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舞會
舞會開始的時候,所有貴族都停了下來,望向從螺旋樓梯上走下來的女主人——穿著白衣的阿黛爾公主還是美麗如天使,然而,大家的視線卻比幾個月前多出了一些奇特的東西。所有人都恭謹的對她行禮,親吻她的手背,但是沒有一個人上前邀請她跳舞。
「那麼,伯爵?」第一支舞開始的時候,阿黛爾微笑了一下,挽起身側英俊男子的手臂——而對方只是微微欠身,便拉著她的手步入了舞池。
「好像大家都在看我。」舞曲中,費迪南伯爵微笑低聲。
阿黛爾笑了笑:「我敢肯定那不是羨慕的眼神。」
「是啊,他們一定在想:『這頭蠢豬,明天就要漂浮在台伯河上了』,」費迪南伯爵笑謔,卻是半分驚慌也無,「我敢拿一百個金幣打賭,他們肯定是那麼想的。」
阿黛爾抬頭看他,晶瑩的水晶燈下,金髮男子的臉莫測而虛幻。
「伯爵,」她終於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將頭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我好累。」
感覺懷裡的女子猶如一顆柔弱的蘆葦倒了下來,費迪南伯爵玩世不恭的眼神忽然有了微妙的改變。他回手扶住她的腰肢,低聲:「公主,如果累了的話,就回沙發上休息吧——你看,那邊的藝術家們都在目光灼灼的看著你,翹首等待你的到來。」
「不,不。我不願回到那群人里去。」阿黛爾疲憊地閉上眼睛,「那些人,無論嘴裡說的多麼動人殷勤,卻掩蓋不了心中另一個聲音——『看哪,這就是那個魔鬼的孩子,不倫的妹妹,放蕩的女人!如果我能把她弄到手就好了,可惜她的哥哥如鬛狗一樣的守著她。』」
她低聲微笑:「伯爵,我敢用一千個金幣打賭,他們心裡肯定是那麼想地。」
費迪南伯爵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肩上闔起眼睛喃喃的女子,眼神變幻。
「我非常厭惡翡冷翠,這個號稱諸神宮殿的聖城。」她閉著眼喃喃,「在我看來,翡冷翠就像是一個建立在沼澤上的大花園,上面鮮花盛開。底下卻埋藏著無數污穢和屍體——嗜血的獸類和蚊蠅從四方聞風而來,在血腥腐臭的權力之源上繁衍爭奪,簇擁吮吸。」
費迪南伯爵默默的聽著,唇角彎起了一個弧度。
「公主原來是個詩人,」他微笑,「不過,您這是在說在下么?」
阿黛爾笑了笑:「伯爵當然也不能例外。不是么?」
「啊,真犀利呢。」費迪南伯爵大笑起來。「但蒼蠅也會有蒼蠅的夢想。」
「你說得對,伯爵。」阿黛爾露出了一個蒼白的微笑:「可是像我這樣的女人,卻根本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如果剝離了教皇之女的榮耀,我或許還不如台伯河上那些船妓——至少她們明白自己為何活著。」
「噓……千萬不要這麼說。」費迪南伯爵阻止了她,眨眼微笑,「就算此刻正在和一隻蒼蠅共舞,也不必為了安慰它而自貶身價吧?」
她微笑起來,在舞曲中抬頭看著他,那人的眼睛看不到底。
舞曲結束的時候,他把她送回舞池旁的沙發。阿黛爾卻忽然開口:「伯爵。從下一次的舞會開始,請你不要來了——我也不會再邀請你。」
費迪南伯爵臉上的微笑凝定了一瞬,注視著她。
「不,正好相反,我剛有了一個跳舞的大計劃——」他揚了揚眉。露出一口雪白地牙齒,「我決定從下一次舞會開始,再也不讓別的男人有邀請到公主的機會。」
「不會有別的男人再敢邀請我了。」阿黛爾悲哀的笑,看著沙龍上三五聚首的藝術家們,英格拉姆勛爵正在遠遠注視著她,眼神裡帶著某種複雜奇特的光芒——在他的身邊,已經不見了那個好友拉菲爾。
阿黛爾嘆息:「已經有五具屍體從台伯河上浮起。我不想再看到第六個。」
費迪南伯爵盯著她看了片刻,眼裡掠過一種奇特的表情。忽然重新拉緊了她的手,在第二支舞曲響起的時候把她帶向了舞池。
「如果您不准許我在翡冷翠與您見面,那麼——」他俯下身,在她耳畔輕聲道,「就讓我把您帶回卡斯提亞,永遠的在一起跳舞吧。」
阿黛爾全身一震,吃驚的抬頭看著他。
「我不是在開玩笑,公主。」他低聲在她耳邊道,語氣凝重,「這是求婚,請您務必明白——如果您願意,我想帶走您。」
她在那樣的語氣里顫抖,彷彿一瞬間被某種突如其來的強大力量擊中,竟然無法回答一個字——是的,這個人是在提出大膽的建議,在向她描述一種全新的生活!永遠的離開翡冷翠,離開那些令她不安的人和事,在碧海的那一邊平靜安寧地生活到死。
這樣的生活……是可能實現地么?或者,是值得冒險去試一試的么?
舞曲在迴旋,無數的燈火在閃爍,華麗的裙裾和馥郁的香氣瀰漫在鏡宮裡,牆上的鏡子映照出她忽然亮起來的眼睛和泛起紅暈的臉。
阿黛爾張了張口,正要回答什麼,卻聽到門口的賓客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喧嘩,彷彿潮水般的退了開來,有迎賓的侍從拉開了門,大聲傳話——
「二皇子伉儷駕到!」
阿黛爾的神色在剎那凍結,話語也被凝結在舌尖。
「哦?」費迪南伯爵也是怔了一下,吐出一口氣,「你哥哥果然來了。」
回過頭去,看到了挽著純公主坐入沙發的西澤爾。
這一對夫妻是翡冷翠貴族中的貴族,但是一貫很少露面。所以當今夜他們毫無預兆地聯袂出現在公主的舞會上,登時引起了無數人的矚目。
西澤爾穿著一身銀黑兩色的軍服,金色的綬帶斜過肩頭,肩章上流蘇垂落,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種世家貴族才有的氣質。他的妻子、晉國的純公主挽著他的手臂,烏黑筆直的長發垂落到腰際。美麗的臉上有一種冰雪般的神色,在一群金髮的西域貴族裡是如此皎皎不群,彷彿一尊來自東方的女神像。
在萬眾矚目之中,西澤爾挽著妻子的手走進來,和她附耳短促地交換了一下意見,便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他走過去,拉開了椅子請妻子先坐。這一對年輕夫妻低調地坐了下來,西澤爾把玩著桌上放著的雪茄,看著身側妻子對侍從低語。嫻熟地按照兩人各自的喜好點了飲料和酒品。
這一切做的非常自然而到位,無聲地暗示出這一對夫妻之間的默契和親密。讓所有探究的目光都被折斷在無形的空氣里。這是一對璧人。所有人在第一眼看到他們時都那麼想著——包括阿黛爾在內。
然而,她很快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窗口另一雙眼睛也在注視著他們。那雙眼睛是如此地沉默而熱烈,引起了她的注意。這是一個穿著白袍的詩人模樣的年輕男子,有著捲曲的黑髮和碧色的眼睛,面容清秀文靜,眼裡卻含著強自壓抑的熱情,彷彿幽暗的火。
阿黛爾依稀記得他似乎很早就來到了舞會現場,卻獨自坐在窗前喝酒,一支舞也沒有跳,眼睛一直望著窗外。此刻看到西澤爾一行進來,眼裡卻忽然煥發出了光芒。
然而,讓阿黛爾震驚的,卻是他長袍里露出的袖口——
華麗復古的款式,金色的繡花在水晶燈下奕奕生輝。
那一瞬,有一種冷意彷彿電一樣貫穿了她的脊背。她猛然甩開了費迪南伯爵的手,幾步走到了西澤爾面前。張了張口,彷佛有一句話要衝出咽喉。西澤爾彷彿覺察出了妹妹的反常,默默地抬頭看著她,卻沒有說話。
席間的所有貴族再度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回到這幾位教皇兒女身上,看著這三個人的一舉一動——每一雙眼睛里都帶著惡意的探究和好奇。
阿黛爾絞著手,深深呼吸,終於強迫自己安靜了下來,露出微笑。
「親愛的哥哥嫂嫂,你們來的可有點晚,」她屈膝行禮,「我非常挂念你們。」
「阿黛爾公主。晚上好。」純公主站了起來,落落大方地回禮。用流利地希伯萊語道,「原諒我和西澤爾來的晚了一些——因為我們晚飯時正在開一個重要會議。」
「沒有關係,我親愛的嫂嫂。」阿黛爾微笑著回禮,「聽說嫂嫂雖然是晉國公主,但是宮廷舞卻跳的非常好——作為晚到的謝禮,今晚能否讓我欣賞到嫂嫂的美妙舞姿?」
「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空應該多來陪陪公主,」純公主微笑著用扇子抵住下頷,看了一眼身側沉默的丈夫,「可惜我作為他的機要秘書,忙得連去舞會和戲院都抽不出時間來——阿黛爾,你應該責怪你的哥哥,是他讓我沒有盡到做嫂嫂的職責。」
「哥哥,嫂嫂說的難道都是真的么?」阿黛爾微笑起來,走上去坐在西澤爾身旁,不露痕迹地拿走了他手邊的雪茄,「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一個好哥哥,卻第一次知道原來你也不是一個好丈夫——看來你應該再去一次聖特古斯教堂好好的懺悔,哥哥。」
她最後一句話裡帶著某種深意,然而西澤爾一直只是淡淡的微笑,握著一杯紅酒,默不作聲地聽著兩身側個美麗的女子對話,眼睛卻是越過了人群,看向鏡宮的另一個角落。
費迪南伯爵倚著壁爐,正在和H伯爵夫人低聲親密的交談,但是似乎直覺到了這邊的目光,他驟然抬起頭來,對著這一對兄妹所在的方向揚了揚酒杯。
兩道目光在空氣中碰撞,彷彿可以聽到某種隱秘尖銳的聲音。
這邊,姑嫂在親密的交談,說著貴族女子間的一切時髦話題:絲綢裙子,香水,玫瑰,胭脂,溫室里培育的名貴花朵……而周圍的貴族們和藝術家們在談論著各種話題,男子們為了表現自己的博學和幽默幾乎是不惜用盡了一切方法,話題也是廣泛得令人吃驚:從天文學到園藝,從紅場里的賽馬到大競技場的角斗,無所不涉。
「哎喲,各位大人。說起宗教和神,你們是否知道就在一個多月前,東陸真的出現了神跡呢?」最後,似乎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博學,英格拉姆勛爵開始說起了東方的神秘宗教,「在鬼節那天夜裡,至少有一百個東陸人號稱在天空里看到了龍!」
「龍!」貴族們驚呼起來,「是那種生有雙翅會吐火的魔獸么?」
「但願女神寬恕你們!」英格拉姆勛爵喊道,「要知道,在東陸龍可不是邪惡的東西。它沒有雙翅,也不是魔鬼的夥伴——它是皇帝的守護神,是至高無上的神獸。」
「那麼它為什麼會在鬼節出現?」一個老貴族摸著翹起的鬍子懷疑地道。
「噓……那些看到的人們都說,那是因為魘蛇出現在帝都了。那是魔鬼的化身——是死去人怨氣結成的怪物。」英格拉姆勛爵壓低聲音道,「而龍守護著皇帝,在皇宮上空和魔鬼激烈的搏鬥了一夜。那天夜裡電閃雷鳴,落下的雨都是血紅色的!」
「是真的么?」一個動物學家抬了抬眼鏡,瞪大了眼睛。「那我可要去東陸一趟,看看有沒有人揀到一片蛇鱗或者一滴龍血,好把它放到玻璃皿里化驗一下。」
貴族們轟然大笑起來,顯然對於藝術家們這種夸夸其談並不相信。然而,阿黛爾卻停止了交談,側過頭去傾聽著那邊的談話,露出了不易覺察的緊張。
英格拉姆勛爵沒有在意大家的嘲笑,開始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起來。他談論著東陸的神秘宗教,說到了東陸那些不信神的人們侍奉的種種偶像,以及侍奉偶像的巫女。
那些擁有法力的巫女從小居住在神廟裡。作為神魔的妻子被祭獻出去,一生無法生育。
在他說到幾十年前東陸的獵殺女巫行動和咬尾蛇符號時,阿黛爾臉色微微一白,終於難以克制自己,閃電般地抬起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談話者——
而勛爵此刻居然也在看著她,眼神意味深長。
那一瞬,阿黛爾只覺得心臟一陣急跳,幾乎無法呼吸。就在此刻,一雙手默不作聲地伸過來,彷彿安慰似的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轉過頭,就對上了一雙深沉看不到底的眼睛。西澤爾不知何時已經不再喝酒。只是沉默地凝視她,彷彿看到了她內心所有的恐懼和懷疑。
就在此刻,華爾茲的樂聲響了起來。
「阿黛爾,」毫無預兆地,西澤爾忽然站了起來,「跟我跳一支舞吧。」
阿黛爾吃驚地看著他,又下意識地看了看他身側的純公主——那個東方的女子也在看著他們,然而黑色的眼睛里卻深不見底,沒有任何錶情。
「沒關係,你們跳吧。」純公主微笑,「有一打的男伴等著我呢。」
西澤爾對著妻子點了點頭,手上暗自用力,一把將妹妹拉入了舞池。阿黛爾幾乎是一個踉蹌跌入了他手臂間,不等抬起頭,身子已經開始旋舞。
「鬆開手,」她低聲道,「別靠那麼緊,別人在看。」
「我有話和你說。」然而他沒有鬆開分毫,只是低下頭,在她耳畔道,「從東陸回來后,你幾乎就不聽我說話了,阿黛爾。」
她微微冷笑:「二十幾年來,我聽得夠多了。」
「以前你從來不會這麼跟我說話——阿黛爾。」西澤爾冷冷開口,眼睛卻越過她,看著人群里隨之步入舞池的妻子,「你變了。看來送你去東陸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她不為所動,針鋒相對:「以前你也從來不會這麼對我,哥哥。」
「怎麼對你?把你當作一次交易?」他收回了視線,忍不住的冷笑,「要知道就算沒有我的存在,父親照樣還是會把你一次次地送出去——無論東陸還是西域,身為公主的命運都不過如此。阿黛爾,記住,如果不是我,你的命運就是在高黎深宮裡被那個老頭折磨死。如果不是我,你的命運就是在東陸冷宮裡守一輩子的活寡!」
她的身子忽然僵硬,只覺得耳邊低語的彷彿是魔鬼的聲音。
「是我一次次的把你奪回來,阿黛爾,」他輕聲嘆息,臉上沒有表情,手卻握緊了她的腰。「我不想鬆開手,阿黛爾,為守護你盡了心思。」
她蒼白著臉,木然地隨著他的腳步一起旋轉。
「而你卻因此責備我,妄想先鬆開手來。」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帶著某種刻刀似的力度,一下一下的鑿入她心裡,「只記得我是怎樣把你一次次送上迎親馬車,只記得我背著你和別人交換條件,只記得我是怎樣謀殺你的丈夫!——但是你卻恰恰忘記了。我不惜污了自己的手,被所有人議論和詆毀。又是為了誰?」
阿黛爾開始微微顫抖:「你只是為了你自己。」
「我自己?」他低聲冷笑:「呵……如果只是為了我自己,為什麼你在婚典上喝下那一杯毒酒時,我怎麼會在千里之外緊張得發抖?如果只是為了我自己,我為什麼要發出戰爭的警告,對公子楚說如果不把你送回來就帶兵去天極城?——見鬼,如果不是為了你,誰會去招惹這樣一個對手!」
「不要說了!」阿黛爾忽然低聲開口,近乎失態地抓緊了他的肩膀。
彷彿明白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意味著什麼,西澤爾沉默下去,再也沒有提。兩人只是隨著舞曲默默旋轉,臉上都沒有表情,彷彿冰雪塑成的雕像。
人群在他們身側不斷地靠近又遠離,一對對的貴族們翩然而來,對這一對皇室兄妹頷首致意,同時致以探究好奇地眼神——然而他們一概沒有回禮。對此刻的他們而言,這個世界彷彿在極其遙遠的地方。
「好了!」終於,她咬著牙低聲說出來。「不要再說這些了,哥哥。」
她霍然抬頭看他:「既然如此,既然要費盡心思把我奪回來,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別把我送出去?」她拚命克制著自己,顫聲低語。「哥哥,如果你真的愛我勝過一切,那麼你根本就不會讓我離開翡冷翠、離開你!」
那隻扶著她腰際的手僵了一下,西澤爾的臉色瞬間蒼白。
「你有你的底線,那就是不能反抗父親,不能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阿黛爾輕聲。咬著嘴唇。「不要跟我說如果不是你我的命運會如何悲慘——要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離開翡冷翠,離開皇宮,或許離開這個人世了!而無論怎樣,都不會比現在悲慘。」
「阿黛爾!」他低聲喊,臉色越來越蒼白。
「你總是要我等你、再等你。可是,哥哥,你有你的夢想,有你的野心,有你的妻子和兄弟——我又有什麼呢?」她慘然一笑,「我無能而軟弱,唯一擁有的不過是自己的意志——而在去東陸之前,我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發覺。
她抬頭看著他,一字一句:「所以,這一次回來之後,我就有了決定——我決定運用我僅有的意志力,離開你。」
那樣輕微但堅決的一句話,就如一劍刺穿了西澤爾。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一把勒住她的腰,就站在舞池的中間定定看著她,眼裡的神色一瞬間極其可怕。阿黛爾本來以為自己有了足夠的勇氣,但忽然間卻覺得畏怖,竟然在這種目光之下倒退了一步。
他們停在大廳的水晶燈下,旁邊幾對正在跳舞的貴族一時間來不及收腳,幾乎撞到了他們,看著在大廳中心忽然停下來的這一對兄妹,個個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西澤爾?」純公主也停下了腳步,低聲看過來。
「沒事。」她的丈夫蒼白著臉回答,神態鎮定地挽住妹妹的手,對眾人道,「阿黛爾剛剛扭了一下腳,我得扶她回去休息了。繼續跳舞吧,不用管我們。」
所有人露出釋然的表情。阿黛爾的身影有點虛弱,幾乎是無法支持一樣,被西澤爾半扶半抱著,走向一個垂掛著簾幕的角落位置,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
「真是令我想起他們小時候的模樣呢,」旁邊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貴族喃喃開口,有些自詡資歷地對眾人道,「在公主童年失明的時候,西澤爾殿下就每天牽著她走在皇宮裡——真是一對可愛可憐的小人兒。」
「……」純公主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丈夫的背影,黑色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擔憂。
樂曲重新響起,中斷了的片刻地舞會繼續進行。
然而,回到座位上的阿黛爾卻臉色蒼白,彷彿要喘不過氣來一般地握著領口,直到那些白玫瑰和素馨花都被揉成碎片,一句話也不說。
「阿黛爾,你在試圖激怒我。」西澤爾拉下了帷幕,給她倒了一杯蘇打水,往裡面滴了幾滴葯,遞了過來,「你太激動了。來,喝了它。喝了就會好了。剛才的那些話我就當你沒說過——也希望不要第二次讓我聽到。」
「出去。」她沒有碰那杯水。只是定定凝視著窗外,低聲:「讓我一個人呆著。」
「不。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西澤爾反而走過來,伸出了手,「如果你覺得在大廳不舒服,那麼我們去花園裡散散步。」
她定定看著那隻遞到面前的手,忽然低聲笑了一笑:「不,哥哥。我不會再讓你引導我了——無論去哪裡我都能自己去。我再也不是那個瞎子阿黛爾了。」
他的臉色變了一下:「沒有我的允許,你哪裡也去不了。」
「不,至少,我可以再度出嫁。」阿黛爾微笑起來,那個笑容帶著一絲尖刻的譏諷,「這是你無法阻止的事情,對么?等我守寡期滿,就算父親不把我第三次送出去,我也會主動向他要求出嫁——如果我嫁到大洋彼岸的卡斯提亞公國,那個你兵力無法到達的地方呢?」
西澤爾驀地看了她一眼。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內爆裂開來,令他晃了一下。
「你說什麼?」他低聲冷笑,「你以為到了如今,還會有男人敢於娶你么?」
「呵,當然!」彷彿被他那種語氣激起了憤怒。阿黛爾挺直了腰,同樣冷冷回答,「我知道你派雷殺了所有接近過我的男人,但只要我擁有美貌和一個教皇父親,這個世上追逐我的人就不會斷絕!——哥哥,我一定會第三次出嫁。但記住:這一次,卻是我自願離開地。」
「阿黛爾!」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你瘋了?」
「我沒有瘋,親愛的哥哥。」她抬頭盯著他。一句一句的低聲開口:「這是我第二次在運用我的意志力——而上一次,則是在離開東陸的時候。」
她輕聲說著,彷彿自語,一邊緩緩站了起來:「是啊……弄玉公主說的對,既然清楚你們都是怎樣的人,我必須離開,否則遲早都會被你們摧毀。」
「阿黛爾!」西澤爾臉色蒼白得嚇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就這樣走開。
然而阿黛爾帶著一種憤恨的表情用力掙脫,卻被越抓越緊。短促的僵持后,她忽然間彷彿失去了控制,開始不顧一切的廝打著他,推開哥哥的手臂。
外面的舞會還在繼續,為了不驚動外面的人,他們始終一聲不發。
兄妹之間無聲的爭鬥只持續了片刻,西澤爾很快控制住了局面,緊緊從背後抱住了阿黛爾,
將她死死壓倒在沙發靠背上,任憑她的手落在自己身上臉上,卻不放鬆分毫。那隻抓著她肩膀的手在劇烈的顫抖,背後的呼吸凌亂急促。
「該死的,你想逼瘋我么?!」彷彿也是被逼到了某個極限,他幾乎是低吼一樣的在她耳邊道,「聽著,阿黛爾!除非我死,否則你別想再踏出翡冷翠一步!——如果你離開了,那麼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什麼都沒有了!」
感覺到了哥哥情緒的忽然繃緊,為了不刺激到癲癇的發作,阿黛爾終於暫時的安靜下來,不再掙扎。然而她的身子卻是僵硬的,始終不肯軟化屈服。
「不,你有純公主,還有李錫尼昆士良他們,」她冷冷地回答,「你的世界很大,哥哥。你擁有的東西太多了,不像我。」
「是么?」他冷笑起來,忽然用力,幾近粗魯地將她拖到了帷幕後,撥開一角,低聲,「好啊,既然我們談到我的妻子,那麼,就讓我們看看她正在做什麼吧!」
阿黛爾被拉到了帷幕後,只是看了一眼,身子忽然一顫。
燈火輝煌的舞廳里,雙雙對對的貴族旋舞著。其中來自東陸晉國的皇子妃舞姿最為出眾。她的舞伴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雖然一直沒有和她多說話,但是注視著她的眼神里滿含愛意。那個人的手搭在她的腰間——那雙釘著銀扣的手腕上,雪白的襯衣花邊綉著金色的花,在燭光下奕奕生輝。
那一瞬,阿黛爾忽然明白過來,身子劇烈地顫抖,幾乎不敢回頭去看西澤爾的臉。
金色的繡花,男子的手,台伯河陰暗的門廊里的那個擁抱!
「是的。你猜測的都是真的,」西澤爾重新放下了簾幕。在她耳邊低聲冷笑,「你在台伯河邊看到的那個男人,正是現在和我妻子在一起跳舞的人——我的朋友加圖。」
她震驚地倒退了一步,抬頭看著他,發現他眸子里燃燒著一種火。
「原來你早就知道?」她喃喃,「為什麼?」
「為什麼?」西澤爾冷笑起來。「我想你應該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純公主嫁給我完全是出於某種政治目的。她是我的妻子、秘書和盟友,卻不是我的愛人。我們甚至從未同房——既然如此,我很高興我的朋友替我分擔了一個丈夫該盡的責任。」
阿黛爾掩住臉倒退了一步,跌入了沙發里,彷彿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現在你知道了?」他低聲,「這些年來我所受的折磨並不比你少。」
「聽著,阿黛爾,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血脈相連者,沒有任何東西能代替你。」他在她身側坐下,低聲握住她的手,「我是有自己的計劃,為了實現它,令你吃了很多苦。但,我自己也受了很多苦——你就不能體諒我么?」
她沒有說話。只覺心緒紛亂如麻,用了巨大意志力才豎立起的念頭開始動搖。
「現在我還不能對你說我的計劃。但是,等到它實現的那一天,你就會知道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你和我。」西澤爾輕聲道,聲音含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而那之前。我決不會讓你第三次被人從我身邊奪走——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他的最後一句話刺痛了她漸漸軟弱地心,阿黛爾霍然抬起頭看他。
「魔鬼的孩子只有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他低聲喃喃。眼神尖銳而灰冷,「阿黛爾,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魔鬼的孩子!」她忽然一驚,伸出手緊緊抓住了他,失聲,「哥哥,你到底知道一些什麼?——你相信那種謠言么?還是你知道那根本就是事實!」
西澤爾臉色微微一變,低聲:「我什麼也不知道。」
阿黛爾凝視著他:「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是不是?關於我八歲之前的那段黑暗歲月,關於我們的母親,關於我們的父親……這一切我所不知道的,你卻比我清楚!」
他終於不再說話,倒退了一步,靜靜看著她。
「阿黛爾,那一些事,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記起來。」西澤爾無聲的笑,臉色蒼白,「但是,我親愛的妹妹,我卻是寧可你永遠也不要記起來——要知道人生就像是一場夢,如果能跳開最痛苦的那一段記憶,難道不是最好的么?」
「哥哥!」她忽然間覺得某種恐懼,全身發抖地低喊。
是的,他沒有否認……居然沒有否認!
然而就在這一刻,外面的圓舞曲停止了,隔壁傳來貴族們紛紛入座的聲音。
「公主,您沒事吧?」帷幕被捲起了一角,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阿黛爾一驚回頭,看到那雙藍色的眼睛。費迪南伯爵是一貫的彬彬有禮,然而灰藍色的眸子里卻隱隱藏著某種尖銳的東西。帷幕被揭開,舞池上的那一行人返回來。二皇子妃和男伴一起回到了座位上,關切地詢問著。
「夫人,阿黛爾已經沒事了,」西澤爾卻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妹妹冰冷的手指,替她回答,然後對妻子身邊的年輕男子道,「加圖,今晚要麻煩你幫我送一下我妻子——因為我要親自送阿黛爾回聖泉殿。」
「好的。」那個文雅的年輕人眼神閃爍了一下,鞠躬。
「不必了,哥哥,你還是送嫂嫂回去吧。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做一個合格的丈夫——」阿黛爾定了定神,忽然對西澤爾開口。「至於我,不必擔心,費迪南伯爵會送我回去。」
現場忽然出現了瞬間的沉默,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異常,純公主不做聲地看著丈夫,而西澤爾卻蹙眉望著自己的妹妹。
「是么?伯爵?」阿黛爾輕聲問身邊的男子。
「哦,當然。」費迪南伯爵吐出一口氣,微笑著親吻她的手背,「很榮幸為公主效勞。」
西澤爾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地看著那個男子。那種眼神令大理石像都會心生冷意。然而費迪南伯爵卻沒有露出膽怯的神情,反而落落大方地在公主身側坐了下來。從花瓶里拿了一朵白色的玫瑰獻給了阿黛爾。阿黛爾接過花,到鏡前插在鬢上。
女主人暫時離開,沙龍里幾位貴族默默相對,各自飲酒。西澤爾看著眼前英俊倜儻的男子,蹙了蹙眉頭,眼裡不易覺察地露出一絲冷光。
「伯爵。」他在阿黛爾離開的瞬間微微俯過身,低語,「小心點,不要做的太過分。」
他的聲音冷如冰雪,帶著莫測的殺機,然而費迪南伯爵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殿下,」他同樣輕聲耳語般地回答,「可惜,你已經無法左右事情的發展了。」
在舞會結束時,費迪南伯爵陪同公主駕車離開。
二皇子伉儷則一同乘坐著一架馬車返回了所住的坎特博雷堡。
阿黛爾一一送別了賓客們。那一群沙龍里的藝術家們都在看著她,低聲私語,眼裡露出各種複雜的光。她在看到英格拉姆勛爵的時候避開了一下眼神,因為那個年輕音樂家的眼裡燃燒著憤怒,幾乎要握拳走到西澤爾面前去。
「哦。」坐上馬車時,費迪南伯爵嘆息,「他肯定是在為自己的朋友拉菲爾難過。」
「伯爵,我很佩服你,」馬車急速奔出了鏡宮,阿黛爾靜默了片刻,忽地低聲。「要知道如今在翡冷翠所有人都畏懼我的哥哥,而你卻不。」
「是么?」費迪南伯爵微笑。「只要公主需要我,我隨時奉命。」
「真是奇怪。除了愛情,還有別的東西也可以讓人這樣不顧一切么?」阿黛爾在黑暗裡凝望著台伯河上的燈火,出神了許久,忽然輕聲:「那好吧……伯爵,希望你不會後悔今晚所提出的求婚。」
費迪南伯爵眼神一亮,「公主,您的意思難道是——」
「是的,我答應您的求婚。只要您能說服我的父親。」她微笑起來,顯得疲憊而蒼白,「哦,不,就算父親不答應也沒有關係。如果您願意,伯爵,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帶走我——因為我非常想離開翡冷翠,而您就是我的方舟。」
「對於您的回答,我滿心感激。」費迪南伯爵長長鬆了一口氣。他從座位上站起,單膝跪在了馬車裡,從禮服地內兜摸出了一個戒指盒,微笑:「幸虧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一直都隨身帶著戒指——這次總算沒有再錯過。」
鴿子蛋大的寶石在昏暗的車廂里奕奕生輝,瑰麗無比,費迪南伯爵單膝下跪,輕輕將指環帶上她的無名指,拉住她的手放到嘴邊親吻:「請不必擔心,公主,只要您答應了,我保證教皇大人也不會反對這門婚事。」
「是么?」這一次,輪到了阿黛爾吃驚地看著他。
「是的。他一定不會反對。」他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我明天就會去太陽宮覲見教皇,請他賜婚——很快,我就能帶著公主離開這個你憎恨的地方了。」
馬車轔轔賓士在黑暗的翡冷翠聖城內,冷月高懸,台伯河上撈屍人在歌唱。
那一瞬,透過車窗的月光,阿黛爾看著身側的人。伯爵的臉龐是英俊而蒼白的,幾乎毫無血色,似乎長年累月地在黑暗中生活。與此相反的是他的嘴唇,薄而直,色澤微紅,竟真的似沒有見過太陽的吸血鬼。
忽然間彷彿感到了某種冷意,阿黛爾下意識地想抽回手。然而剛求婚成功的費迪南伯爵握住了她纖細的手,彷彿是攫取到了某種珍寶一樣,湊到唇邊輕輕親吻著,單薄的唇邊露出一絲鋒銳的笑意。
他的嘴唇和手,都是冰冷的。
阿黛爾回到了寢宮,怔怔地站在窗前,摸著戴著戒指的左手,看著伯爵的馬車轔轔離開聖泉殿。身後是那一幅母親的肖像。畫面上那個美麗而陌生的女人在莫測地對鏡微笑,黑髮蜿蜒如蛇,肌膚上的紋身刺眼入骨。
她怔怔的看著,臉色蒼白而恍惚,在深夜才入寢。
依舊做了無數的惡夢,連綿不斷。她夢見了那些漂浮在台伯河上的濕漉漉的屍體,夢見自己奔逃在無盡的迷宮裡,夢見自己被蒙上眼睛牽著手,來到了一間空洞的房間里,坐入一張華麗的椅子。
在她睜開眼睛的瞬間,眼前又是一張瀕死之人恐懼扭曲的臉。
而那張臉,居然是英格拉姆勛爵的!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那個人盯著她,恐懼的大喊,「回到地獄里去!」
她在惡夢裡輾轉反側,冷汗涔涔。第二天醒來得很晚,精神恍惚,連愛瑪夫人上來對她稟告了什麼也沒有聽到,直到對方焦急地重複了第二遍——
「公主,二皇子殿下出事了!」
她霍然一驚:「怎麼了?」
愛瑪夫人焦急道:「剛有侍從來報信,說昨晚的舞會結束后,英格拉姆勛爵在二皇子殿下上車前攔住了他,然後把手套扔到了他臉上!」
「什麼?」阿黛爾臉色蒼白,「這是什麼意思?要決鬥么?」
「是啊!那傢伙攔住殿下,當著大家的面說了許多瘋話。他說公主是魔鬼的孩子,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而殿下則派人殺害了拉菲爾先生,他必須和殿下決鬥——」愛瑪夫人搓著手,喃喃:「而殿下居然答應了那個瘋子!他收下了勛爵的手套,和對方約定明天的日落之時在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里決鬥!」
「哥哥!」阿黛爾失聲,轉身飛奔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