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在圖書館花木扶疏的後院里,嘉南站在一株開得花團錦簇的木棉樹下,滿懷歉意的對著劉名偉說了對不起,穿著一身白的她,看來還是像劉名偉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纖細而動人。

「你這個人還真是太老實了,你根本沒有必要跟我說對不起,你從來也沒有答應過我什麼,更不肯收我的任何禮物,我發現從頭到尾,一直是我自己一廂情願,你又何必……」劉名偉無奈地笑了笑。

「對不起。」嘉南仍是朝他深深的鞠了躬。

她知道自己浪費了他的時間,更浪費了他的付出和感情,而這些都是比禮物,還要來得珍貴、重要的東西。

劉名偉停頓了好一會兒。「……是因為那個人嗎?那個做音樂的?」

嘉南無語的點了點頭。

「他……你可以告訴我他是個怎樣的人嗎?好歹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輸在哪一點上?」

嘉南顯然沒料到劉名偉會有此一問,她頓時愣了一下,不過他的問題,讓嘉南有機會正視一下自己對耿夢天的感情,究竟是什麼樣的成份居多。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從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很深刻的感覺,我們好像是上輩子就認識了,我也相信我們兩個人是同類,而且是其他人所無法了解的同類,我們必須在正常人的世界里掙扎,直到我們找到彼此為止,而那才會是我們最終的歸屬。現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對方,所以,雖然你是這麼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可是我也只能跟你說抱歉了。」

坦白說,劉名偉十分訝異。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嘉南如此開誠布公,談起自己的內心世界和感觸,以往的她,總是把自己保護的密不透風、滴水不漏,她神秘、封閉,不肯接受別人的付出,也不肯給自己一個走出來的機會。

劉名偉因為她的這番話,而深受震撼,自從他認識她以來,她表現得態度一直是雲淡風輕的,這才使他以為她是個感情並不強烈的人,但現在看來,事實並非如此,她只是習慣性的壓抑自己的情感,直到可以遇見一個正確的人為止,而如今他已經清楚的知道了,自己不是那個可以點燃她心火的人,當然電到了他該放手的時候了。

「你說得好像你們是外星人似的……」他伸手扶了扶眼鏡,故做輕鬆的說。

嘉南頗不好意思的紅了臉。「……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逗逗你的,我當然了解你的意思,只是覺得很可惜,我跟你畢竟不是同一國的……不過,我很清楚愛情這種事根本不能勉強,我只能希望我有朝一日也可以找到一個我的同類了。」他嘆了一口長氣。「不論如何,我還是先祝福你了。」

「謝謝你,這正是我現在最需要的,老實說,這裡面的人……」她指了指圖書館裡面,面露為難之色。「全都是站在你這邊的,沒有一個人贊成我的選擇。」

劉名偉想起那班超級熱心的小姐太太們,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看來我還有敗部復活的機會了!」

嘉南亦報以真誠的微笑。「……我有一個的請求,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什麼事?」

「我希望我們還可以是朋友。」

劉名偉看了她良久,這才慢吞吞的開口:「……你顯然太高估我了,我不是那麼有高尚情操的人……」

嘉南只是用她那對直透人心的大眼睛,看著他。

「……我盡量試試看,但是不保證……」劉名偉說道。「老實說,這個請求對一個男人來說,其實是很殘酷的……你知道我對你還不能夠忘情,對你還有感覺,所以我沒有辦法假裝沒事,還到這裡來看你,就站在你的身邊,況且我來,也不免會碰見他,我也還不想看見你們在一起的情景。所以我想,現在的我,可能還沒有辦法,直到我能把傷療好……」

「我了,解了。」嘉南輕聲說道。「我知道這個要求是過分了,我不能勉強你,只是希望有一天……如果,你可以的時候,不要忘了有我這個人,我非常希望你能是我一輩子的朋友。」

劉名偉點了點頭,就這樣,他和嘉南兩個人之間,在這個多事的夏天,訂下了一個無期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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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夢天不再每天從那個惡夢中醒來,他難得平靜安穩的自晨光中清醒,他把卧房讓給了小如,自己則窩在工作室的破舊小沙發上,雖然在連雙腳都沒有辦法伸直的情況下,但他卻有著一夜的美夢,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心滿意足,如此內心充滿了喜悅。

只要當他想到每天到圖書館來,都可以看見嘉南的時候,他的整顆心就都是漲得滿滿的,整個人看來精神奕奕、神采飛揚,這個一向孤高卓絕的耿夢天,像是忽然變了一個人。

他每天風雨無阻的來到圖書館接嘉南下班,再一起回到她的小公寓里做菜、吃晚餐,他沒有對嘉南提過小如的事,嘉南全然不知小如的存在。他已經盡量在疏遠小如了,可是她顯然沒有罷手的意思,於是雙方便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日子還是依然過下去,他陪嘉南吃完了晚飯,一樣回他和小如住的大樓公寓。

這一天吃完了飯,嘉南突然拿出了一疊千元鈔票,遞給了他。

「這是幹什麼?」

「我欠你的錢,我以後會按月還你一些,我的薪水不高,而且還要付房租、水電費,所以……」

「我不會收你的錢,再說這根本不是你欠我的。」

「那個黑道大哥說的對,父債子還是天經地義的事。」

「你父親欠我的錢,早就還完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嘉南看著他,不解的說道。

「是你啟發了我的靈感,自從找到你、跟你在一起以後,你就讓我一連寫了好幾首歌,而且全部都高價賣出去了,我所收到的版稅,早就抵過我替你父親還的錢了……」

「這不算……」

「不管你認為算不算,我都認為你已經還清了,我不會拿你的錢。」

「可是……」

「別可是了,找願意替你父親還錢,全是看在你的份上,也是我心甘情願做的,雖然你父親對你所做的事情真的很渾球,可是我不會因此恨他,因為如果不是他,我今天也沒有辦法這樣看到你、跟你在一起。」耿夢天深情的說。

「你……」嘉南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大門被打了開來,一個身材細瘦的中年人鬼鬼祟祟的走了進來。

「啊,你在家呀!我還以為……」那個中年人本來興沖沖的,但是一見到嘉南在家,突然顯得有點掃興的樣子。

「你來做什麼?」嘉南的口氣忽然變得十分的冷硬,耿夢天很訝異的發現,從前那個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她,在這一秒間忽然又回來了。

「哎,做爸爸的來看看女兒,又有什麼不對,還要問為什麼?」

耿夢天這才知道他就是嘉南的父親,他身上穿著剪裁不錯,但卻十分陳舊的衣物,看來應是多年前做的舊衣服,如今看來,他的生活近況也不佳。

「嗯……這位是誰呀?你也不給爸爸介紹介紹。」

嘉南不耐的說:「他是我的朋友耿夢天。」

接著她轉過頭看著耿夢天,眼中忽然閃現了一抹求饒的意味,她像是在請求他,不要逼她的父親,放了他一馬。「這就是我……我父親。」

耿夢天還來不及有任何的反應,她父親已經親親熱熱的迎了上來,和他握手。「耿先生,你好,你好,不知道你在哪兒高就啊?看來頂面熟的……」

「我是做音樂的。」

「真的?什麼樣的音樂啊?你別看我老了,音樂我可還是懂一點的,像是什麼貝多芬、蕭邦……」

「爸,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嘉南快速打斷了她父親的話,她不希望自己父親,在耿夢天的面前丟醜,簡直是要讓人看笑話。

「我是在跟耿先生說話,要你插什麼嘴?」

嘉南顯得十分難堪的閉上了嘴,她的嘴抿得緊緊的,看來正在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

「我說耿先生啊,這個做音樂的,應該是很好賺的吧?上次嘉南的那筆錢,應該是你替她還的吧!她一個窮圖書館員,身邊又沒有積蓄,怎麼還得起,看來一定是你……」

耿夢天一聽到他明明知道以嘉南的情況,根本是還不起那筆錢,但卻還是用她的名字去賭場借錢,這不是擺明了要嘉南死嗎?他本來對他有的一些感激之情,已經全部消失殆盡了,他終於忍無可忍的說:「林先生,有幾件事,我想我有必要跟你澄清,首先,上次那筆錢,我是在替你還,而不是替嘉南,其次我不是個有錢的凱子,我願意替嘉南還錢。但不願意替你還錢……」

「嘉南是我的女兒,這又有什麼不同?」

耿夢天義正辭嚴的說:「這其中大有不同,你不可能再有機會,用嘉南的名義去惜錢,所以債權人是你,而不會最嘉南,而我是不會替你還任何一分錢的,希望你可以有所覺悟,現在已經沒有嘉南替你擔這個責任了,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要能自重,你的女兒已經不會再那樣愚孝了。」

嘉南的父親頓時顯得很尷尬。「你……你這個人……你還不是我女婿呢!」

「好了,林先生,我言盡於此,你要最不肯聽我的勸告,繼續再賭、再借錢,後果就請自行負責。」

「好,好,算你說的對,可是我以後的生活怎麼辦?我已經老了,如果我的女兒都不理我了,以後誰來照顧我?」

「我可以按時給你一筆錢,讓你衣食無虞,可是你不能再賭,更不能再來找嘉南要錢。」耿夢天說道。

「不行,你不能答應他,你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應該給他一分一毫,況且,他會食髓知味得寸進尺的。」嘉南在吃驚之餘,立刻插嘴試圖阻止耿夢天。

嘉南的父親眼見她又插口阻攔,只怕耿夢天方才答應過的事,轉眼又會生變,現在他答應了按時給他一些生活費,二話不說自是先拿了用再說,何況看這個耿夢天對嘉南的態度,還沒結婚,就已經這麼維護嘉南,對她言聽計從了,日後當然更不用說,他再怎麼樣,也可以從這個准女婿的身上撈點好處、錢財的。「好,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我先走了,好讓你們小倆口親近、親近……」

「爸!」嘉南聽他又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話,立刻又板下了臉來。

「好好好,我不說了,不過,我現在手頭是有點緊,耿先生能不能……」

嘉南一聽就知道他又再要錢了,立刻拿起原本還給耿夢天的三萬塊錢,塞進了他的手中。「這些錢給你,也應該夠你過一、二個月了。」

「就這麼一點錢……」他父親本來還想再說下去,可是一看見嘉南那表情,立刻住了口。「好,好,好,就先這樣吧!不過別忘了答應按月給的這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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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南的父親走後,她就整個人頹然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她父親居然在他的面前,表現出這麼無恥、貪婪的一面,簡直讓她羞愧的無地自容。

「你總是說,你想要跟我在一起,可是現在,你都看到了,那就是我父親,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他年輕的時候,是個吃喝嫖賭樣樣來的浪子,對家庭沒有一點責任,至於老了以後,除了女人之外,其他的都沒有任何改變,所以我不是在故做神秘,而是我一直羞於開口承認,現在你都了解了,你還想要我嗎?」嘉南低著頭說道。

他在她身邊蹲了下來。「我當然要你,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人,不管你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都可以幫你一起來照顧他。」

「他是我的責任,不是你的……」

耿夢天伸手扶起了她的臉,她的眼中充滿了疲憊和絕望,他希望能夠永遠不要再看見她的臉上,出現這種表情。「嘉南,你的責任,就是我的責任,有關你的任何事,不論是再不堪的,我都不會逃避,也許你對我還不是很有信心,可是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他不值得的……」嘉南語氣哽咽的說。

「他不值得,可是你絕對值得的。」耿夢天微笑的說。她也許水遠不會了解,自己在他的心中的份量,她父親對她的忽視,使她從不認為自己有多重要,但他絕對有信心徹底改變她的想法。

嘉南淚眼雙重的投入他的懷裡。「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

「我知道他從來沒有給過你父愛,我會一併幫他補回來的,我想要當你的父親,你的兄弟,你的情人,你的朋友,只要你的一句話,別說是給你父親錢,就算是要養你的一大家子人,我也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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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到哪裡去?」小如叫住正要出門的耿夢天。

耿夢天看著小如森冷的表情,現在的她,不但不再接工作,也已經完全不再費心去修飾外表,她那一頭長發也沒整理,_就胡亂的扎在背後,穿著一套棉質的睡衣褲,樣子看來很嚇人,精神狀況好像也不是太穩定,他還是決定不要說真活刺激她。

「呃……我跟一個朋友約了一起去吃飯。」

「什麼朋友?」

「國中同學。」

「一個叫林嘉南的女同學對嗎?」

「小如,你……」他沒有想到小如已經全都知道了。

「你還在說謊,還想要騙我,我已經全都看到了,我跟蹤你好幾天了……」

「我一直想跟你說清楚,是你一直不肯面對,只好……」

「你不能這樣說走就走,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覺?你這幾年的感情都是騙人的嗎?」小如怒聲的指控他。

「我不是存心騙你,只是在我們交往之初,我就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們也有合則聚,不合則離的默契,不是嗎?是你要先破壞這個規則的。」

「我不要聽這些,這都只是你變心的借口,我不會接受這種理由分手的……」耿夢天看得出,小如已經又開始有些歇斯底里了。

「那你到底想要怎麼樣?」耿夢天也混亂了起來.小如已經變得奇怪而無法預測,她現在總是不按牌理出牌,讓他幾乎快要無法招架,他不但不知道該怎麼跟她生活下去,就連該怎麼繼續跟她談話,都變得有些辛苦了。

「我要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永遠、永遠不可以去找那個女人。」

耿夢天眉頭一皺,「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小如尖聲說道,從睡衣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把鋒利的水果刀。「現在這樣,可不可能!」

「小如,你幹什麼,快把刀子放下……」

「除非你答應我,不去找那個叫林嘉南的女人……」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還要我繼續騙你嗎?」

「答應我,說你會留下來……否則我會殺了你,然後再自殺。」小如舉高了那把刀,光滑鋒利的刀面,閃露凶光。

「你不會這麼做的,小如,你快把刀放下,我們再好好的談一談,看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就是你,再沒有別的了……」

「這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想再騙你,我從頭到尾愛的就是她,這十年來從來沒變過……」

「住口,住口,我不要聽這些,我只要你回來……」小如開始痛哭了起來,舉著那把刀子亂揮著。

耿夢天走近了她,怕她在心神不定中弄傷了自己,他慢慢地靠過去,想要去奪下她手上的那把刀。「聽我說,小如,我喜歡你,一直都很喜歡你,可是那不是愛,是我對不起你,我承認我一開始的動機不正確,我是利用了你,可是我不能騙你一輩子,這樣對你是非常不公平的,我不能這麼自私……」

小如看著他,什麼話也沒說。

耿夢天小心的上前去擁抱了她。「是我不對,我不敢奢求你會原諒我,可是至少讓我有一個補償你的機會,好不好?」

小如沒有回應他的擁抱。「你可不可以一輩子這樣抱著我?」

耿夢天嘆了一口氣。「小如,你還是不了解,我們之間是已經完了……」

忽然間,他感覺到側腹一陣冰涼直透而過,接著便是突如其來的輕微刺痛,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

他一下放開了她,只見小如握著那把沾滿了鮮血的刀子,臉上泛著空洞的表情,彷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刀尖上還不停的在滴著血。

耿夢天向下看了看自己,只見自己的側腹正在不停的湧出鮮血,連他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他伸出了手,按住傷口,想要止血,卻發現一點用處也沒有,鮮血還是源源不絕的冒了出來,他一直以為她只是出言恫嚇,想要他回頭。完全沒想到她會不顧一切,真的動了手——

此時疼痛開始出現了,他站在原地看著小如。「小如,快幫我叫救護車,我們不能造成大錯。」

「救護車?」小如手上握著刀不放,還是一臉的茫然。

「快啊,小如!」耿夢天大聲喝道。

她還是獃獃的站在那裡,沒有一點反應,耿夢天只好自己走向了電話,他發現自己一動,更是讓血流了滿地,這情景簡直可怕,好像他的生命,也都隨著這些鮮血,正一點一點的在流逝,他開始感覺到暈眩。

耿夢天自己打完了電話,叫了救護車,這才發現小如還是像尊雕像似的站在原地。

「小如,……」

她整個人像是忽然回了魂,她看著耿夢天,看著滿地的血跡,再看了看自己手上帶血的刀,不由得驚喘出聲。「夢天,你……你怎麼了……」

她奔近了他,又哭又急的想要查看他的傷口,拿了條毛巾想止血,卻把那條白毛巾全都染成紅色的,耿夢天立刻揮手阻止了她。「算了……沒關係,這只是小傷口而已……重要的是,你沒有傷到自己。」

「是我傷了你,你還這樣維護我?」小如哭著說道。

「小如……我……」耿夢天還想再說話,卻猛然一陣昏頭轉向,在他昏迷之前,耳邊聽到的是小如傷心的啜泣,以及救護車快速而尖銳的警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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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夢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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