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深夜,他們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新辟的公路平坦寬敞,繁星滿天,月明如晝,公路一直伸展著,一長串的螢光燈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盡頭。公路上既無車輛,也無行人,只有鄉村的人家,傳來幾聲遙遠的狗吠。夢軒猛然煞住了車子,姸青問:「幹什麼?」

「我要吻你。」夢軒說。

擁住了她,兩唇相觸的那一瞬間,他依然有初吻她時的那種激動。姸青似乎每天都能喚起他某種嶄新的感情,時而清幽如水,時而又炙熱如火。

「我說過要教你開汽車,現在正是學開車最好的時候,」夢軒說:「來吧,我們換個位子。」

「現在嗎?」她愕然的說:「夜裡一點半鐘學車?」

「在的,夜裡學最好,沒有人又沒有車,這條公路又平坦,來吧!等你學會了開車,我們可以駕著車子去環島旅行,兩人輪流開車去。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要教會你生活!」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把車子撞毀,就教我吧!」姸青說,真的和夢軒換了位子。

坐在駕駛座上,她對著夢軒發笑,夢軒把她的手捉到駕駛盤上來,板著臉,一副老師的樣子,指導著說:「放下手煞車!」

「什麼是手煞車?」姸青天真的問。

夢軒告訴了她,她依言放下了手煞車,然後調整了排檔,夢軒警告的說:「這是自動換檔的車,油門可別踩得太重,當心車子衝出去煞不住,萬一衝了出去,趕快放掉油門,改踩煞車,知道嗎?」

「我試試看吧!」姸青說。

車子發動了,姸青膽子小,只敢輕輕的踩著油門,雙手緊張的緊握著駕駛盤。但是,車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平穩,在寬闊的街道上滑行。看到那樣一個龐大的機械在自己的駕駛下行動,姸青高興得歡呼了起來:「看!我居然能夠駕駛它,我不是一個天才嗎?」

大概是太得意了,方向盤一歪,車子向路左的安全島直衝過去,慌亂中,她把方向盤急向右轉,車子又差點衝進了路邊的田野里,夢軒大喊:「放油門!踩煞車!」

好不容易,車子煞住了,姸青驚得一身冷汗,白著一張臉望著夢軒。夢軒一把攬住她,拍著她的肩,又笑又說:「真是個好天才呵!」

姸青驚魂未定,猶疑的說:「剛才是不是很危險?」

「其實沒有什麼,」夢軒說:「你的速度很慢,頂多只會撞壞車子,不至於傷到人,學車最危險的一點,就是該踩煞車的時候,心一慌就很容易誤踩油門,只要你把油門和煞車弄清楚,冷靜一些,就沒關係了。來吧,繼續開!」

「你有膽量坐我開的車子呀?」姸青問。

「為什麼不敢?」夢軒拂開她面頰上的頭髮,對她深深微笑。「即使撞了車,也和你死在一塊兒?」

「呸!幹嘛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夢軒笑了,說:「怎麼你有時候又會有這種多餘的迷信呢?」

「我不怕談到自己的死亡,但是很忌諱談你的。」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頂多不過進入無知無覺的境界,假如失去了你……」她垂下眼帘,低低的說:「那就不堪設想了。」

「哦,姸青,」他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不會失去我,永遠不會,我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上天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和堅強的心,為了要我保護你,我會是一個很負責的保護者。」

她對他靜靜的微笑,好一會兒,他振作了一下說:「好了,繼續開車吧!」

她回到汽車的駕駛上,在那杳無人跡的公路上,來回練習了將近一小時的汽車駕駛,深夜兩點多鐘,才回到碧潭的小屋裡。對碧潭這幢靜謐溫馨的小洋房和那佔地頗廣的花園,夢軒為它題了一個名字,叫作「馨園」,取其溫馨甜蜜而又處處花香的意思。走進屋裡,夢軒說:「你猜怎麼?在度過這樣豐滿的一個晚上之後,我非但不疲倦,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

「我也是。」姸青說。

「我想寫一點什麼,」夢軒坐在沙發里,用手托著腮。「我現在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想,急於要用文字表達出來。」

「為什麼不立刻寫出來呢?」姸青坐在夢軒腳前的地毯上,頭倚著他的膝。「你已經有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什麼都沒寫過了,來吧,你寫,我在一邊看著。」

「你會很厭氣的。」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我不會,」她慢慢的搖著頭。「只要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厭氣。」

他們走進了書房,姸青為他鋪好紙,放好筆,沒有驚醒老吳媽,她用電咖啡壺燒了一壺咖啡。咖啡香瀰漫在室內,和窗外傳來的梔子花香揉和在一起。姸青坐在夢軒的對面,雙手交叉著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靜靜的張著一對痴痴迷迷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他。她的眼光攪散了他的思想,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筆,和她對視了起來。黎明慢慢的爬上了窗子,曙光照亮了窗帘,夢軒仍然一字未寫,握著姸青的手,他說:「我知道了,人在過分的幸福和滿足里,是寫不出東西來的,所以,許多文藝作品都產生在痛苦裡,許多作品表現痛苦也比歡樂來得更深刻。」

「因為人不容易忘記痛苦的事情,」姸青說:「卻很容易忘記和忽略幸福。」他們在天已透亮的時候才上床,枕著夢軒的手臂,姸青輕聲的說:「夢軒,我想見見你的孩子。」

「哦?」夢軒有些詫異。

「你知道我不會生育嗎?」

「是嗎?」

「是的,但是我很喜歡孩子,我一直夢想自己能成為母親,而且……」她嘆口氣:「我多麼想給你生一個孩子,他一定會綜合我們兩個人的優點,是我們愛情的紀念,將來他再生孩子,他的孩子再生孩子,我們愛情的紀念就可以永遠不斷的在這個世界上傳下去。」

「哦,」夢軒笑著說:「你說得多麼傻氣!」

「我可以見見你的孩子嗎?」她再問。

「當然,我過兩天就把他們帶來玩,不過,他們是相當頑皮的。」

「我會喜歡他們!」她擔心的說:「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喜歡我?」

「他們善良而天真,他們會愛你的,沒有人能夠不愛你,姸青。」

「真的?」

「嗯。」

她滿足的微笑了,翻了一個身,一樣東西從她的睡衣里滾了出來,是那粒紫貝殼。在她病中。她總是摩挲玩弄這粒紫貝殼,已經被她摸得十分光滑了。握住了它,她甜甜的說:「噢!紫貝殼!」

闔上眼睛,她立即睡著了,睡得很香很沉,那粒寸刻不肯離身的紫貝殼還緊握在手中。夢軒沒有馬上入睡,回過頭來,他望著她。她唇邊有著滿足的笑意,熟睡得像個孩子。他看了很久,然後,自己的唇輕輕的貼向她的額,低低的說:「姸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多麼的愛你呵!」

美嬋是個很容易把一切惡劣事實都拋開不管,且圖跟前清靜的女人,她一生最怕的是操心和勞神,即使有極大的悲痛,她大哭一場,也就算了。所以,她倒也是個很能自得其樂的人。她生平所遭遇過的最嚴重的事,就是父母的相繼去世,但是,喪事既有姐姐、姐夫料理,她也就像接受一件必然的事情一樣接受了。自從父母去世到現在,真正讓她痛苦的事,就只有夢軒和姸青同居這件事了。

她接受了這件來到的事實,就如同她接受任何一件事實一樣。最初,夢軒的撫慰平息了她的傷心,可是,夢軒變得經常不回家了,由每星期回來三四次,減低到回來一二次,她才發現問題的嚴重。她對夢軒的感情是朦朦朧朧的,像小說里描寫的那種可以讓人生,可以讓人死的感情,她從來就沒有產生過。她認為男女到年齡就結婚,是一種必然的事情,丈夫對於她,就是一種倚賴,一種靠山,一種伴侶,和孩子們的父親而已。但是,她害怕被遺棄,害怕孤獨,害怕演變到最後,夢軒會要和她離婚,以便娶姸青。增加她這種恐懼心情的,是三天兩頭就帶著一群孩子來拜訪她的陶思賢夫婦。

陶思賢覬覦夢軒的財產和事業,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許多人生來就會原諒自己的失敗,而嫉妒別人的成功,陶思賢就是這樣。尤其當他的生活越過越困難的時候,夢軒的財產就更加眩惑他了。雖然,他每個月都或多或少可以從夢軒那裡弄到一些錢,但是這些小數字是滿足不了一顆貪婪的心的。當他最初發現夢軒另築香巢的時候,他以為抓住了他的把柄,可以得到大大的一番好處,沒料到夢軒完全不受他那一套,竟和盤向美嬋托出,而乾乾脆脆的拒絕了他的要求,這使他不止老羞成怒,簡直達到懷恨的地步。夢軒既然不能聽命於他,貢獻出自己的財產,就一變而成為他的敵人了。

這天晚上。他們一家五口又「闔第光臨」了夢軒的家。正像陶思賢所預料的,夢軒沒有回家,而去了「馨園」。美嬋正煩躁的待在家裡,和孩子們胡亂的發著脾氣。看到了陶思賢夫婦,她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但,當雅嬋第一句話說的就是:「怎麼,夢軒又不在家呀?」

她就按捺不住,立即眼淚汪汪了。招呼他們坐下,孩子們馬上和孩子們玩到了一塊兒,美嬋拭了拭眼淚,嘆口氣說:「他現在那裡還有在家的日子!」

「你就由他這樣下去嗎?」陶思賢問,燃起一支煙,覷眯著眼睛,注視著他的小姨子。奇怪著以她那樣豐腴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膚,怎麼挽不住一個男人的心?何況她唇紅齒白,絲毫未見老態,和雅嬋相比,她實在還稱得上是個美人呢!

「不由他這樣下去,又怎麼辦呢?」美嬋絞著她的雙手,像個無助的孩子。

「美嬋,你得拿出點主意來,」雅嬋說:「瞧吧,他遺棄你就是時間問題了!」

「事實上,現在還不等於已經遺棄了美嬋,」陶思賢和太太一唱一和。「一星期里只回來一天半日的,八成是為了孩子才回來呢!再過一年半載,那個女人也養個兒子女兒的,看著吧,他還會管你們才有鬼!」

「是呀,」雅嬋說:「你沒有聽說過嗎?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男人都是些饞嘴貓!」

「喂喂,雅嬋,我可不是呵!」陶思賢說。

「你?你也敢!」雅嬋得意洋洋的說,深以自己的「御夫有術」而驕傲。

「我──我怎麼辦呢?」美嬋一個勁的揉搓著雙手,求助的看著姐姐、姐夫:「你們說我怎麼辦呢?」

「你也該拿出點威風來呀!」雅嬋搶著說:「到他那個小公館里去吵呀,罵呀,砸東西呀,抓住那個女的打一頓呀!現在這個時代又不作興男人討三妻四妾的,你難道還想博什麼賢慧名嗎?去打它一個唏哩嘩啦呀!」

「這──這怎麼做得出來?」美嬋面有難色:「怎麼好意思去吵去鬧呢?」

「你呀,你真是的!」雅嬋的女高音,陡的又提高了八度:「人家好意思霸佔有婦之夫,好意思和你丈夫軋姘頭,你還不好意思去吵呢!」

「老實說,去吵去鬧並不能解決問題,」陶思賢不慌不忙的說,望著美嬋:「最要緊的,你得把經濟大權抓過來。」

「經濟大權?」美嬋愣愣的問,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什麼經濟問題。

「當然,你想,那一個女人會心甘情願的給人做小?還不是看上了夢軒的財產,夢軒現在迷著她,一定用房子啦,金錢啦,往她身上堆。古往今來,為一個女人傾家蕩產的人有的是呢。將來,往好裡頭想,那個女的撈飽了鈔票一走了之,夢軒成個窮光蛋回到你身邊來。往壞裡頭想,他們雙宿雙飛,帶走所有的錢,拋下你們母子三個完全不管,那你帶著兩個孩子,人財兩空,以後的生活準備怎麼過呢?」「那──那──」美嬋越聽越心亂,眼眶熱熱的,只是要掉眼淚:「那我怎麼辦呢?我從來就不管他的錢,怎麼才能抓到經濟大權呢?」

「問他要呀,」陶思賢說:「美嬋,不是我說你,你也真老實得過了頭!你是他正娶的太太,你有權管這檔子事呀,為什麼不去法院告他們一狀呢?告那個女的妨害家庭,這官司你是百打百勝,如果你要打,我幫你介紹律師!要嗎,乾脆和他離婚,讓他付幾百萬贍養費!」

「離婚?」美嬋獃獃的說:「我不要離婚。」

「那麼,你去和他談判,叫他先付你一百萬,你就不告他們,夢軒一定怕你告狀,準會如數付給你。你有了一百萬,也就有了保障,即使他要遺棄你,你也不會餓肚子去討飯了。如果他浪子回頭呢,你們也可有筆重新開始的基金呀,你說是不是?」

「這……」美嬋的腦子完全轉不過來,她從來就沒有任何數字觀念和經濟頭腦。「他……不給我呢?」

「只要你聲言要告狀,他一定會給你,否則你就告他,說他不養家,法院會判決他負擔家庭。」

「可是──可是──他沒有不養家呀!」

「哎,美嬋,你怎麼這樣傻呢!」陶思賢不耐的說:「有了錢你就不怕他甩掉你了呀,如果他的經濟由你控制,你想想看,他還敢和你離婚嗎?」

「我拿了錢做什麼呢?」

「我告訴你,」陶思賢向她俯近了身子:「我去找一個律師,幫你擬一張狀子,你拿這張狀子找夢軒攤牌,要他付你一百萬,他怕鬧成大新聞,毀了他的事業,也怕敗訴之後,賠償得更多,還怕那個女的臉上下不來,一定會答應你。你拿了錢,如果沒地方放,可以交給我,我拿去幫你放利,或者做做生意,夠你吃喝不盡了,你說怎樣?如果你現在狠不下心哦,將來總有一天會帶著孩子去討飯,你看著吧!我們是好意幫你忙,你不能再糊裡糊塗了!」

「是呀,」雅嬋好不容易插進嘴來:「告狀只有一年內可以告,一年後就告不著他了,是不是,思賢?」

「是的,要採取手段就得快了。」

「我──我──」美嬋抹著眼淚:「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你就依我們的吧,我幫你去找律師,怎麼樣?」陶思賢說:「拿出點骨頭來,美嬋,你有了錢,再嫁也容易得多!是不是?」

「我──我不要再嫁呀!」美嬋哭兮兮的說。

「我也不是要你再嫁,只是要你給自己留一個退步!」

「反正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美嬋毫無主見。「你們怎麼說,我──我就怎麼做吧!」

「那麼,我就去幫你找律師了!」陶思賢忍不住面有得色,濃濃的噴出一口煙。「我告訴你,這樣做准沒錯!」

「我──我──好吧!」美嬋姸省了姸省鼻子:「我試試看!」

「態度要強硬一點,知道嗎?」雅嬋叮囑著。

「我──知道。」

孩子們都已經跑到卧室里去玩了,不知道在爭執些什麼,鬧成了一團,忽然間,小楓放聲大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從卧室里奔進了客廳。美嬋慌慌張張的跳了起來,急急的問:「怎麼了?怎麼了?打架了嗎?」

「媽媽!媽媽!」小楓哭著,撲進了母親的懷裡:「表姐壞死了,壞死了!她騙我!她說的話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什麼話不是真的?」美嬋問,抱住小楓的頭。

「她說爸爸不要我們了!她說爸爸有小老婆了!媽媽,」抬起淚痕狼藉的小臉,她切盼的問:「爸爸呢?爸爸到那裡去了?」

美嬋注視著小楓,她的滿懷愁苦全被小楓的一句話所勾起來,再也忍不住,她緊抱著小楓的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母親的眼淚使小楓更加驚慌了,她恐怖的望著母親,跺著腳,嚎啕的喊著:「爸爸!爸爸!我要爸爸呀!」

美嬋泣不可抑,攬緊了小楓,母女兩個,完全哭成了一團。

姸青仍然沉迷在她的小天地里,醉意醺然的度著她的歲月。她看不到隱藏在平靜的生活後面的風浪,溫暖的感情把她的頭腦和心靈都填塞得太滿了,她沒有地方再容納憂愁,也拒絕接受憂愁,她願意用她整個的生命,去捕捉目前這一份完美的歡樂。

斜陽透過了窗紗,半輪落日遠遠的浮在碧潭水面,花園裡,清香馥馥,微風輕揚。姸青等待著夢軒,昨夜,夢軒沒有到馨園來,今天,他曾打電話告訴她,下班之後就來。廚房裡飄出了肉香,他喜歡吃紅燒雞翅和鴨腳。看看手錶,他馬上要來了,走進屋內,插上了電咖啡壺的插頭,片刻,咖啡的香氣瀰漫全室,壺蓋在蒸氣下跳動。側耳傾聽,非常準時,三聲汽車喇叭聲,她奔出室內,穿過花園,打開了大門,夢軒的頭伸出車窗,對她揚著眉毛微笑,她歡呼著:「我算好你該到了!給你準備了你愛吃的……」

她猛然停住了說話,一個小女孩兒正從車門裡跳了出來,後面還緊跟著一個小男孩兒。她驚訝的張大了眼睛,望著那一對粉妝玉琢般的小孩,兩個孩子也轉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對她好奇的張望著。

「你不是說想見見他們嗎?」夢軒說:「這就是小楓和小竹。」轉向孩子,他說:「怎麼,傻了嗎?怎麼不叫許阿姨?」

小楓抿著嘴,怯怯的笑笑,掀起了頰上一個小酒渦,低著頭,她軟軟的喊了聲:「許阿姨。」

小竹也跟著喊了句:「許阿姨。」

面對著這兩個孩子,姸青驚喜交集,她沒料到兩個娃娃如此漂亮,和他們的父親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他們相見,她竟有些微微的失措,蹲下身子,她把兩個孩子分別攬在兩隻臂彎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忍不住由衷的低喊:「你們長得是多麼的可愛啊!」

夢軒停好了車,和姸青及孩子們走進了屋裡,兩個孩子好奇的東張西望,姸青急於要找出一些東西來款待她的小客人,搬出了一大堆巧克力、牛肉乾、和果子汁,忙得不亦樂乎。好不容易坐定了,她又把孩子攬向她的身邊,要他們坐在她身子的兩旁,剝了一塊糖給小竹,又轉向了小楓,說:「你真該早一點到我這兒來玩的,你可愛得像一隻小蝴蝶呢!」

「你怎麼不到我家去玩?」小楓天真的問:「我還有一個阿姨,就常常到我家去玩的!」

顯然夢軒並沒有告訴孩子們,她和夢軒之間的關係。姸青看了夢軒一眼,夢軒顯得有點兒尷尬,彷佛需要解釋一下,他低低的說:「我認為,無需乎讓孩子們知道。」

姸青沒說什麼,她並不在意這個,兩個孩子的可愛和天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只一忽兒,她就和兩個孩子親親熱熱的玩到了一塊兒。坐在地毯上面,她帶著他們笑,帶著他們玩,左擁右抱的攬著他們,給他們講述那些塵封在她腦海里已許許多多年的故事;青蛙王子,睡蓮公主,和金蘋果。

夢軒驚異的發現孩子們在她面前變得那麼柔順,那麼乖巧,竟和他們的父親一般依戀她。悄悄的注視著姸青,他在心中感慨的自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大的征服力量!」

姸青是不知道,她陶醉在孩子們的笑靨里,感到滿心充滿了喜悅和溫暖。沒多久,兩個孩子已纏繞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了,孩子們的笑聲中夾著姸青的溫柔笑語,看得夢軒的眼睛酸澀,他忍不住要想,假如這一對孩子是姸青所生,這一幅家庭的圖畫是多麼溫暖!

一陣焦味瀰漫在室內,夢軒聳了聳鼻子,又皺了皺眉頭,說:「我打賭,一定是咖啡滾幹了!」

「啊呀!」姸青驚跳起來,用手敲著自己的腦袋,嚷著說:「我幫你煮的咖啡!我忘得乾乾淨淨了!」

一邊笑著,她一邊搶救下那燒乾了的咖啡壺,對夢軒抱歉的眨眨眼睛,說:「怎麼辦?給你重煮吧!」

「我喝茶。」夢軒笑著說:「聞聞咖啡香,比喝更好。」

「那麼,可以每天燒焦一壺。」姸青說。

在晚餐桌上,姸青忙著照顧那兩個小東西,幾乎都忘了自己吃,吳媽在一邊幫忙,心底湧上一股欣羨,如果這是小姐的孩子呵!飯桌上的空氣那麼融洽快樂,夢軒帶著種酸楚的情緒,看著姸青那樣熱心的對待孩子們。小楓咽了一口飯,握著筷子,忽然對姸青獃獃的望著,說:「許阿姨,你沒有小孩嗎?」

姸青愣了一下,笑著說:「是的,我沒有。你做我的女兒吧,好嗎?」

「我──」小楓認真的側著頭,想了想,嚴肅的說:「我不能,我媽媽會傷心的。」

姸青的笑容凝滯了一下,然後她釋然的笑笑,挾了一個肉圓放在小楓的碗里,說:「那麼,還是做媽媽的乖女兒吧,別讓媽媽傷心。」

「我不會讓媽媽傷心,」小楓的小臉上一本正經:「只有爸爸的小老婆會讓媽媽傷心,那是一個壞人!」

「當!」的一聲,姸青手裡的湯匙掉到桌面上,湯潑灑了一桌子,笑容倏然從她唇邊隱去,歡樂霎時間遁走得無影無蹤。她獃獃的望著小楓,面頰變得和桌上的磁碟一般蒼白。吳媽挺直了背脊,正在喂小竹的一匙飯停在半空中。夢軒猛吃了一驚,面色也頓然變白了,放下飯碗,他緊張的喊:「姸青!」

姸青沒有說什麼,推開了面前全然沒有動過的飯碗,她頹然的站起身來,一語不發的退進了卧室里。夢軒也推開飯碗,跟著站起來,追進卧室,姸青正愣愣的坐在床沿上,不言也不動,一臉的慘切之色。夢軒的心臟絞痛了,走過去,他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低低的喊:「姸青!姸青!」

姸青仍然不動,他蹲在她的面前,握住了她那因激動變得冰冷的手,勉強的想安慰她:「不要為孩子的話難過,姸青!孩子是無心的,他們還完全不懂事!」

姸青咬了咬嘴唇,那是她痛苦的時候的老習慣。直視著前面,她幽幽的說:「就因為孩子是無心的,就因為孩子還不懂事,所以,孩子的話也最真實。」

「不要,姸青,不要這樣想。」夢軒握緊她的手,一時間竟沒有言語可以安慰她,好半天,才凄然的說:「什麼叫『是』?什麼叫『非』?姸青,是非是人為的,是人定的,捫心而論,我們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是嗎?」姸青悶悶的反問:「你真覺得我們沒有做錯什麼?我沒有使別人傷心?沒有破壞別人美滿的家庭?」

「哦,姸青!」夢軒痛苦的轉開頭:「不要作繭自縛,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目前的情況,對你已經是非常非常的委屈了。你應該有權利享受愛情,姸青。」「我沒有權利。」她低低的說。

「你有,」夢軒說:「每個人都有。」

「只有一個機會,我們都已經喪失了。」

「上帝應該給人彌補錯誤的第二個機會。」

「或者上帝並不那麼寬大。」

「姸青!」他苦惱的喊:「我不該帶孩子們來!」

「不,」姸青振作了一下:「你該帶他們來,我喜歡他們!」

站起身來,她提起精神,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們出去吧,別嚇著孩子。」

重新回到餐廳,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小楓滿臉惶恐,本能的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嚇得呆愣愣的。看到姸青出來,她用可憐兮兮的聲音說:「許阿姨,你是不是生氣了?」

「噢,小楓!」姸青低喊:「一點也沒有,我剛剛有些不舒服,現在已經好了,來,你愛吃什麼?我給你拿。吳媽,你給小竹多喝點湯。」

這小小的不快彷佛立即過去了,他們又恢復了歡笑和快樂。飯後,姸青和孩子們大講西遊記,聽得兩個小東西眉飛色舞。接著,他們接待了一位客人──程步雲。在馨園,他是僅有的來客。看到滿室歡笑和兩個孩子,這位老先生有些意外,再看到孩子們和姸青的親熱,程步雲就更深的湧上了滿懷的感動。

重新煮了咖啡,姸青給程步雲和夢軒都倒了一杯,帶著孩子退到卧室里去玩,因為兩個小東西堅持要知道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結果如何。夢軒和程步雲談得很投機,談了許多問題,許多人生。姸青走出來給孩子倒開水,無意之間,她聽到程步雲和夢軒的幾句對話:「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昨天我在天使咖啡館里,碰到陶思賢,你猜他和誰在一起?」

「誰?」

「范伯南。」

看到姸青,他們換了話題。陶思賢和范伯南,這是物以類聚。姸青回到卧室里,心中忐忑而驚疑,但她並沒有讓這件事太困擾自己,她仍然和孩子們笑得很開心。

夜深了,兩個孩子直打哈欠,夢軒要把孩子們送回台北,順便也送程步雲回家。車子開出了車房,姸青站在門口送他們,夢軒說:「別睡,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姸青含笑點頭。小楓突然從車門裡鑽了出來,拉下姸青的身子,在她面頰上重重的吻了一下,用帶著睡意的聲調說:「再見,許阿姨。」

這使姸青大大的感動,小竹已經躺在靠墊上睡著了。目送他們的車子消失,姸青還在門口站了很久。夜露侵衣,風涼如水,她滿懷激情,也有滿懷凄惻。孩子的一句話,程步雲的一句提示,都是晴空里的暗影。隱隱中,她朦朧的感到,屬於歡樂的日子可能不太長了。

「姸青!」夢軒停好了車子,用鑰匙打開了大門,一口氣衝進了房間里,揚著聲音喊:「姸青!姸青!」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姸青從卧室里迎了出來,帶著一臉的驚嚇。

「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好消息?」姸青微微的抬起眉毛,神色中有著三分喜悅,和七分驚奇。「什麼好消息?」

「我完成了一項很大的交易,賺了一筆錢。」

「哦?」姸青遲疑的看著他,他從沒有對她談過賺錢和交易這種事,她對這事也向來沒有興趣。

「這不算什麼,但是,因為這筆生意做成了,我可以喘一口氣,我把業務交代給張經理他們,已經都安排好了,換言之,我有一個星期的假期。」

姸青十分可愛的揚起睫毛,用那對清靈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

「懂了嗎?姸青?我們有一個星期的假日,記得我說過的,我要和你一起去做一次環島旅行,現在,我要實踐我的諾言了,我們明天就出發!」

「明天?」姸青吸了一口氣。

「是的,明天!姸青,這不是一次單純的旅行,我一直欠你一些什麼。」

「欠我?」

「欠你一場婚禮。」

「夢軒!」她可愛的微笑著:「別傻!我早已不在乎那些了,許多有婚禮的人不見得有我們這樣相愛。」

「可是,我們該補行一次蜜月旅行。」

「這是你的心愿,」姸青的笑容溫柔如夢:「反正,你心心念念要帶我去旅行,我們就去吧!」

「明天一早出發,嗯?」

「自己開車去?」

「是的,你行嗎?我們輪流開車。」

「我想可以。總之,一切聽你的安排。」

「跟我來!」夢軒走到桌子前面,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台灣地圖,攤開在桌面上,用一支紅筆,勾划著路線,一面划,一面說:「我們從台北出發,沿著縱貫線公路到台中,再從台中開車到日月潭,在日月潭住兩天,然後再沿縱貫線開車到嘉義,把汽車送到車行去保養,我們換乘登山小火車去阿里山,在阿里山玩兩天,再到高雄,玩大貝湖,墾丁公園,最後到鵝鸞鼻,然後折返台北,如何?」

「你漏了縱貫公路。」姸青笑吟吟的說。

「那是另外一條路線,只好下次去了,如果我們折回台北的途中,你還不累的話,我們也可以從台中開往橫貫公路去……」他注視著姸青:「你從沒有去過橫貫公路嗎?」

「來台灣后,我除了台北以外,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你帶我去的金山海濱。」夢軒望著她,不住的搖頭,憐憫的說:「可憐可憐的姸青!」

姸青笑了,說:「既然要去,就該準備旅行要用的東西呀!」

「來吧!」夢軒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出房間,穿過花園,走到大門口,他的汽車還停在門外沒有開進車房。打開車門,姸青驚異的發現車內堆滿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抬起頭來,她奇怪的說:「這是什麼?」

「路上要用的東西呀!這一大包全是食物,牛肉乾、花生米、葡萄乾、酸梅、糖果……應有盡有。這邊的一包是藥物,以備不時之需的,那一籃是蘋果和梨,還有這個是旅行用的熱水瓶,你不是愛喝茶嗎?我們連茶葉熱水瓶都帶……」

「還有你的咖啡!」

「對了,還有咖啡,我們在搬家呢!這是毛毯,當我開車的時候,你可以在後面座位上睡覺。我們在途中的飯館里吃飯,每到一站都準備一些三明治,以備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時候吃。你想,這旅行不是完備極了嗎?」

「噢,夢軒!」姸青興奮的吸了一口氣:「我被你說得全身都熱烘烘的!我從沒有這樣旅行過,在夢裡都沒有過,而且,你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只要準備一樣東西!」

「什麼?」

「你的笑容!」

「你放心,」姸青掩飾不住唇邊的笑意:「我不會忘記帶它的!」

第二天一清早,天剛蒙蒙破曉的時候,他們就出發了。曉霧迷茫的浮在碧潭水面上,空氣里有著清晨的涼爽清新,無數呼晴的小麻雀,在枝頭啁啁啾啾的鳴叫不停。姸青穿著一件寬腰身的淺紫色襯衫,一條深紫色長褲,長垂腰際的頭髮被一條白底紫色碎花的紗巾系著。依舊帶著她所特有的那份亭亭玉立、飄然若仙的氣質。夢軒目不轉睛的望著她,幾乎忘了開車。姸青坐進車裡,和站在門口的老吳媽揮手告別。車子發動了,老吳媽倚著門柱,迷迷茫茫的注視著車后的一縷輕煙,好久好久,才發現自己面頰上竟然一片濕潤了。

車子在平坦的街道上疾行,穿過了大街小巷,滑出了台北市區,馳上了縱貫線公路。公路兩旁種植著木麻黃,兩行綠油油的樹木間夾著一望無盡的公路。霧漸漸的散了,陽光像無數的金線,從東方的雲層里透了出來。敞開的車窗,迎進一車子的涼風,姸青的紗巾在風中飛揚。倚著夢軒,她不住的左顧右盼,一片翠綠的禾苗,幾隻長腳的鷺鷥,一座小小的竹林,和幾椽簡陋的茅草房子……都引起她的好奇和讚美。她渾身奔竄著興奮,流轉著喜悅,而且,不住的把她的喜悅和興奮傳染給夢軒。

「看哪,看哪!一個小池塘!」她喊著。

「噢!那邊有一大群的鷺鷥,幾千幾萬,全停在一個竹林上,看呀!你看呀!」她又喊。

蟄伏已久的、她身體中活潑的本能,逐漸流露了出來。她的面頰紅潤,眼睛清亮,神采飛揚。夢軒把車子開往路邊,停了下來。姸青問:「幹什麼?」

「你來開。」

「我行嗎?」

「為什麼不行?你已經開得很好了。」

姸青坐上了駕駛座,發動了車子,她的駕駛技術已經很嫻熟,車子平穩的滑行在公路上,風呼呼的掠過車子,寬寬的道路上只有極少的行人。郊外駕駛原是一種享受,只一會兒,姸青就開出了味道,加足油門,她把速度提高到時速六十公里,掠過了鄉村,掠過了小鎮,掠過了無數的小橋田野。

她開得那麼高興,以至於當夢軒想接手的時候,她堅持的說:「不!不!我要一直開到日月潭。」

「不怕累嗎?」

「一點也不累。」

夢軒注視著她,她那精神奕奕的神情,那亮晶晶的眸子,那穩定的扶著駕駛盤的雙手,那隨風飄飛的長發和紗巾,那喜悅的笑容,和那生氣勃勃的樣子……這就是他最初認得的那個許姸青嗎?那個不斷要把餐巾掉下地的、可憐兮兮的小婦人?「姸青,」他說:「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你改變了許許多多,你知道嗎?」「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是不是?」姸青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會碰到了你,扭轉了我整個的生命。以前,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會過這種生活,開車啦,旅行啦,跳舞啦,吃小館啦,遊山玩水啦……那時候我的天地多麼狹窄,現在我才明白,生活原來是如此充實,而多方面的!」

「我說過,我要教會你生活。」

「我也學得很快,是不是?」

「確實。」

「可惜我沒教會你什麼。」

「教會我戀愛。」

「你本來不會嗎?」

「豈止不會,根本不懂。」

她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抿著嘴角,對他嫣然一笑。

中午,他們抵達了台中,在台中一家四川館里吃午餐,拿著菜單,他問她:「要吃什麼?」

「隨便。」

「你知道嗎?」他笑著說:「我將來要開一家飯館,叫『隨便餐廳』,其中有一道菜,就叫『隨便』,專門準備了給你這種小姐點的!」

「這道菜是什麼內容呢?」

「雞蛋炒鴨蛋再炒皮蛋,另外加上鹹蛋,和鵪鶉蛋!」

姸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好啊!你在罵人呢!」

吃過了午餐,他們沒有休息,就又駕駛了汽車,直奔日月潭。到達日月潭,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在涵碧樓定了一間面湖的房間,他們洗了一個熱水澡,除去了滿身的灰塵。

開了一路的車,姸青顯得有些疲倦,但是,當夢軒為她泡上一杯好茶,再遞上一個削好的蘋果,她的精神又來了。和夢軒並排坐在窗前的躺椅里,他們注視著那碧波萬頃,和那凸出在湖心的光華島,陽光閃耀在水面,幾點遊船在湖上穿梭。

夢軒握著姸青的手說:「我們明天一清早去游湖,今天就在涵碧樓休息休息,如何?」

姸青點點頭,在迎面的清風裡,望著那滿山青翠,和一潭如鏡,她有說不出來的一份安寧和滿足。喝著茶,吃著瓜子和牛肉乾,他們兩相依偎,柔情似水。他說:「你現在還有什麼慾望嗎?」

「是的。」她說。

「是什麼?」

「永遠和你在一起。」

黃昏的時候,他們手牽著手,走下了山,沿著湖岸的小徑,他們繞到教師會館的花園裡,小徑上花木扶疏,石板上苔痕點點。這還不是游湖的季節,到處都靜悄悄的,從石板小徑走到有小亭子的草坪上,除了樹影花影,就只有他們兩個的人影相併。坐在小亭子里,眺望湖面,落日和水波相映,一隻山地人的小船,慢悠悠的盪了過去,船娘用布帕包著頭,櫓聲咿呀。天際的雲彩金碧輝煌,湖的對岸,遠山半隱在暮色里。天漸漸的黑了,暮色掛在龍柏梢頭,他們慢慢的踱了回來,跨上窄窄的石級,走回涵碧樓。一路穿花拂柳,看流螢滿階,聽蟲聲唧唧。

夜裡,她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屋內沒有燈光,但卻有一窗明月。兩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兩人的心臟靜靜跳動。她微喟了一聲,他立即敏感的問:「怎麼了?」「多麼幸福哪,這種歲月!」她感慨的說:「還記得從初次相遇到現在,受過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悲哀,也有多少的快樂!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這也就是人生,不是嗎?痛苦也是生命中必定有的一種體驗,對不對?那麼,我痛苦過,我快樂過,我愛過,我也被愛過,這份生命算是夠充實了,當我死亡的那一天,我可以滿足的說一聲:『我活過了!』」

月光幽幽的射在窗帘上,繁星在黑而高的天際閃動。沉睡的大地上有著形形色色的人生;快樂的,不快樂的,幸福的,不幸福的,會享受生命的,以及不會享受生命的。姸青依偎在夢軒的懷裡,微笑的合上眼睛,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雇了一條人工划動的小木船,蕩漾在水面上。日月潭分為日潭和月潭,一般游湖的人都游日潭,沿途上岸,逛光華島、玄武廟等名勝地區。夢軒卻別出心裁,主張游月潭而放棄日潭,讓小船沿著湖岸划,在綠蔭蔭的山影中曲曲折折的前進,四周靜得像無人地帶,唯有櫓聲和風聲。

夢軒和姸青並坐在布篷底下,手握著手。兩人都靜靜的坐著,默然無語,只是偶爾交換一個會意的、深情的注視。

然後,他們到了阿里山。

從台灣最有名的水邊來到最有名的山林之中,這之間的情趣大相逕庭。清晨,高高的站在山巔,看那山谷中重重疊疊,翻翻滾滾的雲海,看那一點紅日,從雲層里冉冉而出,那一剎那間的萬丈光華,那一瞬間神奇的變幻,可以令人目定神移。然後,手攜著手,漫步在有數千年歷史的蒼松翠柏之間,涼涼的空氣,涼涼的露水,和涼涼的雲霧。只一會兒,你會走進了雲中,驚奇的發現不辨幾尺外的景緻,再一會兒,又會驚訝那雲朵來之何快,去之何速。高大的樹木經常半掩在雲中,幾叢松枝,往往騰雲駕霧的浮在半空里。這所有所有的一切,那樣的引人遐思,把人帶入一個神奇的童話世界里。

「看呀,看呀,」姸青迎風而立,佇立在一棵松樹下面,神往的喊:「雲來了,雲又飄來了!看呀!看呀!我兜了一裙子的雲,挽了一袖子的雲呢!」

真的,夢軒望著她,雲正浮在她的周圍,掛在她的發梢和衣襟上面,她的腳踩在雲里,她的身子浮在雲里,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像閃爍在雲霧中的兩點寒星,她微笑的臉龐在雲中飄浮。她,駕著雲彩飄來的小仙女呵!那樣深深的牽動他每一根神經,撼動他每一絲感情,他不由自主的向她迎了過去,伸著雙手。他們的手在雲中相遇,連雲一起握進了手裡。

她的身子依靠著他,她的眼睛仰望著她,那對黑黑的瞳孔里,有雲,有樹,有山,有夢軒。

「噢!」她感動的說:「這世界好美好美好美呀!為什麼有人要說它是醜陋的呢?為什麼有些人不用他們的胸襟,去容納天地的靈性,而要把心思用在彼此傾軋,彼此攻擊上呢?這世界上最愚蠢的東西就是人類,不是嗎?」

「也是最醜陋的!」

「不,」姸青搖頭。「人並不醜陋,只是愚蠢,人類的眼光太窄了,看不出天地之大!許多人不懂得相愛,把感情浪費在仇恨上面……唉!」她嘆了口氣:「我不配談人生,因為我根本不懂人生,但,我是快樂的,滿足的。即使我將來要受萬人唾罵,我依然滿足,因為我有你,還有……這麼美好的一個世界。」

「為什麼你會受萬人唾罵?」

「以人類的道德標準看,我是個……」

他蒙住了她的嘴,阻止了她即將出口的話,她掙開他的手,甜甜的笑著說:「你多傻!我並不在意呢!」

「可是,我在意。」他鄭重的說,眼底掠過一抹痛苦之色,她看得出來,他是真的被刺痛了。

「啊,看!」她分散他的注意力:「雲又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雲!還有風!」她吸了一大口氣,衣袂翩翩,長發飄飛。

仰著頭,迎著風,她念著前人的詩句:「長風萬里送秋雁,對地可以酣高樓!」轉向夢軒,她熱心的說:「我們不回去了,讓我們老死他鄉吧!」

夢軒的興緻重新被她鼓舞了起來,他們追逐在山裡、樹林里和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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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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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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