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杜劍橫這一覺睡得很沉、很舒服。夢境中的他們堪稱美滿幸福,一個鳥語花香的小小庭園是他們共同的居處,身邊再沒有了世俗煩擾,悠閑的彼此依偎著欣賞每一次日出日落。

不願從夢裡醒來的他傻乎乎笑出了聲,手臂不由自主伸向旁邊,只想把情人摟得更緊,繼續把那個夢一路做完。那一摟之下,身邊卻是空蕩蕩的,他閉著眼摸索幾下,神志漸漸清醒,帶著未盡的睡意睜開了眼。

天色已經透出朦朦亮,足夠他看得清房內景況,本該在他枕邊的情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他微微一怔,披著被子坐起身來。

發了一會愣,門外傳來細細的腳步聲,他恍然一笑,便跳下床去拉開房門。

淡青色的晨霧籠罩之下,那張熟悉的面容輪廓模糊,一片濃烈的香氣夾雜著另一種怪異的氣味竄入鼻中。他吃了一驚,看向趙思齊手中端著的物事,卻是滿滿一碗顏色赤紅的鮮血。他驚疑之下再仔細審視情人的臉,發覺那本是靈動秀麗的臉蛋變做慘白一片,本是飽滿動人的紅唇也乾枯龜裂,滿頭滿臉的冷汗把頭髮浸濕了大半,再濃的熏香都蓋不住撲面的血腥之氣。

立在晨光中微笑的少年竟似透出幾分陰森慘歷的鬼氣,饒是他久經江湖,這一瞬也不禁打了個寒顫:「你做什麼了?怎的臉色這麼難看?」

「劍橫……解藥我已化在碗里,這碗雞血便是藥引,快趁熱喝了吧。」

少年說話的聲音也是極低極細,猶如重病在身,他連忙伸出雙臂扶著情人坐下,之後才隨手接過那隻碗,擔憂疑慮的眼神仍在情人臉上徘徊不去:「雞血?這藥引當真奇怪。快坐下,怎的身子都站不穩了?」

「我……這事不便叫旁人來辦,只得親手去殺,可噁心死我了……快喝吧。」

在情人凄然閃爍的笑容里,杜劍橫只得將那碗中的鮮血湊近唇邊,太過濃烈的腥氣雖令他皺眉,心中卻湧起滿滿的感動──這生性膽小又有潔癖的情人竟然為了他去殺雞,嚇成這副樣子也沒罷手,還給他親手端了來,即便再難受也是要喝下去的。

吞咽的過程之中,他也是數次噁心欲嘔,強忍半天才徹底吞下,折騰這好大一會,趙思齊都未再開口。他擦完嘴角殘留的血跡便低頭一笑,只見趙思齊雙眼半睜半閉的勉力開口道:「你……覺得怎樣?」

便算是服下解藥,哪裡有這麼快的,他試著微微運氣,真力雖尚未能提起,丹田已升起一陣暖意,這解藥應該是真的了,不禁心頭一喜,對著情人的臉蛋狠親一口:「好弟弟,你果然沒騙我!」

趙思齊眼中也漾起一片狂喜的亮光,唇角浮出夢幻般美麗的笑容:「真好……真好……你果然是愛我的。我好歡喜……劍橫,你對我果然是真的……」

這語聲中的歡喜之意明明白白,音調卻是越來越低,到最後幾個字幾乎低至無聲,只從抖動的口型中可以辨認得出。杜劍橫呆了一呆,又覺臂上重了好些,凝神看向情人的臉時,趙思齊竟雙目緊閉,全身顫抖的倒在他臂彎之中。冰冷的濕意從對方身上不斷傳來,他忍不住觸手一摸──外衫雖是乾的,裡面的中衣卻全是水氣,一陣莫名的恐懼令他也抖了起來,出口的聲音都變了調子。

「思齊?思齊!你怎麼了?」

這等詭異的情狀之中,他連搖晃都不敢用力,手上動作極為輕柔,唯恐一個使力便會把少年的身體搖成碎片。即便是如此小心,少年胸前的衣衫仍漸漸透出殷紅,他手抖得更厲害,終於「呲」一聲撕開了情人的衣服,但見層層白紗也裹不住刺目的鮮紅之色,顯是胸口有一處新傷,卻不知傷情如何。

他腦子一暈,但不過須臾便回過神來,伸指疾點趙思齊胸口幾處穴道,為其加快傷口處血液的凝結之速。這間中電光火石般回想情人方才的話語,什麼雞血、什麼膽怯……照眼下這等情狀看來,他飲下的莫非是……想到那詭異可怖的情景,他連靈魂都忍不住發怵,胃中一陣翻騰,恨不得將先前飲下的東西全部吐個乾淨。

他乾嘔了好幾聲,卻是什麼都吐不出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幽幽響起:「別……別浪費……我很歡喜……」

他轉頭一看,趙思齊竟是醒了過來,勉強掀動嘴唇對他說話。他先是驚喜,后是狂怒,只想狠狠打這少年一個耳光,胸口卻又疼得糾結成一團亂麻,只得把這少年緊緊抱住,顫聲痛罵:「你──你好糊塗啊!」

趙思齊用盡全身之力想對他做個微笑的樣子出來,嘴唇卻因為劇烈的疼痛而咧成一個奇怪的角度,試了幾次都不成,才斷斷續續的喘息道:「帶我走……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這下……我知道了……帶我……一起走……」

杜劍橫緊咬住自己薄薄的唇,只一聲不響的把他放上床鋪,手指猶豫半晌,仍是小心解下他胸前的白紗,仔細檢視那一道道猙獰的傷口。

那片白紗本就包得並不嚴實,顯是趙思齊弄傷自己之後隨手裹上,胸前數道刀傷雖不太深,卻橫七豎八的頗為驚人。杜劍橫每看一眼,心頭就忍不住一跳,連帶額角青筋都暴出數條,仍是狠下心拿起白紗為他重新纏過。

趙思齊痛得不住發抖,嘴裡連連發出呻吟之聲,杜劍橫聽得心驚肉跳,狠狠瞪著他吼了一句「閉嘴」,他便再不敢開口,只將十根手指緊緊揪住身下被褥強自忍耐。他身體損傷太巨,強打著精神撐到此時殊為不易,不多時便半是清醒半是昏迷的說起胡話來:「……劍橫……劍橫……帶我走……」

這少年紮根於心底的執念即使神志不清也如此強烈,杜劍橫為他草草處理過傷口之後,方才得空感到心疼后怕。

從緣到孽,從孽到煞,這少年便是他命中的煞了,他又何嘗不是這少年命中之煞。這等痛徹心扉的糾纏本就不該開始,如今更是錯到了極處。這少年的痴情可愛可憐,又可悲可怖,先是不信自己的真心,只怕自己一去不回就對自己做出那下藥禁錮的惡舉,任憑自己使出非常手段折磨逼供都硬著一顆心腸不給解藥。硬氣到那等程度,卻只為自己的幾句冷言冷語、與他人隨便做一場戲,就承受不住的服了軟。他更是萬萬想不到,這狠辣又聰明的少年竟然會相信什麼人血可做藥引的荒唐事,狠心傷害自身騙他喝下心頭鮮血,這舉動縱是愚蠢恐怖,卻也情深無限。

然而比這少年還要可悲的,是他。縱然說上千句萬句的情話也好,對情人做足舉動上的溫柔體貼也好,這自詡聰明的情人就是不肯信他,倒寧願去信什麼怪力亂神的狗屁藥引之說。機關算盡、作繭自縛,情愛一事竟是如此荒謬,可笑自己為了與這少年長相廝守,早打算去做那兇險之極的一件事,反因為這少年的阻撓才緩了又緩,一圈一圈的繞下來,本該是兩人間的甜蜜相愛竟變成不斷的相互傷害。

他杜劍橫又有何能,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中至為平凡的一人,這種毛骨悚然的纏綿已壓得他喘不過氣,只怕熬到最後,他終於還是消受不起。

他浪蕩江湖十餘載,現下已是接近而立的年紀,從前未動真情,只知及時行樂,直至有了真心喜愛的人才開始打算將來。夢中所見的那種平淡相依,正是他心底真正想要的歸宿,他本打算解決那件大事,便帶著情人隱居鄉里,以他的積蓄全不愁兩人下半生花銷。若情人年少心性守不得寂寞,也可每年挑個好季節同游名山大川,總之與情人相伴相依,天涯處處皆是樂土,只是他現在已經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熬得下去。想必是自己太老,而情人卻太年輕罷,一團烈火配上一汪靜水,縱然能生出霧氣騰騰的青煙,最終下場不是水被燒乾便是火被澆滅。

獨自想了一小會,他面上露出慘然的笑意,伸出手輕輕撫摸情人倔強的唇角,那裡雖然因為失了不少的血而乾枯得不成樣子,卻仍是令他深深眷戀、愛恨交雜。

***

片刻之後,躺在床上打呼的趙老爺被人用力搖醒,一聲「大膽」還未吼出,耳中聽到的言語已嚇得他從床上一跳而起。那個搖醒他的人神色黯然,似乎比他還要擔憂難過,更對他說了一句喧賓奪主、越俎代庖的話:「拜託了……好好照顧他,為他找最好的大夫來吧。」

心急如焚之中,他倒也顧不得這些古怪,匆匆衝出房門去查看虛實,趙府中上上下下登時忙碌起來,沒有一個人注意那個外來者的行蹤。

待到確認兒子性命無礙,又忙著將之好好安頓、細細診治,兒子失血甚多,人始終半昏半醒,但縱是在昏迷之中仍然不斷叫著那杜劍橫的名字。趙老爺兩夫妻都忍不住在心裡起了疑竇,再看旁邊伺候的下人神情閃爍,顯然有所隱瞞,兩人當下就變了臉色,只是當面不忍驚擾躺在床上的寶貝兒子。

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次少爺鬧得身受重傷,幾個稍稍知情的下人早嚇得魂飛魄散。等老爺夫人雷霆大怒的召他們去問時,他們自然一五一十的全都說了出來,唯恐說得慢了便板子上身。

這事情原也並不如何隱秘,府中泰半下人都曾見到少爺與那杜劍橫的親密情狀,便是身為父母的老爺夫人,也知道兒子對那杜劍橫好得出奇,只萬萬想不到那杜劍橫膽大包天,竟與他們的寶貝兒子有了那等違背倫常的私情。放人進府的就是他們夫妻,這可不正是引狼入室嗎?兩人憤恨痛悔之下當即著人去把那杜劍橫抓來,卻哪裡還有半個人在?找遍全府,乃至整個京城,那杜劍橫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就像他當初的出現一樣突兀。

本該卧床靜養的趙思齊一發現杜劍橫不在身邊便鬧個不停,葯也不吃、覺也不睡,他只道情事穿包,父母把杜劍橫攔在房外不準兩人見面,一徑在房中大口叫:「劍橫……劍橫!我要見他!」

房外的趙父直聽得痛心又傷心,這個他們視若珍寶的兒子已然被那杜劍橫毀了,趙思齊又鬧了一會,他終於怒氣勃發的衝進房裡,對著兒子臉上就是一巴掌,「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趙思齊臉頰本就瘦了好大一圈,面色青白憔悴的很,這一巴掌下去,他腦袋中響起一陣轟鳴,委屈的淚水登時流了出來──自他出生,父親從未打過他,這次可真是氣到發顛了。

任由眼淚奔流,他也不捂住臉上的掌印,只拉著父親的衣袖低聲抽泣:「爹,我知道你生氣……我千錯萬錯任由你責罰,只求你讓我見他……」

趙父更是怒得鬚髮皆顫,提起手還要再打,趙思齊雙眼一閉,身子忍不住向床內瑟縮,嘴裡還在求道:「讓我見他……」

趙父幾乎氣得吐血,提起的手掌卻只重重拍在床柱上:「冤孽……冤孽啊!你那杜劍橫早就溜了!這等始亂終棄的混帳你還見他幹什麼!都怪我疏於管教,家門不幸……奇恥大辱啊!」

趙思齊一個激靈睜開眼來,但見父親滿臉悲憤傷心,哪有半點做戲的樣子?他心中一片迷茫,身體便軟倒下去,有氣無力的喃喃自語道:「不會的……不會的……他明明是喜歡我的……我的血解了他身上的毒……他是喜歡我的……」

趙父恨不得提著兒子那顆痴傻的腦袋撞個清醒,見他如此卻下不了手去,又怕刺激過深再出什麼茬子,雙目中竟也不知不覺的濕了,軟下聲音在他耳側勸道:「痴兒……人心最是靠不住,那等無情無義的東西你便當他死了吧。快養好身子,爹娘為你找來京城中最好的姑娘任你挑選,我趙家幾代單傳,還等著你光耀門楣、開枝散葉……你若有心仕途,爹拼著這張老臉去懇求皇上,為你網開一面,早些建功立業可好?」

趙思齊獃獃的聽著,眼淚仍是不斷湧出:「我不爭氣……爹,我這條性命是他救回來的,你就當我那天便死了吧……旁人再好,我眼裡只有他一個,他縱是千般不好,我也是放不下他這個人了。」

眼看那些勸慰的話語兒子一句都聽不入耳,趙父越發把那杜劍橫恨得入骨,不過一個刀頭舔血的江湖浪子,卻把自己這珍愛多年的寶貝輕易哄騙了去,招惹之後還膽敢恣意傷害、棄之不理。都只怪自己太過寵溺這個嬌慣的獨子,若非如此,早就給他娶了三妻四妾,指不定孫子都有了好幾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家的兒子婚姻大事不是乖乖聽從父母安排?唯獨自己夫妻由著這個寶貝兒子任性胡鬧,如今竟鬧出這等荒唐情事。不不不,那杜劍橫哪裡有什麼真正的情義,全是一時興起白白作孽啊!

想至此處,心中惱恨自責只有更甚,子不教父之過,兒子鬧成這種下場,他有何顏面去見趙氏祖先?從今往後,再像往常那般寵慣兒子是不成的了,兒子年歲尚輕,只要安撫得宜,軟硬兼施,總有把那混帳漸漸淡忘的一日罷。心下有了計較,他立起身來拂袖而出,換了夫人進房對兒子軟語相勸,他則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前往祠堂對列祖列宗謝罪去也。

留在房中的趙思齊愁腸百結,身心俱痛,一顆心來來回回、纏纏繞繞,就是不肯相信情人竟對自己如此狠心。劍橫明明說了那解藥是對的……該是真心喜歡自己,為何又能這般輕易的抽身而去?「人心難測」這四個字,從前只在書本典籍中見到,當時是全然不懂,如今卻不得不懂了。縱獻出心頭熱血,情人的心思終是捉摸不透,再多擁抱親吻抵死纏綿都不過彈指既滅的水月鏡花。

他做了這許多事,到底是為著什麼?又得到了什麼?剩下自己一個孤零零的躺在這裡,兀自為那些苦楚傷心遠遠多於甜蜜的幻象垂死掙扎。就算心中情愛濃如烈火,也經不住這番冷到徹骨的別離,昨日海誓山盟的情人居然隻言片語都不曾留下。父母養育他十幾年,重話都不捨得罵他一句,他卻甘為相識不到三月的杜劍橫自殘自傷,惹得父親發了那麼大的脾氣,父親說的確實不錯……他何止不爭氣,簡直是自甘下賤,辱沒門庭。

父親說要為自己找來京城中最好的姑娘,又說為自己去懇求皇上,讓自己入朝做官……那都是往昔曾經憧憬過的夢想,如今皆成過往雲煙,只要杜劍橫能夠出現在他面前,出現在他面前……那張臉恐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他還痴心妄想什麼呢。每次被情人冷眼相對之時,他都知情愛二字不是桃源仙境,只是穿腸毒藥,令得再高傲的心也都會跌入泥濘任人踐踏。更可怕的卻是直到現在,他仍然清楚的知道:以後無論會遇到多麼好的姑娘,會有何種容寵際遇,他心中再也沒有一人能比得上那個狠心的劍手。終此一生,他都不會再戀上第二個人了吧,不敢第二次再去沾惹那種透入骨髓的甜蜜與劇痛。那張英俊的面孔或許會被他漸漸淡忘,那人在他心上烙下的傷痕卻能永世銘記,他從未像此刻般冷靜的看到,這種痛到窒息也不願忘卻的感覺便是情愛燃燒過後的灰燼。

今日過後,往昔那個任性又狠辣的少年該是不復存在了,過往的趙少爺已經跟隨那浪蕩江湖的男子一去不返;明日開始,留在趙府中的自己會好好學著做一個見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無愧於父親給自己起的名字,縱是胸口的那片傷痕永遠不能癒合,縱是再沒有什麼事能讓他真正的開懷而笑,他都必須挺著殘缺的胸膛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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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悍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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