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天早己魚肚白,雷觀月尚未歇下。

依他的體力,要是錯過時間未眠,眼下很快會浮現陰影,白皙得有些透明的皮膚底下很快會有血管浮腫,紅銅色的眼珠也會布滿血絲,加上有些凌亂的銀白髮絲,看起來更恐怖。

但是還不想睡。

雷觀月腰桿筆挺地坐在廉欺世的床畔。

床上熟睡許久的她,睡姿極其恬靜,絲毫沒有平時活潑的影子,沉穩的呼吸給人一種持續到天長地久的錯覺。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這樣凝視一個女人的睡顏,且這個女人還是前一晚他打算送走的那個。

真的是差點釀成大錯。

差點……他就要把自己孩子的母親給送走,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他的親生子,也永遠不可能見到他或她。

雷觀月靜悄悄地凝視著她,視線落在那還很平坦的小腹上。

在那裡,有他的孩子……

面色凝重的病白面容漸漸融化,被前所來有的柔和和欣喜給取代,他重新溫習昨晚摻雜了太多情緒的感動。

你們擅自誤認欺世是我就算了,懷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也算了,但是送走一個有孕在身的女人,你們不覺得丟臉嗎?至少該讓她留在熟人朋友的身邊,安心地生下孩子才對,一點良心都沒有!

這些都是在得知他們送走廉欺世后,笙歌直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的話。

他不是特別會看人的人,可一個原本漂漂亮亮的姑娘,不顧形象哭得臉紅鼻子腫,罵他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下他不知如何反駁。

客觀的評論,把一個才剛知道自己懷孕的女人,像燙手的山芋一樣,亟欲擺脫,確實很糟。如果昨晚他夠冷靜,一定能做更好的處理,而非被嚴長風的話給影響。

不……早在她用過於清澈的眸光看著他,對他提出離開的決定時,他該及時察覺事有蹊蹺,而非因為害怕背叛,做出錯誤的決定。

畢競,這個女人……他也己經相處了三個月,不是嗎?

只要仔細回想的話——

「還不睡?」睜著一雙潤順的黑眸,不知何時清醒的廉欺世,開口問。

思緒被打斷,雷觀月沒有立刻答腔,反而更加認真地用眼神描繪她的五官。

一直以來都對她的容貌沒什麼慨念,記憶中只有那雙帶著隨興的黑眸就等同她,他甚至有把握在人群里也不會錯認這雙眼,而今,他要好好地把她刻進心底,因為,她將成為他孩子的母親。

是這個有點奇特的女人,為他帶來奇迹的。

「為何一開始不否認笙歌不是你?」他突如其來的問。

「貪生怕死啊。笙歌說有女人只是向你拋媚眼,便下場凄慘……如果沒發生什麼事的話,我也不至於不敢承認自己不是笙歌啊。」廉欺世老實承認,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心態感到汗顏。

「如果沒發生什麼事的話,我也不會去找你。」雷觀月挑明事實。

「說得也是。」她贊同地頜首,「所以是笙歌要你去找我的?」

「在長風送走你回來后沒多久,她來敲門,在門外又吵又鬧說要找你,時間巧得就跟串通好了一樣。」

「呵呵,那的確很令人懷疑。」

「你難道都不替自己辯解?」除了疑問,他的口氣滿滿都是沒好氣。

「我有說自己本名是廉欺世,而且是個藥師啊。」

「對,除了口氣一點也不認真以外,你確實說了。」他的語氣更加諷刺。

如果她能認真一點,或是口氣激動一點,使人起了惻隱之心或是猶豫,不是比較符合當時的情況,也是一個被誤會的人應盡的義務吧!

「如果你不相信,我抓著頭髮尖叫也沒用。」廉欺世自有一套理論。

雷觀月微眯起眼,「我猜,你一定不曾為自己爭取過什麼。」

聞言,廉欺世逸出輕笑,「有啊,一個人一生都為自己爭取過某些東西的,我也只是普通人。」

「喔?介意告訴我,你爭取的是什麼嗎?再添一碗飯?」他揚起諷刺意味十足的笑。

「我爹娘的生命。」她的語氣是一貫的輕快,完全聽不出有一丁點的哀傷。

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問下去,也無法像她用那種不會讓人受傷的方式,直率地表達出想知道或是任何感想。

雷觀月驚覺自己是如此的笨拙。

「不過,爭取這種事本來就是失望的機會大於成功,冷靜下來便可觀察出結果,所以我通常不會爭取註定會失敗的事。」她說著似是而非的話,他聽得不是很懂。

「算了,反正要分辨你那些小謊言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太過追究只會累死自己。」雷觀月邊說邊替她蓋好棉被。

「廉欺世」這個名字取得還真好,尤其是那個「欺」字,尤其貼切!

她沒有異議任由他為自己做事,等他重新坐正後,雙眼瞬也不瞬地瞅著他,「你很體貼嘛。」

無預警的讚美,意外使雷觀月赧紅了臉頰。

「這句話用在要把你趕走的我身上,不覺得太浪費且言過其實了?」低沉的嗓音略顯生硬。

「不會啊,因為我回來了嘛。」她看事情,總是看現在來評論。

所謂的不計前嫌正是這麼一回事吧。

「你真是個……太過積極的女人。」他的面容覆上一抹難為情。

「哈!笙歌也這麼說過。」她拍拍手,告訴他這麼想的不只他一個。

唉,他拿她真的沒辦法啊。

無法排拒,也無法對抗,令他飽嘗無力感,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如此,也能帶給他快樂的女人。

也許——

「祖母曾說過,要為我向所有喊得出名字的神?許願,希望有那麼一天,我能找到一個人陪在身邊。」他目光筆直地望著她。

他曾經害怕爭取過,在還沒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前,那段人生中最挫敗痛苦的日子,他強烈以為自己沒有資格再去追求什麼,幸好之後遇見了在生命中佔有極大重要性的祖母,他才又開始鼓起勇氣,不再停滯原地。

結果換來許許多多的傷痕,使他又開始搖擺退縮;還好,他在差點失去時,想起祖母臨終前的話……他決定再賭一次。

廉欺世僅是靜默地聽著,等他說完。

「我在想,也許你願意成為……不,也許你就是那個人。」他的聲音聽得出顫抖的緊張,臉上有著不自然的笑,僵硬無比。

黑亮的秀眸緩緩垂下,她想了想,然後問:「你知道我娘如何稱呼這種人嗎?」

「怎麼稱呼?」他的問句藏著憂心。

察覺他的不安,廉欺世伸出一手,悄悄搭上他的手背,緩緩綻開笑顏——

「上邪。」

從那天起,她成了他的上邪。

☆☆☆☆☆☆

「爺難道不懲罰屬下?」

等著雷觀月從廉欺世的房裡出來,一等就等到下午的嚴長風,在主子前腳離開房內,後腳立刻追了過來。

「事情的來龍去脈你都查清楚了?」雷觀月停在自己的房門前。

「確實跟她們說的一樣。」不到一天的時間,辦事效率極佳的嚴長風,已經循著笙歌這條線,明察暗訪了不少人。

事實上,即使不這麼做,主子也早就認定廉欺世是孩子的母親。

先前嚴長風曾經試圖勸阻要去找人的雷觀月,要他冷靜下來,再仔細想想,但是雷觀月只給了他一句話——

無論如何,我己經決定相信她。

那麼他的調查又如何呢?可笑的證明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個討人厭的壞人角色而己。

「嗯,你可以下去了。」雷觀月手一揮,表示沒事了。

「爺難道不懲罰屬下?」他又問了一次。

「何故?」

「……」嚴長風默不作聲,知道主子清楚原因。

「她說,一個人終其一生都在找可以信任的人,有些話即使是枕邊人也不一定能說出口,既然尋得這樣的知己,千萬別因為一時衝動而失去珍貴的他。」

「笙……廉姑娘說的?」

正確一點來說是她娘說的。

「嗯。」雷觀月決定不把實情全盤托出。

她會那麼說,正是擔心他會對始終堅持送走她的嚴長風發怒,所以才拐彎抹角地告訴他。

「……」嚴長風低頭不語。

「如何?被討厭的人幫忙求情的感覺?」雷觀月故意問。

「屬下未曾討厭過廉姑娘,只是覺得她的身分不適合。」

「你該知道,這個家從來不興門當戶對那一套。」

「我現在知道主子如此離經叛道了。」

雷觀月抿唇一笑,在進房門之前,留下這麼一句——

「以後,她也要拜託你了。」

☆☆☆☆☆☆

真的聊太多了。

體力不足的雷觀月,一整天經歷和思考的事情太多,過度的疲勞馬上反應在身體上,發了高燒。

身為藥師,廉欺世通常看一眼即能替人抓藥,把脈則是看不出所以然時才用的。至於雷觀月呢,只須摸跟問就知道了。

「如何?」嚴長風問著顯而易見的問題。

「高燒。」廉欺世正經八百地答著顯而易見的回答。

「嗯,我去葯坊買葯。」嚴長風說著就要出去。

廉欺世忙道:「不用啦!我家有,而且應該還沒壞,不過很多,需要你跟我去搬。」

沒壞?很多?搬?

她的話留給了嚴長風一堆問號。

「快走吧!」確定了以後,換她催他。

「等等……」燒得七葷八素,腦袋昏沉的雷觀月斷斷續續說:「你別、別再進來了……如果傳染給你……」

「放心,你這是體虛的發燒,不是風寒,喝點湯就好了。」廉欺世回到床邊,小手擱在他的額頭上,安撫他。

湯?

嚴長風又起了疑問。

「時間不早了,你先吃飯,讓長風去張羅……」他勉強瞠開快要閉上的眼睛。

「藥材在我家,沒有我帶路,嚴兄怎麼知道該往哪兒走?」廉欺世仔細對他解釋,怕說不清楚他會擔心。

對待病人,她向來很有耐心。

「我確實知道。」嚴長風插嘴。

「但是你總不希望被當成賊吧!況且東西放哪兒,只有我知道,我們去也可以更快回來,對吧,嚴兄?」廉欺世尋求嚴長風的贊同。

「爺,屬下保證不會讓廉姑娘碰任何她不該碰的東西,您請安心休息,我們很快回來。」雖然面對廉欺世還是有些尷尬,但嚴長風為了安雷觀月的心,如此承諾。

「她就交給你了……」雷觀月的意識已經逐漸不清楚。

「放心,嚴兄沒問題的。」她在他耳邊低聲保證,隨即和嚴長風離開。

☆☆☆☆☆☆

親仁坊和延壽坊之間有一段不是太遠,但也近不到哪裡的距離。

嚴長風一路上很沉默,還不知道如何開口和她說話。

這三個多月以來,和廉欺世的交談僅止於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每天都有許多工作的他,也沒空多談,對她的了解膚淺得可以,再加上昨晚的事,尷尬是自然的。

「彎進前面那條巷子里,巷底那間只有一邊門環的屋子就是了。」廉欺世從馬車裡向外看,同時指引他方向。

即使早知道是哪家,嚴長風決定默默聽從就好。

將馬車停在一間小小舊舊的房子前,廉欺世立刻跳下馬車,交代道:「我們得快一點,坊門再過不久就要關了。還有,不知道他會病多久,我的建議是能搬多少盡量搬。」

「以往我替爺拿葯,還沒到需要用搬的程度。」嚴長風跟在她身後,忍不住說。

「放心,等你看到以後,絕不會懷疑我的用詞失當。」

廉欺世帶他來到地窖,在氣溫微涼的春日裡,裡頭有些寒冷。

嚴長風率先走進去,突然想到某件事,又回頭對她說:「你告訴我藥材在哪裡,別進來。」

他們此趟的目的雖是替雷觀月拿藥材,但他也答應過主子會好好照顧她,所以不能顧此失彼。

似乎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廉欺世笑言:「放心,我很強壯。」

才說完便提著燈,從他身邊鑽過,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堆布袋前,把燈隨意擱在地上,她蹲下開始打開捆著袋口的麻繩。

「嚴兄,可以麻煩你用那盞燈,替我照一下嗎?」

嚴長風照辦,同時也看清楚袋子里的東西。

「人蔘?」

「難怪摸起來形狀不對……不,不是這個。」廉欺世又打開旁邊的袋子,嚴長風繼續捉燈照過去。

「也不是紅鳳菜……不是橘子……這是苦瓜……楊桃的話可以帶著,冬瓜不需要……啊,找到了,就是這個峨崛豆!」拆開一堆袋子,廉欺世分出要用以及不需要的兩邊。

嚴長風看向裝著楊桃、寒瓜和峨崛豆的三口大布袋,終於掩不住內心不斷攀升的困惑。

「這些就是藥材?」都是些尋常可以買到的食材吧!

「是啊。」廉欺世拿起峨崛豆那袋,同時對他說:「這些都是三天的分量,先搬吧,等等我再找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剩的,雖然我印象中這些是最後的了……」

「你打算用這些東西做料理給爺吃?!」嚴長風的語氣絲毫不掩飾心裡的驚訝。

「不,是煮湯。」廉欺世回頭,笑了。

用楊桃、寒瓜和峨崛豆煮湯?

那是什麼鬼東西!

☆☆☆☆☆☆

雷府的膳房裡,傳來陣陣香味。

仔細聞可以分辨得出是寒瓜的甜膩香氣,楊桃的清甜味道和峨崛豆清新的氣味。

嚴長風看著廉欺世專心看顧灶上的三口大鍋,裡頭煮的東西就是那三樣「藥材」加水,其他沒別的了。

難怪她說給主子嗎湯,問題是光嗎這種莫名其妙的湯有用嗎?

也許他應該立刻上藥坊去抓點葯來應急才對。

就在嚴長風遲疑著是不是該拋下她不管,去辦正事時,廉欺世打開其中一口大鍋的鍋蓋,嗅了嗅,同時用長勺舀了些許入口。

「嗯,可以了。嚴兄,麻煩你幫我另外拿幾個大一點的鍋子和濾勺來,我要把峨崛豆湯和峨崛豆分開。」

沒時間給他猶豫,她兩手己經搬起大鍋,他只得迅速找來她要的東西。

指示嚴長風把濾勺放在大鍋上,她把裝滿峨崛豆和湯汁的鍋子舉起,朝濾勺倒下去,像茶水般的清澈湯汁散發出宜人的豆香,經過濾勺流入下方乾淨的大鍋里。

待手中的鍋子見底,廉欺世找來另一個乾淨的大碗,朝鍋中的峨崛豆用力按壓,彷彿連一涌湯汁都不願意錯失。

當所有動作完成,嚴長風面前擱著一碗峨崛豆湯,廉欺世揮著熱汗,準備朝另外兩鍋繼續奮鬥。

「真的……只給爺喝這個?」他不確定的問。

「一天三碗,很快就會好了。」她賣力的擠著楊桃湯,香甜的氣味立刻取代峨崛豆的豆香味。「剩下的這些先放涼,要喝的時候記得弄熱。這三樣湯都可以當茶水給他喝,這樣燒熱會退得更快。」

「真的這樣就好?」

「不然你幫我把最後一鍋照這個方式過濾,我把湯送過去給他?」廉欺世誤會他的意思。

「這……我並不是不想送過去,而是……」而是覺得這麼做一點用也沒有啊!

「好啦,那這裡交給你,我去給他送第一碗湯。」廉欺世不願浪費時間,端起峨崛豆湯,很快離開。

嚴長風無言地看著她的背影,心裡祈禱主子能夠撐過今晚,明早他立刻去替他拿葯。

廉欺世沒有費心敲門,直接走進雷觀月的房間。

察覺他汗濕了全身,還是不斷發抖,她拍拍他的臉,喚醒他嗎湯。

「雷觀月、雷觀月,醒醒。」

因為發燒所以淺眠,雷觀月迷迷糊糊的醒過來。

「你……吃飯了沒?」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她用過晚膳沒。

「放心,沒問題的,你先喝下這碗湯。」廉欺世沒有正面回答,幫助他撐起抖個不停的身軀,然後將碗湊到他嘴邊,催促他喝下。

「這是什麼?」雷觀月聞著味道,不像平常喝的苦藥味,反而是清淡的香味。

「御嵋豆燉煮的湯,治退燒很有用。」對待身心都受到煎熬的病人,廉欺世總是不厭其煩的把話解釋清楚。

「……你煮的?」

「我和嚴兄一起,來,快喝吧。」

雷觀月輕啜了口。她一邊喂,一邊提醒,「小心燙口,慢慢來沒關係……」

「好像茶……有味道又嘗不太出來……只有豆香……」他虛弱地說。

「小時候發燒,我爹總讓我喝這個,比葯還要好喝,但功效可不比大夫開的葯差。」讓他重新躺下,她摸摸他汗濕的額際。

「你爹……是大夫?」喝下峨崛豆湯后,他感覺好一點了。

「藥師,跟我一樣。他開的都是尋常市集就能買到,或是山野間能找到的常見食材,只要照他說的時間和量燉煮成湯,一天照三餐喝就好。不過縱使我沒病沒痛的,我爹也會燉各種湯給我喝,他說沒病痛的時候,就是養健康的湯了。」廉欺世靠著床榻邊席地坐下,輕聲細語和他說話。

「再多說一點……」他紅銅色的眸子,平靜地瞅著她。

該怎麼說……他喜歡她為了自己而忙碌的模樣,忍不住想要留她在身邊久一點。

「嗯……我最討厭喝橘子加鴨肉的湯,因為橘子很苦,不管是用橘肉還是橘皮煮都一樣,鴨肉會讓湯上浮著一層鴨油,爹為了讓我喝下去,不但認真的撈鴨油還在湯里加些糖漿,但我還是不喜歡。」廉欺世用袖子替他擦汗,聲音輕柔平順,希望他能漸漸睡著。

她爹說過,多睡好得快。

「橘子和鴨肉……聽起來很詭異……」即使是料理,他也沒聽過這種組合。

「其他還有很多,例如九層塔加鴨肉,花生仁加鴨肉,當歸一片加鴨肉,苦瓜子加寒瓜,泥鰍加九層塔……數都數不完,全是我爹研究出來的。」她的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驕傲。

「是嗎……」他回答的字數減少了許多,氣息也開始不穩。

廉欺世判斷是該讓他休息了。「我替你多拿幾件被子來,出汗了會好一點,快些退燒。」

「叫長風來,他知道東西在哪兒……」雷觀月說話的同時,發紫的唇還顫抖著。

「好,你再睡一下。」廉欺世撈來她帶來的椅子,把空碗放上去,交代道:「這隻碗放在這裡,如果感到難過,我們又都不在的話,你儘管扔,聽到聲音我們會用飛蛾撲火的速度衝過來。」

雷觀月忍俊不禁。

她自己不坐椅子,卻讓空碗來「坐」。

「哇,你笑了,相信我,很快就會好了。」她彎下腰,像母親對待孩子那樣用額頭頂了頂他的,柔聲保證。

他還想多看她一會兒,但是力氣瞬間被抽光,意識己經渙散,徒留輕響:「我喜歡……你為我煮的湯……」

廉欺世為他拉好被子,把他密實地包裹住,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末了,從她口中溜出兩個字——

「上邪……」

她的娘很喜歡用「上邪」來呼喚爹。

那就像他們夫妻倆的親密愛語,偶爾也會聽見臉皮薄的爹趁她不注意——實則是她假裝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在娘的耳邊喚她上邪。

上邪的本意,取的是「漢鐃歌十八曲」中的「上邪」,是一首戀人海誓山盟的情歌,裡頭渾然質樸,率真濃烈的浪漫深情,一直是雙親的寫照。

在成長的過程中,她不意外的喜歡上「上邪」這兩個字。

不過,那畢竟是前朝民歌,今朝早己無人傳唱,識字未深的娘頭一次看到這首詩歌,立刻讀成和諧的諧音,爹向來是順著娘的意,也就沒糾正娘,而她也一直是跟著娘讀同音。

早上告訴他的時候,他也沒糾正,可能他也讀這個音吧!

廉欺世又摸摸他的臉,呢喃:「上邪,你會好起來的。」

☆☆☆☆☆☆

嘴上答應雷觀月讓嚴長風去張羅,其實她先從自己房裡拿來棉被替他加上,然後再跑回膳房請嚴長風幫忙多拿幾件棉被出來,自己則找了煎藥用小缽和火爐,連同整鍋的峨崛豆湯一起搬進他房裡。

「廉姑娘是不是先用晚膳比較好?」嚴長風搬來一件厚厚的被子替雷觀月蓋上,感覺虛弱的主子快要被壓扁了。

「嚴兄也還沒吃,不如咱們一起吃?」廉欺世提議。

「在這兒吃恐怕會吵醒爺。」

「不如到我房間去吃吧,這樣他要叫人,我們也聽得到。」

「我這就去張羅。」

他們迅速的吃完晚膳,廉欺世表示要整晚照顧雷觀月,嚴長風則認為由他來即可,她懷著主子的孩子,應該好好休息。

「我很健康的,況且這三個月來,我己經習慣晚睡,不要緊。」她解釋。

「我己經答應爺,不能讓廉姑娘做任何不該做的事。」熬夜絕對是其中之一。

「你不是保證不讓我碰不該碰的東西而己嗎?」她可還記得。

嚴長風不予理會,「總之,廉姑娘還是先睡下,時辰已經不早了。」

「不如咱們輪流,我先看一段時間,再去找你過來。」她輕快提議,並且鼓掌決定通過。

嚴長風那雙死魚眼,慢條斯理地睞向她,「爺或許好騙,但我可不。如果讓你先,你肯定不會來叫我。」

「哎呀,被你看穿了。」她習慣順勢謅些小謊,也不會死不承認。

「我先吧,現在是三更了,四更三籌時我再叫你。」

廉欺世瞥他一眼,用同樣不疾不徐的速度開口:「我也不是那麼好騙,你一定會讓我睡到不省人事,等到吃午膳的時候才叫我吧。」

霎時,兩個各懷鬼胎的人緊盯著對方。

「不成,這樣爭下去,天就要亮了,只能用公平的方法來決定。」廉欺世搖搖頭,率先開口。

「什麼公平的方法?」嚴長風問。

「就……下棋吧!誰贏了聽誰的話。」

下棋?在主子病得嚴重的時候,她竟然只想得到下棋這個公平的方法?

「會不會太花時間了?」

「不會的,我下棋向來很快,只要發現輸了,便會立刻投降。」她和爹下棋的時候都是這樣,偶有她分心想做其他事時,會在下了兩三步后隨便投降。

「嗯,那速戰速決吧。」不知道廉欺世厲害的嚴長風於是同意。

不到盞茶工夫過後,廉欺世大大方方坐在雷觀月的房裡,注意小缽的火候,溫熱準備給他當茶水喝的峨崛豆湯。

「你……怎麼……還沒睡……」雷觀月話說得斷斷續續,因全身起寒顫的關係。

廉欺世轉頭迎向他,「我正要叫醒你喝湯呢。」

「長……風他……」

她從這幾個字便了解他的意思,「我跟他決定輪流看著你,直到你的燒退下來。」端著熱好的湯,走回床邊,這次她抽來厚厚的棉被墊在他背後當支撐,讓他能舒服的坐著。

已經喝過一次,對峨崛豆湯不陌生,也不討厭,雷觀月很快便把湯全數入喉。

「……何時輪到他?」熱湯一進入身體,立刻溫暖了他,使他說話的氣息平順許多。

「再一會兒。」她一語帶過。

「難得他會聽別人的話……」連他的話嚴長風都不一定全部照做。

「我和他下棋決定誰贏了聽誰的。」廉欺世把椅子上的碗收起來,換她坐著,才能與有力氣聊天的他視線平高。

聞言,雷觀月又笑了。

這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幾次因她而發笑,她若不是上天給他的奇迹,還能是什麼?

「敢跟你下棋的人,一定不知天高地厚。」他敢說以後嚴長風再也不會用下棋分勝負的方式,來和她決定事情該聽誰的。

「那敢跟我爹下棋的人,一定都是勇者了。」她皺了皺小鼻子。

「你也是勇者之一……」他拉了拉被子,似乎覺得有點熱。

廉欺世注意到他的動作,問。「會熱嗎?」

「嗯,發燒總是這樣,忽冷忽熱的……」此刻他熱得想推開所有被子。

「忍耐一下,等到出汗就沒事了。」她說著,卻還是為他把被子推到一邊,只留原本那一床。

「你看病不把脈?」舒服了些,他又問。

「把啊。可我爹說應該要練到只消一眼,便知病灶為何的功力,所以我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你看得出我的病?」他眸心一閃而逝某種異樣的光芒。

「要把個脈才知道,你要試試看嗎?」她伸出手。

「不,不需要。」他急切拒絕。

出現奇迹不表示他的身體也恢復了,他不希望被她發現自己因為「無後」這件事,而懷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別人的骨肉。

廉欺世也不堅持,反正病情可以用問診的方式,她會替他多煮些不同的湯來強身。

「那個……」他有些遲疑。

「嗯?」她疑惑的看著他。

「原本不孕的女人,有可能某天突然懷孕了嗎?」他不怎麼技巧的轉變問題內容。

廉欺世搔搔頭,「不孕也有可能是男人的問題。也許那女人的丈夫有問題,換了一個男人後就可以了。」

「如果她丈夫沒問題呢?」他又問。

「世事難料,實在很難真正斷言,總之,越老越生不出來是有可能的。」廉欺世難得正經。

也就是說,一切都有可能了。

像他一樣。

「嗯……」雷觀月哼了聲,「我想睡了。」

「好。」廉欺世幫他躺下,這次只是探探他的額溫,然後說。「我會在,難過就叫我。」

以為她會拿額頭貼著他的,雷觀月有些失望地閉上眼。

「我在夢裡……聽見你喚我上邪……」

「是個好夢嗎?」她一下又一下輕撫著他銀白的發,柔聲問。

「嗯……還不錯……」他的聲音又開始迷茫了起來,但是她的手勁令他感到安心。

廉欺世維持這個動作好一陣子,確定他沉沉的睡了,才停手。安靜凝視他的睡顏,然後起身,回到小缽旁邊顧著火勢,口裡響響念著——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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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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