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已屆大四下期的秦皓磊,今天興匆地從系館出來,直奔他和歐燦筠碰面的「老地方」——在公館附近一家設計精緻、氣氛古樸典雅,室內時常流瀉著浪漫樂曲的小茶坊,那是他和歐燦筠一起發現的小天地。
始見佳人認真專註地看著帶來的專業書籍,秦皓磊真佩服歐燦筠,茶坊再多傾慕的眼光也不能教她分心,這怎能不讓他放心又疼惜……
「小才女,你的功課已經是所向披靡了,真想拿四年的企管系總冠軍哪!?太聰明的老婆,我會罩不住哦!」
「罩不住!?那我只好考慮、考慮是否要『休夫』了。」
「哈!我說罩不住,但可沒說『抱不住』哦!你呀!這輩子難逃我的『魔掌』。」說完,他立即用厚實的胸膛及粗壯的臂膀緊緊抱住歐燦筠的身子,還趁機偷襲到一個香吻。
這個出其不意的動作,惹得歐燦筠又羞又驚,直怕被旁人瞧見這一幕。秦皓磊這傢伙瘋狂起來,誰的眼光他都不在乎。
「我還難逃你的『狼吻』呢!呀!別鬧了……」
秦皓磊作勢又要吻她時,她意識到已有三、兩道目光投向他們了。
「別人想得到我的『狼吻』還求之不得呢!連莎朗史東、酒井法子也別想,門都沒有!」秦皓磊一副假正經的口吻。
歐燦筠卻笑得猛抱肚子,痛苦地說,
「誰……理你呀!莎朗史東、酒井法子根本就不認識你——為何要給你親?你實在……太爆笑了,凈往自己臉上貼金……厚臉皮!」
相處久了,歐燦筠才知道秦皓磊其實也滿幽默、滿會耍寶的。兩人時常打情罵俏、互相鬥嘴,一直樂此不疲,更為彼此深厚的感情增添了許多樂趣。
「老婆!看你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公來幫你做人工呼吸好不好呢?」接著,他一副使壞模樣,直撲向歐燦筠而來。
「不,不要!磊——別鬧——救命呀!」
歐燦筠如花的笑面,配上通紅的臉蛋,令秦皓磊百看不厭。認識她這麼久了,她還是動不動就臉紅,為她的嫵媚更添一種清純——這才叫令男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我不准你為別的野男人臉紅哦!」秦皓磊故意一副打翻醋罈子的樣子,說著聽來幼推的話,其實他的內心是頗認真的。
「你在說什麼呀?阿達!」容易臉紅是天生的,她哪控制得了嘛!不過,她當然了解他的「意思」。
「反正你別亂臉紅就對了啦!你答應我,我才要宣布兩件大好消息。」
「是,『暴君』!有什麼大好消息?小女子洗耳恭聽。」
「第一件——請『秦樂』!」秦皓磊從口袋裡掏出兩張國家音樂廳的票。
那是她夢寐以求但相當難買到的票——著名的大師級音樂家帕爾曼鋼琴演秦會。
「你怎麼辦到的!?」歐燦筠驚呼。
「我蹺『一點點』班,再蹺『一點點』課——不就成了?」
「皓磊……」
看歐燦筠面有難色,他當然知道她要說什麼。
「好!好!下不為例。」秦皓磊最怕看到她不高興。
「我是說真的,你若再如此,我會很生氣,然後就不理你了。」「是、是,老婆大人!小的下次絕不敢再犯,小的就怕你不要我!」看到歐燦筠很少用這麼嚴肅的口吻說話,說什麼秦皓磊也不敢輕忽她的鄭重。「看,我這麼怕老婆,真是個新好男人……」
「這才對,廢話少說,第二件事速速稟來。」
地球是圓的准沒錯,角色和語氣立即顛倒了過來——兩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筠,恭喜我吧!我申請到美國南加大建築研究所的全額公費,今夏畢業后就可以起程前往,攻讀建築碩士去了。」
什麼?「他要出國留學!」
這個消息對歐燦筠而言太突然了——她知道他大學四年來非常努力,功課也數一數二,是少見的學理及實務兼顧的優秀學生,但她從沒聽他說過——要出國!
看到歐燦筠神色不定,秦皓磊了解她的感受。
「抱歉,我知道你一時無法接受這個消息;在事情還沒確定以前,我也不想多說,怕你擔心太多……直到今天,我才從助教那裡得知自己篤定可行,因為我當過兵,沒有後顧之優,面晚的成績及經歷也都符合他們的要求……」
歐燦筠知道自己應該為他高興,因為他正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目標,接近自己的夢想……
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
想到平白無故要多兩年的等待,沒有他在身旁的日子……歐燦筠已開始覺得孤寂焦心起來了。看著歐燦筠由愉悅轉為黯淡,他知道她不快樂!他沒料到她的反應會是如此低落,他立刻說:
「筠,如果你真的不希望我去,我一定會絕不遲疑地放棄它。我可以考國內的研究所,也是一樣;讓你快樂比什麼都重要,因為有你,我的生命才能活躍起來——其它任何東西都比不上你……」
歐燦筠聽他這麼說,淚光盈盈,低低輕呼:
「磊,別這樣說!是我太自私了,只想到自已;這對你而言,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了,這輩子可能就不再有了。公費留學不但可省去你的負擔,也可令你開拓視界……」
「可是你……」秦皓磊神色異常緊張。歐燦筠冷靜下來,了解地向他搖了搖頭。
「我這幾年來是太依賴你了,只要你不在身邊,我就悵然若失……想想也真不像話,太不獨立自主了。哼!都怪你寵壞了我、慣壞了我……」歐燦筠一邊撒嬌自責;一邊卻又不自主地讓淚奔流下來。
她的淚揪得他心痛,秦皓磊最怕她哭泣了。
歐燦筠像是驚覺到了什麼,猛地抹去粉頰上的淚痕。
「才說要獨立呢!怎麼可以動不動就傷心,讓你煩惱呢!?接下來一定很忙吧!要應付的內外考試及出國事宜必然很多,你就好好安心、放心去準備吧!我會全力支持你的。」
「燦筠……」秦皓磊對她仍不能放心。「磊,我不否認剛聽到這消息時,我很錯愕;很不能接受,那是我最直接的反應,也的確是情緒化的、欠思量的……後來想想,我們分開也才不過兩年而已,這兩年對你是一種精進;對我也是一種磨練,實在也滿好的……」
看著她臉上呈現出鼓勵的神色;秦皓磊雖有滿腔話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磊,你放心吧!我會全心全意等你回來的,我根本不怕給你承諾——我愛你!這世界上我只要你,就怕是你不要我……」
秦皓磊狠狠地將歐燦筠擁進懷裡。
「傻燦筠,亂說什麼傻話,我怎會不要你?你說這種話,是要把我逼瘋才高興是嗎!?我何德何能?能擁有像你這麼聰慧、貼心的好女孩!你馬上就看透我內心最脆弱不安的一環,毫不遲疑的給我最堅實有力的保證!」
說罷,兩人已經淚光相映,歐燦筠哽咽地輕輕呼出:
「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秦皓磊早就抑止不住胸中奔騰的情緒了,緊捧著歐燦筠梨花帶淚的臉蛋,用既熱且深的吻來訴說他的信任,絕對的信任!
兩人早就忘了周遭有什麼牛鬼蛇神在盯著他們——
縱使,真有一雙已經冒火的眸子在角落裡激動不已,也統統管它去!
歐燦筠白皙的臉蛋首次上了淡淡的彩妝,正好遮掩住近來的蒼白;再輕輕點紅朱唇,使自己看來有精神些、高興些。
今天要送秦皓磊上飛機。
為何甜蜜的日子總是如此短暫!?
想起昨夜,歐燦筠頓時覺得好心碎、好心傷,這是有始以來,她第一次覺得她的皓磊既冷酷又固執。
她想「給」他,完完全全將自己奉獻給他;她要自己除了心,身子也是他的。
他他竟然不願意!
天下還有這種稀有動物嗎!?偏偏她深愛的男人就是如此「碩果僅存」,她該慶幸?還是懊惱?
歐燦筠腦海中想起晚夜——
「我要你!天知道我多想要你!你不知道你對我有怎樣致命的吸引力?有多少次,我瀕臨在爆發邊緣……」他說。
「那就讓它順其自然吧!兩個相愛的人結合,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呀!」她已羞得低下了頭。有哪個女孩像她這樣猛推銷自己的?好羞!
「筠,不可以……只怕我會一發不可收拾,我會害了你。這點我很堅持,我不要藉任何防備來換得一時的歡愉,我要愛惜你、保護你,直到我們名正言順成為夫妻……」他激動地緊握住她的手,彷佛要求得她的諒解。
她還能說什麼!?她的男人如此求全,如此自重,又如此珍惜她,她還能「強迫「他怎麼樣?
看著她帶嗔含怨的目光,幾乎把他惹得無法自持——只好匆匆送她回去,以轉移自己的熾熱……
甩了甩頭,像要拋掉腦海中紛飛的雜思——歐燦筠穿上自己最正式的粉白小洋裝,配上秦皓磊買給她的粉白蕾絲女帽,整個人娉婷雅緻得連自己看了都覺驚艷!
當秦皓磊看到他心愛的女子翩翩向他奔來,反應更何止千百倍於她!他立刻就想打消出國的念頭,想把所有行李、證照全丟向天空,他只要和他的燦筠分秒廝守!
但畢竟是不能,畢竟只能妄想!
直到飛機真的要起飛了,兩人眼中仍只有對方,心中仍只活著對方,沒有一絲絲空隙可容納其它。
彷佛要把對方深深刻入眼底心版,他們誰也不願、不舍把互視的目光移開。
「對了,這是給你的……」秦皓磊終於開口,像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探向口袋裡。
歐燦筠覺得納悶,在秦皓磊退租整理行李之時,已把所有他珍寶的收藏及設計圖送給了她,包括他們的「定情」素描本、那幅「擎天崗」,以及更多她所不知道的日記、手札;還有一本本他們共同出遊的甜蜜留影……
而現在,他要給她的會是什麼?
「看,這是我這兩天才弄好的,喜不喜歡?」
是一條精緻漂亮的心型項練,輕輕打開心瓣,兩人甜蜜開心的縮小照片赫然呈現——
照片中的秦皓磊英姿煥發、帥氣自信,緊緊地擁住歐燦筠的柔肩,瀟洒的笑容中帶有無比的滿足;而歐燦則小鳥依人地偎在他寬闊的胸膛上,美目瀲灧、巧笑倩兮,似乎擁有了全世界的幸福……
「喜歡,當然喜歡!」面對秦皓磊的細膩及貼心,歐燦筠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看——我也有……」一模一樣的練子,早被秦皓磊掛在脖子上了,而此時的他,就像孩子般將它掏出來向歐筠獻寶呢!「這樣,縱然你在台灣,我在美國,我們仍可藉由這同樣的照片來回意我們共處過的時光,想念、端詳著彼此,就好像對方就在自己身邊,多少也可以撫慰一下相思之情。這是我臨行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禮物了……」
「皓磊,你為何要這麼好、這麼體貼、這麼深情……相較之下,我能給你的實在太少了,我對你付出的,實在太貧乏了。」
早就告誡過自己今天絕不哭泣的歐燦筠,禁不住又流出這陣子以來她只能暗自飲泣的淚水——暗自飲泣,是因為她絕不能讓他發現自己的軟弱,這隻會使他割捨不下、無法定心;但是今天,不爭氣的她竟背叛了自己。
「筠……」秦皓磊望見她的淚,心又揪了起來。
「磊,我只是太高興、太感動了。你看,你多好打算!我都沒準備什麼給你……」歐燦筠含淚苦笑。
「傻女孩,你又在胡說什麼?你給我那麼多的歡笑甜蜜,你讓我覺得生命有意義,生活有目標;尤其是你全心全意的深愛,使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快樂的男人,這些是再多財富也無法買到。我這一點形式下的心意,僅能回報你於分毫罷了。」
他深情地望著她,又說:「尤其你昨夜……你是如此美麗、聰慧,你是眾所追求的星辰,而你竟願意風奉獻全然純潔的自己給我,沒有任何顧忌;這教我更不知如何做才算是更愛你……只是,我『辜負』了你,我沒能敢要你……」在自己功未成、業未就之前,他有什麼資格「要」她!?
「燦筠,我會永遠帶著這分『感動』思念你,然後帶著榮耀及幸福回來娶你,這樣的我才足以匹配最靈秀的你。」離別前一刻,兩心激動,忍不住又熱烈地相擁,秦皓磊不顧周遭人潮洶湧,深深吻了她——
「筠,你根本無須準備什麼禮物給我,你就是上天送給我最好的禮物了。」
兩人熾熱目光再次交纏繾綣,恍若這世界只有他們倆。
突然間,紛雜的大廳中,廣播聲倏地響起:
「搭乘西北航空第七八次班機於下午一時飛往洛杉磯的旅客,請至六號登機門登機……」
那是秦皓磊的飛機。
難分難捨的兩人,直到登機前的最後一刻,才緩緩放開不想分離的雙手及目光。
模糊淚光中,望著飛機漸漸移動——加速——起飛——終至不見蹤影的歐燦筠,一顆心哪!早就隨著秦皓磊而去……
◆◆◆◆◆
歐燦筠大四了,課變少了;相對的,時間也變多了——要是從前,她一定會期盼這種日子趕快來臨,那意謂著她可以和秦皓磊有更多共處的時光;而現在,卻漫長得不知如何利用。坐在書桌前,她常常不自覺地發起呆來,思緒恍恍惚惚的,所想、所念的,只有秦皓磊一人。
還是兩人的世界好,日子又緊湊、又充實,讀書的時間雖少,但樣樣做得更好!
剛上完「鐵面教授」的課,同學們就立刻一一奔散,各忙各的,不復從前下課後的談天扯地,嬉笑怒罵……大四了,看來真的不同了:忙考研究所,忙申請出國;忙就業準備……好像只有她歐燦筠最閑,還坐在這發獃,她不禁笑了笑自己——
現在能教她開心的事,恐怕只有收到秦皓磊的來信了。
不自主地想起他一封封信里的話……
筠:
國外的世界真遼闊開放,一來到這兒,更讓我驚覺自己所學的不足!同學們均是來自全球各地的精英分子;而學校的設備、資讀及老師都是一流的……這裡輕易地激起了我的雄心壯志,我絕不會入寶山空手而回的……
筠:
大家競爭都很激烈,彷彿都抱著必勝的決心而來。上次我的作品受到教授的稱讚,我太高興了。燦筠,多虧有你!你是我的幸運之神,那件作品正是在接到你的來信后,靈感才源源不絕的。筠,你是身在異鄉的我最大的精神支柱……
筠:
今天有幾個同學擠到我宿舍來做專題討論,為了節省時間,我隨便煮了一鍋中華拉麵,裡頭東加西添的,自己看了都覺慘不忍睹,簡直像是「豬食」……沒想
到,一窩「小豬」都讚不絕口,直呼好吃,還逼我要常常煮呢!實在太好笑了,我這種「破」廚技……
筠:
聖誕時節大雪紛飛,好似我的心情!為了節省費用,你堅持不讓我回去看你;我懂得你的體貼,但我見到別人團圓的景緻……這簡直就要折磨我至死!筠,我想你,好想你!好想見見你,狠狠把你擁入我懷裡!
你可知思念可以撕裂一個大男人,更可以要他躲在暗地裡想得心痛、流淚!
筠,我愛你!真的——很愛你……
歐燦筠想到這裡,忍不住哭了起來——
「皓磊,我也是!我何嘗不也是如此!?」
剎那間,歐燦筠突如心如明鏡,當下她作了一個決定——
這是他離開她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清醒」了
她要回去寫信告訴他,她決定放棄可以保送直升商學研究院的機會。還剩半年多,她還來得及準備出國考試及申請學校等事宜……
她太高興了!為何就要獃獃地如皓磊所言,在國內讀研究所,然後等他回來?為何都沒想到她也可以出國深造,也許馬上又能和他在一起了。
快!快!
有了目標及決定,歐燦筠整個人都有精神了起來。時間不再漫長,等候也不再心焦!
也許感情上,她是個依賴的小女人;但是在學業上,她則是絕對的自信及自主。
她知道她辦得到!
回宿舍的路上,她開心地盤算著——皓磊上封信說,有位美國同學Paul極力邀請他們幾個在外遊子到他聖地牙哥的鄉下農莊度假一個禮拜;而她此信一去,毫無疑問他已度假回來,當他看到她的信……
他會有怎樣的反應?是驚異、是雀躍,還是會快樂地緊擁深吻她?或是故意寒著語氣說她任性,故意追著呵她癢——
她禁不住笑出聲。
冬日的天氣真奇怪,剛才還有陽光呢!怎麼倏地就變得陰暗、冷了起來?而她這女人更是莫名其妙,上一刻才傷心落淚,這一刻又開懷朗笑——簡直比天氣還多變化!戀愛中的女人是「瘋女」——
打開寢室門,歐燦筠心想,佑芯竟然沒出去,這太難得了……她最近每天都是早出晚歸,約會繁多,加上三天兩頭換男朋友,她已經搞不清現在在她身邊是第幾號了——
不料,王佑芯看到她卻像受到極大震驚般,惶恐不止,而且——她竟在哭!眼眶好紅,哭得好厲害。
她從沒見過小猩猩流眼淚,她一向都是樂天、瀟洒,連失戀都自編自唱「我轟轟地來,我烈烈地走,就是不浪費任何一顆寶貴的生理食鹽水」的人,現在竟然躲在寢室里哭得這麼傷心!
難道世事無常,陰溝里也會翻船?佑芯這次是真動了情,真受了相當深的打擊!?
歐燦筠小心翼翼、關心地問著:
「佑芯,怎麼啦?為何這麼難過?你這樣,讓我嚇了一跳呢!是不是哪個臭男生惹你生氣了?」
王佑芯看看她,「哇——」的一聲,抱住歐燦筠,哭得好凄切、好心酸。
歐燦筠越發覺得事情的嚴重性及不對勁,她急了,道:
「佑芯,趕快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到底是哪個壞蛋……」
王佑芯抬起涕淚縱橫的臉,猛地搖頭,道:
「不是,不是,我沒有任何事情……」
「那到底是怎麼啦?你哭得我好心慌哪!」歐燦筠喊出聲了。
王佑心抬起紅腫的眼,直盯入歐燦筠的眸中,那神情好可怕,有著她從未見過的遲疑;最後,她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筠——跟你說了,你可禁得起打擊。」
「我!?究竟發生什麼事?」千萬個念頭在歐燦筠腦海乍現,她有種不寒而慄的恐懼竄上心頭。
「剛剛——有電話找你,你不在,我幫你接……是——是——從美國打來的長途……」
美國!?美國!?腦中轟然一片!還沒回神,王佑芯又大哭出來,一把緊抱住歐燦筠,顫抖地喊:
「你的皓磊發生車禍,他——他傷勢非常嚴重,已經……」
「已經怎樣?」歐燦筠的臉蛋霎時刷白,無法呼吸,兩眼睜得狂大;她像失了心神,發瘋地搖撼著王佑芯的肩。
「沒——有——救——了……」說完,王佑芯抱頭大哭起來。
陰暗的天空突然發出一道巨響!
緊接著,歐燦筠昏了過去……
在洛杉磯近郊的一家醫院裡,加護病房內有張東方面孔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看來已經脫離險境。看得出來這男人在未出事前必是個英俊帥氣、體格強健的男人……
不過,令人扼腕的是,現在的他竟——
少了一截手、一截腿,臉上、身上密密麻麻纏滿崩帶,崩帶上滿是血跡。
已經恢復意識的他,現在正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那如果能被眼神穿透早已千瘡百孔的天花板。
事故發生至今有多久了?半個月有了吧!
真希望那只是場惡夢,而他現在還在夢境里,只要醒來,他一切無恙。
可是,身上有如排山倒海而來的斷肢劇痛,在在提醒著他——不要作夢了!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老天爺又和他開了一次什麼玩笑?!
原以為自己早已否極泰來,所有不幸、傷悲已離他而去,而往後迎向他的,會是一片美好璀璨的前景。
但是,命運之神又在捉弄他了!
來美國第一次出遠門,就碰到這等慘事——同學一死三傷,最可憐的駕車Paul被壓得血肉模糊,當場橫死!
令人怵目驚心的血淋淋畫面猶歷歷在目……
才勸Paul減慢車速的他,話語未完,前方轎車突然緊急煞車,而他們的車在毫無預警、車速又飛快的情況下,撞上前去,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後頭也「碰」的撞了過來……
當時閃過腦際的第一個念頭是:爛筠,我不要死!但在強大的前後夾擠力量下,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顆柳丁被榨爛,全身不斷地出血來。還來不及叫痛之前,他就已休克昏迷過去……
一陣椎心刺骨的痛將他喚醒,已經是四、五天後的事了……當他看到自己時,他根本不敢置信那就是他!
他凸暴眼珠,狂吼狂叫,就算身受重傷,聲量是微弱得可憐,他還是用儘力氣將他的不滿狂吼出來。
「是誰?是誰?究竟是誰敢擅作主張亂截去我的手腳?你們這些美國庸醫,你們有準得到我的允許?!不要,我不要!還一個完整的我回來!去死,你們統統去死!統統下地獄去!這樣半死不活,這樣殘腳『怪物』,為何不當場撞死我?或是手術台上一刀讓我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我這樣——怎麼見人!?尤其——怎麼見我的——燦筠!?」不配,我不配了!」
燦筠她是那麼地美,那麼地好,該有人中之龍才足以相襯,而斷手斷腿的他,憑什麼和她站在一起?憑什麼耽誤她的幸福、她的一生?
他不要她被眾人嘲笑只能配一個殘肢怪物!
他不要她終其一生只能活在別人怪異的審判眼光里!
尤其,他不要她看到原本意氣風發、挺拔高壯的他,如今變成這副鬼樣子!
更甚的是,若她會有「嫌惡」的表情,那會當場令他死!
不!絕不!這會令他痛心欲狂!
就讓她以為他——死——了——吧!
死了吧!死了吧!
秦皓磊的淚不斷地狂奔出來。
就叫最常來探視自己的阿毛去告知假消息吧!
同樣來自台灣,攻讀電機的孫啟彥,綽號阿毛,是他宿舍里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生活上及功課上互相支援、打氣的好夥伴。
就在秦皓磊殷切期盼下,阿毛終於推門進來……
「皓磊,你醒了呀!」面對剛醒后萬分激動、無法接受事實的秦皓磊,阿毛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孫啟彥將帶來的東西放好,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
「阿毛,有件事想拜託你……」他聲量是小,卻出乎意料地穩定,令阿毛覺得這樣更恐怖。
「什麼事你說,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辦到。」阿毛爽快地答應了他。
「我本就孤零零的一人,你是知道的;如今這世上唯一教我牽挂的,只有我女朋友……」
阿毛完全明白秦皓磊的情況,更知道他著一位令他引以為傲、才貌兼備的動人女友。
「現在,發生了這種事——我痛不欲生。請你打通電話回台灣給她,就說我——死了!」秦皓磊痛苦地把話說完,看得出來滿身崩帶下的他,渾身顫抖不已。
孫啟彥一聽,馬上反對,他怎能做這種缺德事?!絕不可以!他頭搖如波浪鼓。
「不,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你的精神還沒復原,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再說,若讓她發現真相,後果……」
秦皓磊聞言,又激動起來。
「我整天都在反覆思考這件事,我的腦子比誰都清醒,這樣做,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我憑什麼連累她?我憑什麼要她跟著我這個殘廢?我有什麼權利犧牲她美好的未來?再說,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你幫我瞞她,只有我們不說出去,她永遠不會知道。」
說完,秦皓磊彷彿強忍著極大的痛苦——他的傷實在太重了。
「可是,你怎麼能認定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你?這全是你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你知道嗎?你這樣做是在輕蔑你的女友,你把她看成是膚淺、短視、勢利的女孩子……」阿毛殘忍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住嘴!你別說,不許你這樣說她!」
秦皓磊睜大眼珠子怒斥的模樣,嚇得孫啟彥直想掌自己嘴,秦皓磊硬咬牙吐出:
「是我自己自慚形穢,我配不上她——我想讓自己最完美的形象永遠留在她心中,這樣至少可以給我一些尊嚴,我不要讓她看到我這種可怕的樣子……阿毛,我的脾氣你了解,一旦決定了,我絕不讓自己後悔……」
孫啟彥太了解他這好友的個性——平日是幽默、和善,但一旦固執起來,誰都動搖不了他。又加上凡事求完美,在學業上立見真章,沒想到連感情也是……
「阿毛,算我拜託你——求求你……」秦皓磊已經痛得氣若遊絲,眼淚再也遏抑不止,濡濕滿面紗布。
「好啦!算我倒楣,碰到你這天字第一號大傻瓜,我只得跟著你做第二號。」
總算,秦皓磊心上石頭落了地!
他的視線從天花板上轉了下來,輕輕地合上了眼,但淚還是流個不停。
全身纏滿紗布的他,根本無法動彈,但他的心,從沒一刻停止激動地叫喚——
心愛的燦筠啊!當你得知這消息后,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挺得住;請原諒我的自私及——懦弱……請你不要哭!請你要勇敢!是我福薄,真的沒資格擁有你,沒資格給你幸福,但我會永永遠遠感激我曾有那麼快樂的一段愛你的歲月,這一段歲月就足以支撐我度此殘生了。我人雖在異鄉,但會永遠祈求上蒼——讓你找著足以匹配得上你,足以讓你淡忘我們的過往,真心……愛你的好人。雖然這讓我心如刀割,但這是我自己的抉擇,一切苦果就由我自己來承擔——命運之神哪!你毀我家、奪我父,現在連我最心愛的女人,你也要硬生生逼我離開她……來吧!看你還能使出什麼把戲來對付我,就算是要對我趕盡殺絕,我也不怕了……」
過了幾天了!?歐燦筠根本是食不知味、睡不成眠,體重直線下降,令原本就窈窕的身材,一下纖細更多。聽到這噩耗以後,她幾乎是只要一稍稍想到,就要哭得泣不成聲——
當王佑芯告知她這殘酷的消息后,她還有著「絕不相信」的固執,親自打電話向美國證實;聯絡到秦皓磊在宿舍最要好的朋友孫啟彥,他再次向歐燦筠確定這個殘酷的事實,還說這幾天秦皓磊的遺物就會寄回台灣了……
歐燦筠乍聞此言,再度昏厥了過去。
一直陪伴著慟哭,又寸步不敢離的王佑芯,只得通知歐家父母趕緊北上,將精神極度衰弱的歐燦筠帶回桃園靜養。
當歐爸、歐媽聽見這個青天霹靂的消息時,也禁不住萬分震驚,甚至垂下老淚——為何皓磊這孩子如此不幸!?命運已夠乖舛的他,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又遭遇這天大的不幸。上蒼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回桃園老家靜養的歐燦筠,恢復得很慢、很苦……
每每在午夜靜謐之時,她便衷心希望秦皓磊的魂魄能夠出現,不信『怪力亂神」之說的她,此刻卻衷心希望它真實存在——就算皓磊血肉模糊、支離破碎的任何模樣,她也要見他。
她痛苦地喃喃念著:
「皓磊……殘忍如你呀,竟然連在夢中也不肯來見……你是怕嚇著我嗎?從小你就是愛護我、照顧我的磊哥哥,總怕我受到一絲一毫的驚嚇及不安,如今你做了鬼,是不是怕我會受驚,所以不肯來與我相見?皓磊,我根本就不怕,因為你從來不會傷害過我!皓磊呀皓磊,你不可以這麼殘忍,毫不留戀地就丟下我一個人,你要我怎麼承受得起沒有你的日子?還有那麼漫長的人生呀!我們不是說好了要攜手共度,要白髮斑斑時來回憶年輕歲月;你卻這樣就放開我,你騙我!你騙我!我才正要寫信給你,告訴你說我要去找你;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了,你卻連這一下子都不肯等……你好可惡!何時你變得連這點耐性也不給我了!?哦!求求你,皓磊,這不是真的!這只是你在耍寶逗我罷了。你一定又在和我開玩笑了,我不要孤零零地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失去你,我的生命便毫無意義了!老天爺呀!拜託你,讓——他——回——我——身——邊!」
每晚這歇斯底里的萬念鑽心,掏心挖肺的厲聲嘶吼,驚動了也不能安睡的歐家二老,直衝歐燦筠房裡來——
看著小女兒由嬌俏亮麗轉為枯萎憔悴,歐爸、歐媽心如刀割,但他們除了緊緊擁住歐燦筠單薄的肩外,什麼也不能做。
時間終會治癒一切,只要有時間,她一定熬得過來。只是,到底還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