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天色將昏人將靜,干清宮的大小太監候在殿內殿外瑟瑟發抖。上午萬歲爺去街上私訪,護駕的兩個小太監一個沒留神將萬歲爺跟丟了。大內侍衛尋了一個京城,下午才在街上尋見從酒樓出來的聖上,遵旨不動聲色護駕回宮。聖上進了干清宮從下午坐到現在,只喝茶水,臉色難看至極。

等到天擦黑,幾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去給萬歲爺掌燈,一直陰著臉的聖上忽然開了金口:「去中書侍郎府傳司徒暮歸,讓他請十五王爺進宮。」

這一句話,恍如仙樂綸音。候在殿門口的大總管張公公連滾帶爬進殿領命,跌跌撞撞地親自去了。

皇上只要見過十五殿下,什麼話都好說。

張公公十萬火急趕到中書侍郎府,司徒大人正被幾個侍妾伺候著喝酒聽曲子,懷裡坐著一個,身邊偎著兩個,另外三個一個奉酒兩個彈琴,司徒大人領了皇上的口諭慢悠悠地換了衣裳,慢悠悠地吩咐備轎,再慢悠悠地上轎。張公公在旁邊急出一身冷汗,只不敢催。司徒大人可是這兩年皇上跟前熱得燙手的紅人。

司徒大人的小轎子終於慢悠悠地起程向睿王府去,張公公跟在轎子后抹抹額頭上的汗珠,用呂太傅的一句話:「現如今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恆爰在干清宮裡望著茶杯里的茶水葉片,又坐了一個時辰。只有一個小太監誠惶誠恐地說了一句:「皇上到用膳的時辰了。」他沒回話,小太監就哆哆嗦嗦爬出去,沒再有人吭聲。

等柱子上的蠟燭燒下一段去,張公公爬進干清宮正殿:「奴才稟--稟報萬歲,中書侍郎司徒大人到了。」司徒大人連見皇上行禮都是慢悠悠地。

待司徒暮歸起身,恆爰沉聲問道:「十五王爺呢?」張公公偷眼看了萬歲爺一眼,趴在地上小聲回道:「稟--稟皇上,睿王爺他--」斂身站著的司徒大人及時介面道:「稟皇上,十五殿下今天上午去西山打獵,宿在別莊要明天才得回來。」

聖上的臉頓時越發陰沉,張公公緊貼著地面趴著,垂手站著的司徒大人不怕死地向萬歲爺慢悠悠道:「恐怕皇上今天晚上註定只能瞧見微臣這張臉了。」

趴在殿外偷聽的小太監咬住手指瑟瑟發抖,只聽到正殿里砰一聲拍案響,半晌后萬歲爺冷聲道:「張安你退下吧。」

小太監簇擁著倒爬出門檻的張公公咂舌道:「司徒大人真有夠膽大,居然當著此時的萬歲爺那樣講話。」

張公公擦拭著冷汗道:「你們這群沒見識的懂什麼?司徒大人正是敢那樣講話才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哩。」

張公公講的沒錯,皇上沒讓人把司徒大人拖出去,也沒命司徒大人滾出去。盞茶工夫后,皇上命呈茶水棋盤點心,與司徒大人下棋。

黑棋子輕輕擱上經緯交叉的一點,沉著臉的恆爰終於開金口道:「睿王近日還好吧,朕這四、五天都沒見他進宮來。」

司徒大人食指與中指夾起一顆光滑的白子,回話道:「回皇上,臣這幾天公務繁忙,也未曾見過十五殿下。皇上問我,還不如去問程文旺程書令大人。」

爰著棋子等他落著,淡淡道:「算了罷,若你司徒暮歸都政務繁忙,程文旺嘔出的心血便能給秘書監刷牆了。」

司徒暮歸落下棋子,道:「微臣早懇請過皇上,把臣與程大人的職務調換調換。程大人本是皇上的侍讀,中書侍郎的位置照舊例原該程大人做。」

恆爰道:「朕當真准了你,那翰林院告秘書監的奏摺早該把朕的案幾壓塌了。」司徒暮歸一本正經道:「皇上這話說得臣委屈,微臣為官其實據位施行,皇上真把臣放到秘書監,至少臣不會成天上奏摺求皇上幫臣起名字。」

恆爰抓棋子的手微微一顫,想笑忍了。

司徒暮歸道:「皇上,程大人求了這麼多回,您就沒打算當真賜他個名字換換?」

恆爰正色道:「程大人的名字乃是當年程太師苦思冥想三天三夜才定下的,還跟呂太傅發誓說天皇老子砍他頭都不換,朕實在不忍抹煞太師的一番心血與慷慨。」

司徒暮歸也正色道:「其實臣也勸過程大人,『文旺』兩個字寓意深刻,正符合庄諧並重雅俗共賞的意趣。程大人為這句話惱了臣五天,上朝時連招呼都不同臣打,臣實在凄涼的緊。」

恆爰掂著棋子,終於忍不住笑了,忽然轉口問:「你當真如此想調去秘書監?」

司徒暮歸含笑道:「臣只是這麼一說。」

恆爰斂起笑,嘆道:「如今人人都想遠著朕,你是,睿王也是。」

司徒暮歸悠悠道:「臣只是這麼一說,皇上也只是這麼一說。」

恆爰沉默半晌,道:「朕自親政,自以為大小事務尚能明察。今天出宮一趟,方才曉得這十來年都坐在鼓裡過日子。」

司徒暮歸夾著棋子,聽著。

司徒暮歸陪皇上下棋到半夜,待告退時,恆爰忽然喚住他道:「你去查查今年進士科考試的名單中可有一個叫程適的。若有讓卷官留意一下,試后將他的卷子拿出來放在第一份給朕瞧瞧。」

司徒暮歸應聲告退。

皇上跟姓程的還挺有緣,不過這個程適的名字比程文旺好聽多了。

第二天,中書舍人奉旨起草詔書,從內務府至御膳房官員宦官司務採辦罷職七十一人,交由刑部審理。判斬立決者三十四人,其餘流放充軍。皇帝自登基,開了最大一場殺戒。

也是在第二天,下午,司徒暮歸在御書房稟報皇上,進士科待考名冊里六百四十三個試子中沒有程適這個人。

程小六與顧小幺關門灌了幾個月的詩書學問,暈暈乎乎熬到五月。眼見要到初八,宋諸葛和劉鐵嘴積蓄最後的精神輪番上陣,將經義要訣從頭到尾順下一遍。又讓他兩人各做了幾篇文章。程小六與顧小幺被灌了幾個月,早分不清東南西北,幾篇文章破題破得荒唐不堪,文字做得七零八落。劉鐵嘴猶在自家尋安慰--等上了場就好。

五月初七那天,宋諸葛在卧房裡自己發課,算了百十來遍,總算卜出一個上上好的卦象,文昌星兆運,雙手顫抖無限歡喜地睡了。

第二天,顧小幺與程小六寅時不到被喊起來。換上長衫,先給孔夫子的大畫像上香磕了三個響頭,劉鐵嘴再把試場大忌教訓了一遍。因為此回的恩科趕在熱天,考生自帶的乾糧放不住,皇上特從自家私庫里放出銀子來體己試子,每日均備有三餐。劉鐵嘴煮的三十幾個茶葉蛋沒有派上用場,連鋪蓋卷也省了。

臨出門前宋諸葛鄭重地交代,去文宣門的時候走街右邊,文宣門在東,孔明先生說今天往東者右為上。顧小幺與程小六恭敬應聲上路,劉鐵嘴還在門口點了一串鞭炮。

顧小幺自言自語道:「乖乖,師傅都忙暈了。正經是南文華門,他非記成東文宣門。」

一路往文華門去,路上見到不少行色匆匆的書生,卻都與他倆人擦肩過往東去,顧小幺有些疑惑,程小六也有些疑惑。

程小六道:「這麼多人難道都記錯了?」順手攔住一個問:「敢問兄台,試場不是在南文華門么?」

被攔的那個鬍子大把的試子冷笑道:「今年考兩科,文宣門與文華門自然各有試場,兄台不曉得么?吾等著趕路,兄台趕緊去文華門吧。」拱手匆匆走了。

程小六恍然大悟:「原來是分了兩場,本次恩科有六百多個試子,委實應該分兩場。」

趕到文華門,試場前些天他二人來探勘過。是個老舊的院子,匾上題著兩個大字--「經院」,當時沒讓入內。顧小幺與程小六隻繞著院子走了一周,覺得不甚大。顧小幺還道:「聽說試場內都是一間間隔開跟坐牢似的試房,每人一間蹲著。不曉得這麼一個小院子怎麼隔出幾百個小屋子來。」

今天經院門口貼了紅紙,寫著「試場」兩個大字。門口有三個衛兵,還站著兩個穿青色官服的老官。程小六左右看看,甚高興地道:「我就說來早了。都還沒瞧見其他人。」劉鐵嘴在家中囑咐過,到場前,先在紙榜上尋自己的試房號,看圖畫上試房的方位,再拿應試帖入場入試房。顧小幺與程小六在牆上前後尋了一圈,沒找見貼的紙榜,門前站的兩個老官見他兩人來回在牆邊徘徊,其中一個眯起老花眼揚聲道:「你兩個可是今科的試子?為什麼還不入場?」

顧小幺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回監場大人,學生在尋試房號。」兩個老官咧開嘴,都笑了。方才說話的那個道:「試房?咱這科不是那個規矩。快交帖驗身入場罷。」

顧小幺與程小六覺得依稀有些摸不著頭腦,依言交帖入場,兩個老官草草在身上搜了搜就點頭讓進去,往裡指道:「一直向前走,正殿就是試場。」

程小六很高興,幸虧昨天做了幾張條兒今早塞在頭巾里。顧小幺很懊悔,早知道不搜鞋襪就在鞋裡多藏兩張紙條。

跨過門檻有條筆直的青石道,直通一個寬闊的敞屋。門窗都甚老舊,門邊貼著紅紙,也寫著試場兩個字。顧小幺與程小六上了台階入門,舉目一個大殿里筆直排了幾十張桌椅,殿門前也站著兩個老官,驗了入試帖后道:「各個桌上都有號,按入場的先後從甲縱一號坐。」

顧小幺坐了甲縱一號,程小六坐了甲縱二號。其餘六十餘張桌子現在還是空的。其中一個監場又道:「茅房在出門右手向東北角,想方便的趁早。」他兩人便是傻瓜這時候也要生疑惑了。顧小幺忍不住問道:「大人,學生想請教一句。此場內考的--不是進士科么?」

宋諸葛與劉鐵嘴一整天沒出門做生意,在家團團亂轉度日如年。劉鐵嘴寸步不離孔夫子的大畫像。一時給聖人上上香,一時給夫子磕個頭,嘴裡必要念念有詞地祝禱兩句。宋諸葛在屋裡院內亂轉,在院子里看看天色,在屋裡瞧瞧課筒竹籤。到日頭偏西,宋諸葛到井邊舀水做飯,劉鐵嘴也出來打水洗臉。劉鐵嘴對著宋諸葛感嘆:「今兒一過,還要熬兩天。想著比我當年親自考的時候還熬人。」宋諸葛道:「何止兩天,從今日到放榜,到秋都不得安心。」

兩人都想揣測,今科的題目出得如何,顧小幺與程小六能不能破題破在正路上,文章此時做到幾分,又都不敢揣測,只相對嘆了一口長氣。

宋諸葛吃完飯,天將黑。正要收碗筷去洗,院門嘎吱一聲響,程小六與顧小幺晃晃悠悠地回來了。

宋諸葛手裡的飯碗匡地掉在地上,劉鐵嘴從房中衝到院里險些閃到老腰。「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程小六拎起袍子扇風道:「考完了。今兒一天完試。」

宋諸葛紅著眼珠吼道:「你個小畜牲還敢混扯!進士科要考五天,哪能一天就讓你出來了!」

程小六道:「當真是一天,上午帖經下午射策。我還算是后交的卷子。」

顧小幺乾笑道:「先、先生,我們領帖入名籍的時候入錯了......這回考的不是進士科,是明經。」劉鐵嘴與宋諸葛覺得頭腦中嗡的一聲,兩腿一軟。

程小六大驚:「不好了,先生中暑了!」

八月到了,桂花開了,榜文放了。

進士榜與明經榜同放,進士科共試子六百四十三名,恩科進士榜取進士三十人,入殿試,再取三甲。皇上欽點的狀元榜眼探花大名用金粉寫在紅榜上閃閃發亮,全京城張燈結綵鞭炮聲聲敲鑼打鼓等著看新狀元遊街。

顧小幺向劉鐵嘴道:「先生,其實朝廷對這科的明經重視的很哪。你看進士科六百四十三份卷子加上皇上的殿試,八月放榜。我們明經科才五十七份卷子,也是八月放榜,一定審得格外用心。」

劉鐵嘴腦袋上頂著一個拔火罐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道:「你個小畜牲氣死老夫才甘心,審明經卷的學士都是從閱進士科的學士里取官最低資歷最淺的,等進士科卷閱完畢后統閱。人家閱了三個月你們至多閱兩天,趕著與進士一道放榜。」

顧小幺傻笑道:「先生,您老人家真厲害。明經科本朝開國只考過兩次,上回考離現在都幾十年了,規矩居然您都知道。」

劉鐵嘴見顧小幺與程小六兩張紅光滿面的臉,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拔火罐子的火候到了一把拔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小幺啊,去給師傅擰個涼手巾擱在額頭上,讓老夫清凈歇歇。」

恩科明經實考者五十七人,榜取四等共二十九序三十人。因為末等末名也就是第二十九名有兩人並列。明經榜也用一張紅紙貼在皇城正門進士榜的旁邊,進士榜是金字,明經榜是墨字,榜上末等末名的兩個名字排在一處倒也顯眼--

程適。

顧況。

劉鐵嘴一想,胸口的氣脹得越發堵了,將涼手巾翻了個面,顫巍巍向門外喊:「小幺--小六--再給師傅拿個涼手巾來--」

八月十五,顧小幺與程小六蹲在樂風觀門口,在人縫裡看新科三甲遊街。

探花郎是新科進士三十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今年方才三十一歲。因此滿街擠的人一半為看狀元郎另一半是為了看他。狀元、榜眼、探花依次從樂風觀門前過,人群沸騰歡呼。

宋諸葛在觀內搖著簽筒說:「小六小幺啊,進來吧,咱不看他。等冊封的榜文下來,你們與他們一樣,一樣的入朝做官,只是品階略微低些,只要好好乾,得了上頭大人的賞識,興許升得比他還快哩,看他做什麼。」

程小六與顧小幺依言進觀,門外的人追著新科三甲漸漸散了。程小六哼道:「游完街,該去宮裡跟皇上吃御宴吧。」宋諸葛收拾傢伙道:「先回家吃頓飯下午再做生意。」

三人沿著路邊慢慢向家走,身後一陣嘈雜吆喝:「讓開讓開都讓開些!莫擋了睿王爺的騎駕!」待閃到街角邊,只見十幾匹騎馬的侍衛簇擁著一個人風馳電掣般擦身而過,顧小幺站的稍微靠外,險些被馬蹄子踹到,考慮自己好歹中了明經快要有封賞,硬生生把罵娘的話吞進肚子里。被護在中間騎在玉花駒上的那個人應該是睿王爺,似乎還回頭瞧了他一眼,顧小幺還沒看清他長得什麼模樣穿什麼衣裳一行人馬已經去的遠了,揚起的沙土落了一嘴。

程小六啐啐嘴裡的沙子嘀咕道:「睿王的排場一向都這麼大。」

顧小幺吐了口唾沫:「萬歲爺唯一一個活著的兄弟,他不誰。我險些被睿王府車馬撞翻的次數加這次總有十多回。」

程小六道:「只要在京城地面上住過一、兩年以上的,哪個沒被車馬差點撞過幾回?誰叫這裡是京城呢,皇親國戚跟做高官的,就能這麼。」

八月二十,冊封的詔書放出來,程小六與顧小幺做官了。

明經比不得進士,在金鑾殿上百官面前領聖旨做官。

同榜的明經三十人統一到皇城中萬壽樓前聽封,聽封前與聽封后各朝金鑾殿方向遙拜叩頭,叩謝聖上恩典。

進士分三等,一等五名,入翰林;二等十人,分往朝中各部;三等十五人,外放各州縣。

明經分四等,一等五名,授中書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書書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書書令吏,正九品下;三等十名,授門下書令從吏,從九品上;末等十名,授秘書監楷字,從九品下。

聽完封磕頭遙拜完萬歲爺爺,顧況在空地上自言自語地揣度:「書里常說七品芝麻官七品芝麻官,那這個從九品下算是什麼官?」程適低聲道:「就是芝麻尖兒那麼大的官。」

宋諸葛在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聊做慶賀,街坊四鄰都曉得程小六與顧小幺考中科舉做了官紛紛過來道賀,擠兌劉鐵嘴擺酒請客,劉鐵嘴搖頭:「罷了,那麼個小官,還沒個守城的總兵大,不值得。」

朝廷的規矩,官員未有家室者,凡品階在八品下的,一律在各部職衙門內安排住所。說是體恤官階低的官員,其實是為了朝廷的面子。八品下的小官俸祿低微,買不起房子擺不起轎子隨從的排場,穿著官服滿街亂跑丟朝廷與皇上的臉面。

明經一榜三十個,儘是十七、八歲的風華少年,最老的一個年方二十四,因為鄉下家窮,還沒得有錢娶上媳婦。倒方便吏部安排,程適說,這便是所謂的一窩端。

八月二十一下午入處所,八月二十二上午到各司部就任。程適與顧況回家收拾包袱,順便給宋諸葛與劉鐵嘴看看他二人的新官服。

宋諸葛嘆氣道:「在朝廷做事情不比在家裡散漫,需時時謹慎小心在意。皇城裡是個官都比你們大,待上司要恭敬,同僚之間要親近又不能太親近。橫豎你們這樣的楷字,也沒人拉攏你們結朋入黨,只把『謙恭有禮』這四個字記牢。」

顧況與程適一一聽著應著。顧況道:「先生,現在我好歹有個差使也有俸祿,以後別再起早貪黑的做生意。在家種種花養養鳥,等著我升了官有錢買宅子進去做太爺。」

劉鐵嘴道:「太爺這一樁等你升了官再說,現下先好好的做分的差使。先生我是天生窮命,一天不說書急得慌。等哪天你做到穿紅袍子的份上,再指望你享福。」

程適介面道:「到時候師傅哪天嘴急了想說書也罷算卦也好,我去請人,前廳里站一百,正廳里坐一百。前廳站的留著先生算卦,正廳的聽劉先生說書。」

第二天中午吃了飯,顧況與程適在堂屋與宋諸葛和劉鐵嘴磕頭出門,背上包袱進皇城。

驗牌入城門,看四周的高牆琉璃瓦,頗有些激動。從今日起,算吃朝廷飯的人了。

明經末等的十名楷字被安頓在秘書監西南角的一處院落里,三面廂房通連著迴廊,一人一間,離書庫不遠。通事大人說,這樣方便傳喚。

程適與顧況兩個末等末名住在迴廊拐角最背陰的兩間屋子裡,屋子裡各有床帳衣箱桌椅,是吏部統一分發的被褥,顧況摸了一把被子,不厚。

院子里還有個廚房,雇了據說是典簿大人親戚的老倆口燒鍋做飯。老人家年紀大了,口味鈍,做出來的飯湯汁菜水都能拿去腌過冬的鹹菜,十個楷字吃了兩天,每人摟著一個茶盅過日子,在楷書閣里竄來竄去,一時添水一時跑茅廁。楷書閣里還有五個楷字,都是過了知天命年紀的花白鬍子,上司楷書郎施大人年紀最老,也是明經出身,在秘書監做過三十年,楷字十一年的楷書郎,脾氣甚好。幾個老人家看著年輕人心裡歡喜,含笑看來來回回找水的跑茅廁的只當個樂子。

進朝廷第一件事情,就是熟悉各種規矩。

熟悉規矩的第一項,便是將官階大小與官服的品色一一對應記牢,方便見什麼樣的人行什麼樣的禮。九品到七品的小官穿青,六品至四品的官員穿藍,三品以上的大員穿紅。同色里顏色越深的官越高,超品的三公官服是紫紅。

顧況與程適的這些學問源頭是顧況隔壁的席之錦,席之錦是山西人,家裡有親戚走過買賣,十五、六歲的時候跟親戚去了江南江北幾個地方,見的世面多,連說到朝廷的規矩都是一套一套的,顧況與程適雖然從小打不攏,但跟席之錦都很對脾氣,所謂一見如故,大家常在一起喝個小酒。

喝第一頓的時候,顧況與程適將從九品下的楷字在朝廷里是什麼地位曉得了個通透。用席之錦的話,是個人都比咱大。從九品的官服是淡青,帽子上連個帽翅都沒有。皇城裡帽子上沒翅的只有打雜的、做太監的跟官階在從九品下的三種。太監穿綠,從九品下穿淡青,一個帽棱是方的,一個帽棱是圓的。

不過從九品下有個好處,其他品階段的走路上都要留神瞧著過來的人比自己高還是低,楷字沒這個顧忌,只要見到帽子上帶翅的一律拱手低頭閃到路邊,一定萬無一失。

喝第二頓,席之錦告訴顧況跟程適還有另外兩個楷字,朝廷里公認的幾個對頭。

最大頭的,程太師和呂太傅是對頭。所以程太師的小兒子秘書令程大人與呂太傅的獨子撫遠大將軍呂先是對頭。右丞與左相大人是對頭;各省各部之間,中書和門下常不合,然後秘書監與翰林院是對頭。

秘書監與翰林院都是掌文史的地方,兩方的職司多有重複,所以皇上尚未親政那會兒,有諫議大夫說秘書監的人員冗雜開支過大,提議廢秘書監留翰林院,這是秘書監與翰林院不合的開端。

秘書監的品階雖然遠高於翰林院,但秘書令大人、少監大人、監丞大人是重臣子弟直入朝廷,從典簿到令史到知印到譯史到典書乃至楷書郎大人都是太學出身或提拔上來的老明經。翰林院的人仗著自己是進士,第一瞧不起明經,第二看不上太學出身,說秘書監的人大多是靠了爹娘老子的官袍帶子,其實連帶著將秘書令大人一起不放在眼裡。

而且翰林院的現任掌院,還曾是呂太傅的門生。

喝第三頓小酒的時候,席之錦單獨告訴顧況和程適,秘書監有一大忌諱,千萬不能隨便提起秘書令程大人的名諱表字。

秘書令大人姓程,名文旺,字狀元。

顧況每次喝酒的時候都一面在心裡暗自欽佩席之錦,一面仔細將他講的話牢記在肚裡。打從進了秘書監,他的氣勢就比程適弱了一頭--秘書令程大人是程小六他們大槐庄程將軍的兒子。

顧況有一件事情沒敢讓程適知道。入名進楷字閣后的第二天,顧況被午飯的一碗菜湯腌住,下午多喝了兩杯茶水,不免去茅廁勤些。其中有一趟因為憋得厲害跑得快了些,山牆邊的茅廁只有用矮牆隔出的兩個坑,顧況疾走到茅廁前,瞧見其中一個坑邊已經站了人,只剩下一個坑位。這當兒一個高大魁偉的身影大步流星氣勢洶洶地走來,幾乎與顧況同時到廁所門邊,似乎那人還先了顧況半步,但顧況委實憋得緊,什麼也顧不得,胳膊一拐將那人拐得一慢,一頭扎進茅房。

正在坑邊手忙腳亂地解衣服,忽然看見旁邊坑上的人匆忙整好衣裳拱手低頭。顧況方才定睛回頭,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尿意嚇退一半。門口剛才被他拐了一胳膊那人,赫然一身鮮紅的官袍。急忙將解了一半的褲子系好放下袍子躬身低頭退到牆邊,另一個坑旁的人低頭出去,紅官袍的人進來,顧況還算機靈,跟著低頭倒退出去。紅官袍的大人冷冷道:「坑有兩個,你出去做什麼?」

顧況卡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支吾道:「卑職......卑職不敢在大人面前無狀。方才卑職不懂規矩衝撞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那位大人道:「人有三急,吃喝拉撒哪個不做?皇宮裡除了聖上的御廁,還沒哪個茅坑分品級的?你若急就進來吧。」拎著袍子將撩未撩用眼角瞧了一眼顧況,「站在那裡你憋得難受,本官也被你看得難受。」

顧況著實憋得兩腿亂顫,索性硬著頭皮進去。他方便完矮牆那邊的大人也方便完。顧況低頭恭送大人先出茅廁,方才跟著出門。沒想到那位大人出門后又回頭看了看顧況,皺眉道:「你是秘書監新進的楷字?」

顧況低頭道:「是,卑職是今科的明經。」那位大人皺著眉點點頭,方才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顧況留神瞧了一眼他官袍上的花紋,居然文官,方才還以為是穿官服入宮的武將。

等到再一天,秘書令大人視察楷書閣,顧況方才曉得,為什麼這位大人明明是文官,偏偏長一副驍勇模樣。老話說的好啊,什麼模樣的老鼠爹,養什麼模樣的耗子兒。

程大人記性甚好,瞧顧況的時候還特意多瞧了一眼。

第四頓酒,是程適單獨跟席之錦喝的。喝到酒壺快乾,席之錦醉醺醺地趴在程適的耳朵根子上,告訴程適皇宮裡還有個規矩要記住。若是出入宮門的時候看見不穿官服穿便裝的,只要像平常一樣就成,萬不能太留意那人。

席之錦紅著眼珠子大著舌頭說:「程--程--兄,這話小弟可只告訴你--一個,特別是不穿官服又生的細緻的,千萬別瞧見他犯不自在,保准過兩天就有人來找你讓你不自在,因為--」席之錦咧開嘴呵呵笑了兩聲,又向前湊了湊,伸一根指頭向天上一指,「那一位,」嗓子眼裡再擠出三個字:「愛男色。」

程適在肚子里叫了一聲我的娘噯,不動聲色地把一盅酒幹了。

這頓飯,這句話,不久就中了程適的用。

院子里做飯的老人家燒的菜實在不能入口,不吃又餓得慌。十個楷字常湊錢讓往廚房分派米糧果蔬的雜仆捎帶外面的酒菜打牙。秘書監的規矩,凡在處館里住的官吏,每十日可出皇城一回。因此十個楷字也常輪流分派,每隔兩三天輪一個人去集市上捎買吃食。

這一天輪到程適。

程適這一回是頭次出皇城,頭天就跟楷書郎大人和通事大人告了假,上午應了卯便領腰牌出城。到城門前驗身出門的時候還跟守城的兵衛寒暄了幾句,搭搭關係。驗完身正要出門,一個穿便服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悠然自得地向前,四周兵衛恭敬地低頭任他過去。程適的眼頓時直了,傳聞不如親見,席之錦那小子說的,居然是真的!

程適忍不住走得疾了些,想瞧瞧那人長什麼模樣。那人的步子走得甚是閑散,被程適兩個跨步趕上,裝做掉了腰牌去撿,飛快地看了一眼。

只這一眼,程適只覺得眼前一炫,愣了一愣,撿牌子的手慢了一拍。娘噯,萬歲爺的小白臉,果然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當的。

就在犯愣的工夫,萬歲爺的小白臉施施然從程適身邊走過。在前方一步的地方停住腳,接著,一個嗓子眼裡含著笑意的聲音飄飄蕩蕩進了程適的耳朵,「可是哪裡有些不適,要扶你一扶么?」

程適抓著牌子跳起來,嘿嘿拱手一笑:「多謝......」腦子裡轉瞬挑了個貼切的稱呼,「多謝兄台。方才彎腰緊岔住氣,順一順不妨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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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多少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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