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朋友到底好了沒?」宜生坐在她常去的美容沙龍高腳椅上,望著四面落地的鏡子,獨不見耿夢天的人,她是在三個半小時之前,帶他進來這第五大道上知名的髮廊剪頭髮。而這期間,她已經又獨自出去逛了好一會兒的街,還買了一雙RRADA的鞋子、二件EMPORIJOARMANI的新款上衣,沒想到現在她人都回來了,還是沒看到耿夢天出來。
滿頭火紅色的米粉頭,迷濛的碧眼,瘦得像個模特兒似的設計助理,馬上端了杯果汁給她。
「鍾小姐,還要再等十五分鐘。」
「怎麼這麼久,不是就剪個頭髮嗎?他的頭髮還沒我長呢!」宜生拉拉自己留到了背脊的長發。
「他好像不只是修剪而已……」
「是嗎?」宜生有些微的吃驚。
「嗯,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說他想好好的變一變。」
「真的?」
「當然,我是聽到他這麼跟Joe說的。」
宜生半信半疑的等著,結果當她一看到耿夢天和設計師一起走出來的時候,差點連眼珠子都掉出來。
現在的耿夢天,已經完全的變了一個人,他把一頭稍長的頭髮,略事剪出了一個型后,就整頭染成了金色,而且他還在左耳上打了一個耳洞,上面戴著一個小小的金環,更重要的是,現在的他,看來是一副前衛頹廢的模樣,跟平日的他大相逕庭。
她吃驚得一時有點說不出話來。
設計師顯然很滿意他幫耿夢天做的改變。「怎麼樣?鍾小姐?」
「……怎麼回事,你?」宜生不理他,直接對著耿夢天。
「沒什麼,只是一時想要改變一下,也想讓我爸、媽嚇一跳。」耿夢天無所謂的笑笑。
「我是不知道你會不會嚇到他們,可是在你還沒嚇他們以前,就先嚇到我了……」她今天穿了雙平底鞋,因此得踮起腳尖,才能動手去摸摸他的頭髮,兩人同學了這麼多年,她都不知道他的頭髮是如此的細密、柔順。
「怎麼樣,還好吧?」
「還好?對你來說,這太霹靂了吧!我差點都不認識你了……」
「你喜不喜歡?」
「我不知道……」宜生還是很錯愕。
「一個全新的耿夢天!我終於可以做我自已了。」耿夢天顯得無比輕鬆。
「我不知道你那麼喜歡金髮?」宜生獃獃的問。
「什麼顏色其實都無所謂,重要的是那種自由的感覺,我終於可以自己決定想做什麼,想要什麼了!」
「……我懂了,這跟你國中的時候,去理了一個大光頭,是一樣的意思。」宜生終於了解了。
「完全正確!還是你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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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從餐廳吃完飯出來,宜生勾著他的手臂,耿夢天說想要買一些特別的東西,想到蘇活區去看看,問題是,宜生不想把她的敞篷保時捷開到那裡去,於是兩人便搭著地鐵到了蘇活。
宜生不否認,耿夢天現在這一副時髦的街頭痞子樣。一走到蘇活來,也變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兩人邊走邊逛,耿夢天忽然發現一個衣著襤褸,看來有些髒兮兮的吉普賽老太太,正坐在一個咖啡廳門口的台階上,幫人家算命、看手相之類的,宜生一向不信這一套,頂多給她一塊錢,打發人走而已,從來不會去認真聽她說些什麼,因此也沒在意,正打算再繼續往前走,沒想到耿夢天忽然開了口。
「我想要算一算。」
「算?你是說算命?」宜生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嗯。」
「不好吧,我看她根本是騙人的……」
「好玩嘛!又花不了幾塊錢,就當是畢業前最後一次的瘋狂!」
「……好吧!」宜生有些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耿夢天很快的在老太太身邊坐下,宜生看了看地上,又看看老太婆身上骯髒的披肩,想想自己身上全新的MOSCHIN0淡粉色春裝,還是決定自己蹲著就好。
耿夢天把手仲給了她,宜生又看到了老太婆指甲上全是黑黑的污垢,她打走了主意,讓耿夢天算就好了。
「你想要知道些什麼?」老太婆抓住了耿夢天的手,卻看著他的臉孔,用腔調濃重的英語說道。
耿夢天可以感覺到她像沙紙般粗糙的手,他聳了聳肩。「全部事情……」
宜生立刻插口:「愛情。」
「到底是什麼?」老太婆用她那對兒乎透明的眼珠子,瞪了宜生一眼。
「好吧,愛情。」
「嗯……」老太太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手,立刻直接了當的說道:「人跟現在這個女孩子,是不會有結果的,你們的個性差異太大,一點也不合適……」
宜生一聽,雙眼一翻,這說的不是廢話嗎?這點,她根本不用算就知道了。
耿夢天卻彷彿覺得很有趣的哈哈一笑,讓宜生不禁為之氣結。
「……嗯……你在……尋找……一些事情……」老太婆繼續翻著白眼說道。
「每個人不都在尋找嗎?」耿夢天不以為意的笑著說。
老太婆不滿的哼了一聲。「你在找的,是你的夢中人……」
耿夢天忽然整個人震住了,他不但無法言語,還差一點就無法呼吸了,一陣壓迫感從心臟亘襲而上,他幾乎要窒息了,宜生則吃驚的狠狠抓住他的肩膀。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宜生吞了口口水,有些困難的開口,替他問了出來。
「你以為我是個騙子嗎?我才不會為了這幾塊錢,騙你們這些小孩子。」
「……那你知道,我該怎麼找到她嗎?」他聽見自己微弱而嘶啞的聲音。
「……她在東方……你必須要花上一些時間……」
「時間?」耿夢天喃喃的自語,顯然是陷入了沉思中。
「一些時間是多久?」宜生又替他問了。
老太婆又瞪了她一眼。「是他的事又不是你的事,你怎麼這麼沒有耐心……」
宜生一時語塞,忍不住又有些發火,想不到這老太婆說估這麼犀利。
「我該怎麼做?」耿夢天又問。
「……」她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手。「嗯……你要往東方去……你會找到她的……」
「可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記住了,不論她在哪裡,不論她叫什麼名字,不論她長得什麼樣子,你都要相信你自己,你可以憑著第一眼的感覺,就認出她來……」
「是嗎?」耿夢天茫茫然的說。
「當然是真的,你敢懷疑我算的不準嗎?換到你了,把手伸出來給我!」她那對濃濁的眼睛,忽然轉向宜生。
「不……不用了……」宜生吞吞吐吐的拒絕。
「我叫你把手伸出來!」老太婆專制的說。
宜生皺著眉,滿臉不情願的,還是只得把自己的手給她,老太婆只看了幾秒后就說:
「……你將會跟一個你很討厭的人結婚。」她對宜生只有一句話解決,馬上把手丟還給她。
宜生錯愕地看著她,頓時有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她暗自詛咒著,要是她會多給這個可惡的老太婆小費,她就不姓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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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完了命,兩人一下子都有些不知該說什麼的尷尬,後來還是宜生先開了口,她隱約猜到耿夢天想要算命的原因了,顯然他現在正是舉棋不定的時候,而那個吉普賽老太太的話,很可能推了他一把。
「我聽Mr.Stewart說,你不打算進交響樂團?」
「對。」耿夢天回答的很乾脆。
「想再讀書?」宜生試探的問。
耿夢天很快的搖了搖頭。
「那你有更好的計劃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還沒有告訴你,也剛好那個吉普賽老太太提到了,有關於東方……」
「你可別為了她一句話,真的要到什麼東方去?」
耿夢天朝她微微一笑。「……前幾天我在一份過期的中文報上,看到一個唱片公司在徵人,我寄了履歷去了。」
「什麼樣的唱片公司?在哪裡?」
「一個在台灣的流行音樂唱片公司,你看,這不是很巧嗎?」
「流行音樂!」宜生瞪大了眼。
「對,他們在徵製作人,報紙是過期了的,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已經找到人了,也不知道我會不會被選上……」
「流行音樂!耿夢天,你是瘋了還是怎麼?染髮會連腦袋也染壞嗎?」宜生丟開了他的手臂,目不轉睛地瞪著他,忽然有一種很想抓狂的感覺,她完全不理會其他路人的眼光,就這樣直直的站在街頭,隨時準備開罵。
反正紐約每天光怪陸離的事情那麼多,兩個就要畢業的音樂系學生,站在路口大吵一架,也.不會是什麼奇觀。
「鎮靜一點,Allison!」他扶住她的肩。
「鎮靜,我看你才是那個需要鎮靜的人,你到底是哪裡有毛病了,為什麼會想回台灣搞什麼流行音樂,那種、那種……是根本不入流的東西……」宜生撥開他的手,幾乎是口不擇言,破口大罵了。
「我想不到你也是這麼迂腐的人!」
「這不是迂不迂腐的問題,而是……而是……流行音樂?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你明明有很好、很直的大路可以走,你為什麼偏偏要去鑽那種難走的小路。而且……就算是流行音樂好了,台灣?台灣的流行音樂算什麼,它根本還跟不上世界的潮流,美國、英國的流行音樂,可能可以流行全世界,可是你有聽過台灣的流行音樂,上過世界的舞台嗎?」
「也許我就是要當第一個。」耿夢天自信滿滿的說。
宜生氣急敗壞的說:「我到底要怎麼說你才能了解?」
「Allison,音樂就是音樂,不管是古典樂,還是流行樂,我相信只要能感動人心的,就會是好的音樂,能夠做一些庶民的、接受程度大的音樂,不是比做那些只有特定階級才會聽的,更實際、更有成就感不是嗎?」耿夢天不似宜生那麼激動,他兀自慢條斯禮的說著。
宜生一時有些語塞。「……問題是你怎麼會想到這麼做,沒有人會這樣自毀前程的……」
「我只是換個跑道而已,不見得是自毀前程,Allison你還是有那種古典樂才是正統音樂的老舊觀念。」
「……難道不是嗎?你學了這麼久的音樂,難道就是為了回去搞那種……那種東西,你不覺得太浪費了嗎?Mr.Stewart說你的前途正看好,你卻要在現在放棄?你已經不想當第二個馬友友,第二個林昭亮了嗎?況且你爸媽會怎麼說?他們會有什麼反應,我敢說他們一定不會答應的……」
耿夢天的臉上突然一黯。「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我不需要他們的同意,才能做決定。」
「我懂了。」宜生忽然全明白了,她為了化解尷尬的氣氛,笑著說:「所以你的頭髮,也是這麼一回事了?」
耿夢天也笑了出來,他摸了摸自己滿頭的金髮。「還是你了解我,說真的,我不能愛上你,實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以後也不知道會是那個好運的傢伙,才可以擁有你,不過你的對象,最好還是給我看過合格后才可以。」
「呸,你是誰呀,我就是我,我才不要讓任何人擁有我。「宜生十分大女人的說著。
「你這麼說,小心跟那個吉普賽老太太說的一樣,哪天就真的跟一個大沙豬結婚,我常聽人說,女孩子話不要說得太滿,你愈是討厭的對象,愈有可能會嫁給他,像是說不愛嫁給警察的,後來就真嫁了,說她討厭胖子的,後來也是跟一個超過二百五十磅的人結婚,說她討厭……」耿夢天故意逗她,其實他知道宜生本身的條件這麼好,又是一個理性而且絲毫不馬虎的人,她寧可選擇不結婚,也不可能會將就跟一個她痛恨的對象在一起。
「閉嘴,夢天!」宜生嘴上這麼說,心裡也不禁有點怕,她最討厭不愛乾淨的人,不會那一天就真讓她愛上了一個邋遢鬼,那她肯定會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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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夢天在畢業公演完后,就馬上飛了一趟台灣去面試,結果,就如宜生所最不願見到的,他馬上被錄用了,而且,在他剛回去的前一個月,公司主動幫他找房子,讓他可以馬上進入工作,不用為房事煩心。
不過宜生一聽到他的薪水,只有那麼一點點的時候,還是很替他不值,倒是耿夢天頗能自我安慰,他說如果他做的唱片能賣得好,他還可以分紅的,宜生認為他未免太樂觀了點,古典和流行,畢竟是兩個不同的領域,你能不能抓得住聽眾的心,還是個大問題。
宜生不知道耿夢天的家庭革命,是怎麼結束的,只知道他一收到台灣寄來的通知,就開始變賣公寓里的一切,顯然是真的打算去了,他把能賣的賣、能送的送。等到他臨上飛機回台灣時的家當,只剩下兩隻旅行箱,而他父母自始至終,都不曾出現在機場。
穿著一身白的宜生,腳上穿著最新款的白色涼鞋,她把YSL的太陽眼鏡架在頭頂上,看著眼前逆光站著的耿夢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這一去,兩人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見面了。
「你爸媽還在生氣?」宜生四下張望著,還是沒看見耿夢天的父母。
「嗯,他們很惋惜自己生的小孩是我,而不是你……」
「還會開玩笑,表示不嚴重羅!」
「那就要看你對『嚴重』下的是什麼定義了。」
宜生了解的一笑。「還是不後悔?」
耿夢天笑著搖搖頭。
「好吧,我這個做朋友的,該勸的都勸了,該分析的都分析了。我可以投下反對票,卻不能替你做任何決定,既然你都已經要去了,只能希望你到了那裡之後,一切順利了。」宜生很夠義氣的說。
「謝了,那你呢?」
她不怎麼煩惱的皺皺眉,事實上少了耿夢天這個頭號勁敵,她現在的選擇可多了,搶手的程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我?目前有幾個地方,都還正在談,我還沒有決定那一個就是了。倒是我爺。他對我不肯回去幫他管公司,可是足足念了好幾個月,他一直認為我是我們家裡,最有生意頭腦的人……」宜生談了一會兒自己,忽然一下停了下來。
她看著他,十分認真的說:「大家好幾年的老同學了,可不要就這樣子散了……」
「不會的,如果我在台灣混不下去,還是會厚著臉皮來找你的,台灣跟紐約的距離又不算太遠!」
「是啊,是啊,是比去北極近一點,問題是,你要真會找人就好了,我就怕你寧可餓死,也不肯開口要人家幫忙。」宜生十分了解耿夢天的脾氣,他天生有著十足藝術家的性格,生性浪漫而不切實際,喜怒分明且形於色,他不像宜生,是個適應能力強,不論走到哪兒,都能好好的生存下去,又可以比人強的典型。
「好了,我該進去了……」
宜生忽然有點兒想掉淚,她忍住了一陣陣鼻酸,一直到這個分手的最後時刻,她才發現自己是愛著耿夢天的,不過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很漂亮,直接把這份感情,升華成強烈的友誼。
「BYE了,Allison!」他給了她一個特大號的擁抱,宜生亦緊緊地抱住他的背,並乘機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以免淚水滾落。
「好了,再見了……」她離開了他的懷抱,看著他慢慢的揮著手,走進了人關的櫃檯,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她的眼淚才真正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