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午夜迷離的燈光,鑽過厚重的窗帘,躡手躡腳地射進二樓寢房,窺照著趴在床邊,披垂如瀑長發的女子。
沿著粉澤動人的纖頸,一路往上來到那半邊倦容不減清麗的水頰,將微側的五官輝映得美麗不可思議。
華德自昏睡中因手臂一陣劇痛而驚醒,他碧綠的瞳仁閃過一絲寂寥和落寞,挪動了下身子,察覺一旁的她,臉上灰敗的神色霎時消失無蹤。
「子青。」他輕喚。
見沉睡中的她依然緊蹙著雙眉,頰鬢猶殘留著淚痕,他心口不覺一下抽疼。
深恐她著涼,忍著強烈的痛楚,他支起身子,持過一張毛毯為她披上。怎知,卻因此擾醒了她。「呵,我居然睡著了。」袁子青尷尬且羞愧地咬著唇。「你什麼時候醒來,要不要我去幫你煮點東西吃?」
「不用麻煩,我不餓。」華德兩眼眨也捨不得眨一下,直勾勾的盯著她,像擔心只要一不留神,她就會平空消失似的。
他拉著她的手,要她坐到床上來。焦灼的星芒緊緊網住她整個人,五指伸開,徐徐插入她的髮鬢,將她的俏臉捧到胸前,用舌舔舐她的唇。
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有辦法令她不自覺的開始意亂情迷。「手臂還痛不痛?」和受了重傷的病人調情,不得過於激昂,以免造成嚴重後果。她忙克制住自己波濤萬傾的渴望,拉開彼此距離。
「皮肉傷,算不了什麼。」濃眉輕皺了下。
顯然是大男人的自尊心作祟,硬撐。
事實上,在醫院動手術時,他已經輸了近兩千西西的血液,以補充他先前所流失的。若非子彈偏向右側,沒直接貫穿他的胳臂骨,他恐怕從此要改名為獨臂伯爵了。接獲消息趕至現場的夏綠蒂被他的一身血漬,嚇得當場昏死過去,所幸有雪蘭忙著差遣傭僕,張羅裡外,並請來倫敦最著名的外科醫生為他的手術操刀,才有驚無險的將他從鬼門關給搶救回來。
但也因為他的及時蘇醒過來,那一百萬英鎊才會應聲落入宋思齊的賬戶里,害得宋思齊慘遭遞解出境。
「災難。」夏綠蒂當時撫著險險停掉的心臟,嘆聲連連。「從喬治一出生,倫敦接連下了一個多月的滂淪大雨,我就知道他必定是個災難。」
「這回又不是我的錯,關我什麼事?」喬治無辜到了極點,但除了他那痴心傻氣的老婆,誰在乎?
「你交友不慎,引狼入室,才害得華德子青一起受罪,怎麼不關你的事?」
喬治是怎麼加以辯解的,袁子青無從得知,但那也都無關緊要了。
「我再也不要離開你,」她說。「請容許我留在你的身邊,照顧你。」
「一輩子?」他抓住機會要她許下承諾。
「你希望一輩子就一輩子。」她像哄小孩一樣,圓潤皓白的手指,綿柔地撫過他微冒著鬍髭的耳腮,流連在他的耳垂旁調皮地把玩著。
「我不要你只是照顧我,你得全心全意的愛我。」
他要的愛必須是純凈無瑕的,是不含任何雜質的,這樣的感情方可長可久。
「當然。」
袁子青又瞟見他軒眉輕輕一蹙,想必傷口又隱隱抽疼。她好想、好想替他痛,替他承受這一切災難呀,她是他生命中的災難!
床頭的電話鈴聲陡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沉思。「喂?」這麼晚了,會是誰?」
「袁子青?」
袁子青認出這個聲音,她是茱莉。
「你還敢打電話來,不怕我報警?」
「有什麼好怕的?綁架你的是宋思齊又不是我。」茱莉口氣亂差一把的。「我向你,宋思齊臨走前是不是交給你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她也想知道。
「裝傻!」茱莉嗓門越拉越大。「宋思齊是不是把銀行賬戶的密碼給了你?」
☆☆☆
她那樣一動也不動的站在窗邊,已經一整個下午了。
華德在袁子青手心放入一杯溫熱的香片,才徐緩地喚回她的神智。
「你說的對。」輕啜一口熱茶,暖暖的茶水滑經喉嚨,她感激地朝他嫣然綻出一抹笑靨。「我的確害你損失慘重。」之前的二十萬,加上之後的一百萬英鎊,她不吃不喝,做牛做馬,賣命工作三輩子,恐怕都還不了。
「想好要怎麼償還我了?」他端走她手中的瓷杯,從背後環抱住她的酥胸。
「我不希望用嫁給你,作為報恩的方式。」她抬眼,盯著他炯炯的黑瞳。「我想嫁給你,是因為我愛你,至於那兩大筆錢……」
「這就夠了,這就是我要的。」華德以食指指腹按住她紅潤的唇,輕輕摩娑著。「我們什麼時俟回台灣,請示你的父母,關於我們的婚事?」
「再等兩天。」
「理由呢?」他已等不及要迎娶她入門。
「天機不可泄漏。」嘿,這句中文的段數太高了啦,他該是有聽沒有懂。
「不許瞞著我進行任何具危險性的事情。」瞧她慧黠的秋瞳閃著異樣的光芒,就讓人忍不住要冒冷汗。
自從經歷了宋思齊事件之後,袁子青的性情有了極大的轉變,彷彿從溫馴小鹿,一夕之間變成嗜斗的美洲豹。
首先幫雪蘭狠狠修理了喬治一頓,繼之幫夏綠蒂把在精品店被坑走的數百英鎊要回來,現在似乎又謀划著另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
「放心,請相信我,我助悟性很高,學習能力又強,很快我就明白該怎麼做。」
「什麼事該怎麼做?」他的心跳開始加速了。
「壞事。」她眉飛色舞的說。
「子青!」華德這會兒,不只心跳加速,過手心都開始要冒汗了。
「開玩實的啦。」袁子青眯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賊兮兮地將嘴角往上揚成彎彎的一線。「我只是想利用這一兩天到處去採購,以便帶禮物回台灣送人。」
「沒有騙我?」怎麼他有股不祥的預感?
「愛妻守則第一條:言聽計從。跟你說過那麼多遍了,還不記得?這方面你得多加強。」
「可,這真的是你們中國老祖宗留下來的治家格言?」很叫人懷疑喲。
「當然嘍,」袁子青秀眉上挑,音調也提高數倍,以加強她接下去這番話的可信度。「我們老祖宗還寫了三從四德,素男經。你知道何謂三從嗎?就是在家從母,婚後從妻……」
華德已經覺得他的人生快要變黑白的了,他趕緊以一記纏綿的熱吻,堵住她的嘴,防止她接下來又要道出更駭人聽聞的祖宗家訓。
從他狂烈的熱吻中,她掙扎著騰出嘴巴來,「華德,」她第一次如此情感豐富地喚著他的名宇。「在我們回台灣以前,你可不可先借我一些錢?」
這有什麼問題?華德才要一口應允,忽然瞥見她精光燦爛的眼,不禁起了疑心。
「做什麼用?」
「買禮物嘍。」
原來如此,他還真是多心了。「明天我叫秘書先撥一萬英鎊到你賬戶。」
「一萬英鎊不夠耶,要十萬才夠。」好像很有獅子大開口的嫌疑,但也莫法度。
華德肯定要以為她在台灣有個人口眾多,個個窮凶「餓」極的大家庭,再加上一票重利輕義的酒肉朋友,否則怎麼需買用到約莫台幣五百萬元來採買禮物。
「十萬?好,」華德實在大方得可以。「明后兩天,我陪你一起去百貨公司,那麼多禮物,你一個人也提不走。」
「不用了,真的。」她忙加以婉拒。「女人逛街買東西最無聊了,相信我,你不會希望著到我們邊買東西邊為了一兩塊小錢,而殺價殺得昏天暗地、好沒氣質的樣子。雪蘭陪我去就行了,喬治的事讓她煩得半死,剛好帶她出去透透氣。」
「是這樣嗎?」事情一定沒她說的這麼單純容易,他這個未進門的老婆,有逐漸變壞的趨勢,得小心防範。
「當然是這樣,不信你可以去問夏綠蒂姑媽。」
原來夏綠蒂也參了一腳。
華德縱容地點點頭。「一切依你,記住,買什麼都好,就是不行累壞了身子,還有,你到哪家百貨公司採買,必須先知會我一聲,再者……」
天吶,有完沒完,剛剛不是才教他要「三從四德」嗎?怎麼才一下下的光景,就從新好夫婿,變回十五世紀,大英帝國那個睥睨天下的霸道男人。
☆☆☆
轉入女皇大道和畢打街的交會點,迎面紅磚鐘樓,風情如畫。
袁子青和雪蘭等在那兒,不時引領張望,待見到夏綠蒂由女傭攙扶著走出小巷子時,立刻迎了上去。
「買下來了?」袁子青問。
「連同傢具及一干雜物,八萬三成交,」夏綠蒂得意的說。「唉,那房子可真亂,你最好有把握那密碼的確在屋子裡,否則我們就是買下了一個大麻煩。」
「錯不了的。」袁子青又問:「你有沒有叫屋主限她什麼時候搬走?」時間絕對不能拖太久,以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
「現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夏綠蒂揚著手中的房地契,非常滿意自己辦事的效率和成果。
雪蘭問:「茱莉還在屋裡嗎?」
「走了。房子的主人說,她已經好一陣子沒回來了,大概沒錢繳房租,乾脆一走了之。」
「那我們還等什麼?」
雪生小心翼翼地朝四下環顧一圈,用非常鬼祟的動作,走往那株老舊的公寓。「你這是幹麼!」當小偷!她們是正大光明買下房子,進去查看裡面的狀況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幹麼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的。
「對哦。」經袁子青這一提醒,她忙將背脊打直,恢復她爵士夫人的高貴形象。
樓梯走道頗狹窄,她二人不時提醒夏綠蒂要小心點。
打開鐵門,迎面撲來一陣霉味,所有的傢具都積了厚厚一層灰。「在這裡。」雪蘭很快找到那本攸關百萬英鎊的《聖經》,打開一看,「空的?」
「怎麼會?」夏綠蒂接過《聖經》,忍不住嘖嘖稱奇,這種鏤空裡面可以藏東西的書,以為只有在電視上才看得到,現在居然就捧在她手裡。
「給我看看。」袁子青前後審視了一遍,果真什麼也沒有,會不會讓茱莉搶先一步拿走了?那她們豈非白忙了一場?不!
她用力抽掉書封面上黑色的皮套,和內層的厚紙板,希望有所發現。
咚的一聲,掉下一本小冊子,那密碼就寫在小冊子的內頁。「好個宋思齊,藏東西的本事還真高明。」要不是打回台灣的電話,怎麼也聯絡不上他的人,雪蘭真想好好讚美他一番。
☆☆☆
三日後,華德陪同袁子青回到台北的家。
袁爸爸以及袁媽媽一見到他就傻眼了。「子青,」袁媽媽急著將女兒拉倒一旁,悄聲盤問:「不是說去救思齊的嗎,怎麼……儘管我們對思齊並不是太滿意,這你也不該那麼容易就移情別戀,而且還跟個外國人!」
「有什麼關係,」袁子揚又來攪和了。「異國聯姻,生的小孩比較聰明。何況姐姐是像入豪門,又不是去和番,別擔心,別擔心。」
「你給我閉嘴!」小孩子有耳沒嘴。
「人家說的是實話嘛。」老古板。
眼看就要鬧家庭革命了,袁子青只好簡略的將在倫敦所發生的事情陳述一遍,不過當然得避過華德也是始作俑者之一的那一段。
袁子揚聽得眼睛都亮起來了,袁家夫婦卻有不同解讀。
「你說這個叫華德的是個什麼?」
「伯爵。」她老弟實在有夠雞婆的。「也就是皇親國戚的意思。」。
「公子哥兒?」袁爸爸當場搖頭如撞鐘。「這種銜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多半養尊處優,目中無人,好逸惡勞,且不知人間疾苦,我反對你像給他!」
「還好吧,」沒想到會遭到如此強大的阻力,袁子青好心焦。「人家他生意做得挺好的。」
「商人重利輕別離,更不妥!」
「人家他才沒那麼重利呢,瞧,」袁子青把事先裝在包裝精美的紙盒中的支票,遞給她老媽。「這是華德給我的聘金。」
「就這麼一點點?」袁媽媽打鼻孔里噴出一口氣,非常不屑的將紙盒打開,「一百萬英鎊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摺合台幣約五千多萬。」袁子揚不說話很難過似的。
袁媽媽的眼睛連眨了三五下,再眨三五下,最後以一口深呼吸回復鏡定。
「把支票退還給他,這筆錢我們不能收。」收了不就直接矮人家一大戳,將來萬一女兒嫁過去吃了苦,他們怎好意思趕過去拍桌子叫罵。
「去把他叫來。」
「要嚴刑拷打嗎?」
這小子真是惟恐天下不亂。「沒你的事,哪邊涼快哪邊去!」
袁家兩老端坐椅子上,冷冷的望著眼前發色、眼色、膚色都和自己不一樣的男子,忍不住一陣傷感。
「要是子青真的嫁給你,你打算怎麼照顧她?」
華德考慮也不考慮就說:「三從四德……」袁子青教他的那套中國老祖宗家訓他已經倒背如流。
袁媽媽聽完當場鳳心大悅。
從堅決反對到願意觀其行、聽其言,整個轉折的過程,雖是耗掉了大半天的時間,卻絕對是值得的。
「你爸媽怎麼說?」華德憂心的問。
「很好,他們對你滿意極了,特地送了一份見面禮給你。」那張本來就該物歸原主的百萬英鎊支票,便如此這般的,讓她又作了第二次人情。
「這麼重的禮?不下不,我不能收。」台灣人對女婿都這麼慷慨大方嗎?
「話是你自己說的哦,到時候可別跟我媽告狀。」她拉開口袋,非常理所當然的就將它納入私人賬戶。「走吧,吃飯去。」
「桌上我該注意什麼嗎?」華德希望留給兩老一個好印象。
「呃,不管我媽夾什麼萊給你,都要說好好吃,晚上陪我打麻將時,要適時放炮,還有……」
華德很受教,一點就通。半個月後,終於如願以償地娶得美人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