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當夜,叢傑領著一隊人馬來到那座奇怪的喪宅。

喪宅外的燈籠與白幡還是飄得那麼奇異張狂,眼見燈籠在風中被吹滅了幾盞,卻沒半個人出來添火,更覺怪異了。

他要人在四周看守著,然後隻身攀上屋檐,進了房子。

院子里跟房子外是完全不同的情景,別說是一隻白幡了,連燒紙錢的余灰都不曾看到,這更加證實了他的推斷。

正廳門口,兩個彪形大漢坐在門檻閃打盹;廳里,擺著一口巨大的棺木,沒有煙燭圍繞,沒有靈桌牌位,那棺木甚至像是被隨意棄置的。

叢傑踩著屋檐,迅速朝下一個亮著燈火的房間走。不同於前廳的死寂,房間內數名男子圍著桌子在賭錢。

叢傑不再多想,掠下屋頂,召集所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進這座宅子。

在那具並未封死的巨大棺木中,他找到了那幾件體積龐大的兵器。

所有盜匪全數就逮,押入大牢,在清晨天色將明時,叢傑終於把那口棺木運回揚州府里,這才宣布正式收工。

「頭頭,真有你的!這案子懸了這麼久,還以為辦不成了,兄弟跟著你,真是光彩啊!」收隊時一位弟兄打著呵欠,咧嘴拍拍叢傑的肩。

叢傑自謙的笑笑,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溫喜綾。

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都不會在冷風刺骨的清晨想起那個男人婆吧?

但如果不是她,要破這案子恐怕還得拖上一段時日。

總覺得好像欠下她什麼。叢傑嘆息,也許這人情應該由他來還。

雖然送那男人婆回去,還不如送她一個烤羊肉餑餑來得實際。

兩天後。

大清早的揚州城,牲口跟車子來來回回的沒停過。

喀啦喀啦的聲音在石板路上來來回回,叢傑坐在大路邊的小茶棚里,不自在的又吞下一口茶水。

太久沒這麼悠閑了,還真有點不習慣。

平日這時候,他都在這兒做例行巡城,會呆坐著等人,還是頭一回。

兩天前,他把手邊的所有事情全交代好,大概是好些年不曾休息了,加上這件眾所矚目的大案子破得利落漂亮,所以當他提出休假申請,要送溫喜綾回蘇州,上頭竟爽快的一口允他三個月長假,雖然他根本沒打算去那麼久。

他早計算過,如果天候船程時間都配合得好,這個天外飛來的臨時差事,大概只要花去他十來天的時間。

「來得可真早。」溫喜綾含糊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叢傑轉過頭,看著她嘴裡含著一支糖葫蘆,嘴唇還沾著些紅艷艷的糖漬,肩上負了個包袱,懷裡揣著個箱子。

他回神笑笑,眯著眼瞧大路彼端,一頂小轎子正朝他們而來。

「走吧。」吃完糖葫蘆,她便朝城外走去。

「等等!」

「怎麼?」

「有個人要來送你,你不等一下?」

「誰這麼無聊?」她漠不關心的轉頭。

話說完,那轎子已來到跟前,方昔安掀了轎簾,被下人攙扶下來,一見到她便是討好的笑。

溫喜綾不以為然的努努嘴。

「哎!你腦袋不清楚呀!不好好躺著養傷,到這兒來作啥?」

「不能親自帶你回去已經很抱歉了,你要走,怎能不來送你一程。」

這番話只令溫喜綾眉頭皺得更緊。

「記得喔!等你平安回到海記,一定要跟你爹說,我回去時定會準備一份薄禮跟他賠不是。」

方昔安說完,忍不住嘆氣,彷彿也是埋怨自己的不濟事。

「關你屁事兒!你弄成這樣子已經很倒霉了,還要跟他賠罪,你是傷肚子,又不是傷腦子,糊裡糊塗說什麼!去!給你氣死了。」

被這麼反駁,方昔安臉色脹紅,一旁的叢傑聽著兩人的對話,又看著方昔安難堪又不敢回嘴的苦惱表情。

再怎麼遲鈍,他也明了了。

「萬事拜託您了,叢爺。」方昔安悶悶的對他說。

「喜歡她,怎麼不開口留她?」他以只有方昔安才能聽到的音量說。

心事被道破,方昔安的耳根子更紅了,卻只能一個勁兒的猛搖頭。

「我對她確實是有那麼一點兒……可你也知道,她那脾氣,連她爹都沒轍,我壓根兒擋不住呀。」

叢傑瞭然於心,不再多言。

「她的安全你不用擔心,我會平安護送她回海記的。」

「謝謝您了,叢爺。」

「不客氣。」

「是啦是啦啦!」溫喜綾在一旁催促著。

「溫少爺!溫少爺!」

「又有人找你!」

抱滿東西的江家僕人匆匆趕來,溫喜綾臉一沉,忍不住惱起叢傑。

「早叫你快走,瞧!又有人啰哩叭嗦的來煩我。」

「江佬對你真不錯。」

溫喜綾癟唇。

「那些笨重玩意兒塞不進嘴裡就是沒用,強帶著走不過是累死自己。」

「老爺交代,這都是送給您的,您擱在房裡沒拿走,小的趕緊送來。」江家的下人哈著腰笑道。

「我不要啦!」她對江家僕人揮手。「拿回去!跟你家老頭說,有這個箱子就好,其它的我都不要。」

「可……這是老爺交代的。」

「管他說什麼!他人老,頭腦不清楚,給你衣服首飾能作啥!」

叢傑看著溫喜綾懷裡那不算小的箱子。

「也是江佬送你的?」他問。

「乾果粟子瓜子烙餅桂花糕腌內干蜂蜜芽兒糖,還有一些料理用的提味粉,全給我帶回去用的。」說到這口箱子,她馬上笑嘻嘻。

叢傑看著她,仍是那沒表情的表情。

穿過城門,早有人牽著兩匹駿馬恭恭敬敬的等著。

「叢爺,一路小心。」那下人把馬牽上前來。

「嗯。你晌午再上驛站牽回去。」

「是。」

「上馬吧。」他對溫喜綾招呼一聲。

「哎?不走路呀?」

「直接去碼頭,今晚我們就在船上過夜了,你知道吧?」

「哎?不睡客棧啊?」

睡客棧太花時間。他真想這麼回她。早早把這瘟神送走,早早輕鬆。

心裡想得刻薄,但他硬是忍下了,反而語氣和緩的問她:「你跟方昔安來揚州時都下船睡啊?」

「他說船上難以入眠,我隨便啦!睡通鋪當然比擠在小船上舒服。」

「你睡通鋪?」他不可思議的問。

她低頭忙著開箱子,沒答話,專心清點自己攜帶的食物。

想像她窩在一堆男男女女中間呼呼大睡的模樣,叢傑突然心情不佳起來,直怪方昔安,還說喜歡人家勒!明知她是沒出閣的姑娘,還這麼胡來!

但,話又說回來,從頭到腳,她哪裡像個姑娘了?他犯糊塗在不高興什麼!切!

「沒。」

「……」

「其實睡通鋪比較不花錢,不過方昔安偏要多事訂房。」她拿出蜜餞塞進嘴裡,蓋緊箱子,跳上馬後才回答他的話。

又不花你的銀子。叢傑瞪她一眼,再細想,又覺得她還算有良知,想替方昔安省些錢。

「方昔安不在乎那些錢的。」

「我在乎啊!這中間的差額夠買好多好吃的喲。」

老天明察,踏上旅途第一天,還沒到晌午呢,他額頭上的青筋已是隱隱浮動,綳得他頭痛。這死丫頭!滿腦子吃吃吃!她上輩子是不是豬啊?

也怪他犯賤,總忍不住要問。一到碼頭,他又開口了。

「我們要在船上過夜,你知道吧?」

「哎你講過了呀!」

他當然知道他講過了,也實在不記得自己何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

「這段時間不算短喔。」

溫喜綾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啰嗦。「我自己會找事做。」

「河上一片小茫茫,你能找啥事做?」他冷哼一聲。

「再無聊也不求你跟我說話。」

叢傑一挑眉,把馬匹處理好,等在碼頭上的船家已經殷勤的上前來。

「客倌搭船呀?哎呀,這不是叢爺嗎!」

「嗯,我往南邊去。」

「官衙的小哥兒早就交代,不過這趟路可遠,叢爺打算先轉渡口?」

「我想包你這條船直下一個碼頭。」

「那得隔夜了。」那中年船東突然面有難色。「不瞞叢爺,這片水域入夜後很不平靜,我即使很想接您這趟生意,但也要顧自己的腦袋。」

「怎麼沒聽說?」他皺起眉。

「哎,那群水賊可凶了,在這兒鬧了有大半年。他們佔領的那片地方是三不管地帶,任誰遇上了他們,只能算倒霉,我最多送叢爺到揚州渡口,這麼著對您們也安全些。」

「水賊?」叢傑表情認真,頭一回聽到這樣的事。「我多付你一些錢,不會虧待你的。」

「可……」考慮了一會兒,船家看了看叢傑壯碩的體格,照理說,以叢傑在揚州的聲威,他當然放心,但傳言那群水賊為數不少,真要遇上了,叢傑能對付得了那些人嗎?

「放心,有事我擔下了。」叢傑說完,把一枚沉甸甸的銀子丟給船家。

有他的保證,船家不再有異議,解開繩子,收拾東西便出發了。

溫喜綾向船家借來釣竿,在船尾自得其樂的釣起魚來,她在翠湖長大,對於湖邊許多事物耳熟能詳,一路上更與倚水為生的船家相談甚歡。

原本還怕她耐不住無聊會鬧脾氣的叢傑反而接不上話,被晾在一旁不知要做什麼才好。

乎緩的水流、層層疊疊相似的山景、成群飛掠的鳥與偶爾躍出水面的大魚,寬闊的江面極盡遠望,除了水仍是水山系艘同他們一般載客的小船前前後後航行著,此外再無其它,叢傑瞧得悶了,乾脆進艙睡覺。

這一覺醒來已是晚上,四周視線一片昏暗,溫度也降了,狹小的船艙,叢傑遠處伸展,以致全身酸痛,出了艙還差點撞上溫喜綾。

她手上拿著一串烤魚,應該是聊到有趣的事,與船家笑得暢快。

「大蟲大蟲吃魚喲!」

平日任她怎麼亂喊都無妨的,但此時此刻,那兩個字卻讓他無端冒火。

怎麼說他在船東的眼裡也算個「爺兒」,被她這樣毫無禮貌的喊成大蟲,他顏面何在?

「我有名有姓。」他沒好氣的說。

她沒理他的抗議,遞了串魚過來。

「多烤的,你吃不吃?」

「多的才給我!」他冷哼,接過來咬了一口。

「可不是?當然得是我吃不下才給你啊。」她說理直氣壯。

「吃飽了!我要休息了喔,大蟲你別吵我。」

他咬著那串魚,無言的坐了下來。

白日里還能偶爾見到同他們一般的小客舟,此刻卻都不見了,整片水域像是覆上團黑厚毯子,又像油墨一般的濃稠,天空不見同顆星子,系在他頭上的一點漁火,便是這世上僅存的一眯光亮了。

「叢爺兒打哪兒結識小哥兒這號人物,可真有意思。」船家把小船固定方向,打亮火石點起燈籠。

「我在這兒河上載客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上烤魚給我吃的客人。」

魚肉在嘴裡梗著一會兒才吞下去,叢傑突然無言。

「你說水賊猖獗的地方到了嗎?」

「就快要通過了。」船家松下一口氣。

「這一段水流緩,得花點時間。只要過前面那座山,就安全了。托叢爺的福,我們運氣好,沒遇上他們。」

「嗯。」叢傑走去船尾翹首看著遠處,難免有些失望。他其實還滿想會會傳言中的水上惡盜。

夜色更深,兩側山谷間不時刮來颼颼冷風,呼呼作響,就著燈火往上看,實在看不出山上那些猙獰的黑影究是參天巨樹還是奇石盤柱,蟲聲野獸呼嘯不時交錯,叢傑細看了一會,覺得並無異狀,才又合眼休息。

直到那個細碎聲音忽地響起,他警戒的睜開眼。

聲音似有若無,忽輕忽重,叢傑起身側耳細聽,風聲、水聲、蟲聲,還有分辨不出是狼還是猿猴的嗥叫,但這些都不及那個細碎聲音來得如影隨形。

船東倚著舵打盹,叢傑訝異這詭異的聲音居然沒有驚擾到他。

叢傑起身,舟下江水深不見底,眼前不清的視線,加上這讓人靜不下心的怪聲音不知打哪兒來,要真有強盜來襲,他根本沒有籌碼可以與之對抗。

而那個男人婆在船艙里幾個時辰了,不知她是否睡得安穩?

叢傑探頭進船艙,看到溫喜綾,半晌無法言語。

臉色卻是越來越鐵青。

「媽的!」他冒出一句詛咒。

這男人婆!站無站相,坐沒坐姿,出口成臟,嗜吃如命,胃大如牛,暴躁衝動,竟連打呼聲都能嚇死人!

把這些形容在一個女人身上是很殘忍的,可這真的不能怪他,他一介粗俗,文采不好,根本想不出更貼切的詞。

如果時光倒流十年,依他當年強烈的好奇心及衝動的性格,肯定會剝光她的衣服——驗明正身。

因為,哪有女人是這樣的。

不,應該是說,根本沒有女人是這個樣子的。就他的記憶所及,曾栽在他手裡的一名女盜匪,雖是虎背熊腰,但就逮時臉上仍有一抹胭脂,哪像這個溫喜綾?

一樣東西重擊她頭上,好夢正酣的溫喜綾睜開眼。

「哪個王八羔子打我?」揉著額頭,她怒吼。

船家被她的叫罵聲給嚇醒,擠進來視察情況。

「沒事,忙你的。」叢傑擺擺手。

「嗯。」船家揉揉眼,回船頭繼續方才的好夢。

「船上就三個人,你就不能安靜些,吵死人了!」叢傑厭惡的說。

「睡就睡了,哪有什麼安不安靜?」溫喜綾撫著仍隱隱作痛額頭,氣呼呼的應回去:「死大蟲!你睡覺就很安靜嗎?」

「至少沒像你這樣吵死人!」

「死人吵得醒,就是活見鬼了!」溫喜綾越想越火,突然褪下鞋子朝他扔去,差那麼一點便擊中他的臉。

「那是我睡得比你熟,搞不好你睡死了,睡品比我還差!整條河的魚蟲鳥獸全給你吵醒目你白天睡那麼多,入夜睡得沉才有鬼!」

叢傑不想與她再做口頭之爭,他氣呼呼地甩下帘子,坐在船尾生悶氣。

就在那時間,在小舟方才經過的臨岸蘆葦叢聞突然亮起幾點火光,迅速的朝他們移動。

他搖醒船家,想問清楚那幾點火光的來源,哪曉得船家提燈一看,整個人竟嚇人全身發抖。

「是水盜!唉喲,叢爺,你可害死小的啦!」說罷,抬起眸,手忙腳亂的撥起水來。

看得出來船家對那些強盜是打從心底畏懼起,他慌亂的撥著水,小船反而沒有加快行進的速度。

「叢爺,你還有兩老妻小等我回去,你一定要救我啊!」

「不怕,該來的躲不掉,我是保你平安為上。」

船家惶惶然的看著他,臉上仍是驚懼不定。

「停船吧。還有,去把她叫醒。」

船家一臉驚恐的進艙去了,叢傑轉過身,從容等待著從船后包抄而來的幾艘小船。

一共六艘小船,小船上各站了二至三個男人,每個人手持一把火炬,在夜色沉沉的水上顯得特別耀眼。不等叢傑有所回應,為首的第一條船已凌空拋了兩根鐵勾,緊緊勾住了小船。

「大爺不跟你們啰嗦,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為首的一名男子笑道,粗嘎的聲音在夜色中特別駭人。

叢傑還未回應,船艙里傳來溫喜綾憤怒的咆哮聲。

「他奶奶的!到底還讓不讓我睡呀!」就見船家自船艙被轟了出來,溫喜綾抱著箱子,像發了瘋似的跳出業。原先叢傑還以為眼前這種陣仗,至少會讓她有些膽怯,哪曉得她竟連眼神都沒縮一下,反而指著那群強盜越罵越大聲。

「你們什麼東西啊?三更半夜不睡覺,出來賞鬼游湖啊!」

「哪來的小子,嗓門挺大的,」強盜頭子皺眉,示意底下人把小船拖近些,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小子懷裡的小箱了。

「把那箱子拿回來。」

見有人跳上前來,拉過她的箱子就走,這下溫喜綾更醒腦了,她狠利的劈手奪箱,還搶過叢傑手裡的燈籠,朝強盜頭子照去。

「你哪條道上的?什麼堂什麼口的?你拿別人的東西不吭聲的呀?」

此語一出,那幾艘船上的強盜紛紛大笑,尤其那頭子羅大虎,更是笑得眼睛直流。叢傑不禁掩臉一嘆,這男人婆,要什麼時候才會進入狀況?

「沒見過強盜拿東西還要通知一聲,看你這小子生得伶俐,腦子卻跟女人一樣笨。嘿!小子,再給你一次機會,把箱子給我。」

叢傑心念一動,突然嚴肅的開口:「勸你別打那箱子的主意,她最心愛的寶貝都在裡面。」

羅大虎眼一眯,抽刀在溫喜綾面前閃了閃。

「東西給我!」

「你搞什麼?」溫喜綾丟給叢傑一記極度憤怒的眼神,下意識緊緊護住箱子。

「你自己什麼身份還要我提醒你嗎?你沒那膽子幫忙就算了,還教他們打我的主意!你這死大蟲,回頭我跟你沒完沒了!」

見兩人說話劍拔弩張,再看溫喜綾把那箱子護得更緊,羅大虎這下更確定了,根據他燒殺掠奪的多年經驗,揣在那小子懷裡的肯定是稀世珍寶。

想到這兒,羅大虎的貪念更深了,不覺耍狠地揮了刀。

「小子,小聾了還是欠修理?不想死就把東西給我!」

「就不給!」她把箱子藏在腰后,退一步,橫眉豎眼的瞪著所有人。

「老子叫你給就給!你這死小子!」

「不給就不給!你這死老頭!」溫喜綾嗓門也大了起來。「人多欺負人少,以為是被嚇大的呀!想要我的寶貝,可以!咱們上岸去,一對一與你幹上一架!要是,別說這個箱子,我腦袋給你也不吭半聲!」

打量著他弱不禁風的身子,羅大虎又是一陣大笑。

「你這小子口氣真大,倒教老子今日開眼了!別說咱們水上十五羅漢心狠手辣,我這就讓船靠岸,我羅大虎對你一個,誰都許插手,單我一個,就讓你死得心服口服!」

「老大,東西要緊,別浪費時間跟這小夥子耗哩。」一旁有人開口。

「啰嗦!這小子都下帖了,咱們還真做了縮頭烏龜!把船開到前頭那段河灘上,留個人顧船!其他人都下來,瞧瞧我羅大虎這柄金鋼刀沾血后是如何驚天地泣鬼神!」

有人天生壞胚子就算,連殺人放火都要腔文,溫喜綾更火了。

「有本事就跟我走遠些,我好把你這老頭扔進湖裡敬天地氣鬼神!」

這番話又逗得羅大虎笑岔了氣。

七艘小船在讓人窒息的氣氛中依序靠岸,船家抽噎的哭聲是肅殺氣氛里唯一刺耳的聲音。溫喜綾從箱子里摸出最後一塊腌肉和烙餅夾著放進嘴裡,嚼得津津有味,似乎不把眼前的處境看在眼裡。

「河灘那片林子里有塊空地夠寬敞,老子留你全屍,賞你個痛快。」

羅大虎嘴上發狠笑著,人才一上岸,便把溫喜綾往前踹。

這動作惹惱了溫喜綾,她狼狽的穩住腳步,抱著箱子又捏緊拳頭。

「想替自己找個好地點挖墳嗎?」見他一直走到空地處,有人嘲弄。

溫喜綾停下腳步,一扭頭,指著眾人便破口大罵。

「想死還嫌早啊?帶種的都下來!我一次解決你們!」

羅大虎不再有笑容了,那小子完全不合作的態度一再激怒他。吩咐一人在岸邊守住船東與其它小船,他抽刀,殺氣騰騰的往前衝去……

約莫是沒睡好,溫喜綾的火氣顯得特別大,不等所有人都進林子里,她突然朝羅大虎重拳揮去,力道之猛,讓羅大虎整個人飛了出去。

「你幹什麼?」叢傑大喊,撲上去拖住正打算從後方砍她的強盜。

原打算等她用激將法將強盜騙下船,接下來就他個人的事了,沒想到刀子動作這麼快,這實在太不像話了。

打架這種事,無論如何也該由男人來起頭,怎麼她就這麼沖?

羅大虎很快便回過神,舉刀一揮,溫喜綾的衣袖被劃開,一大截臂膀在寒風中裸露出來,箱子也隨之落地撞開,裡頭的零食點心全散落一地。

早有眼時手快的強盜看到這一幕,忙把火把舉高,想看清箱子里究竟是什麼珍寶,當看清地上的全是些吃不飽也餓不死的點心時,全都傻眼!

那一刀幾乎令叢傑的心臟停止跳動!他跳上去抱住溫喜綾,確定她毫髮無傷才能思考。

「王八蛋!我的箱子!還有我的衣服!」溫喜綾齜牙咧嘴的掙開叢傑,發了瘋似朝羅大虎衝去。

「住手!你到底在做什麼?」

「你瞎了不成?沒看我在懲奸鏟惡、為民除害?還不幫忙!」她以一記難看的姿勢躲過朝下盤掃來的一刀,氣咻咻地吼道。

「那也該由我來做,關你什麼事!」

「關我什麼事?關我一箱寶貝的事!有時間怪我,沒時間解決他們!怎麼說你也吃過我的包子,好歹也要使點本事!說個鬼故事嚇嚇他們!」

「打人和鬼故事有什麼關係?」叢傑耐心的問,轉身踢飛了另一個強盜。如果讓這群強盜在這裡做了她,事情說不定會變得比較單純。以天之名,他叢傑起誓,這死男人婆再多念幾句,他非削了她舌頭不可!

從背負這不情願的差事到這一路上,叢傑情緒里的所有不滿全在這場惡鬥中爆發。十招內,他折斷了羅大虎之前不斷吹噓的金剛刀,怒氣讓他出拳又重又狠,讓這一群強盜幾乎沒有招架之力。

被削開的衣袖隨著溫喜綾敏捷的身手在風中翻飛,她揮動箱子,正好打昏最後一個強盜,即使整個人已氣喘吁吁,居然還沒忘記要回話。

「廢話!打人和鬼故事當然沒關係,我只是打個比方!要你打得他們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魚龜,變成釋迦!」

她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像唐三藏對孫悟空念緊箍咒似的,再次把叢傑的腦袋轟得嗡嗡作響:「喂!你剛念那什麼鬼東西?」他眯著眼瞪她。

舉著火把,檢查過每一個橫躺在地的強盜,溫喜綾蹲在地上,極度心疼地看著地上被泥沙污了的點心零嘴,一會兒才想起來要回答他。

「哎我念什麼鬼東西?」

「有,你說烏龜……」

「啥?」她困惑的看他。

「還有釋迦。」

「喔。」

「說清楚啊呀!你剛說什麼?」見她丟了問題給他,還當沒事兒一樣,叢傑懊惱的大叫。

溫喜綾挱著裸露在冷空氣的手臂,聳肩道:「這書的出處我可不清楚,照書名該是什麼鬼怪修練成精的雜記!」

「哪來這種書?」他挑眉。「今日定是你胡說八道。」

「你才胡說八道。」她沒好氣的。「沒事胡語這些文章作啥?我吃飽撐著哩!我是聽老頭子說的。剛才那篇,可是這本書里出名一篇哩!」

叢傑搜盡腦海中曾經讀過的幾本書經,甚至還把日前因為某種機緣而得到的一套拳譜及內功心法都搬出來對照,奈何學識不是,任他怎麼想破了頭,就是想不出世上哪有本書里會有這麼粗俗的字句。

一會兒之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太無聊,竟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頭。

偏偏她還不饒他,得意洋洋地又丟出現一顆火藥炸他。

「不知道對不對?不知道也沒關係,我又不會笑你。」

「你欺負我書讀得少嗎?我再無知,也沒聽過么離譜的文章!」

「嘿,你還懷疑!自己沒知識還說我欺負你!」

這粗人什麼態度嘛!瞧他那副模樣,像是壓根兒主不信她溫喜綾肚子里還有么點文章。

「我勉強解釋給你聽!」說著,從箱子底抽出一張乾淨的烙餅。

唷嗬!還真有解釋?好啊!他倒要聽聽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麼解釋的。

「這第一句就不用說了,就是要你打得他們逃之夭夭、落花流水,叫爹不理,呼娘不應。這第二句,當然就是要你咄咄逼人,絕不輕饒!」

「好吧。」他點點頭,冷著臉問道:「那麼第三句的意思呢?」

「你這人怎麼這麼笨啦!我說給海記里那些伙夫聽,一點就明,根本不用多費唇舌。機靈點的,轉個兩回就背盧來了。這意思再簡單不過,就是要你把那些敵人當甲魚和烏龜,一個個把頭打成像釋迦佛陀那樣滿頭包!算了,你這粗人肚裡全是屎,沒半點文章,我懶得告訴你下文。」

「還有下文?」叢傑覺得不可思議。「那好!你說來聽聽!」

「這文章自古以來都是成對的,有上聯自有下聯,你懂不懂?」

無視她那訓斥的口吻,叢傑只是冷眼覷她。

「我洗耳恭聽。」

「逃之夭夭,有糞有屎,只只魚龜,變成釋迦!」

沉默許久,叢傑突然忿忿的用力搔頭,真是苦悶啊!

「聽不懂啦!」

「就是妖精鬼怪的雜書嘛!」

「你不用一直強調,給我好好說清楚!」

「我說得夠清楚了呀!是你這條大蟲呆,我可是上過學堂的。」

「呃!你上過學堂?」他瞪大眼,這粗野的丫頭上過學堂?

「是啊!」她說完,皺眉苦思了一會兒,接著對他伸出五根指頭。

「如果沒記錯,我可是上了五天。」

叢傑一嗆,想大笑,但隨即痛苦的別過臉。

五天!天呀!他上了五年,都不敢說自己多有學問,她學了五天,竟還自以為是比他有本事!

「五天里至少學了些東西吧,學堂里不教四書五經?」他挖苦道。

「不知道有沒有都耶,哎,因為我睡著了。」

「……」

「我睡著了。」她神情認真的點頭,並無任何羞愧之意。

「所以呢?」

「那些夫子教的東西都有問題,講的道理又迂又悶,與其坐在學堂聽死老頭說那些之乎者也,我寧願蹲在橋下茶坊聽人說書,他們的故事有血有肉,有哭有笑,可比那些死人文章有趣多了。」

叢傑怔怔地看她,真難相信此刻他竟花時間在認真聽她說話!

「幹嘛這樣看我?」溫喜綾彎下腰,眼睛大刺刺的對上他的。

「想不到你那張嘴除了罵人吃飯,還有其它內容可說。」

「哼!我喜綾兒為人怎麼樣,可不希罕你說。」

「看你多不惜福,多少人想念書識字,都還沒那機會呢。」

「就說了呀,他們教的內容我聽不下去,而且不就是念書嘛!為什麼要把脖子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搖得我眼睛酸脖子疼的。」她振振有詞,像想起什麼似的,興沖沖地接著說:「今日不說清楚你是不會懂的。我頭一天上學時睡晚了,什麼也沒帶,知道那老夫子會在學堂外拿著教鞭等我,我乾脆躲在教室的矮窗下,那時他正好教了一段課,那段話,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念給你聽聽啊。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窮搖,非報也永以為好也。」

背完這段文章后,溫喜綾爆出一聲輕蔑的哼笑。

「你看過這文章嗎?寫這文章的人腦子肯定也被木瓜打壞了。哪有人朝你丟木瓜,你非但沒敬他一頓拳頭,還抱著他窮搖,希望永結同好!」

「也不盡然都是這樣吧。」他皺起眉,突然有些無力。這個溫喜綾話里儘是古靈精怪,聽起來竟有那麼一點兒道理,弄得他也跟著糊裡糊塗。

「真的就是這樣!這種亂七八糟的內容,哪能說服我乖乖進學堂。隔了幾天中,我順道經過,又縮在窗底下聽,我可沒誆你,這老夫子教的東西真的都有問題。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那些死人寫的東西,本來就有些不清不楚,什麼右轉左轉公羊轉母羊轉的,這圈兒轉來轉去,轉得人可都昏啦,哪還有精神弄明白。所以我才說那些讀書人腦子都有些問題,我猜大概寫文章之前都被木瓜打壞了。」

「嘎?」

「就春秋在轉呀!你沒讀過嗎?」

叢傑扭開頭,他的確沒讀過這篇丟木瓜的文章,不過也聽夠了這個只上過五天學堂就掰出一堆道理的婆娘炫耀自己多有學問。

躺平的強盜仍舊昏死在地,沒一個睜眼或呻吟的,叢傑只懊惱方才下手太重了。

依他現在的心情,應該再狠狠打一場架,也別聽溫喜綾多說半句。

下回得提醒自己留一手。當然,如果到時候他還凄慘到擺脫不了溫喜個瘟神的話,起碼,活動筋骨可以讓頭腦醒些。

「把他們捆起來吧。」他悶聲說道。

「然後呢?」

「到下個渡口后我吩咐船家通知揚州官府來處理。」

「也對。剛打了一架,得吃點兒東西來補回來。」

「?」

「我們走吧,去把船上剩下的那個傢伙收拾掉。」

溫喜綾拿出甜餅往嘴裡塞,忙不迭的點頭。

「唔、嗯。」最後一塊餅進了肚,便再無東西裹腹,只能不舍地拾掇著衣襟上的餅屑。

「跟緊點,別只顧著吃,天色沉,不見五指。」他說了她兩句,穿過林子,朝岸邊走去。

越接近河灘,越是泥濘,迎面吹來的風,冷峭得讓叢傑心裡直打冷顫。方才下船時,他滿腦子想的全是怎麼擊退強敵,竟沒注意到身外這些惱人的事。

正當他舉步維艱之際,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幾隻原來靜靜躲在水草中休憩的水鳥紛紛拍翅飛起。

縱使叢傑人高膽大,還是不免被嚇得寒毛直豎。

他將火把朝溫喜綾照去,卻見她整個人好好的,只是充滿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兒沒半個人,你見鬼似的叫什麼呀?」他怒吼。

「那個……」她伸出手指,指著他身後。

「哪個?」叢傑扭頭,除了火光映出河面一片空寂,再我其它。

「那個呀!」溫喜綾跺腳,仍是朝他身後一指,眼睛瞪著好大。

厚!他奶奶的!叢傑忍著將火把朝地上砸的衝動,音量提高了。

「你能不能一次說清楚?你的那個那個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船……不見了啊,大蟲你眼睛壞了啊。」她喃喃的說。

「不見就不見,你鬼叫什麼呀……啊!」突然意識到這句話的意義,叢傑再次轉身,瞠目看著空空如也的河岸。

船不見了,船真的不見了!剛才七條小船還壯觀的並排停泊著,現在卻全消失了。

他走在前面,竟然只覺得冷,沒注意到其它的。

亂石遍布的岸邊,只剩下十來支散落的槳板,叢傑撿起一支槳,還不死心的四處找尋。

「怎麼會不見了?」他衝上前低喊,未料一腳踩進河岸邊一處更深的泥灘,一大灘爛泥彈出,糊掉他半張臉。

離他一些距離處傳來微弱的呼救聲,叢傑用力拔起沾滿泥巴的腳,往呼救的聲音奔去。

趴在岸上滿身泥漿的男人,竟是奉羅大虎之命留下守船的強盜!

叢傑心情整個降到谷底。船不見了,加上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強盜,足以證明一件事——

「船東沒義氣,打昏壞蛋,撤了小船,自己溜啦。」身後的溫喜綾快一步替他下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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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獲綾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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