣,她但願可欣設想他們是幸福的,快樂的,但願雅真還存著歸港的希望。想到杜沂臨終那一首詩:「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掛?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她就覺得熱淚盈眶。有一天,雅真會回來,誰再和她「依依翦燭終宵話」呢?人生,豈不太苦。
衣服洗完了,湘怡直起腰來,深深的吐出一口氣,站起身子,她吃力的把衣服穿上竹竿,再晾起來。太陽依然那樣灼熱,沒有一絲秋意。她抱起地上亂爬的念念,拍去她身上的灰塵。撫摩著念念那瘦小的胳膊,她心中一酸,傷心的說:「念念,誰要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呢?製造你這條生命,等於製造痛苦,等你長大成人,不知還要受多少痛苦呢!」
真真拉拉母親的衣襟,嘟起小嘴說:「媽媽,饅頭,包包!」
真的,賣饅頭的正在外面呼叫:「饅頭,豆沙包!」湘怡搖搖頭,拉過真真來,像對一個大孩子似的說:「真真,你已經吃過早飯了,不是么?你知道,媽媽沒有多餘的錢買東西給你吃,你爸爸一年來沒有拿一分錢回來,我們可當可賣的東西都當掉賣掉了,現在,連日子都不知道怎麼過呢!」
「媽媽,真真餓。」孩子轉著天真的眸子,自說自話的望著母親。
「餓也沒辦法呀!真真,這幾天的日子,已經是問隔壁張媽媽借的錢了,不是我不給你吃,是沒辦法呀。」
「媽媽,包包!」孩子纏在湘怡的腳下,用小胳膊抱緊母親的腿,撒賴的扭著身子。「真真要!真真要吃!」
「哦,放開我!」湘怡屈服的嘆了口氣:「媽媽去看看還有沒有錢。」
買了一個包子,分作兩半,給一個孩子一半。湘怡就握著僅余的三角錢,坐在床沿上發獃。嘉文又有兩天沒有回家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攤開手掌,她望著掌心裡的兩個鎳幣,一個兩角的,一個一角的。以後的日子如何過法?她心中恍恍惚惚,竟生出一個意外的想法,或者嘉文會贏一大筆錢回家,搖搖頭,她又自嘲的笑了,贏錢,他贏了會把贏的再輸掉,反正,他不會帶錢回來,而家裡已面臨斷炊了。
一天過去了,嘉文果然沒有回家。第二天又過去了,嘉文又沒有回家。湘怡再也不好意思問鄰居十元二十元的借債,第三天,她包了一包僅余的杜沂和她的舊衣服出去,勉強再支持了兩天,然後,賣盡當光,她已山窮水盡,嘉文仍然不見蹤影。
這天,從早上到下午,母女三個就干瞪著眼睛挨餓,湘怡的智慧,已無法再變出任何可吃的東西來了。午後,兩個小傢伙開始哭哭啼啼的纏著湘怡喊餓,哭得湘怡心碎。於是,她下決心的抱起念念,牽著真真,走過川端橋,來到哥哥的家裡。湘怡的哥哥幾年來情況依舊,仍然在當他的小職員,這些年來,在杜家經濟情形好的時候,他們也陸續接受過杜家不少好處,這也是湘怡敢於來向哥哥求援的原因。誰知,她才跨進哥哥的房門,嫂嫂李氏已尖著喉嚨喊:「湘平,妹妹來啦!」一面望著湘怡說:「妹夫好嗎?聽說他又找著好差事了,讓他也提拔提拔你哥哥,你看,我們一家人都快餓死了!」
湘怡一肚子的話,只好硬咽了回去。她知道李氏並非不明白她的來意,而是故意用話來堵她的口,坐在那兒,她如坐針氈。李氏還口若懸河的、明槍暗箭的諷刺她:「湘怡,你還記得以前那個張科長嗎?他最近又升了職,發財了,造了一幢好漂亮的房子,又結了婚。新娘呀,還沒你一半漂亮呢!當然,你以前嫌人家年紀大,沒想到人家也會發財呀!把福氣留給別人去享,你要嫁年輕有錢的,結果……哎哎,別談了!只是你沒緣份罷哩!當初呀,你總認為自己選的人強,不把哥哥嫂嫂的意見放在眼睛里,現在又怎樣了呢?哎,妹夫還賭不賭呀?你也該管緊一點兒才是……」
湘怡坐不下去了,兩個孩子又哭個不停,一個勁的喊餓。
站起身來,湘怡匆匆的告了辭。湘平把妹妹送出門來,趁李氏看不見,悄悄的塞了五張十元的鈔票給她,低聲的說:「你知道錢都在她手裡,我也沒辦法多給你,先給孩子買點東西吃,別餓壞了。只是,這可不是一個長久之計呀,你做什麼打算呢?」
眼淚往湘怡的眼眶裡沖,握著錢,她逃難似的帶著孩子跑開。過了橋,在一家燒餅油條店裡,買了兩碗豆漿,和幾個燒餅給孩子吃,自己雖然餓得發昏,卻一口也吃不下去。望著兩個孩子飢餓的樣子,和那兩張瘦削的小臉,她心臟都扭絞了起來。
「不能這樣過下去了,」她心裡喃喃的自語著。「決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我要找嘉文徹底談談,如果他不戒賭,我只有帶著孩子離開他!」
這天夜裡,嘉文終於回來了,那副潦倒的樣子,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連賭了好幾天,他早已頭昏腦脹,再加上又是慘敗,心裡煩躁得想殺人。看到湘怡,他憤憤不平的說:「你猜怎麼,我起先大贏,最多的時候贏了兩萬多,後來一副牌又全輸回去了!他媽的老趙,一定在牌里弄了鬼,那一天給我發現,不宰了他才怪!」
湘怡瞪視著他,呼吸劇烈的在胸腔里起伏,她有滿懷的怒氣要發作,又不知從何說起。嘉文看了她一眼,沒好氣的說:「你瞪著我幹嘛?連你都是一副討債面孔,難怪我要觸霉頭了。」
湘怡轉開了頭,用背對著嘉文,牙齒咬住嘴唇,呼吸得更加沉重了。好半天,她才把那股要從體內爆裂出來的悲憤壓抑了下去,用勉強維持冷靜的聲調說:「嘉文,我能和你談談嗎?」
「我知道,你那一套又要來了!」嘉文煩躁的往床上一躺:「我累了,你最好把話留到明天再說!現在給我弄點吃的來!」
「吃的?」湘怡冷冷的注視著他:「你知道家裡這幾天怎麼過的嗎?你知道孩子餓了多少頓嗎?你──」「算了,算了,別向我訴苦!」嘉文打斷了她。「在外面受了氣,回來還要聽你嘮叨!難道我希望孩子餓肚子?誰叫我運氣不好,總是輸!明天只要大贏一副,來個同花大順,你就一年用不完了!」
「嘉文,你還是執迷不悟,」湘怡悲痛的說:「你等同花順已經把我們等到這個地步了,你還要等同花順!你在爸爸墳前發的誓呢?你答應李處長的諾言呢?你──」「好了,你別再把爸爸抬出來!」嘉文喊:「你要嚕囌到什麼時候為止?我累了,要睡覺了,你知不知道?」
「要睡覺了,我知道。」湘怡絕望的說:「家是什麼?你回來吃飯睡覺的地方,孩子已經快不認識你了,事實上──」她聲調凄楚。「我也不認識你了,你照照鏡子,你還是當年的嘉文嗎?」
「你不是不認識我了,」嘉文冒火的說,故意歪曲事實。
「你是只認得錢,現在我窮了,你就做出這種怪相來,等我有錢了,你就又認得我了!」
「嘉文!」湘怡氣得臉色發白。「你說這些話真沒良心!我──我──我真不知道怎麼嫁給你的!你氣死了爸爸,氣走了妹妹,現在就剩我跟著你,你還要──」「爸爸不是我氣死的!」嘉文吼著,他最怕別人說他氣死了父親。「他是死於心臟病!你最好閉起嘴來!別再嚕囌個不停!我是男人,我做我願意做的事情,你管不著!把你那些廢話收起來!」
「我是廢話,」湘怡含著眼淚說:「總有一天,你會聽不到我的廢話了。現在,已經是家破人亡了,你繼續賭下去,誰知道後果會怎樣?你輸掉了財產,輸掉父親的生命,也輸掉了你自己的人格、良心、和慈善!……」
「閉嘴,」嘉文大叫:「我不要你來教訓我!」
「我不是教訓你,我是求你,求你看在兩個孩子的面上戒賭!看看她們,那麼小,那麼天真,你需要養活她們,需要給她們做榜樣!不要讓她們長大了,別人指著她們的背說:『她的爸爸是個賭徒!』你懂嗎?嘉文?你罵我也好,恨我也好,孩子是你的,為了她們,救救你自己,救救這個家吧!」
「你別說了,我會戒賭的,等我翻回一部份的錢來,現在我輸得乾乾淨淨,除了賭,什麼工作可以讓我把輸掉的再賺回來?我不會永遠輸,你看著吧!」
「嘉文,嘉文,我要說多少話,你才能想明白?」
「你最好什麼都不要說!」嘉文懊惱的嚷:「你快變成個嘰咕不停的老太婆了!假如你再嚕囌下去,這個家叫我怎麼待得住?」
湘怡閉了嘴,坐在床沿上,她獃獃的瞪視著窗子。好半天,才凄苦的說:「你何曾在家裡待住過?這個家什麼時候吸引過你?自從嫁給你,我就天天在等待,我不想再等了,我等夠了,再等下去,也不會等出什麼好結果來……」
「閉嘴!」嘉文喊:「你能不能不開口?」
「你很快就不會聽到我嚕囌了,」湘怡仍然凝視著窗子,自言自語的說著,彷彿不是說給嘉文聽,只是說給自己聽。「我對你浪費了太多的感情,妄想你會改好,相信你本性善良,一次又一次的說服我自己,要鼓勵你,幫助你,因為你需要鼓勵和幫助。現在,我知道自己全錯了,你是冷酷無情的,像個冷血動物!我真不懂,當初你為什麼要娶我?如果你對我這樣冷落,你就不該娶我!」
「你要知道嗎?」嘉文被她繼續不斷的指責激怒到要爆炸的地步,尤其她每一句話里都有「道理」,而他現在最怕面對的就是「道理」,倉卒中,他只想找一句話來封住湘怡的口,他從床上跳起來,惡狠狠的盯著她嚷:「我根本就不應該娶你,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才會去賭錢!如果你能把我留在身邊,我怎會逃出去呢?我賭錢就為了逃避你,躲開你!一切責任全在你身上!現在你可不可以不再說話了!」
湘怡被擊昏了!她真的不再說話了,只像個石像般坐在那兒,直直的望著窗子。窗外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他們的大門對著前面人家的後院,雜亂的堆著雞篷和鴨籠。她的牙齒咬著下嘴唇,雙手無力的交握著。她手指上已沒有結婚戒指了,在一次挨餓中,她把戒指換了錢買吃的給孩子們,嘉文手上同樣沒有結婚戒指,他把它擲在賭桌上做「孤注一擲」,早就輸掉了。她昏昏沉沉的坐著,有一段很長久的時間,她心內是空空茫茫的一片,沒有意識和思想。然後,逐漸的,意識回來了,思想也回來了,她才感到可怕的絕望和悲憤。這絕望和悲憤的感覺壓榨著她每一根神經,每一根血管,她扭著自己的手,把臉埋在掌心中,徒勞的和自己的哀苦無望掙扎呻吟,她沒有流淚,她的淚早就流幹了。
夜,那麼漫長,那麼寂靜。嘉文已在過度疲倦后睡熟了,沉重的呼吸鼓勵著夜霧。湘怡慢慢的把臉從掌心中抬起來,迷惘的望著嘉文沉睡的那張臉,他睡得並不平靜,嘴巴扭動著,胸腔不平穩的起伏,或者,他夢到正圍著桌子,握著牌緊張的等著下注。她嘆息了一聲,一時間,許多久遠以前的往事,都依稀的回到眼前,和可欣在一起的時光,嘉文家裡常開的舞會,狩獵的那一夜,嘉文受槍傷之後,可欣的毀婚,她的下嫁……一幕一幕的,全在她眼前流動。而現在,面對嘉文這張冷漠無情的臉,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她不計一切,願意下嫁的嘉文!嘉文那幾句殘酷的話仍然不斷的在她耳邊迴響:「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
「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才會去賭錢!」
「我賭錢就為了逃避你,躲開你!」
她慌亂的站了起來,彷彿有誰在追趕她,茫然四顧,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什麼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完完全全的錯了,到如今,她將怎樣安排自己呢?她走到兩個女兒的床邊,孩子們睡得很甜,真真的小胳膊摟著念念的脖子,無知的面龐上漾著天真的笑意。無辜的小生命!誰該對你們的生命負責呢?她把面頰埋在孩子們的被褥里,到這時才開始沉痛而無聲的啜泣起來。
她哭了很久,然後慢慢的抬起頭,輕輕的吻著每個孩子,吻完了,她給她們拉好棉被,蓋住那四仰八叉的小胳膊和小腿。再走到嘉文床邊,她對他搖搖頭,低聲說:「你雖不憐惜我,孩子總是你的!老天哪!但願有人能夠助你!」
坐到書桌前面,她想寫點什麼,提起筆來,她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也寫不出來。窗外的雞房裡,一隻大公雞在撲動著翅膀,遠處的天邊,透出一線朦朧的白,天快要亮了。湘怡受驚似的望望窗外,那種被追趕的感覺更強烈了,握住筆,她匆忙的在紙上寫下了幾行歪斜的字:「這一切早已過去,煙消雲散般不留痕迹。儘管我曾費心尋覓,流著眼淚如醉如痴!終究這一切已經過去,剩下的只是殘酷的真,可怕的實,以及那滿天滿地滿空間時間的無奈的凄迷!」
寫完,她放下了筆,倚著窗子,久久佇立。一陣風卷了過來,把樹梢的第一片落葉帶到她的窗前,風很涼,她打了個寒噤,嗅到秋的氣息了。仰頭望天,寒星數點,曉月將沉,黎明快要近了。這新的一天,不知道該屬於誰?最起碼,不會再屬於她了。
嘉文醒來的時候,已快上午十點鐘了,他被孩子們的哭叫聲所吵醒,坐起身子,他用手抹抹臉,還有些兒迷濛不清。
小真真在尖著喉嚨哭叫:「媽媽!媽媽!媽媽!」
湘怡到那兒去了?他有些不耐煩的喊:「湘怡!」
沒有答應,真真仍然在哭叫,念念也跟著加入,他跳下床,昨晚的爭執早已不存在他腦海里,他揚著聲音喊:「湘怡!你在那兒?湘──」他猛然住了口,因為他看到湘怡了。她就倒在書桌前面,身子平躺在地下,似乎在沉睡。真真拉著她的衣服哀喚不停。
她的手無力的伸展著,順著她的手向地下看,他看到兩灘殷紅的血,新的血還在不斷的流出來。他渾身震動,禁不住狂叫了一聲:「湘怡!」
衝到她的身邊,他扶起她的頭來,她雙目闔攏,眉尖輕蹙,彷彿有無盡的委屈和痛楚。她面頰上的淚痕猶新,但是,呼吸卻早已停止了。嘉文大叫了一聲,拿起她的手來,刀片深深的劃過她的手腕,創口那樣深,可見她下手時決心之大,另一隻手的創口比較淺,血也流了很多。嘉文的心臟幾乎停止了,他狂亂的望著她,搖著她,呼喚她:「湘怡!湘怡!湘怡!」
湘怡的眼睛不再睜開,所有的呼喚和哭泣都與她無關了。
嘉文神志昏亂的抱起她來,把她抱到床上,他解開她的衣領,徒勞的想弄熱她的身子。在巨大的昏亂中,他甚至忘記去請醫生。不過,鄰居們已經圍著窗子看熱鬧了,醫生和警員都在鄰居的報告下來到,醫生用不著太多的時間來診斷,湘怡死亡的時間大約在凌晨五時。
「她死去好幾小時了!」醫生簡單的說,離開了床邊。
「不!」嘉文狂叫,撲倒在床前面:「她還沒有死,她不會死,她是騙著我玩的,」他搓著她,揉著她,哀懇的望著她。
「湘怡,湘怡,」他凄楚的喚著。「你跟我說話呀,湘怡,我什麼都聽你的,真的,湘怡,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再也不賭了,絕對不賭了,湘怡,湘怡,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湘怡,湘怡,湘怡,」他把頭埋在她胸前,失聲的痛哭起來。
警員無法向他問話,也沒有人能勸他離開床邊,他也不許別人搬動湘怡的屍體,只緊緊的攥住她的衣服,費心的和她說著話,勸她睜開眼睛來。
「你看,湘怡,你是脾氣最好的,不是么?我不好,讓你生氣,你罵我吧!打我罵我什麼都可以,只是不要這樣躺著不說話。湘怡,你看看我,看看我呀!全世界就是你對我最好,我都知道。我昨晚是胡扯八道的,我愛你,真的,湘怡,我不騙你。你睜開眼睛呀!我以後再不讓你傷心了,我會好好做人,重新做人,你要我怎麼我就怎麼,湘怡,你聽到沒有?」
湘怡平躺著,在那無知無覺的境界里,這些懊悔和保證對她都不再有用了!嘉文凝視著她,撫摩她蒼白的面頰,吻她冰冷的嘴唇,整理她零亂的頭髮。喃喃的、夢囈似的述說著他的愛情。可是,一切的溫存,一切的體貼,一切的柔情蜜意,都無法喚回逝去的生命了!
「她沒有死,」嘉文自言自語的說:「她睡著了。」拉開棉被,他細心的蓋住她,又扶正了枕頭。「我坐在這兒,湘怡,我等你醒來。每次都是你等我,現在我等你,照顧你,你會發現我是個體貼的好丈夫。」他又吻她。「你向來對我都是最仁慈的,你原諒我一切錯誤,不是嗎?那麼,再原諒我一次吧!湘怡!好湘怡!別生我的氣,別這樣不理我,湘怡,好湘怡……」
一位鄰居太太看不過去了,用手推推他,勸解的說:「好了,杜先生,人已經死了,還是準備後事要緊,傷心也沒用了!」
什麼?人已經死了?嘉文深深的注視著湘怡,那張哀愁的臉沒有絲毫生氣,他看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是的,她已經死了!不會再復活了,撲倒在她身上,他一慟而不可止。號啕的喊著:「湘怡,湘怡,該死的不是你,是我呀!」
大地混沌昏蒙,時間停滯不動,天地未開,世界是一片原始的洪荒地帶,空曠、寂寞、而凄涼。太陽早已沉落,沉落在無數星球的底底層,全宇宙都充塞著黑暗與虛無。空間遼闊得無際無邊,找不到一點掩護和遮蔽。嘉文的意識就沉睡在這一片荒蕪里,醒覺的是刺痛的感情,像雜亂蔓生的藤葛,彼此糾纏又彼此壓榨。他坐在湘怡的墳墓前面,在冬日黃昏的冷風裡,已坐了整整兩小時了。頭埋在掌心中,手指深深的插在亂髮里,像一個樹樁般一動也不動。距離湘怡死亡,已經四個月了。那是初秋,現在已是深冬,墓地里充滿了肅殺的氣氛。一陣風來,黃葉紛飛,嘉文仍然埋著頭不稍移動。直到暮靄漸濃,風聲漸厲,他才慢慢的把頭從掌心裡抬起來,注視著面前的一坯黃土。他無法猜想這土堆里躺著的湘怡現在怎樣了?也無法相信這土堆就掩盡了湘怡的音容笑貌和一切。墓碑邊已雜草叢生,亞熱帶的冬天草不枯萎,墓碑的下半截都埋在草叢中。一株小草尚有這樣頑強的生命力,但湘怡一去就不復回。墓碑上,是嘉文在那段昏亂的日子裡寫下的句子,不為湘怡而寫(她無法看見了),是為他自己而寫:「她流盡了她的眼淚,而今躺在這裡長睡不醒,她的生命以淚珠堆積,又何幸長睡不醒!」
墓碑上沒有死者的名字,下款刻的是:「──使她流淚的人立──」或者,這只是一種阿Q精神,一種贖罪的方式。寫在那兒,讓過路的人都看得見,以交卸一些良心上的負荷。不過,現在,當他在暮色蒼茫中,看到這幾行隱隱約約的字跡時,他只感到無聊、沒有意義、和滑稽可笑。湘怡不需要這些說明,路人也不需要知道這個,他的罪愆和負疚,也不能因這幾行字而減輕分毫!面對這塊墓碑,使他彷彿面對到一面鏡子,照出自己,竟那樣懦怯虛偽和可憎!站起身來,他把手輕輕的壓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心底迷惘恍惚,似乎接觸到的不是墓碑,而是湘怡溫暖的胳膊。湘怡這一生,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只有這一件。把悲哀和苦痛留給活著的人,她就這樣一聲不響的悄然隱退。他還記得埋葬時的一幕,李處長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敗類,湘怡的嫂嫂哭叫著,扯著他的衣服,要他把妹妹的命賠出來,兩個孩子惶然的呼喚著媽媽,幾位好心的鄰居圍著棺木垂淚嘆息……那段可怕的日子,他所有的感覺都幾乎麻木,只模模糊糊的感到湘怡做了一件殘忍的事情,一件最殘忍的事。而今,四個月過去了,這漫長的四個月,似乎比四百個世紀還要長久,他就掙扎在一個孤獨黑暗無際無邊的荒漠里,被那種孤苦無告和凄惶的情緒壓迫得要發瘋。湘怡存在的時候,他很少重視她,但,當她去了,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孤獨,除了孤獨之外,他在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楚的懷念里,初次衡量出湘怡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欣不再存在了,他眼前浮動的全是湘怡的影子,湘怡的笑,湘怡的淚,湘怡祈求而哀懇的目光……。
撫摸著墓碑,他站了很久很久,冬日的晚風穿過了曠野,一株高大的鳳凰木篩落下許多細碎的葉片。他抬頭向天,灰黑色的雲層正密密的堆積著,天空暗淡而蒼涼。苦澀的情緒逐漸從他胃部向上升,不斷的蔓延擴大……他閉了閉眼睛,眩暈的搖搖頭,輕聲說:「湘怡,你錯了,你不該這樣遺棄我。以前,當全世界的人都遠離我的時候,你總是忠心耿耿的站在我身邊,現在,連你也遺棄了我,你叫我怎麼支撐下去?」用手指無意識的划著墓碑,他咬了咬嘴唇:「我沒有辦法再尋回你,我願意用一切的一切,換得你在我的面前,那麼,我可以告訴你許多事情,許多你活著的時候我沒說出的話,可是,現在……」苦澀已升到他的喉嚨口,又迅速的升進他的眼眶,他狠狠的擺了一下頭,擺不掉那份凄楚。拉拉大衣的前襟,他迴轉身子,望著山坡上的小路,又喃喃的低語了一句:「我要走了,湘怡,幫助我借到一筆錢,幫助我……活下去。」豎起大衣的領子,他拖著滯重的腳步,離開了墓碑,離開了湘怡,離開了荒涼的山頭,離不開的是自己的凄惶、孤苦、寂寞、和懊喪。走進了市區,他垂著頭,在汽車穿梭的街道上無精打採的走著。霓虹燈紛紛的亮了,街燈跟著大放光明,車頭上的燈像流動的火炬,不停不休的在大街小巷滑行。人群挨著肩膀擦過去,匆匆忙忙的,不知趕向何方。他站住了,有些詫異的望著身邊流動的一切事物,奇怪著全世界都在「動」,只有他「靜止」。一輛街車在他身後瘋狂的按著喇叭,更多的街車響應了起來,司機們把頭伸出車窗咒罵,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正停在街心,成了交通的阻礙。他慌張的退到人行道上,愣愣的看著那些車子,心裡恍恍惚惚的在想,當全世界都在「動」的時候,原來想靜止也不能靜止。真的,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一個交通警察對他走了過來,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他下意識的拉拉自己的大衣,這件破舊的呢大衣也相當狼狽,上面布滿了灰塵和油漬,扣子早就掉光了,裡面的綢裡子拖出了袖口,必須時時把它塞進去。他用手撫摸著好幾天未刮鬍子的下巴,和那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希望警察不把他當小偷或流氓看待。不過,警察先生顯然並無惡意,只溫和的問了一句:「你喝了酒嗎?」
「酒?」嘉文怔了怔,咽了一口口水,他已經一天沒吃飯,更何況酒?「沒有。」他伸手摸摸大衣口袋,嗒然的把空手抽了出來。「我一毛錢都沒有,怎會喝酒?」
「那麼,你站在街心幹什麼?」
「我?」他又怔了怔。「不幹什麼。」
警察對他注視了幾秒鐘,終於說:「好吧!那你回去吧!別站在街中間阻礙交通。」
他點點頭,轉過身子,向前面慢慢的走去。「回去吧!」這三個字提醒了他,真的,他該回去了。一清早,他就被孩子飢餓的哭叫所吵醒,出門的時候,他原準備馬上就回去,他想找找舊日的同事,借個一百兩百的,或者一十二十也好,買點吃的給孩子們帶回來。可是,才跨出門,他就想起所有的舊日同事,他早就借遍了,根本不可能再借到錢,於是,他只好在街上閒蕩,希望能意外的碰到一兩個熟人,可以開口借一點。但是,上帝沒有幫他忙,盪了一個上午,他竟連半個熟人也沒碰到。午後,他曾在父親工作的銀行門口站了半小時,考慮要不要進去,想想看,上至董事長、協理、經理、處長,下至於職員、工友,他幾乎都欠了債沒還,他的臉皮就是再厚,也沒勇氣走進去。終於,他還是垂著頭離開了銀行,沒有錢,沒有吃的,他怎能回家面對那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無可奈何中,他禁不住又想起了湘怡,湘怡在就好了!
她能得到人的喜愛和同情,他只能得到輕蔑和冷淡!湘怡,湘怡,湘怡!一時間,他整個心裡充塞的都是湘怡。於是,他走向了山坡,走向了墓地。
現在總該回去了,兩個孩子在家裡一整天,孤單單的無人照應,又沒吃的喝的,現在不知道會哭成什麼樣子了。他身不由主的向歸路走去,神志陷在一種半昏迷的狀態里,但是,腳步卻越走越快了。到了巷子口,他一眼就看到隔壁的張太太,正和一個警員在他家門口辦交涉,兩個孩子擠在一塊兒,站在屋檐下發抖。出了什麼事?他衝過去,真真眼尖,首先發現了父親,就尖叫了一聲:「爸爸!爸爸!」接著,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念念也跑過來,一把抱住嘉文的腿,也哭著大喊:「爸爸!爸爸!」
兩個孩子纏在嘉文的腳下,把滿是眼淚鼻涕的小臉在他的大衣上揉著搓著。嘉文本能的用手護住了孩子,帶著點敵意對那警員說:「你要做什麼?」
「這兩個是你的孩子嗎?」警員指著真真和念念問。
「是的。」
「我們接到報告,說有兩個孩子整天沒人管,也沒東西吃,我來查問一下是怎麼回事。」
嘉文看了張太太一眼,張太太瑟縮了一下,立即就振作了,直視著嘉文,她坦白的說:「是我去找他來的,你的孩子快要餓死了,我們自己的孩子也多,不能天天幫你帶她們,這樣有一頓沒一頓的,你還不如讓她們到孤兒院去,在那兒,最起碼她們可以有三餐飯吃!」
「不!」嘉文突然憤怒了,瞪視著張太太,他啞著嗓子說:「我不把孩子送孤兒院,我還沒死呢,為什麼我的孩子該進孤兒院?你別管閑事!」
張太太的臉漲紅了。
「好哦,」她憤憤的說:「你一個大男人,養不活孩子,我天天幫你忙,找東西給她們吃,你還怪我管閑事!我是看在你死去的太太身上,看在孩子太可憐的份上,才插手來管這件事!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以後我就閉著眼睛不管,又不是我的孩子,餓死了也不關我的事!」掉轉身子,她頭也不回的走進自己的家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
這兒,警員打量著那個落魄的父親。
「好了,杜先生,希望你不在家的時候,最好找個人來照顧一下孩子,否則太容易出事。有父親的小孩,就是要送孤兒院也送不進去,不過,這樣常常讓孩子挨餓總不是辦法!」
「我在失業。」嘉文嘰咕了一句。
「你可以去找工作哦,台灣從來不會有人找不到工作的,何況你還是個大學畢業生呢!」
警員走了,嘉文牽著兩個女兒走進屋裡,心內禁不住湧起一股愴惻之情,堂堂七尺之軀的男子漢,竟養不起兩個孩子,這還算人嗎?屋內一片漆黑,他伸手摸到電燈開關,燈不亮,換了一盞燈,仍然不亮,他詛咒的罵:「怎麼回事?見了鬼!」
「穿制服的人把電線剪掉了!」真真用她早熟的聲調,細聲細氣的說。「張媽媽說燈不會亮了,我們沒有繳錢。」
嘉文呆了呆,就沉坐在一張椅子里,長嘆了一聲。用手捧著頭,他像碾磨般把頭在掌心裡轉來轉去,喃喃的、反覆的說:「我怎麼辦呢?天哪,要我怎麼辦呢?」
「爸爸,黑黑!」小念念提出抗議了:「我看不到你。」她用一隻瘦骨嶙峋的小手,觸摸著嘉文,以她自己發明的語言說:「黑爸爸,黑姐姐。」沒有燈時的爸爸是黑的,姐姐也是黑的,她拍拍自己:「黑念念。」然後才說到主題:「黑念念餓,黑念念要包包。」
看來她將來會成為個文學家,嘉文好奇的把手放下來,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的小女兒。念念有對充滿靈秀之氣的眼睛,在暗夜裡仍然閃著光彩,那小小的鼻頭和嘴就看不清楚了。站起身來,他摸黑找到了一段颱風時用剩的蠟燭,燃起蠟燭,他再望向兩個女兒。燭光下,一對童稚無知的孩子,都仰著天真的小臉,帶著股好奇和不解的神情,望著她們的父親。兩個孩子,真真聰明慧黠,念念美麗憨厚,只可惜都已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假若是以前的家庭情況,兩個孩子白白胖胖的,在草地上跳跳蹦蹦,一定是一幅美麗的圖畫,而今呢?家破人亡,人亡家破,什麼都別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