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秋天。

窗外,有些兒瑟瑟的風,有些兒瑟瑟的雨,還有些兒瑟瑟的涼意。天色已經不早了,滿院的樹木濃蔭,都被暮色揉成了昏暗的一片。窗子大開著,迎進屋子裡的不止秋風秋雨,還有更多的暮色。那盞玲瓏剔透的檯燈豎立在桌子上,沒有人去開亮它,襯著在風裡飄蕩的窗紗,像個修長的黑色剪影。

室內的空氣寂靜而落寞,寒意和暮色在同時加重。

姸青蜷縮在一張長沙發里,身子埋在一大堆靠墊之中,原來握在手裡的一本小說,早不知何時已滑落到地下。她的眼光無意識的望著窗子,一任暮色將她層層包裹,從午後天氣就逐漸變涼,但她始終穿著件單薄的衣衫,這會兒已不勝其寒惻。可是,她無意於移動,也無意於加添衣服,只是懶懶的瑟縮在沙發里,像一隻疲倦而怕冷的小貓,恨不得連頭帶腦都深藏起來。

一聲門響,姸青不用回頭,也知道進來的必定是吳媽,仍然不想動,只是把一個靠墊緊抱在懷裡,似乎想用靠墊來抵禦那滿懷的寒冷。

「小姐!」進來的果然是吳媽,挪動著一雙已行動笨拙的腿,她停在姸青的面前:「你還不準備呀?」

準備?準備什麼?姸青皺皺眉,腦子裡混混沌沌的,抓不住一絲一毫具體的東西。思想和暮色纏繞在一起,是一片模糊的蒼茫。

「小姐,要快些了,先生回來又要生氣的,」老吳媽焦灼的說,把一隻手放在姸青的肩上,像哄孩子似的放軟了口氣:「告訴我,你要穿哪一件衣服,我去給你燙。」

是了!姸青的意識清楚了;今晚有宴會!和這意識同時來的,是她身體本能的瑟縮,她更深的埋進靠墊堆里,身子蜷成了一隻蝦,輕聲吐出一句:「我不想去,我頭痛哪!」

「小姐,」老吳媽不安的拍拍她:「去總是要去的,別招惹得先生髮脾氣,大家都不好受。我去給你燙衣服,燙那件淺紫色銀絲的旗袍,好嗎?我知道你最喜歡那一件。」

「噢!」姸青輕輕的嘆息。「隨便吧!」

吳媽去了,室內又靜了下來。暮色更濃,寒意更深,窗外的細雨也更大了。時間過去了不知道多久,嘎然一聲門響,一個聲音突然劈開了凝滯的空氣:「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開燈?」

「姸啪」一聲,電燈大亮,蒼茫的暮色從窗口遁去。姸青驚跳了起來,靠墊滾落到地下,她愕然的瞪視著面前的男人,像一個猛然從沉睡中醒來,還不能適應外界的人,整個眼睛里盛滿了驚愕和迷茫。

「你是怎麼了?姸青?你還一點都沒有化妝呢!房間里燈也不開,坐在黑暗裡做什麼?我再三告訴你,今天的宴會是決不能遲到的,你到現在還沒有準備好,難道一定要給我坍台?」

迎接著這一大串責備,姸青滿腦子的迷茫都被趕走了,垂下了眼帘,她只感到那份濃重的寒意。怯怯的,她口齒不清的說:「我──我不大舒服,伯南。我──我頭──」「頭痛!是不是?」伯南盯著她,毫不留情的接了下去:「又該你頭痛的時候了?嗯?每次要赴宴會的時候,你就頭痛!嗯?姸青,別再跟我來這一套了,你馬上到卧室里去換衣服、化妝,二十分鐘之後我們出發!」

「伯南,我──我──」姸青懇求的望著伯南:「我不能不去嗎?」

「不去?」伯南把手裡的一個公事皮包扔在沙發上,瞪視著姸青,好像她說了句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你又怎麼了?姸青,別考驗我的耐心,趕快化妝去!」說著,他的眉梢已不耐的扎結了起來,怒氣明顯的寫在他的臉上,提高了聲音,他大聲喊:「吳媽!吳媽!」

吳媽匆匆的趕了進來,帶著一臉的惶恐。

「先生?」

「侍候太太化妝!」伯南大聲說:「給她準備那件深紅緞子的衣服!」

「紅的?」吳媽猶豫了一下。「我已經準備了紫的,小姐……」

「我說紅的!」伯南嚴厲的掃了吳媽一眼:「還有,我記得我告訴你好幾次了,你得叫姸青做太太,她不是結婚前,不是你的小姐,你現在是在我家做傭人,你得叫她太太!」

「是的,先生!」吳媽看了看伯南,又不安的看了姸青一眼:「到卧室來換衣服嗎?小……不,太太。」

姸青順從的走進了卧室,洗了臉,換上那件紅緞子的衣服,那是件大領口的洋裝,胸前裝飾著金色的花邊,伯南在衣服方面,從不為她省錢。但是,這件衣服並不適合她,裸露的肩頭和胸部只顯得她瘦削得可憐。對著鏡子,她凝視著自己,嘆口氣說:「噢,吳媽,我不喜歡這件衣服。」

「算了吧,小姐,先生喜歡呀!」吳媽說,拿著刷子刷著姸青的頭髮,那長垂腰際的頭髮,黑而柔軟,無限慵懶的披散在她的背上。「要盤到頭頂上嗎?小姐?」

「不要。」姸青說,淡淡的抹上唇膏和脂粉,鏡子里有張蒼白的、畏怯的、無可奈何的臉。即使是深紅色的衣服和閃亮的金邊,也壓不住那眉梢眼底的輕愁。拿起眉筆,她再輕輕的在眉際掃了掃,自己也明白,無論怎樣裝扮,她也無法和伯南那些朋友們的夫人相比,她們雍容華貴,談笑風生,自己呢?

「我是不屬於那一群的。」她低低的自語,「我不知道我屬於什麼世界,多半是個古老而被人遺忘的世界吧!」

眉筆停在半空中,她瞪視著鏡子,又陷進朦朧的凝思里,直到伯南惱怒的聲音打斷了她:「你要化妝到什麼時候?明天早上嗎?」

「叮」然一聲,她的眉筆掉落在梳妝台的玻璃板上,她吃了一驚,看到鏡子里反映出來的伯南的臉,那不滿的神情和慍怒的眼睛讓她更加心慌意亂,匆忙的站起身來,她抓起吳媽遞給她的小手袋,急急的說:「我已經好了,走吧!」

「就這樣走嗎?」伯南瞪著她,把她從頭看到腳:「難道我沒有買首飾給你嗎?你要讓那些同事的太太批評我虧待了你?」

「哦,首飾!」姸青再望了鏡子一眼,她多怕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呀,它們每次冰涼的貼在她脖子上,總使她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而且,過多閃亮的東西會使她迷失了自己,她是不會發光的,發光的只是首飾而已。但,她不想和伯南爭執,低嘆了一聲,她戴上一串簡單的珍珠項煉,又在耳邊的髮際簪上一朵新鮮的小玫瑰花,最起碼,玫瑰會帶一點生命給她。望著伯南,她問:「行了嗎?」

伯南沒有放開眉頭,從鼻子里輕哼了一聲說:「好吧,算了,時間來不及了。我應該請一個化妝師來教你化妝,你居然連畫眼線都不會!我從沒有看過學不會化妝的女人!」

「你最好連呼吸都代我包辦了,免得我麻煩呢!」姸青從喉頭深處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你在說什麼?」伯南警覺的問。

「噢,沒──沒有什麼。」姸青慌忙說,披上一條狐皮披肩,把手插進伯南的手腕中。「我們去吧!嗯?」

伯南帶著姸青走出門外,花園裡的桂花正盛開著,香味瀰漫在帶著雨霧的、潮濕的空氣里。大門外停著伯南那輛一九六二年的雪佛蘭小轎車。姸青上了車,伯南發動了車子,向霓虹燈閃亮的街頭疾馳而去。雨霧迷濛的撲向車窗,發出紛紛亂亂的「叮鈴」之聲,姸青縮在座位里,下意識的擁緊了那條狐皮的披肩,瞪視著車窗外面那雨絲和燈光縱橫交錯的街道,朦朧的感到這一切都不屬於自己,自己還留在一個遺失的世界里。

「又在想什麼?」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沒什麼。」她羞澀的說,垂下了頭。在車子里的,是她的肉體,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體,至於她的靈魂,正遨遊於十八世紀埃及的什麼廢墟里。

「知道今天請客的是誰嗎?」伯南冷冷的問,手扶在方向盤上。

「哦,是──是?」姸青徒勞的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古埃及廢墟里的人物似乎是不請客的。

「是程步雲夫婦,那個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說,皺了皺眉。「我記得我告訴過你。」

「是的,我──我忘了。」姸青輕輕的咬了咬嘴唇。

「你記住的事情實在不多!」伯南撳了一下喇叭,閃過一輛三輪車:「我很幸運,娶了一個終日在夢遊的妻子!」

姸青再咬了咬嘴唇,這次咬得比較重,眼睛里有點什麼潮濕的東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著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圍緊了脖子,彷佛那冰涼的雨水一直流進了她的衣領里。

坐在餐桌上,姸青神思恍惚的聽著那些賓客們的談話,始終沒有插過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婦都被分開來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對她備獻殷勤,花白的盾毛下有對細長的眼睛,經常有意無意的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的把番茄醬、辣醬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來,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顫抖的膝,常會不經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陣寒戰似的驚跳。她右手是一個年紀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的男人,雖然服裝整齊,卻不像什麼外交官,沒有那份禮貌的殷勤,也沒有加入那些高談闊論,臉上一直帶著個沉默的微笑。每當姸青因為膝部作戰而驚跳的時候,他就彎下腰去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條倒楣的餐巾!

那頓飯是一個漫長的刑罰,姸青始終如坐針氈。緞子的衣服是那樣滑,她奇怪是誰發明了餐巾這種累贅物。一次又一次,餐巾從她膝上滑落到地下,儘管拾起來的那位先生每次都給她一個溫和的笑容,她卻不能不窘迫得滿臉通紅。當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時,她接觸到坐在她對面的伯南的眼光,帶著嚴厲的警告的神色。她總是給他丟人的,甚至握不牢一條餐巾!她漲紅了臉,從身邊那位男士的手裡接過餐巾來,他望著她,對她溫柔的笑了笑,輕聲說:「很不科學,是不是?我是說餐巾。」

她有些驚慌,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談,但他的神色寧靜安然,這穩定了她不安的情緒。怯怯的,她非常不合適的答了一句:「我最怕人請我吃飯,我總是弄不慣這些東西,包括刀叉在內。」

那男人笑了,他有著寬寬的額角和濃濃的眉毛,一對略顯深沉的眸子里掩藏著智慧,而且是善解人意的。拿起刀子,他切碎了一塊牛排,微笑著說:「中國人吃東西是藝術,刀子是廚房裡的玩意兒,外國人到底歷史短些,還在當桌宰割的階段。」

她答不上話來,只能對他靦腆的微笑,在應酬方面,她永遠是那樣遲鈍和木訥。他並沒有在意這些,掉過眼光,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麼問話,不再注意她了。這使她舒服了很多,她是那樣害怕成為別人注意的目標!但是,身邊那隻顫抖的膝又靠了過來,她再一次驚跳,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傾向她這邊,故作關懷的問:「要什麼嗎?范太太?辣醬油?」

「哦,哦,不,不,謝謝。」姸青口吃的回答,差點兒碰翻了面前的酒杯。

「范太太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家吧?」男主人的目光對她投了過來,那是個能幹而且溫和的長者,程步雲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輩。

「噢,」姸青失措的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她自己也覺得回答得頗不高明。

「伯南,」程步雲轉向了伯南:「你應該帶你太太多出來跑跑,你們結婚幾年了?」

「五年。」伯南笑著回答。

「五年?」程步雲的眉毛抬高了:「這就是你不對了,伯南,怎麼結婚五年了,我才第一次見到尊夫人呢?你不該把她藏在家裡哦!」望著姸青,他上下打量著她,對她舉起了酒杯:「來來,范太太,我該早就請你來玩的,現在,罰我一杯酒吧,我再敬你一杯!」他爽快的幹了一杯酒,又斟滿杯子,對姸青舉了起來。

「哦,不,不行,」姸青還沒喝酒,臉上已一片紅暈,慌忙的說:「我──我不會喝酒。」

「那不成,」主人笑著說:「你非幹了這一杯不可,夢軒,你幫我給范太太斟滿酒杯。」

姸青右手那位拾餐巾的男士遵命拿起了酒瓶,斟滿了姸青的酒杯,姸青急急的用手按住杯口,以致酒倒在她的手背上,左手的老先生立即用餐巾來擦拭,而男主人高舉的酒杯還沒有放下。一時,情況顯得非常尷尬。伯南忍無可忍,冷冷的說:「姸青,你就幹了那杯吧!」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會喝酒!」姸青緊張的說,懇求似的望著伯南。「我們全體一起敬吧!」不知道那一個客人惡作劇,全席的人都對姸青舉起了杯子,姸青惶惶然的四面環顧,一時恨不得有地洞可以讓她鑽進去,急得滿面緋紅。生平她不敢沾酒,她知道一杯酒下肚,足以讓她當眾失態,何況他們喝的是威士忌。但是大家都那樣盯著她,帶著好玩的、捉弄的神態,如果固執不喝,她如何下台?在這一刻,她那樣希望伯南能幫她說一句什麼,可是,伯南只惡狠狠的瞪著她,用頗不友善的聲音說:「姸青,幹了吧!別那麼不大方!」

姸青又咬住了嘴唇,顫顫抖抖的舉起了酒杯,但,身邊有隻手接去了她的杯子,用不輕不重的聲音說:「別勉強女士們喝酒,換一杯果汁吧,這杯酒,讓我代范太太喝了!」

仰著頭,他將那杯酒一飲而盡,對姸青微微一笑。姸青可憐兮兮的看著他,說不出心裡有多麼感激。大家不再鬧酒了,注意力也從姸青身上移到別處,他們談起最近官場的一件趣聞,先生太太們都發表著議論,談得好不熱鬧。姸青悄悄的把目光移向她身邊那位男人的桌前,這時,才在那桌上豎立的座位名牌上,看到他的名字:「夏夢軒」。

散席后,大家聚在主人那豪華的客廳里,仍然高談闊論不止,姸青瑟縮的坐在靠窗的一個角落裡,只想躲開那群人,躲得遠遠的,甚至躲到宇宙的外面去。有個人影停在她的身邊,一杯茶送到了面前,她抬起眼睛來,是夏夢軒。

「喝杯茶吧!」他微笑的說,嘴邊有點鼓勵的味道。

她接過茶杯來,給了他一個虛弱的笑。

「我們常常要應付一些自己並不喜歡的環境,」他輕聲的說,背靠著窗子,握著茶杯的手穩定的晃動,那橙色的液體在杯里旋轉著,冒出的熱氣瀰漫在他的眼睛前面。「別為喝酒的事情難堪,他們都沒有惡意。」

「我知道,」她倉卒的說,想給自己的躲避找一個理由。

「我只是不習慣,我好像完全不屬於這裡,我很怕──見到陌生的人,這使我緊張不安,許多時候,我都寧願孤獨,我想,我生來就不太合群。」

「是嗎?」他深深的望著她:「孤獨是每一個人都需要的,寂寞是每個人都不要的,但願你有的是前者,不要是後者。」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能夠孤獨還是有福的人呢,許多人,希望孤獨還孤獨不了。」

「你嗎?」姸青問,感到自己緊張的情緒逐漸的放鬆了。面前的這個男人有種懶洋洋的鬆懈,斜靠在那兒,注視著那些高談闊論的人,有股遺世獨立的味道。「要孤獨的男人很少,他們都是些入世者,要競爭,要為事業奮鬥,要在人群里一較短長。」她輕聲的說。

「確實不錯,」他看了她一眼:「所以男人比女人難做,他們不能夠很容易的獲得片刻孤獨。人往往都受外界的操縱,不能自己操縱自己,這是最可悲的事!」「我有同感呢!」她低低的說,伸展著手臂,想起那間盛滿暮色的小屋,她寧願蜷縮在那沙發里,不願待在這燈燭輝煌的大廳中。

「我和伯南見過很多次,他不常談起你,」他說,在人群里搜索著伯南:「你們有孩子嗎?」

「沒有。」她輕聲說。

「我有兩個,」他喝了一口茶,愉快的笑著,眼睛里突然閃爍著光彩。「孩子是一個家庭里的天使,你們應該要孩子,那會使家庭熱鬧很多。」

「你太太沒來?」她好奇的問。

「她不喜歡應酬。」

「我也是。」她嘆息一聲,似乎不勝疲倦,並不是每一個丈夫都要強迫太太出席宴會呀!

伯南遠遠的走來了,手裡拿著姸青的披肩,對夏夢軒客氣而疏遠的點了點頭,他誇張的把披肩披在姸青肩上,用不自然的溫柔說:「姸青,你身體不好,別坐在風口上,當心回去又要鬧頭痛了。」

姸青看了伯南一眼,什麼都沒說。她是了解伯南的,在人前,他總要做出一股溫柔體貼的樣子來,朋友們都認為他是「標準丈夫」!在家裡呢?溫柔體貼就都不必要了。順從的站起身來,跟著他向前走去,伯南暗中狠狠的捏著她的手臂,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你該去和主人談話,別和那個夏夢軒躲在一邊,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闆而已!滿身銅臭!那邊那個白眉毛的老頭是孟主任,在我們部里很有點力量,對我出國的事頗有助力。他對你的印象很好,去和他多談談!」

她愕然的看著伯南,他想要她和那個孟主任談什麼呢?孟主任!就是那個用膝蓋碰她的老頭!她的胃部一陣痙攣,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僵硬了。

「不,伯南,我要回家。」她低聲的說。

「什麼?」伯南皺緊了眉。「你是什麼意思?」

「我要回家。」姸青像孩子似的堅持著:「我要馬上回家。」

「胡鬧!」伯南捏住她的胳膊。「上前去!」

「不!」她向後退,用執拗而又委屈的眸子望著伯南:「我要回家,請你帶我回家!」

怒氣飛上了伯南的眉梢,他緊握著姸青的手臂,彷佛立即就要發作,但是,他又忍下去了,望著姸青那張小小的、堅決的臉,他明白她固執的時候,誰也沒辦法讓她屈服。收起了怒容,他說:「好吧,我帶你回家。」

到了主人面前,伯南的臉色已經柔和得像個最深情的丈夫,對程步雲點了點頭,他溫柔的攬著姸青說:「對不起,內人有些不舒服,請允許我先告辭一步。」

主人夫婦一直送他們到門口,且送他們坐進汽車,伯南憐惜的把西裝上衣披在姸青的身上,看得那個程太太羨慕不止,車子開走了好久,才回頭對程步雲瞪了一眼。

「你該學習。」

「算了!」老外交官咧嘴一笑:「人家是小夫小妻呀!」

這兒,車裡的伯南已經變了臉,從反光鏡里瞪著姸青,他厲聲說:「你簡直可惡到了極點,完全給我丟人!」

姸青縮在座位里,用披肩裹緊了自己,怯怯的說:「我──我很抱歉。對不起,伯南。」

「我不知道為什麼娶了你?」伯南怒氣沖沖的吼著:「倒了十八輩子的楣!」姸青咬住了嘴唇,每當她無以自處的時候,她就只有咬緊自己的嘴唇,好像一切難堪、哀愁、痛苦……都可以在這一咬里發泄了,或者說,因這一咬而被控制住了。可是,淚霧升了起來,她看不清車窗外的任何景緻了。

「你永遠學不會!永遠長不大!永遠莫名其妙!」伯南仍然咒罵不已:「我要你這樣的太太做什麼?只是養了一個廢物!」

淚水滑下姸青的面頰,熱熱的、濕濕的。窗外的雨加大了,冷冷的雨水像是全灌進了她的衣領里。她把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仍然抵禦不了那包圍著她的一團冷氣。

夜深的時候,夏夢軒才離開了程步雲的家,他是全體賓客最後離去的一個。

站在程宅的大門外,他深吸了一口夜風,雨停了,他喜歡秋夜那種涼涼爽爽的空氣。他那輛米色的道奇牌小汽車正停在街道旁邊,上了車,他讓車子滑行在人煙稀少的街頭。深夜開車是一種享受,穩穩的握著駕駛盤,不必和滿街的車子行人爭先搶后。人生的駕駛也和開車一樣,何時才能有一條康莊而平穩的大道?不需要在別人車子的夾縫裡行駛?隨時擔心著翻車、拋錨、和碰撞?搖了搖頭,一種淡淡的、疲倦的感覺就對他包圍了過來,燃起一支煙,他對著窗玻璃噴過去,百無聊賴的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在程家待得這麼晚?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在現在這種爭名奪利的世界里,像程步雲那麼富於人情味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喜歡那對老夫妻,事實上,他和程步雲還有一段不算小的淵源。十五、六年以前,程步雲曾經在他念的大學裡面兼課,教他邏輯學,他們可以說是彼此欣賞。後來,程步雲曾想把自己的一個大女兒嫁給他,千方百計的為他們拉攏過。但是,那位小姐太嬌,夏夢軒又太傲,兩人始終沒有建立起感情來。接著沒多久,程步雲就外放到南美去了,他的那個大女兒也在國外結了婚。數年後,夏夢軒留學美國,還和她見了面,她已是個成熟的小婦人了,豪放、爽朗、熱情的招待他,頗使他有些怏怏然的懊喪。而今,程步雲年紀大了,退休了,兒女都遠在異國,只剩下一對老夫妻孤零零的在台灣,他就和他們又親近了起來,像個子侄一般的出入程家。老夫妻熱情好客,他也常在座中幫忙招待。

今天,今天為什麼要來呢?他加快了車行速度,耳邊有著呼呼的風響。他記起那個范伯南對他那畏怯的小妻子說的幾句話:「別和那個夏夢軒在一起,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闆而已,滿身的銅臭!」

范伯南以為他聽不見嗎?「滿身的銅臭!」這對他是侮辱嗎?其實,誰能離開金錢而生存?赤手空拳的闖出自己的事業,賺出一份水準以上的生活,這也算是可恥的嗎?這社會真是滑稽而不可解的,譏笑貧窮,也同樣嘲弄富有,焉知道貧窮與富有,都未見得是嘲笑的對象!這社會缺少一些什麼呢?他煞住車,深思的噴出一口煙,注視著前面的紅燈,給了自己一個答案:「缺少一些真誠,一些思想和一些靈氣!」

一個滿身銅臭的人嫌這個社會缺少靈氣?他不禁啞然失笑了。車子到了他那坐落在松江路的住宅門口,看看手錶,已經快十二點了,美嬋和阿英一定都睡了,別驚醒她們吧。下了車,他用鑰匙打開車房的門,先把車子倒進了車庫裡,再打開大門走進去。

花園裡的玫瑰開得很好,小噴水池的水珠在夜色里閃耀著,是一粒粒亮晶晶的發光體。他穿過花園,走進正房,客廳的燈光還亮著,地毯上散滿了孩子的玩具和靠墊、報紙,電視機忘記關,空白的畫面兀自在那兒閃爍,一瓶已殘敗了的花還放在茶几上面,在那兒放射著腐朽的濃香。他四面看了看,出於本能的關掉了電視,收拾了地下的書本和報紙,把靠墊放回到沙發上,嘆口氣,自語的說:「美嬋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太太,只是不大會理家!」

關掉了客廳的燈,走進卧室,他一眼就看到了美嬋,短短的頭髮下是張討人喜歡的、圓圓的臉,埋在枕頭中,睡得正香。棉被有一半已經滑落到地下,雙手都伸在棉被之外,卻又蜷縮著身子,像是不勝寒冷。夏夢軒站在床邊,默默的對她注視了幾秒鐘,奇怪她雖然已當了兩個孩子的媽媽,卻仍然保持著稚氣的天真。把棉被拉了起來,他細心的把她的手塞進棉被裡,就這樣一個小動作,已經驚醒了她,睜開了一對惺忪的大眼睛,她給了他一個朦朧的微笑,睡態可掬的說:「你回來了?我今晚跟孩子們玩得很開心,我是大老虎,他們是小老虎!」

怪不得客廳那樣零亂!他想。美嬋翻了一個身,閉上眼睛,立即又沉沉入睡了。夢軒轉過身子,走到孩子們的卧室中,電燈同樣亮著沒有關,他先到六歲大的兒子小竹的床邊,小竹熟睡著,一臉的黑線條,像個京戲中的大花臉,睡覺前顯然沒有經過梳洗。小小的身子歪扭著,彷佛睡得不太舒服,夢軒伸手到他的身子底下,首先掏出一把小手槍,繼而又掏出一輛小坦克車,最後再拉出一隻被壓扁了的玩具小熊,小竹的身子才算睡平了。他憐愛的看著那孩子,詫異他怎能躺在那麼多東西上面入睡。離開了兒子的床邊,他再走到八歲的女兒小楓的床邊,小楓是他的小珍珠,他說不出有多喜愛這個女兒。停在床邊,他驚異的發現那孩子正強睜著一對充滿睡意的眸子,靜靜的注視著他。

「嗨,小楓,怎麼你還沒有睡著?」他奇怪的問。

「我在等你呀,爸爸。」小楓細聲細氣的說。

「噢!」他彎下腰去,撫摸著那孩子粉撲撲的面頰。「我不是告訴過你么,爸爸事情忙,晚上回來得晚,你別等我,明天還要上學呢!」

「你沒有親我,我睡不著。」小楓輕聲的說,突然伸出兩隻小小的胳膊,攬住夢軒的脖子。夢軒俯下頭去,在她的額頭,兩邊面頰上,都吻了吻,那溫溫軟軟的小手臂引起他衷心的喜悅和感動的情緒。怎樣一個小女兒呀!為她蓋好棉被,把脖子兩邊掖了掖,他寵愛的望著她,低聲的說:「現在,好好睡了吧!明天我早早的回來陪你玩,嗯?」

孩子點點頭,唇邊浮起一個甜甜的笑。

「明天見,爸爸!」

「明天見!」夢軒退出房間,關了燈,帶上房門。心底有層朦朧的溫暖,什麼快樂能比得上孩子所帶來的呢?那是最沒有矯飾的感情,最純潔,也最真摯!

到浴室里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睡衣,他覺得了無睡意。

下女阿英早就睡了,他自己用電壺煮了一壺咖啡,到書房裡坐了下來。書房是他的天下,也是全房子中最整潔雅緻的一間,窗上有湖色的窗紗,窗下有一張大大的書桌,和一張皮製的安樂椅。桌上,一架精緻的檯燈放射著柔和的光線,四壁有著半人高的書櫃,上面陳列著一些小擺飾。燃起一支煙,握著咖啡杯子,他對著牆上自己的影子舉了舉杯,自我解嘲的說:「再見吧!滿身銅臭的夏夢軒!」

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他取出一疊稿紙,開始在夜霧中整理著自己的思想。中學時代的他,曾經發狂的想成為一個藝術家,徒勞的學過一陣子速寫和素描。到了大學時代,他又愛上了音樂,狠狠的研究過一陣貝多芬和莫札特。結果,他既沒成為藝術家,也沒成為音樂家,卻捲入了商業界,整天在金錢中打滾,所幸還保留了看書的癖性。到近兩年,他竟開始寫作了。他曾用「默默」為筆名,自費出版過一本名字叫《遺失的年代》的小說,這本書和他的筆名及書名一樣,在文壇上連一點漣漪都沒有攪起來,就「默默」的「遺失」在充斥於市面上的、五花八門的文藝著作中了。他並沒有灰心,對於寫作,他原只是一種興趣和寄託,說得更明白一點,他只是在找尋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幾乎要「遺失」了的自己。所以,儘管沒人注意到他,他在夜深人靜時,卻總要寫一些東西,而從這一段時間裡,獲得一種心靈的寧靜與和平。

啜了一口咖啡,又噴出一口煙,他沉思的望著那在窗玻璃上漫開的煙霧,思想有些紊亂而不集中。為什麼?總不應該為了范伯南那一句不相干的話而沮喪呀!只是,那個女孩會對他怎麼想呢?女孩?她已經不是女孩了,她結婚都已五年。但是,她怎麼還會有處女一般的畏怯和嬌羞?如果不用那過份艷麗的紅緞子把她包起來,她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吐出一個煙圈,再吐出一個煙圈,兩個煙圈纏繞著,勾劃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臉龐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有怯怯的眼睛和惶恐的神情,誰驚嚇了她?

早晨,是夏家最紊亂的一個時刻,兩個孩子起了床,小的要上幼稚園大班,大的在讀小學二年級,漱口、洗臉、穿衣服、書包、鉛筆、練習本,鬧得一塌糊塗。這時的夏夢軒一定還在床上,阿英在廚房裡忙早飯,美嬋則夾在孩子的尖叫聲中尖叫,她的尖叫聲往往比孩子還大。

「哦呀,小楓,你的書包帶子斷了,怎麼辦呢?快叫阿英去縫!」

「糟糕!小竹,你的圍兜呢?去問阿英!手帕?老師說要帶手帕?帶點衛生紙算了!不行?不行怎麼辦?去問阿英要手帕!」

「什麼?小楓?你餓了?阿英!阿英!趕快擺飯出來呀!」

「慢慢來,慢慢來,小竹,你要什麼?你的剪貼簿?誰看到小竹的剪貼簿了?」

「哦呀!你們不要吵,當心把爸爸吵醒了!」

「什麼?小楓?你不吃飯了?來不及了?那怎麼行?阿英!阿英!飯好了沒有?」

「怎麼了?小竹?別哭呀!剪貼簿?阿英!小弟的剪貼簿那裡去了?」

夢軒翻了一個身,把棉被拉上來,蓋在耳朵上。昨夜睡得晚,疲倦還重壓在眼皮上。但是,外面鬧成一團,卻怎樣也無法讓人安睡,孩子的吵聲哭聲,美嬋的尖叫聲,和阿英跑前跑后的「咚咚咚」的腳步聲。好不容易,小竹被三輪車接走了,小楓也吃了飯了,外面安靜了下來,他把棉被拉下來,正想好好入睡,一陣小腳步聲跑進了屋裡,一隻小手摸住他的臉,一張小嘴湊在他的耳邊,悄悄的說:「爸爸,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晚上要早早回來陪我們玩哦!」

再也忍不住,他用力的張開了眼睛,望著小楓說:「一定!」

孩子堆了一臉的笑,背著書包跳跳蹦蹦的走了,到了房門口,還旋轉身子來叫了一聲:「再見!爸爸!」

終於安靜下來了,夢軒裹好了棉被,這下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但是,美嬋走了進來,在床沿上坐下,她找了一把小銼刀,一面銼著指甲,一面說:「夢軒,你是睡著的還是醒的?如果你是睡著的,我就不吵你。」

夢軒不哼聲,表示自己是睡著的,可是,美嬋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你昨天幾點鐘睡的?我一點都不知道,我是十點鐘不到就睡了,昨天電視里有寶島之歌,那個矮仔財真把人笑死了。喂!夢軒,你聽到我嗎?」

她要告訴他的就是這個嗎?夢軒不耐的翻了一個身,打鼻子里哼了一聲,這一聲已經夠了,美嬋熱心的接著說:「你是醒著的?是嗎?夢軒?你答應今晚帶孩子出去玩,是不是?我們去看場電影吧,我好久都沒有看電影了,我們去看『棒打鴛鴦』好不好?是根據紹興戲改編的。」

棒打鴛鴦?這是個什麼鬼電影?他聽都沒聽說過,也懶得開口答腔。美嬋並不需要他說話,她依然一個勁兒興緻勃勃的說著。美嬋最大的優點,就是永遠能夠自得其樂。以前貧窮的時候,她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坐在廚房裡,對著一鍋焦飯發笑。孩子剛出世,她把尿布放到飯桌上去了,奶瓶塞進了自己的嘴裡(她永遠是那樣手忙腳亂的),等到發現了錯誤,就對著孩子哈哈大笑。她好像永不會憂愁、煩惱和緊張,對於好消息,她一概輕易接受,並且歡天喜地的渲染它。如果是壞消息,她有一種消極的抵抗法,就是根本不接受。她會皺皺眉說:「那有這樣的事?你在騙我吧!別告訴我,我不相信這些!」

這就結了,隨你再跟她怎麼說,她都不聽你的。可是,一旦她非接受不可的時候,她會手足失措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眼淚鼻涕全來了,滿屋子轉著喊「不要活了!」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真、善良,而頭腦簡單的女人。夢軒對她了解很深,因此從不把外界的煩惱,或者公司的業務講給她聽,知道她既無興趣也聽不懂。他們的經濟情況好轉之後,美嬋也十分容易的接受了,而且立即倚賴起下女來。但是,她並不像一般女性那樣,學得浮華、虛榮,或者在牌桌上磨去時間,她還是原來那個她,懶懶散散的、隨隨便便的、快快樂樂的。

「棒打鴛鴦!」她還在繼續她的話題:「這準是一部好片子,我告訴你。它融歌唱、愛情、打鬥於一爐,報上登的。還香艷、刺激、哀感、纏綿……哎!一定好看極了。廣告上還說,要太太小姐們多帶手帕呢!」

他體會過無數次和她一起看電影的滋味,知道「多帶手帕」真是件重要的事情,她自己是個樂天派,偏偏喜歡看些哭哭啼啼的片子,而且,每次她都比劇中人更傷心,哭得唏哩嘩啦像黃河泛濫,常常引得前後左右的觀眾都寧可放棄電影而來看她,使坐在一邊的夢軒面紅耳赤,如坐針氈。何況,她的淚閘是不能開的,一開就收不住,等到散場之後,她還會伏在前面椅背上嚎啕不止。所以,對於陪美嬋看電影,夢軒則一向視為畏途。

「怎麼樣?」美嬋把指甲刀丟到梳妝台上,沒有丟准,落到地板上去了,她也就由它在地板上躺著。「我們就說定了,晚上你回家吃晚飯,我們看七點鐘那場棒打鴛鴦!」

這可不是能夠說定的事情!棒打鴛鴦?誰要看什麼棒打鴛鴦!但是,他太倦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說吧!他現在只想好好的睡一個早覺。蠕動了一下身子,他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裡,嘴裡含糊的「唔」了一聲。美嬋從床沿上站了起來,輕鬆的說:「好了,我不吵你睡覺。」向房門口走了兩步,她又站住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哦,順便告訴你一聲,昨天我姐夫來了,他很急,說是缺一筆款子,等著要還人,他家的彬彬又生病了,賢賢的腳摔傷了,怪可憐的!他急著要跟我們挪一筆錢用,我找了半天,還好你沒把書桌抽屜鑰匙帶走,剛好裡面有一張簽好字的支票,我就給他了!」

「什麼?!」夢軒吃了一驚,突然醒了過來,從床上跳了起來,瞌睡蟲全跑到窗外去了。「你說什麼?什麼支票?」

「你簽好字的支票呀!」美嬋張大了眼睛:「你這麼緊張幹嘛?」

「票面是多少錢?」

「唔,我想想看,是……一萬五千五百,不對不對,是兩萬一千五百……」

「我知道了,」夢軒打斷她:「是一萬五千兩百元,是不是?有沒有抬頭的?」

「抬頭?」美嬋愕然的問:「什麼叫抬頭?你知道我對支票是根本不懂的,我拿給姐夫看,他說好極了,就拿走了。」

夢軒從鼻子里重重的呼出一口氣來。

「美嬋,你算是有錢了?一萬五千元就隨便給人?連問都不問我一聲?你的手面也未免太大了吧?」

「怎麼,」美嬋的嘴唇噘了起來:「他是我的姐夫嘛,難道要我見死不救?」「我知道他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們可沒有到要死的地步,你那個姐姐穿得比你漂亮多了,家裡用上兩個傭人,卻到處借錢過日子,算哪一門?你知道我這筆錢是今天馬上要付出去的,我並不是有一大筆錢可以放著不動,我的錢要周轉,你懂不懂?」

「不懂!」美嬋的嘴翹得半天高:「他們都知道我們現在有錢了,有錢就不要窮親戚了!」

「胡說!美嬋!」夢軒不耐的說:「你知道這一個月他在我們這裡拿走了多少錢?月初拿五千,月中又是三千,現在再拿去一萬五,一個月就拿走了兩萬多,我再闊也養不起你這門窮親戚!」

「他又不是不還,他不過是借去用一用,有錢就還我們,你那麼小器做什麼?」

「哦?我還算小器?」夢軒有了三分火氣:「美嬋,你講講理行不行?你姐夫拿走的錢什麼時候歸還過?如果數字小倒也罷了,數字越來越大,我是憑努力掙出來的事業,禁不起他們拖累,你懂不懂?而且,他們救得了急,也救不了窮,你的姐夫整天遊手好閒,酒家、妓院里鑽來鑽去,難道要我們養他們一輩子?他好好的一個男子漢,為什麼不去找工作做呢?」

「他也做過呀,」美嬋囁嚅的說:「他倒楣嘛,做什麼事就砸什麼事,人家不像你這麼運氣好嘛!」

「運氣?」夢軒氣沖沖的說:「假如我和他一樣,整天生活在酒家裡,看我們的運氣從哪裡來!」

起了床,他開始滿懷不快的換衣服,碰到美嬋,根本就是有理說不清,她待人永遠是一片熱情,但是,隨隨便便把支票給人的習慣怎能養成!「總之,美嬋,你以後不許動我的支票!」

美嬋的睫毛垂了下來,倚著梳妝台,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划著,像孩子般把嘴巴翹得高高的。夢軒不再理她,到浴室里去漱口洗臉之後,就拿起公事皮包,早飯也沒吃,往門外走去。美嬋追了出來,扶著車門,她又滿臉帶笑了,把支票的事硬拋開不管了,她笑著喊:「記住晚上陪我們去看棒打鴛鴦啊!」

「鬼才陪你們去看棒打鴛鴦!」夢軒沒好氣的大聲說,立即發動了車子,車子衝出了車房,他回頭看看,美嬋正獃獃的站在那兒,滿臉委屈和要哭的神情。他的心軟了,煞住車子,他把頭伸出車窗喊:「好了!晚上我回來再研究!」

重新發動了車子,向中山北路的辦事處開去。他忍不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女人!誰能解釋她們是怎樣一種動物?

午後。

姸青忽然從夢中驚醒了,完全無緣由的出了一身冷汗,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怔忡的望著窗子。室內靜悄悄的迎了一屋子的秋陽,深紅色的窗帘在微風中搖蕩。眨了眨眼睛,她清醒了,沒有祖父,沒有那棟在颱風里呻吟的老屋,沒有貧窮和飢餓,她也不是那個背著書包跋涉在學校途中的女孩。她現在是范太太,一個準外交官的夫人,有養尊處優的生活,爺爺在世會滿足了。但是,爺爺,爺爺,她多願意倚偎在他膝下,聽他用顫抖的聲音說:「姸青哦,你是爺爺的命哩!」

現在,沒有人再對她講這種話了,爺爺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給她留下,只留下了看著她長大的老吳媽,和一屋子被蟲所蛀壞了的線裝書。那些書呢?和伯南結婚的時候,他把它們全送上了牯嶺街的舊書店,她只搶下了一部古裝的《石頭記》和一套《元曲選》,對著扉頁上爺爺的圖章和一行簽字:「墨齋老人存書」,她流下了眼淚,彷佛看到爺爺在用悲哀的眼睛望著她,帶著無聲的譴責。多麼殘忍的伯南呀,他送走了那些書,也幾乎送走了老吳媽,如果不是姸青的眼淚流成了河,和老吳媽賭咒發誓的跟定了她的「小姐」的話。但是,跟定了「小姐」卻付出了相當的代價,現在的「小姐」闊了,老吳媽的工作卻比以前增加了一倍都不止,姸青不忍心的看著那老邁的「老家人」跑出跑進,剛輕輕的說一句:「我們再用一個人吧,吳媽的工作太重了!」

那位姑爺的眼睛立刻瞪得比核桃還大:「如果她做不了,就叫她走吧!」

老吳媽不是巴結著這份工作,只是離不開她的「小姐」,她那吃奶時就抱在她懷裡的「小姐」,那個嬌滴滴的、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何況,她在姸青家裡幾十年了,跟著姸青的爺爺從大陸到台灣,她沒有自己的家了,姸青到哪兒,哪兒就是她的家,再苦也罷,再累也罷,她可離不開她的「小姐」!

姸青下了床,天晴了,秋天的陽光是那樣可愛!梳了梳那披散的長發,繫上一條紫色的髮帶,再換上一身紫色的洋裝,她似乎又回復到沒有結婚的年代了,爺爺總說她是一朵紫色的菱角花。她們稀記得童年的時候,西湖的菱角花開了,一片的淺紫粉白。小時候,媽媽給她穿上一身紫衣服,全家都叫她「小菱角花來了!」曾幾何時,童年的一切都消逝了,媽媽、爸爸、西湖和那些菱角花!人,如果能永不長大有多好!

走出了卧室,迎面看到老吳媽捧著一疊燙好的衣服走進來,對她看了一眼,吳媽笑吟吟的說:「想出去走走嗎?小姐?」

「不。」姸青懶懶的說。

「太陽很好。你也該出去走走了,整天悶在家裡,當心悶出病來。」

「先生沒有回來嗎?」她明知故問的。

「沒有呀!」

「我做了一個夢,」她靠在門框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愁:「吳媽,我夢到爺爺了。」

「哦?小姐?」吳媽關懷的望著她。

「我們還在那棟老房子里,外面好大的風雨,爺爺拿那個青顏色的細瓷花瓶去接屋頂的漏水,噢!吳媽,那時候的生活不是也很美嗎?」

「小姐,」老吳媽有些不安的望著她:「你又傷心了嗎?」

「沒有,」姸青搖了搖頭,走進客廳里,在沙發中坐了下來。陽光在窗外閃耀著,她有些精神恍惚,多好的陽光呀!也是這樣的秋天,她和伯南認識了,那時爺爺還病著,在醫院的走廊上,她遇到了他。他正在治療胃潰瘍。他幫了她很多忙,當她付不出醫藥費的時候,他也拿了出來,然而,爺爺是死了,她呢?她嫁給了他。

到現在她也不明白這婚姻是建築在什麼上面的,從爺爺去世,她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爺爺把她整個世界都帶走了,她埋在哀愁里,完全不知該何去何從,伯南代表了一種力量,一種堅強,一種支持。她連考慮都沒有,就答應了婚事,她急需一對堅強的手臂,一個溫暖的「窩」。至於伯南呢?她始終弄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攪碎了一室的寧靜,姸青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拿起聽筒,對面是伯南的聲音,用他那一貫的命令語氣:「喂,姸青嗎?今晚孟老頭請客,去中央酒店消夜跳舞,你一定要去,我晚上不回家吃晚飯,十點鐘到家來接你,你最好在我回來以前都準備好,我是沒有耐心等你化妝的!」

「哦,伯南,」姸青慌忙的介面:「不,我不去!」

「什麼?」伯南不耐的聲音:「不去?人家特別請你,你怎麼能夠不去?你別老是跟我彆扭著,這是正常的社交生活,請你去是看得起你!」

「我不習慣嗎,伯南,你知道我又不大會跳舞!」

「你所會的已經足夠了,記住,穿得華麗一點,我不要人家說我的太太一股寒酸相!」

「我──我不要去嘛,伯南,我可以不去嗎?」

「別多說了,我十點鐘來接你!」

毫無商量的餘地,電話掛斷了,姸青悵悵然的放下了聽筒,無精打採的靠進沙發里。窗外的陽光不再光彩,室內的空氣又沉滯的凝結了起來。宴會!應酬!消夜!跳舞!這就是伯南那批人整日忙著的事嗎?為什麼他總喜歡帶著她呢?她並不能幹,也不活躍,每次都只會讓他丟人而已,他為什麼一定要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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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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