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到過相國寺燒香祈福之後,慕容夫人並沒有直接回家。她叫人連著馬車停在湖畔,隻身下車,就連兩名隨侍的丫頭也被吩咐留在車裡。
對於夫人不尋常的舉動,車夫及一干僕人都感到不解。但命令既下,他們也不敢不從。
秋天已過,臨近冬季,空氣里游移著蕭瑟的寒意;慕容夫人逆著湖面刮來的強風,沿著岸邊吃力的往前方那綠油油的林子走,不時還得緊拉著身上的披風。
穿過樹林,她終於看到那片濃密的竹林。
「有人在嗎?」
聽到陌生人的聲音,駱泉凈滿臉疑竇的走出來。這座屋子周遭種滿竹子,隱身在棲雲教坊后的林地里,一直是譚姑專屬的房子,也是個清幽寧靜的住所。
教坊姐妹們如果沒有特別的要事,是不能到這兒來的。若不是要特別照顧譚姑,她也不可能出現在這兒。
韓鶯兒的死,重重打擊了譚姑。辦完喪事之後,她終於倒了下去。成立棲雲教坊多年來,她從沒生過大病,這一次,心力交瘁,她整個人都潰決了。
這一倒下,她整整躺了兩個月,慕容夫人望著步下台階的女孩,這個渾身縞素、臉龐素凈的女孩,不自覺的,她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譚姑在這兒嗎?」她問道,彷彿像是提到個老朋友般自然。
沒在臉上顯露出太多的驚異,駱泉凈只是客氣有禮的打量著對方雍容貴氣的面貌以及那華美的衣飾。半晌,駱泉凈才抿著笑請她在外頭稍等。
聽完駱泉凈的描述,譚姑彷彿也清楚來人身分,她凝重著表情,硬撐著要下床來,想親身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兩個年紀相當的女人碰面,卻始終未發一語。一旁的駱泉凈心知有異,不等譚姑吩咐,她徑自倒好茶水,開了窗,又體貼的在火爐裡邊加了幾塊炭,確定空氣暖和了些,才安靜的走出去。
慕容夫人褪下披風,打量著四周的擺設和布置。
「這兒……還是我當年讓人準備的,居然一點兒都沒變。」
譚姑深吸口氣,她打顫的喝完手中的熱茶,調整了一下姿勢,仍楞楞的望著慕容夫人。
「你一點兒都沒變,譚姑。」
「你也是。我以為這一輩子,我們不會再見了。」譚姑喃喃。
慕容夫人拿起茶,眼神變得很遙遠。「我從不這麼想,要不,我不會告訴軒兒他的身世,還讓他來找你。」
提到慕容軒,她們生命中共同擁有的孩子,生養不一,卻是那樣奇妙又強烈的連繫著她們。兩個女人沉默了,只有炭火燃燒的細碎聲,散著溫暖不燥的空氣,時間好象在一眨眼間飛回了從前。
三十年前的往事,她們彼此都曾在夜裡品嘗過許多遍,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清晰。
也許,是因為自己都是孤單一人的回憶,再怎麼想,都沒有能真正印證。
突然間,譚姑頹然朝床里一靠,臉上充滿了置身事外的漠不關心。這份武裝的冷漠,雖然比平日更甚,卻也更凸顯出她眼神里的凄苦無助。
「是公子爺告訴你,我病了?」譚姑低聲詢問。
慕容夫人搖頭。「我自己要來的。」
「你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說吧,什麼事?」
她看著譚姑許久,才娓娓開口:「你知道慕容家和許家聯姻的事?」
「知道。」譚姑捏緊茶杯。
「軒兒說,他不娶許家小姐。」
譚姑一驚,彷彿是沒聽清楚。
「他自己跟許家退了婚。許家也是大戶人家,哪裡會肯?他們揚言,半個月沒有一個妥善的答覆,他們會告官,告得慕容家顏面盡失,在江南無法立足。你是他親娘,所以我來告訴你一聲。」
「不能請容貴妃出面擺平嗎?」譚姑凝重的問。
慕容夫人搖頭。「這是民間的事,她若插手,定會落宮中口實,也不曉得軒兒怎麼跟她說的,兩天前她臨走前特別跟我表明,說無論如何,她絕對不會插手此事。」
「那個人渣肯定是氣壞了。」沒有特別隱瞞對慕容大宇的觀感,譚姑閉上眼,心裡浮起的只有一種勝利的快感。
慕容夫人嘆了口氣。「你不問我,他好不好嗎?」
譚姑當然知道她問的那個「他」是誰。
「有什麼好問的?他毀了我一輩子,我沒有恨他,已經很寬容了。」
「前兩天,他為這件事打了軒兒。」
「打他?」譚姑瞪大眼,心中的憤恨迅速被挑起!她胸口一緊,那是種母性,也是種舊仇突然摻上新恨的濃烈怒意。「憑什麼?」
「這樁婚事是他千方百計爭取來的,他無法忍受別人違背他。」
「哼。」譚姑冷笑連連。「他端著權威頤指氣使了一輩子,早該讓他嘗到這種滋味。五年前若不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我只怕會下手更重些,哪還會容得他囂張至今。」
「你如果真一刀殺了他,早早讓我當了寡婦,對我來說,日子也許遠比較自在,也不會有後頭這些麻煩事發生了。」提到這段往事,慕容夫人有感而發,絲毫不以這話為忤。
一會兒,譚姑的臉色放緩了,似乎也知道在她面前如此嘲弄,是不對的。「倒是姐姐你,我知道你向來疼孩子,夾在中間,想必很為難吧?」
慕容夫人搖頭。「對他爹,我看淡了。你說的對,其實這些年來,我真的也無所謂了。我來是想問你,軒兒說他遇見了一名女子,其它的就不肯多說。你也懂做娘的心裡,我順著他,不表示我不關心他;你向來在外頭看著他,該知道個一二。你也曉得,男人在外頭的事,我是真懶得過問。」
譚姑轉向窗外的女孩,駱泉凈已經把走廊上的幾盆花草搬至池塘邊,正忙著用水杓從池塘里掬起水,一次次把水澆淋在那些花草上。
側著臉,在灰濛濛的天色中,女孩的模樣平靜又無求。
慕容夫人跟著把目光移向外頭。
「那是你的弟子?」
譚姑頷首。
「持重寡言,該是個懂進退、乖巧的姑娘。」
「你也看出來了嗎?」譚姑抿緊的唇突然放柔了。「她是我最喜歡的弟子,公子爺沒看走眼,你想要問的女人,就是她。」
慕容夫人睜大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楞楞的看著駱泉凈,幾片泛黃的葉子順著風勢兜在女孩的四周,連著她的衣袂,翻飛飄揚旋轉,形成一幕華麗又純凈的光影。
一會兒,她不得不承認,這女孩不僅僅是那五官素雅的美,在沈靜之外,還有種折人的氣質,令人備覺溫婉又端莊。
「她很美麗。」慕容夫人吶吶的說。
「你要我拆散他們嗎?」譚姑平板的問。
她滿臉錯愕的轉身。「為什麼這麼說?」
「怎麼說,我都欠你一份情。」譚姑苦澀的開口。「我很好強,只是怎麼強,也強不過命。當年我被慕容大宇耍得團團轉,一直到懷了身孕,還死心塌地的做著進慕容家的美夢。」
「只是未婚懷子,家裡知道了,硬是把我趕了出來,村裡也沒人容得下我,不得已,我只好走進慕容家。結果還是一樣,我在門口哭鬧了半天,那個薄倖的男人卻始終避而不見,反而是你這個妻子出面私下收留我。天知道我當時的心情,你這名正言順的位置曾是我夢寐以求的,可是我卻無法恨你怨你,今天我可以因為一個壞男人錯愛一次,卻不能因為你的善良再錯恨一次。」
提起塵封三十年的過去,譚姑眼中隱隱有淚光。「我知道你出身名門,又是新婚,卻必須忍受丈夫婚前荒唐所帶給你的恥辱,還執意要收養我的孩子,願意為他正名。我不是輕易原諒別人的人,卻因為你的仁慈善心,我要自己不再詛咒慕容大宇。那時候我便發誓,今生今世,倘若有幸,你有事要求我,無論這件事再怎麼為難,我一定會幫你達成,因為,這是我欠你的。」
「都過去了。」聽到這番話,慕容夫人哽咽了。「你並不曉得,當時我這樣做是有私心的。我以為,我接納了軒兒,會贏得他對我的敬重,會讓他徹悟,不再荒唐。哪曉得他根本沒這麼想,家裡頭幾個生得標緻點的丫頭,全給他連騙帶哄的拐上了手,一等到我生下嫻兒,他乾脆大張旗鼓的納了偏房。那時我才徹底覺悟,對那種人就是陶掏挖肺,也只是白費工夫。我沒後悔照顧軒兒,在那段日子,他是那樣的貼心,替我擦淚,哄我睡覺,小小的年紀,他待我比我親生的孩兒都貼心得多。」
譚姑溫暖的笑了,彷彿也重溫五年前,第一次在教坊外瞧見慕容軒時那種震撼。兩人之間什麼都沒問,也沒觸及任何敏感的私事,但這份血濃於水的親情,他們彼此心裡有數。
「不管如何,天下人我只感激姐姐你,是你把他教養得這麼好。」思及這些悲歡交錯的往事,譚姑握住慕容夫人的手。「把孩子給你之後,我就不再奢望能再看到他。是你的好心,讓我能再看見他;之後,現在的我再也沒有遺憾,這一生我已經很滿足了。這一聲娘,叫與不叫,又有什麼關係。就算他願意他肯,我也發過誓的,這一生,我不會認他的。」
「我沒別的意思,更不能要你做什麼,我只是想知道,軒兒要娶的,是什麼樣的女孩。這段日子,我有預感,他留在我身邊的日子不多了。」
「姐姐!」譚姑握住她的手,詫異她感傷的口吻。
「以他爹那種脾氣,他還是離開的好。這些年來他也太辛苦了。他再忙再累,只要他爹一天不死,慕容家的聲譽和產業遲早都會敗光。倘若他離開,我也不擔心他的生活,因為,他有你堅強不服輸的性格。」
「是嗎?老實說,我不曉得,他會為了阿凈這麼做。」譚姑朝窗外看了一眼。「這女孩也經歷過滄桑,比起當年我的遭遇,她的傷口並不下於我,原先我還以為他們兩人不會再有結果了。」
「就專情這一點,他爹一輩子也及不上他。」慕容夫人感嘆。
譚姑似乎也有同感,心有慰藉。
「依他的性格,看來除了與慕容家決裂,似乎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她輕聲嘆息。「譚姑,你得有心理準備才行。」
「我懂了。」
「我也該走了,出來太久,怕下人起疑。」她站起身。「你好好休息。」
譚姑突然握住她的手。「謝謝你,姐姐。」
慕容夫人拍拍她,感傷的點點頭。
「阿凈。」譚姑喊道。
駱泉凈已經澆好水,在門廊放下最後一盆花,很快的走進來。
「送夫人出去。」
「是,師傅。」駱泉凈回道,偕同慕容夫人走了出去。
「謝謝您。」
慕容夫人停下腳步。竹屋已經離很遠了,她抬起頭,不確定的問道:「你跟我說話?」
駱泉凈點點頭,唇角浮起一個沈靜的微笑。
「我師傅神色好多了,她雖沒開口,但我是知道的,謝謝您。」
多麼敏感纖細的女孩!慕容夫人瞅著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就在那一刻,雖然彼此之間不再談論什麼,但她仍不由自主地對駱泉凈另眼相看了。
★★★
在幾天和慕容大宇協商不成,而慕容軒始終避不見面的情況下,許家老爺終於一怒之下告進了官府。由於兩家都是舉足輕重的望族,隨著告官的曝光,這樁事傳遍了整個惠山。
而初聞這件事,駱泉凈更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心很煩、很亂。
然而慕容軒卻像失了蹤。整整三個月,最冷的冬季都要過了,卻沒有人再見過他。她就算再疑惑,也找不到人釐清。
偶爾她會心驚的想著:他會不會就此一去不回?也突然急於想知道:是不是當日她對他說了那樣絕裂的話,他……才認了真,決心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夜裡,昏沉沉間,駱泉凈微微張眼,驚愕於門邊那高大黑黝的影子。
沒有尖叫,沒有呼喊,她很快就清醒了,也認出了那個影子是誰。
她的視線全投注在慕容軒身上,而他也是,彷彿此刻世界中只有彼此。
什麼都沒說,她悄悄起身,隨意披了件外衣,取來一盞小燈籠,便同他走出教坊,其它女孩們勻淺的呼吸聲,在靜悄悄的夜裡此起彼落。
入夜深深的碼頭,沉鬱得像個老人,不復白日的喧嚷。慕容軒一身白衣,月光下微透著雪樣瑩亮。霎時間很多事浮上心頭,駱泉凈停住腳步。
那曾經想不透的纏纏繞繞、矛盾,這一刻,看著他的背影,突然間都明白了。
「這些日子你在哪兒?」她忍不住先開口,之後才發現,聲音竟有些顫抖。
他轉過身來,駱泉凈舉高燈籠。慕容軒瘦了很多,一些雜亂的鬍髭,很不規則的附在他嚴厲的臉上,看來更難以親近。
他朝她走近一步,黯幽幽的月光映著她蒼白的臉頰,還有微微泛黑的眼圈,微亂披散的長發甚至沒有梳理,那雙眼睛像湖上迷離閃亮的星子,忽近忽遠。
他咬住唇,也許愛就是這樣沒道理可循,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個人,卻讓他日夜縣念。
「這些日子,每個人都在找你和葉飛,你到哪兒去了?」她又問了一次,聲音有些輕顫。
「哪兒都沒去,我就住在湖上,蓮渠,你知道的。我曾經以為至少會碰到你,誰知,入了冬之後,你居然一次也沒來。」說罷,不知是覺得自己傻,還是有些怨她,他居然古怪的笑了起來。
「這不好笑。」她偏過身子,說得有些咬牙切齒,原來的擔心只換來他一頓笑,真是輕賤呵。
「我不是故意的,」他收了笑。「我只是……意外你沒跟那些好事之徒一樣,問我同樣的問題。」
「沒什麼好問的。」她望著冷幽幽的湖面,才發現自己的外衣還是太單薄,空氣冷得教人直打顫。「你自己的事,自己心裡有數就夠了。」
「那麼你呢?」他定定的望著她。「你心裡的事,可曾有數了嗎?」
「你要原諒,還是繼續恨我?」他又問。
「每個人都在談你的事。」她避開他尖銳的問題,不想讓他知道她早就不怨了。但不怨不怪又如何?走到這樣的地步,她心裡清楚不過。像他這樣的男人,不是她要得起的。
「不要迴避問題,」他握住她的手。「我不會娶任何人,任憑是誰把我告下了地獄,我也不會娶任何人。」
「何苦呢?」她死命抿著唇,一徑的強撐著笑,眼底滿滿的傷心卻怎麼也藏不住。
「這樁婚事,對你百利而無一害。」
「是你的真心話嗎?」
「可惜我偏偏是個傻子,不要這種百利而無一害的感情。」他笑得凄涼。
「我一點兒都不重要。」忍著呼之欲出的淚,她不斷的搖頭。
「那很重要,」慕容軒顫抖的捧住她的臉。「不要這麼可惡,就算恨我,也不要這樣一點兒都不在乎。看看我,我從來沒隱瞞想要愛你的心意,你難道不知道,我是真心想用自己的一輩子來補償你?」
如遭電殛,駱泉凈駭然掙開了他,淚眼凝瞅著湖中搖擺的船肪。
見她如此,慕容軒失望的背過身,一徑望著湖。「這陣子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什麼都沒有了,就算你是同情的來看看我,我可能還是會很滿足。」
「那天風雨這麼大,你為什麼會來?」她哽咽的問道。
「因為你。」他握緊拳頭,彷彿在做自己生命里第一次告白。「我到教坊去,原來打算什麼都不做的,但是鶯兒突然跑來告訴我,谷樵生特意約了你在船上見面,我想……我必須做些什麼,才不會讓自己坐立不安。」
駱泉凈的淚終於忍無可忍的流了下來,然而她只是吸吸鼻子,伸手去拉住他,然後輕輕埋首在他懷裡。
那是他們第一次擁抱,也是第一次他瞧見她這麼主動、如此包容貼心。慕容軒一震!竟不敢呼吸了,突然不知哪兒來的酸楚,那般柔情又溫潤的,在他眼裡的淚光落了款。
當她完全貼在他懷裡時,手裡的燈籠跌落在地。燭光哧一聲滅了,兩人面對的世界也在一瞬間暗了。
也許這樣的黑暗和沉默才是他們要的。沒有階級地位,沒有現在過去,甚至那些煩人的事情都能隨手拈去,他們只是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什麼都不需要。只要一個擁抱和兩顆合而為一的心。
★★★
那一夜她沒有回教坊,跟他離開的同時,她的心也和教坊里的一切斷絕了關係。
他們放下纜繩,把畫舫開去了附近的一處沙洲,在那兒點起檀香,溫溫柔柔的熏暖了一夜,相偎著遙望著天上繁星點點。夜色看似寂靜,湖上的一切卻是熱鬧的;蟲鳴唱了一夜,不時有魚兒跳出湖面,水聲飛濺,冷風揚起,吹動甲板上響得清脆的風鈴,也吹皺了一圈圈的漣漪……。
駱泉凈異樣的柔順,宓靜如湖水,包容並接受了他。
「這些日子,你過得好不好?」
「很好,只是……總覺得像少了什麼。」她側過身子,黑暗中,她的眼睛閃亮如星。
「你為什麼……?」想問她為什麼突然改變了心意,是真心相待?還是同情?
「我不問你為什麼來,你也別問我。」她點住他的唇,復而捧住他的臉,在他耳邊夢囈般的輕喃。
「泉凈……。」
「我們該回去了。」她披上外衣,窗外層層疊疊的雲已近灰白,天,就快亮了。
「泉凈。」
「真瘋,居然一夜沒睡。」她說,歪著身子,瞅著他牽動了一下嘴角,也不算笑,只勉強稱得上是不傷人的嘲弄吧。
「回去吧,讓人看到了不好。葉飛也會擔心。」
「你心裡想什麼?」
「別問我,」她靠在窗檯,迎著湖面吹撲而來的晨虱,越近天明,溫度就沒這麼低了。
他偎貼在她身上的溫度會不會也慢慢的消失了?
兩個人之間的黎明天睛,又會在什麼時候到來?
慕容軒從身後抱住了她,泉凈靠在他懷裡。「我只知道,我要你,你也要我,我們……不會讓彼此再心碎一次,尤其是我。」
一對水鳥自蘆葦間展翅離飛,點破湖面,水聲飛濺。駱泉凈垂下眼眸,再抬眼,她抿著唇,忽然幽幽的笑了。
「真是奇怪,我以為我在投湖被救時已經死過一次,現在決定跟你在一起,只覺得過去哪些日子過得好象才是真死了。」沒正面響應他的問題,她突然變得多話起來,不停的說著:
「三姐死的那一晚,金寶號的師傅來量她的棺木,我陪著師傅小心整理她的身體、她的臉。我不害怕,我只不停在想,想很多事,想得頭都痛了,想得整晚沒法睡,可腦子裡卻沒有一件是想齊的。我想到唐家,想師傅,甚至想到了你,突然覺得我的仇恨很可笑。」
「昨天以前的你,沒這麼多話。」他屏息的望著她,伸手輕撫她的臉。
「是嗎?」她望著微露曙光的天色,突然不可遏止的笑了起來。
「我不能欺騙自己,我真的要你,就跟你要我一樣。只是,我一直在抗拒這個想法,因為你身分背後的一切,我不想要。」
「什麼身分,」他苦澀的笑起來,「說穿了,我不過也是……。」
「船娘的孩子嗎?」她輕聲介面。
他呆了半晌,摸摸她的臉。「我早該知道的,你這麼聰慧,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那又如何?」她偎著他,語氣和神情一樣平靜。「是你的錯嗎?有些事情我如今總算想明白了。對我來說,你姓誰叫什麼並不重要,我對你的意義,不也如此?」
「可……。」
「名分、家世對我而言,已經沒這麼要緊了。」她定定的看著他。「如果真的決定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會再計較那些了。從此以後,我什麼都不求,只圖你一顆真心,如此這般,於願足矣,又何必在乎那些呢?」
他屏息的望著她,然後,極為神聖的吻吻她的額頭,之後便不再多語。
船外,朝陽露臉,曙光初現,在他們眼前的天空,終於整個明亮了。
★★★
幾乎沒有再耽擱,駱泉凈一徵得譚姑的許可,便離開了教坊,住進了慕容軒為她購置的另一艘新船上。連姐妹之間,她都顯得低調處理。
幾天後,在葉飛的幫忙下,他們正式拜了天地,結成了夫妻。
譚姑自始至終沒有反對,但也不曾參與這件事。她恪守自己立下的誓言,終究不肯以主婚人的身分見證這件事。
很快的,慕容大宇也查出了那個讓兒子改變心意的女人,為此,他一秒鐘也沒停留,怒氣沖沖的衝去棲雲教坊,當然這一次帶了人手。
「把我兒子交出來!」他命人打破重重深鎖的大門,一個勁的咆哮怒吼。
「你兒子不在這兒。」譚姑遣退下人,沒半點笑容的擋在內院門口,所有的姑娘全被她叫去船上了。
「譚棲雲,不要以為老子真怕了你!」慕容大宇惱怒的指著她。「這些年來我讓著你,沒跟你一般見識,如今你倒成了氣候,養了群了不得的小妖精,還叫人騎到老子頭上來!」
「說完了嗎?」她不屑的看著他。「隔了五年,狗還是改不了吃屎。」
「我不是來跟你做口舌之爭的,我兒子呢?」
「兒子?」一反平日的冰冷,她冷笑連連,笑中儘是挖苦嘲弄。「他姓的可是你慕容的姓,找兒子找到外人這兒,我問誰要去?」
問了半天的話,沒有答案反而被奚落,慕容大宇氣不過,上前想揪住譚姑,卻被她一刀差點削去鼻子。
「來人哪!給我砸!給我打!有事我負責!」忌諱那把刀,又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慕容大宇氣得怪叫起來。
幾個剽悍的壯丁隨即湧上,譚姑一個女流之輩,哪能抵得過這麼多大漢,幾下子就被制服了。儘管如此,但那慕容家的下人也沒沾到好處,五個人就被她砍傷了三個,也算倒霉。
慕容大宇這一次狠狠地揪住了譚姑的頭髮。「賤人!這三十年來,除了在床上,你還真的沒有惹人喜歡過。」
一口口水正正吐在慕容大宇的鼻樑上,譚姑陰惻惻的盯著他。
「你最好殺了我,要不然,我總有一天,會在你背上再加那麼一刀!」
慕容大宇氣得渾身顫抖,狠狠踹了譚姑一腳。
「給我放火燒了這裡。譚棲雲,你要我殺你,我偏偏不稱你的心,我要毀了這一切,我要你後悔跟我作對!」他惡狠狠的笑了。
那一下踹在譚姑的胸口上,她痛得摔倒在地,迷迷糊糊間,只見紅光一片,她辛苦建立多年的棲雲教坊陷在一片火海里。
棲雲教坊的匾額被人大力砸碎,破裂的木板彈至她面前。譚姑沒有哭,只是捏緊拳頭,悲切的瞪著那熊熊火光里燃燒殆盡的屋子。
「慕容大宇……。」她含恨詛咒著。
★★★
燒了棲雲教坊,慕容大宇一批人馬才浩浩蕩蕩的從教坊里回來。不過兩個時辰,慕容軒已經像一陣旋風颳了進來。
「你人不在這兒,消息倒很靈通,怎麼?為了那臭娘們,你終於肯回來了?」慕容大宇喝完最後一口茶,唇角噙著得意洋洋的笑。
「你拆了教坊,打傷了譚姑,不就是要逼我出面嗎?」他冷冷的盯著父親的笑。不知怎地,後者越是笑得暢意,他心裡的悲哀就更深。
「很得意嗎?欺負老弱婦孺,向來是你拿手之事。」他嘲弄的問。
慕容大宇失了笑,手中那隻上好的青瓷杯重重的砸在地上。
「那臭娘們太固執,我告訴你!老子已經忍了她很多年,今日沒叫人在她臉上劃上兩刀,已經很有情有義了,拆了她的台,還算便宜了她!」
「你明知道她和我的關係,你居然敢這麼做。」慕容軒寒著聲音,一個字一個字說著。
「那又怎麼樣?」慕容大宇冷笑。「我警告你,不要以為你跟我堅持,也不要以為你娘順著你,我就什麼都做不了主。她當年只是同情你才收留你的,那個姓駱的賤婢,根本就是譚棲雲那臭娘們派來的,你休想我會讓她進門,乘了那臭婆娘的心意。」
「注意你做長輩的措辭,她是我的妻子。」慕容軒嚴厲的瞪視著父親。
「妻子?哈,真是笑話!看看你那些個姨娘們,哪個不是出身大家閨秀?你竟然低等到要去找個婊子當妻子!」
沒等慕容軒發作,慕容大宇突然間把身邊半年前才新娶進門的五姨娘拖到他跟前。「看看她,你爹再怎麼不濟事,也要挑個清清白白的閨女入門!」
五姨娘掛著一身金銀珠寶,釵環交撞,叮叮噹噹,狀極狼狽的站在那兒不敢吭聲。
慕容軒盯了她一眼,見那張臉塗滿了與年齡不搭調的濃妝,他心裡的忿恨感更熾。這個姨娘才二十齣頭,足足小了他這個做兒子的十歲,要不是她娘家貪財,她又年過二十遠出不了閣,這樁姻緣怎會配得甘心?
那五姨娘給慕容軒這麼一看,也許是人小膽子也小,頓時便淚汪汪的。一進慕容家,她就被上頭幾位長輩千叮萬囑的告誡,在這偌大的家庭里,斷斷最不能招惹的就是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大少爺。
見她哭了,慕容軒更是一陣惱怒;他盯著父親,滿臉鄙夷之色。
「好好一個姑娘家,你仗著有錢,娶來糟蹋,這樣就很了不起嗎?」
「你說那什麼話?!」慕容大宇當眾面紅耳赤,爆跳如雷。「我容忍你,可不是讓你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我!」
「是侮辱嗎?我說的是人話,不像你,為老不尊,所做所為,全不像人做的。」
此話一出,所有的人全嚇傻了!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要說是開口指責,就是在心裡想也沒人敢想。
「你你……你這個不肖子!我打死你!打死你!」慕容大宇舉起家法,像發瘋似的,重重的往他背上敲。
「老爺子,你保重吧,別跟公子嘔氣了!」看慕容大宇的手勁,像是非把兒子打死不可,那瘋狂勁比第一次有過之無不及。幾位原擬在一旁看好戲的姨娘也慌了手腳,急急上前拉住慕容大宇。
葉飛撲上前護在慕容軒身上擋了最後一棍,咬著牙不吭半句痛。再怎麼生氣這位老爺,葉飛仍有主僕之分,不敢開口頂撞。
「容妃娘娘為什麼不向皇上讓慕容家封官賜爵?就是怕你有了錢勢,再仗著官權,造的孽只怕不止性好漁色這一項!」
「老子有本事,就是要強娶又怎麼樣?!該行的禮,該有的聘,我他媽的一樣也沒少給,全是名正言順的照規矩來,誰怨了我來著?!」見兒子非但不認錯,還指責連連,他更臉紅脖子粗了。
「慕容家族原來可以讓人更敬重的,只要你收斂些,在背後笑你的閑話全可以少些,那些沾親帶故來攀關係的親家也可以少些,慕容家家業再大,可大不過一個貪字。」
「我不要聽這些,你想辦法去跟許老爺子賠罪,然後娶許家姑娘過門,聽到沒有?」
「就是死了,也休想我會娶許家的姑娘。許老爺不是已經告官了?要不,就等許老爺同意,你乾脆就娶了她當你的六姨太,你醜事做這麼多,也不差這一項。」慕容軒冷笑連連,倘若他此時真是口不擇言,他也不在意了。
兒子的一番話不但沒有點醒慕容大宇,反而把他激得更是大吼大叫。
「這是你最後一次打我。」慕容軒慢慢的站起來。「我不會報復,因為你是我父親,不管你有多可惡,我不打算恨你,不過如果你再對棲雲教坊的人有所傷害,對譚姑再恫嚇威脅,我就乾脆放掉慕容家祖傳的百年基業。」
「你威脅我,你竟敢!」慕容大宇的臉脹成了豬肝色,他完全氣傻了!
「你以為這樣老子就怕了你?!我他媽有十幾個兒子,少你一個我也不在乎!」
「我當然知道你不在乎,」他冷笑出聲。「不過我就不相信,他們一個個跟你一樣,不懂生財,只會花錢,他們會有任何本事扛起來?」
這話該死的一針見血!要非這樣,在內在外,他豈會容許兒子囂張這麼多年!一時間,慕容大宇竟無話可駁。
撂下話后,慕容軒自認自己再沒留下來的必要。他咬牙站起身,卻差點單膝跪地,他的背在慕容大宇怒氣下挨的那几杖並不輕。
「我敢不敢,你自己可以權衡。」他硬氣地站了起來,僵硬的越過眾人。
「你你……你給我回來!」慕容大宇沒料到兒子竟一口氣把話說得這麼絕,僵在當場不知該怎麼應對。那張傲慢的臉完全是譚棲雲的翻版;即便是被踩到底,還是沒把他放在眼裡。
「畜牲!畜牲!」慕容大宇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破口大罵。罵奴才,罵妾婢,見什麼罵什麼,好渲泄他心裡的憤怒。
只是,事情仍沒有解決。
許家寬限的期限已到,到時慕容軒如果不肯出面,他就必須賠錢了事。許家豪富,尤其許家老爺,跟他一樣貪婪愛財,這一開口,自是非同小可。想到一樁喜事不成,竟要砸下大錢擺平官司,慕容大宇就心如刀割,不免張口又是一連串的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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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葉飛的攙扶下回到船上,駱泉凈午睡才起;一見他的樣子,便急急迎了上去。
「怎麼回事?」她問葉飛。
「老爺子打了公子爺一頓。」葉飛答得有些憤怒。
她悚然一驚!扶著慕容軒坐下來。
「怎麼會這樣?」
「葉飛,別說了。」慕容軒不願她擔心,命令葉飛不準說下去。
那些傷痕在褪下衣裳的那一剎那,一條條紫青,猙獰得像野獸的大口,在她眼前張牙舞爪的散開。駱泉凈真不敢相信,這會是一個父親對兒子下的毒手。
「葉飛,請你拿葯來。」望著他背上被杖鞭的傷,駱泉凈覺得心都碎了。若不是不習慣在旁人面前表示感情,她已經撲過去安慰他。
「你又何必呢。」她顫抖的,卻不敢真的碰觸傷口。
「你放棄跟我在一起?」聽到她的話,慕容軒顧不得痛,急急轉身,握住她的手。
「沒有。」她抽開手,不停的搖頭。
「那就別再說這種話。」
駱泉凈咬牙,拭去不聽話的淚,低頭替他把傷口敷上濕布。
「你別哭,對不起,我在心裡發過誓,我要你不要為我再流一滴淚了。」見她哭了,歉疚直撲慕容軒的心,他胸口頓時氣息窒悶,竟重重咳出兩口血。
這一次他的倨傲終於給他惹來麻煩了!慕容大宇出手沒分輕重,將他打出了內傷。
「別說了。」駱泉凈起身,臉頰貼著他的臉,一次次摩挲著去拭乾他殘留在唇邊的血絲。她的臉,很快的覆滿了血。
「別說了!」她低喊,眼淚成串掉下來,把她沾著血的臉劃出兩條河。
「我沒怨自己害了你,請你……請你也別折磨自己。」
「別哭,泉凈,你別哭。」
她吞下淚,深吸一口氣。
「不要再挨打了,這種情況,拜託你躲開。我不會怪你,我也不想去怪任何人,但他這麼做……我真的會恨他。」
「別哭了,我答應你,這是最後一次。」
她吸吸鼻子。「對下超,最近太多事了,我這個樣子,想幫你,也無處幫起。」
慕容軒攬她入懷,輕拍撫她的背。「你無須煩,凡事我自有定奪。你有了身孕,不能太操勞,我只要你像從前那樣,對一切都平心靜氣,然後,平平安安的生下他。」
「我知道。」
「不過,我爹的性格卑劣,為達目的,他總會不擇手段的。他屈服不了我,一定會轉移目標來為難你。」他突然握住她的手。「這幾天我會守著你,如果我真的有事離開,你也千千萬萬別離開葉飛的視線。」
駱泉凈在他懷中點點頭。她真想告訴他,慕容大宇已經這麼做了。今早,慕容家命人送來跟兩,又對她劈頭說了一些羞辱恐嚇的話。
對那些話,她早有心理準備,也不怕早上那些威嚇脅迫的話。決定和慕容軒拜堂的那一晚,她就知道後頭會有很多難關。
可是慕容軒的挨打卻不是她能夠忍受的。
「將來會怎麼樣呢?」替他上好葯,她突然問道。
她的口氣,沒有憂心忡忡,只是不勝煩惱,天知道她選的是多麼困難的一條路。
慕容軒忍著胸口的不適,垂頭輕輕在她額上一吻。
「我不後悔,也不屈服。」他的親吻彷彿給了她力量。她抬頭,握緊他的衣袖,喃喃重複著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