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高寒第二天晚上,就知道盼雲搬出鍾家了。
在鍾家的客廳里,只有可慧和高寒兩個。大家都很識相,高寒一來,全家都避開了。可慧膩在高寒懷裡,腦袋半枕著高寒的膝,小臉蛋上一副慘兮兮的模樣。她已經把經過情形很簡單的告訴了高寒,再加上了她自己的自怨自艾和懊惱。
「我真不懂,我開門關門,跳呀跳的跑出來,聲音夠大了,他們怎麼會聽不到?我也不好,明明聽到有人在哭,我還去開燈,弄得全家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小嬸嬸走了,媽媽哭了一夜,到現在也不跟爸爸說話,奶奶也生氣……哎,」她轉了轉眼珠,看著高寒:「你猜怎麼,奶奶並不怪爸爸,天下的母親好自私呵,兒子總是自己的好,她反而罵媽媽不懂事,不了解男人,不會拴住丈夫……氣得媽媽哭得死去活來!」
高寒愕然的聽著這一切,腦子裡昏昏然的像被澆了一鍋燒熱的蠟,把所有的思想都燙傷了而且凝固了。好半天,他根本弄不清可慧在說些什麼,然後,他懂了。坐在那兒,他雙手撐著下巴,苦苦思索,苦苦回憶,苦苦分析……他不動也不說話。可慧卻仍然在唉聲嘆氣。
「其實,也不能怪小嬸嬸,她和我小叔的感情那麼好,結婚兩個月小叔就死了,那時,小嬸嬸才二十一歲,我爸當時就說:她等於還是個孩子!我想,我爸一開始就喜歡她!其實,一個男人要愛上小嬸嬸是很自然的啊,你說是不是?她那麼美,那麼年輕,那麼憂憂鬱郁文文弱弱的。又會彈鋼琴,又很有才氣……哎!你知道嗎?我同情爸爸和小嬸嬸。怪不得,這些日子來,我總覺得小嬸嬸有心事,總覺得她好不對勁,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高寒瞪著可慧。「你爸怎麼說?」他悶聲問。
「爸爸呀!」可慧搖搖頭。「他當時就對媽又吼又叫,說他就是喜歡小嬸嬸,喜歡她有思想有深度懂感情……反正說了一大套。你不了解我爸,他不是怕事的人,他很多情,如果把他逼急了,吃虧的還是我媽!」
高寒磨了磨牙齒:「可是,他還是讓她走了?在深更半夜裡,讓她一個人走了?」可慧看了他一眼,抓起茶几上的一個橘子,她開始剝橘子,一面剝,一面說:「你要他怎麼辦呢?家裡有老的有小的,他總不能跟著小嬸嬸一起走吧?唉!小嬸嬸也很可憐,我看著她出去,心都痛了,說真話,我好喜歡好喜歡她!怎麼想得到她會……她會……唉!」她左嘆一聲氣,右嘆一聲氣,把剝好的橘子一片一片喂到高寒嘴裡去,她瞅著他,終於甩了一下頭:「高寒,我們不要談這問題了,好不好?我們不要談了。」她抓過他的手來:「好啊,起水泡了!你起碼一個月不能彈吉他!」
他抽下手來,煩躁的站起身子,在室內兜了一圈。
「你家有香煙嗎?」他問。
「香煙?你又不抽煙,要香煙幹什麼?」
「我想抽一支。」他翻開茶几上的煙盒,拿了一支煙。可慧慌忙取過打火機,幫他打著了火,陪笑的說:
「你這人粗手粗腳,搞不好打個火,再把手指燒起來,如果你要抽煙,讓我來幫你點火。」
他燃著了煙,深吸了一口,把煙霧噴出來。可慧稀奇的看著他,叫著說:「你會抽煙!」「會的事多著呢,只是你不知道!」
「哦?」可慧挑著眉毛。「敢情你在我面前裝正經,你是個偽君子!」「世界上的偽君子也多得很,不止我一個!」
「噢,」可慧翻了翻眼睛。「你吃了沖菜嗎?」
「什麼意思?」「沒吃沖菜,怎麼盡沖人呢!看樣子,你今天脾氣大得很,為什麼?」他勉強的笑了,望著可慧。
「不為什麼。」他低嘆著說:「我的脾氣一向就不好,你知道的。」她嬌媚的笑了,用她溫暖的小手去握住他的手。
「我不會惹你生氣,我盡量不惹你生氣,假若我無意間惹你生氣了,你可以罵我吼我,甚至打我,但是,你不要去愛上別人,永遠不要,好嗎?」
他盯著她,在她那深情的、專註的、柔媚的眼光和聲音中迷惑了。她用手勾下了他的脖子,又獻上了她那柔軟而甜潤的唇,她舌尖還帶著橘子的香味。
同一時間,盼雲正躺在家裡的床上,接受楚醫生的治療和打針。楚鴻志是賀太太請來的,是賀家的家庭醫生,事實上,楚鴻志不是內科,而是心理科的大夫。自從文樵去世以後,盼雲每次回娘家,都被賀太太逼著見楚鴻志,逼著吃他的配方,安眠藥、鎮定劑……和深呼吸。
這次,請楚醫生幾乎是必要的,盼雲自從半夜回家后就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她總是笑,不停的笑,笑得古怪而凄涼。她整夜沒睡,只是坐在床上發獃和傻笑。賀家兩老都被她弄了個手忙腳亂,賀太太想打電話問鍾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被盼雲嚴詞阻止了,她用手壓著聽筒說:
「我們和鍾家已經沒有關係了,再也不要打電話過去!再也不要去惹他們!」「但是,」賀太太懊惱而焦灼的說:「一定發生了一些事情,是不是?」「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盼雲獃獃的坐著,獃獃的說,還帶著獃獃的笑。「首先,是文樵死了,然後,是我買了尼尼……尼尼!哦,尼尼!」她忽然驚慌的四面找尋:「尼尼!尼尼呢?」
「在這兒!」倩雲嚷著,慌忙抱過那正瑟縮在床腳的尼尼,放進她懷裡。那小東西由於不習慣換了環境,在簌簌發抖。盼雲立刻把它緊抱在懷中,用睡袍的下擺包著它,給它取暖。
「我買了尼尼……」盼雲繼續說,像在做夢。「可慧參加了舞會,然後,可慧有了男朋友,然後,可慧出了車禍,然後,我和文牧被他們抓到了……」
「你說什麼?」賀太太聽出了要點:「你和文牧怎麼樣?」她心慌慌的問,母性的直覺在提醒她,可能,出了大麻煩了!二十四歲,她才只有二十四歲呀!
盼雲怔了怔,又笑了起來,笑得把臉藏在尼尼的長毛中。倩雲坐在她身邊,用手環抱住她的肩,輕輕的搖著她,緊緊的追問著:「到底怎麼回事?姐,你不要弄得全家心神不定好不好?」
「我是個『鬼』,」她笑著說:「我到哪個家庭,哪個家庭就不會安靜!」賀先生看著這一切,簡單的說:
「去請楚大夫來,她需要一個心理醫生!」
「不要小題大作!」盼雲收起了笑,正色說:「我並沒有精神錯亂,我只覺得人生的事很可笑。許多時候,我們都在演戲,也不知道演給誰看!」
「盼雲!」賀太太喊:「你說說清楚,什麼叫你和文牧被抓到了?什麼事被抓到了?」
盼雲抬起頭來,看著母親,她又笑了。
「他們以為我和文牧在戀愛,全家鬧了個天翻地覆,緊張得不得了,只好把我遣送回家!」
「姐,」倩雲緊盯著她,問:「你是不是在和文牧戀愛呢?」
盼雲大笑起來,把尼尼放在床上,她笑得喘氣。
「你想呢?」她反問:「很好的小說材料,是不是?寫出來准轟動,只是新聞局會取締!」「姐!」倩雲叫。盼雲不笑了,抬起頭來,她眼光澄澈的看著父母,又看倩雲,她真切的、坦白的、一本正經的說:
「我沒有。絕沒有和文牧戀愛,這是個誤會,很可笑的一場誤會。所以我一直想笑!」
賀太太放下心來,立刻,她就生氣了。
「既然是誤會,他們憑什麼半夜三更把你趕回來?我打電話跟他們評評理去!」盼雲拉住母親的衣服:
「難道你不準備收留我,還要趕我回鍾家去嗎?」
「胡說!」賀太太激動的擁抱著盼雲。「你再也不要回鍾家了,永遠不要回去了。」「那麼,還評什麼理?惹什麼閑氣?誤會就讓它誤會吧!我都不生氣,你們氣什麼?」
於是,賀太太沒打電話。大家都隱忍了下來。但是,盼雲從回家后就沒對勁過,她不吃不喝不睡,坐在床上,一忽兒獃獃的出神,一忽兒又傻傻的笑。問她話,她也回答得清清楚楚,不問她話,她就整天不開口。這使賀家夫婦和倩雲都擔心得不得了。白天,倩雲利用上課的時間,打了個電話到文牧的辦公廳,文牧把晚間發生的誤會說了一遍,當然,說得並不清楚,因為不能扯出高寒,他無法解釋盼云何以會伏在他懷裡哭泣。倩雲滿腹狐疑的回到家裡,只對母親說:
「媽,請楚鴻志來吧!不管怎麼回事,姐姐總有點不對勁!」
於是,楚鴻志來了。於是,盼雲只好接受楚鴻志的治療。說真話,楚鴻志在心理醫生中,是相當有名氣的。他年紀不大,才只有四十歲左右,是留美回來的,在美國,他至今還保留著工作,一年之內,總有好幾個月在國外。他的醫術也很高明,他很能讓病人放鬆自己,也很能讓病人信賴他。盼雲有一次對他說過:
「你知道嗎?你的工作等於是個神父,那些病人需要發泄,你就坐在一邊聽他們發泄。」
楚鴻志想了想,笑了。
「你該說,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醫生,心理科醫生卻絕不是神父!」「為什麼?」「因為──」楚鴻志笑得坦率。「心理科醫生會結婚,神父不能。」盼雲也笑了。在某些時候,盼雲相當欣賞楚鴻志,因為他很有幽默感。楚鴻志有個並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太數年前死於癌症,留下了兩個稚齡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剛死的時候,楚鴻志盡心盡意的治療過盼雲,他對她很坦白的說過:「你有的感受,我都能了解。以前讀浮生六記,看到沈三白說,奉勸天下夫婦,感情不要太好,以免當一個早走一步的時候,另一個過分痛苦。這種感覺,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體會!我和我太太之間從沒有愛得死去活來,但是,她走的時候我仍然難過得要命!」聚散兩依依23/29
盼雲肯接受楚鴻志的治療,也因為他不是江湖醫生,他細心,他誠懇,他像個朋友。
現在,楚鴻志坐在盼雲的床前,他特地支開了倩雲和賀氏夫婦,他注視著盼雲。懇切而真摯的說:
「說吧!」「說什麼?」她問。「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我想說──」盼雲側著頭想了想。「人生是一場鬧劇。」
「我同意。」楚鴻志笑著。
「我想,我無論說什麼你都會同意。」
「那也不見得。你再說說看!」
「我說,我並不需要醫生。」
「對!你需要睡眠、營養、休息、照顧,和愛情。」
她驚動了,看著他。笑了。
「可惜,你這個醫生的處方里,很多葯你自己都配不出來!」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手。
「讓我給你打一針,好好的睡一覺,等你睡夠了,休息夠了,精神也好了,我們再細細的討論我的處方里,有哪幾味葯沒配好!現在,最起碼我可以給你配前面三種葯!怎樣?」
「你要給我打什麼針?有沒有一種針藥名叫『遺忘』,打了就可以把過去所有所有的事,都忘得乾乾淨淨。」
「你不需要那種針,那會使你變得遲鈍!」
「對了,我正希望遲鈍!」
他深深看她,準備著針葯。
「這管針葯打進去,包管你就會遲鈍!」
「遲鈍到什麼程度?」「到睡著的程度!」「哈!搞了半天,還是鎮定劑!你不覺得,我很鎮定嗎?不過……」她想了想,捲起衣袖。「打吧!能睡覺也是一種福氣!」他望著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隱約可見。她那細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憐的。他給她紮上橡皮管,讓靜脈管突出來,一面把針頭插進去,他一面習慣性的找話題,以免病人感覺出打針的痛楚。
「你上次告訴我,有個朋友害了『失憶症』,現在,她好了沒有?」「她不會好的,」她很快的說:「我是她,我也不會好。楚大夫,你有沒有希望過失去記憶?」
「從沒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對真實。」
「你能讓你自己失去記憶嗎?」
「不能。」「唉!」她嘆口氣,搖搖頭。「你也只是個凡人!」
「本來就是凡人,誰都是凡人!記憶是一樣很好的東西,有時會填補一個人心靈的空虛,有時也會帶來歡樂或痛苦,人不該放棄記憶。」他抽出針頭,揉著她的手腕。微笑漾在他的唇邊。「記得第一次給你打針,你才十五歲,因為和你的英文老師吵架,你罵她是心理變態的老巫婆,她要開除你,你氣得又發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沒辦法,只好把我找來給你注射鎮定劑。盼雲,你一直是個感情容易激動的孩子,你的問題出在,這些年來,你過分的壓制自己,既不能痛快的哭,又不能痛快的笑!」她眼眶潮濕。「十五歲?你還記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頭上,有些昏昏沉沉起來,那藥性發作得非常快。「楚大夫,你明天還來嗎?」「是的!」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攬在懷中,她昏然欲睡了。囁嚅著,她模模糊糊的說了一句話:
「幸好你是醫生,否則,我會以為你愛上了我!」
閉上眼睛,她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又長又久又沉,連夢都沒有。她是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的。睜開眼睛來,她一眼看到倩雲正握著電話聽筒,非常不耐煩的低聲喊著:
「跟你說了幾百次了,你怎麼又打電話來?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說話,她病了,打了鎮定劑才睡的!你到底有什麼事?不要再拿你和鍾可慧的事來煩我姐姐,她與鍾家早就沒關係了!什麼?你現在要過來?你馬上要過來?不行,不行……」盼雲完全醒了,睜大眼睛,她看著倩雲。高寒!她有沒有聽錯?是高寒嗎?她支起身子,伸手給倩雲。
「聽筒給我,我跟他說話!」
倩雲把聽筒交給她,一面走出房門,一面叮囑著:
「你別太勞神啊,楚大夫說你需要休息!」
她接過了聽筒,目送倩雲離開。
「高寒?」她問。「盼雲!」高寒喊了起來。「這是我第十二個電話!你好嗎?為什麼不能接電話?」「他們給我打了針……」她說:「我睡著了。」
「打針?你病了?別說了,我掛斷電話馬上到你家來!我們見面再談!」「喂!」她喊,頭腦有些清楚了。「你不能來,不許來!我們都談清楚了的,你說過不再……」
「說很容易,做很困難!」他說:「尤其,聽到可慧談起前天晚上發生的事以後……」
「可慧告訴了你?她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見了。」
「哦,」她衰弱的低應了一聲。心裡在迅速的轉著念頭,迅速的組織著自己的思想。「你已經知道了?」她低聲說:「你瞧,你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少來這一套!」高寒的聲音粗魯野蠻而強烈,充滿了感情,充滿了了解,充滿了苦惱。「我一點點都不相信!一絲絲都不相信!因為我太了解你!你絕不是同時能愛兩個男人的女人!鍾家如果不是出於誤會,就是出於陷害!我要查明這件事,我告訴你,我要查明白!」
「別查了!」她更軟弱了。「請你別查了!」
「那麼,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不想談。」「好,」他頓了頓。「我過來!」
「不行!」「盼雲!」他叫:「要我從此不見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疊連聲的、低低的、沉沉的說了二十幾個「我做不到」,說得盼雲心都碎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高寒,」她憋著氣說:「你是男子漢,不要耍賴。你不要逼我,我們已經都講好了,在青年公園,我們已經把一切都了斷了。如果你繼續逼我,我告訴你……我會……我會……」她咬住嘴唇。「你會怎樣?」他問。「並不是只有可慧會做那件事,」她咬牙說:「如果是我做,我不會允許達不到目的,因為,我家住在第十二層樓!」
電話那端,高寒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投降。」他急促而窒息的說。「我都聽你,都依你,你要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投降。」
「那麼,永遠別再打電話給我,永遠別來看我,永遠也不要再來煩我!」她掛斷了電話。倩雲端著牛奶和食物進來了。
「怎麼回事?高寒找你幹什麼?他不是和鍾可慧打得火熱了嗎?」「是,」她吸吸鼻子。「小兩口吵了架,要我當和事佬。」她撒謊撒得像真的。「你還管他家的事呀!」倩雲瞪大了眼睛。「讓他們去吵!最好吵得屋頂都掀掉!」盼雲望著倩雲,心裡忽然掠過一個想法,如果是倩雲嫁到鍾家呢?看著倩雲那堅定的神態,她知道,如果是倩雲,所有的事都不一樣了!文樵不一定會死,倩雲也決不可能和可慧愛上同一個男孩子,如果真發生了,倩雲也不會從這戰場上撤走。悲劇,是每個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覺得自己是有些傻氣的,或者,她該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管可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欲訴的眼神,那含淚的眸子,還有那躺在車輪前的身體……她猛一甩頭,把這卑鄙的念頭甩掉了。聚散兩依依24/2913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變得很平靜了。
盼雲住在娘家,幾乎足不出戶。連續兩個月,她都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有時,倩雲急了,才拉她出去看電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無興緻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復到三年前,文樵剛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時的她是個大刺激后的悲切,現在,她卻平靜得出奇。她對楚大夫說:「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說,他有句話說:『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我總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樣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層?現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是什麼意思?」楚大夫問:「我不懂。」
「我沉在那兒,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過去,是動態的。我呢?我是靜態的,我就沉在那裡,讓周圍的一切移動,我不動。」「是一種蟄伏?」「也是一種淹沒。」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著不再說話。這些日子,楚鴻志成了家裡的常客,幾乎天天來報到。看病已經不重要,他常和盼雲隨便閑談,他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從不問在鍾家發生過什麼事,從不提任何與鍾家有關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聽著。她不提,他也不問。漸漸的,盼雲發現楚大夫的來訪,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雲在內,大家都有種默契,楚大夫一來,大家就退出房間,讓他們單獨在一起。盼雲對這種「安排」也是懶洋洋的,無所謂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寒流帶來了陰雨,整日纏綿不斷的飄落著,陰雨和冬天對於心情蕭索的人總是特別有種無形的壓力。盼雲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賀家夫婦為了想提起她的興緻,特別買了一架新鋼琴,她坐在琴邊,完全彈不成曲調。強迫她彈下去,她會對著琴鍵淚眼凝注。於是,全家都不勉強她做什麼。但,她自己卻在壁櫥里,找到一支她學生時代用的古箏。拭去了上面的塵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箏中。中國的樂器和曲調,彈起來都有種「高山流水」的韻味,涓涓輕湍,溫存平和。她也就陷在這種和穆中。楚大夫很滿意這種轉變,他常坐在她身邊,聽她一彈彈上好幾小時。有次,她問:「我這樣一直彈古箏,你不厭倦嗎?」
「我覺得很安詳,很平靜。」他深深注視她。「而且,有種緩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層。有種與世無爭,遠離塵世的感覺,我喜歡這感覺。」
她心底閃過一縷警惕,他話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動。第一次,她認真的打量楚鴻志。他是個成熟的、穩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樣瀟洒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樣才華洋溢。他平靜安詳,像一塊穩固的巨石,雖然不璀璨,不發光,不閃亮……卻可以讓人安安靜靜的倚靠著,踏踏實實的倚賴著。她注視他,陷入某種沉思里。他在她這種朦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迷惑,然後,他忽然仆向她,取走了她懷裡的古箏,他握住她的雙手,深沉而懇摯的說:「有沒有想過一個畫面。冬天,窗外下著雪,有個燒得很旺的壁爐,壁爐前,有個男人在看書,兩個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隻長毛的小白狗玩著,女主人坐在一張大沙發中,輕輕的彈弄著古箏。」她的眼光閃了閃。「什麼意思?」她問。「我在美國D?C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們的屋裡有個大壁爐。」他說:「我很少住到那兒去,一來這邊的工作需要我,二來,沒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沒有主調的歌,沉悶而乏味。」
她抬起眼睛來,定定的看他。奇怪這麼些年來,她從沒有注意過身邊這個人。奇怪著他講這話的神情。平靜,誠摯。但是,並不激動,也不熱烈,沒有非達目的不可的堅持,也沒有生死相許的誓言,更沒有愛得要死要活的那種炙熱。這和她了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經歷過的感情也完全不同,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嗎?」她坦率的問。
「一個提議而已。」他說:「並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慮,隨便考慮多久。」「你很容易為你的家找個女主人,是不是?」她說:「為什麼選了我?」他笑了。凝視著她。「並不很容易。」他說:「五年前,你沒有正眼看過我。你那幻想世界里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話里。」
「噢!」她輕呼著,訝異著。五年前,難道五年前他就注意過她。「而我呢?」他淡淡的說:「我的眼光也相當高,很難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間,要彼此了解,彼此欣賞,還要──緣分。」「這不像心理醫生所說的!」
「暫時,請忘記我是心理醫生,只看成一個簡單的男人!好吧?」「你並不簡單。」她深思著:「為什麼在美國?為什麼在D?C?」「我在那兒有聘約,有工作。」他看了她一眼。「最主要的,我要帶你離開台灣,我不想冒險。」
「冒險?」她驚奇的問:「冒什麼險?」
「你在這兒有太多回憶,換一個環境,能讓你比較清醒,來面對這個真實的世界。你心靈中有個影像,對你、對我都不好,假若你有決心擺脫這個影像,擺脫你腦中那份浪漫色彩濃厚的愛情觀,我們離開這兒!一個新的開始!一個家庭主婦,雖然平凡,保證幸福。」
她看他,不說話。如果沒有愛情作基礎,婚姻怎麼會幸福?你是心理醫生,你不知道人類內心的問題有多麼複雜嗎?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誰?文樵?還是高寒?你到底了解我多少?居然敢作如此大膽的「提議」?
他緊握了她一下。「想什麼?想我太冒失,太大膽?」
「噢!」「這種提議需要勇氣。」他笑笑,放開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絕對不是對你的壓力,你可以很輕鬆的說不,放心,說『不』並不會傷害我!」
「那麼,」她舔舔嘴唇:「你的提議並不出於愛情?你並不是愛上了我?」「愛有很多種,人也有很多種,」他看她,認真的。「不要拿你經歷過的愛情來衡量愛情。你,倩雲,和你的朋友們……多半從小說和電影里去吸收有關愛情的知識,於是,愛情就變成了神話。盼雲,我很喜歡你,喜歡得願意冒個險來娶你,但是,我並沒有為你瘋狂,失去你,我也不會死掉。」
「冒個險,你一再提這三個字,為什麼?」
「因為你的愛情觀和我不一樣,這樣的婚姻本身就很危險,你希望的男人,是可以為你生為你死的那種!」
「你不是?」「不是。」她凝視他,思索著他的話,看著他的表情。神話?愛情是神話嗎?她已經遭遇過兩次「神話」,帶給她的都只有椎心的痛苦。或者,她該只做個平平凡凡的人了;或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有資格享受幸福。她想得出了神,想得有些糊塗了。
「不要太快答覆我,」楚鴻志又對她笑笑。「你需要很透徹的考慮,而不是一時的激動。想清楚,你再告訴我,想一年兩年都可以,我並不急。」
她惶惑的看他,笑了。
「你是個怪人,」她說:「處理感情的事,你也像在處理文件。」「你舉例並不恰當,」楚鴻志笑得含蓄。「文件也有最速件、速件,和普通的待辦案件。你不是我的文件。」
她怔著,在這一剎那間,才覺察出一件事,人,確實有很多不同的種類。楚鴻志,實際上是深不可測的!
有了這次提議以後,盼雲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同。楚大夫仍然常常來,她也仍然常常坐在那兒彈古箏。他們都不再提這件事,如同這提議根本沒有提出過一樣。盼雲並非沒有考慮過,但是,那椎心的慘痛仍然鮮明,那心底的影像那麼深刻,她決不認為,像自己這樣一個女人,會成為楚大夫的好妻子。她更不認為,幸福的本意就是坐在壁爐前,為一個自己不愛的丈夫彈古箏。這樣,雨季不知不覺的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春天仍然不是盼雲的,抱著尼尼,獨坐窗前,她的思緒會跑得好遠好遠。她還是「沉在河流的底層」,固執的沉在那兒,不想浮起來,不想透口氣,也不想去窺探河流上面的世界。然後,有一天晚上,倩雲從外面回家。她走進盼雲屋裡,脫下外套,她很神秘的說:
「告訴你一件怪事。」「哦?」「好多日子以來,我都覺得我們大廈對面,在那個建了一半的大廈工地上,有個人常常在那兒走來走去,望著我們大廈發獃。我以為是工地上的監工,或者是管理員之類,根本沒注意他。今晚,我悶著頭走路,無意之間,居然和那人撞了一下,我抬頭一看,你猜是誰?」
「是誰?」盼雲本能的問著,已經開始心慌慌起來了。不要是他!不能是他!「是高寒!」倩雲望著那瞪大眼睛的盼雲。「你忘了嗎?就是鍾可慧的男朋友!」「唔。」她哼了一聲。「我問他在這兒幹什麼?他說:『走路!』你瞧怪不怪!然後,他反問我了一個怪問題,他說:『那個每天往你家跑的醫生是不是在追你呀?』我說:『關你什麼事?』他說:『關係大了!』你瞧,這人不是有些神經病!」
賀太太端著碗紅棗湯走了進來,這些日子,她就全心全意的忙著調理盼雲。一會兒紅棗湯,一會兒當歸雞,一會兒枸杞子……就希望把盼雲喂胖一點兒。她在屋外就聽到倩雲的說話了,走進屋來,她問:
「高寒是誰?」「醫學院的同學!」「哈!」賀太太笑著。「八成看上你了!」
「看上我嗎?」倩雲打鼻子里哼了一聲。「假若是一年以前的高寒,追追我呢,我還有興趣,現在的高寒,送給我我也不要!」「怎麼呢?」盼雲蹙了一下眉,追問著。「一年以前,他在學校里的風頭可大了!開一次舞會,誰能和高寒跳一支舞,第二天就可以轟動全校!他能笑能鬧會彈會唱會作曲,弄了個埃及人合唱團,校里校外都出風頭。他自己也神采飛揚,又高又帥又挺拔!可是,自從他和鍾可慧交上朋友,他就完了!」「怎麼呢?」盼雲再問。
「他們這段戀愛怎麼談的,你該比我清楚。反正,可慧出了車禍,大家盛傳高寒衣不解帶的服侍,為了可慧,在學校里一天到晚曠課,是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