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煜安泰年間,攝政王楚玄以輔佐名義把持朝綱,天子楚翹勢弱,為其挾。萬煜疆土不若鄰國永嵊廣博,然在楚翹治下,農商富庶,物賈天下,攝政王雖有篡位之心,卻師出無名,故僅在暗中厲兵秣馬,以謀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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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所有家世好,功夫好,帥氣又多金的男人都是大混蛋!所以他要娶天底下最丑最丑的人為妻,男女、老幼、善惡、尊卑、人鬼獸皆不限!
在被兵部侍郎霍縝以即將成親為由甩了的當天晚上,楚陶面對銅鏡痛定思痛后,發下了這個恢宏志願。
楚陶是萬煜皇朝的十一皇子,也是最小的小皇子,霍縝是他的情人……呃,曾經是,自從楚陶十三歲那年,在皇家狩獵圍場遭遇餓虎撲擊,被霍縝所救后,自幼崇敬英雄俠士的楚陶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內定情人。
兩人在一起磕磕絆絆了五年,為了霍縝,他把西平公主的提親都回絕了,卻沒想到最後會落得被甩的下場,可見,人是不可以看表面的,內在美最重要,可以甘苦與共,生死相托的內在美!
可是……這種內在美去哪裡找呢?
想想身為萬煜天子,嚴謹自律的大皇兄,楚陶放棄了在自家地盤上找美人……不,找醜人的念頭,而是把目標定在了臨國的永嵊皇朝,天高皇帝遠,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找人,而且剛被人踹了,換換環境養傷也不錯。
楚陶其實對自己此番出使永嵊並沒抱有太大希望,無非是找個理由讓自己得以跑出去玩幾天,尋醜人同時品嘗一下永嵊的名點小吃,遊覽古跡風光,再跟永嵊皇宮的侍衛們切磋一下武功,半個月下來,倒也玩得滿開心,最開始被甩了的鬱悶心情早一掃而空,誰知無心插柳柳成蔭,就在他玩夠逛夠吃夠打算打道回朝之際,他要尋找的醜人活生生出現在他的面前。
確切地說,是他活生生地落在了人家面前——那天傍晚他興緻上來,酒足飯飽后駕車出遊,誰知半路馬突然受了驚,他本就有些醉意,一個不留神,被顛翻的馬車甩了出去,在一個漂漂亮亮的空中飛人後,落進了一人懷裡。
驚魂剛定,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張奇醜……嗯,老實說,那張臉其實並不能算是奇醜,只是浮腫了些,臉頰額頭佈滿疤痕,頭髮也有些亂,冷不丁看到,還真會被嚇到,不過男人有雙很漂亮的眼眸,墨黑的,帶著溫溫暖意的眼神,似乎也被楚陶從天而降掉進自己懷裡的狀況弄愣了,四目相對,彼此都有一瞬間的靜滯。
一直找的醜人就這麼平地冒出來了,事情發展太突然,楚陶還處於醉酒狀態的大腦沒及時做出應有的反應,眨眨眼,激動了半天,只冒出一句話:「你,好醜……」
啪嗒!
抱住他的雙手鬆開了,楚陶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等眼前金花冒完后,他爬起來,醜人早已不知去向。
不過這難不倒楚陶,他連夜就趕畫了醜人的圖像,拿去給永嵊六皇子聶瑤,讓他幫忙尋人,誰知無巧不成書,那醜人居然就是聶瑤的貼身隨從阿丑,機緣不可失,他花了千兩黃金,把阿丑從聶瑤那裡買了下來,然後揚揚得意地班師回朝。
不過……
唉,舊問題解決,新煩惱又增,冬日晌午,楚陶半倚在自家王府的貴妃榻上,手指在腿上輕輕敲點,發出一聲嘆息。
聶瑤那邊他還賒著帳呢,那千兩黃金啊,他猴年馬月才能還清?
萬煜皇子的俸祿不多,再加上楚陶從小劣跡斑斑,所以身為皇兄的楚翹對他的月俸加了限制,每月到他手的也不過千兩,雖說他有私房錢,但要達到千金這個數還任重道遠,當時因為找到醜人,一時激動之下沒多加思量,現在想想,千金還真不是個小數目,而且……
想像著阿丑那張臉,不由小小地懷疑一下——那傢伙真值千兩黃金嗎?他要是當得千金,那身為皇子的自己又該值幾何?
「王爺,您在想什麼?為什麼嘆氣?」打斷楚陶正在進行的黃金盤價,阿丑走進來,手裡端著他喜歡的祁紅。
在想——怎麼賺錢,來付你的身價啊。
當然,實話楚陶是不會說的,換了個躺姿,接過阿丑遞上的香茶,品了一口,道:「腰有些痛啦。」
說著話,又喝了口熱茶,茶水甘鮮醇厚,帶著淡淡雋香,正適合一晌夢后品嘗,呵,這茶泡得還真有水準,比起他府上僕人的茶道不知要高出多少倍,看來這千金花得不冤枉,像這樣體貼、耐性、有眼色、又萬事通的人自己身邊可一個都沒有呢。
「一定是騎了一上午的馬,累著了,我替王爺按摩一下。」阿丑半蹲在床榻前,道。
一聽說要按摩,楚陶立刻乖乖趴好,阿丑的按揉技術比茶道還精湛,早在剛買他回來時自己就領教過了,看來那位永嵊六皇子還真知道享受,連隨從都全方位的訓練,入得廳堂,進得廚房,上得床……不,偷偷瞥了阿丑一眼,楚陶在心裡搖搖頭,床,還是暫時別上了。
雖然把阿丑買回來是為了應證誓言,但這個過程要慢慢來,等有一天他把那個該死的混蛋忘記,再想以後的事吧。
楚陶抱著茶杯,半趴在床榻上,一臉舒服地享受伺候,午後陽光透過窗櫺射進來,讓他又開始昏昏欲睡,阿丑看在眼裡,心裡有些憋悶,他又習慣成自然,自薦做苦力了,他忘了,這裡不再是瑤王府,他面對的也不是比狐狸還狡猾的六皇子,而是這個笨蛋王爺,認為錢花到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服侍。
被揉得舒服,楚陶漂亮的眼瞳微瞇起來,眉頭稍稍彎下,像極了正在太陽底下打盹兒的貓兒,楚陶跟他的前任主子歲數相仿,卻看不到半點兒皇室驕子的傲氣和戒備,致雅純凈,讓他想起山間隨風搖弋的百合花。
和楚陶處了幾天,他發現這位小皇子除了活潑好動,習武成痴外,性子也出奇的好,跟聶瑤那種故意做出來的溫雅之態不同,是真的很溫和單純,對下人的一些小過失也不太計較,偶爾還會拉家丁來擲骰子賭錢,讓他覺得這位小皇子可能從小被寵壞了,才會這樣不識世情。
「阿丑,你在這裡住得還習慣嗎?」享受著舒服按揉,楚陶問。
不知他的用意,阿丑隨口道:「很好啊。」
「要是有人欺負你,一定要跟我說。」
雖然楚陶覺得自己的王府里沒惡奴,但也難保大家不欺生,阿丑又長得一副唯唯諾諾的受氣樣,想不欺負他都難,本來想直接跟他講,這世上醜人多得是,沒必要自慚形穢,又怕觸到他的傷心事,才選了個婉轉的說法。
「沒有,大家對我都很好。」敢欺負他的也就這位十一皇子吧?他還真把自己當下人看了,是不是覺得出了大價錢,不物盡其用地使喚不過意?
「沒有啊。」在得到一個肯定答覆后,楚陶很失望地嘆了口氣。
沒惡奴,有幾個欺軟怕硬的傢伙也好啊,讓他打抱不平的英雄壯舉有個發揮的空間,要不整天練武為了什麼?
「王爺是不是覺得無聊?要不過會兒去藏書閣消磨一下?」阿丑察言觀色,便知楚陶想當英雄的念頭又冒上來了,便如是提議。
楚陶好武成痴,極度崇拜英雄俠士,府上光練武廳就有三處,外加那個列滿各種義俠誌異小說的藏書閣,那是楚陶除了練武,會友,胡鬧外,最常去的地方。
「我前幾天幫主子買的異俠志據說是絕版,您還沒看呢。」其實是路經書屋順便找來的,經他的手一轉,書價從一百錢變成了五兩白銀,看這位小皇子剛被自己的前主子狠宰了一頓,他已經很手下留情了,否則只怕會坑他個幾十兩,反正白痴的錢不賺白不賺。
楚陶還在為他的欠賬發愁,對阿丑的提議興緻缺缺,想了想,忽然道:「總待在家裡太悶,阿丑,我帶你到宮裡轉轉去。」
阿丑挑了下眉,總待在家裡?這位小主子除了玩累了會回家外,何時安靜過?去宮裡,不會是……
接下來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想,「好久沒去跟何大哥他們練拳腳了,今天要練個痛快。」
何大哥是內宮侍衛統領何雲,官拜三品,功夫自是不必說了,楚陶的武功很多都受過他指點。
主意打定,楚陶坐起來,換了便服后帶上阿丑直奔皇宮。
來到侍衛們平時練功的地方,何雲正在指點部下拳腳,看到楚陶,忙上前行禮,被楚陶攔住了,「江湖中人當不拘小節,何大哥太見外了,哈哈!」
楚陶儘量做出江湖好漢的豪邁舉止,可惜不怎麼成功,何雲身後幾名小侍衛差點兒笑場,阿丑冷眼旁觀,從他們的神情中就能看出這位小皇子的功夫不怎麼樣。
何雲豪爽一笑:「王爺是來練武的吧?那我們玩幾場,還是老規矩,一賠十嗎?」
「不,今兒把價碼稍微提一下,一賠二十!」
楚陶說著話,外套大氅脫下,凌空轉了個飛花,標準的英雄出場架勢,可惜阿丑不配合,還愣愣站在那裡,於是大氅在空中旋了兩旋,漂漂亮亮落到了地上。
在場眾人的臉盤集體黑了一下,其中最黑的當屬楚陶,低聲急喚:「阿丑!」
「對不起,王爺,您耍得太快,我沒接住。」阿丑趁彎腰撿衣服時低頭悶笑了兩聲,他是故意的,最近他喜歡上了逗弄這個小調味品——看楚陶出糗的確令人心情愉悅。
「他是王爺新收的僕人吧?還沒見識過王爺的功夫,情有可原。」何雲不愧久混官場,輕鬆一句話就把尷尬氣氛化解了,拉楚陶走進練武場,道:「我們好久沒切磋了,王爺功夫一定大有長進,待會兒可要手下留情才行。」
「何大哥不要謙讓,我們要實打實地戰一場。」
楚陶嘴上說笑,下手卻毫不含糊,請戰姿勢亮出來后,立刻便將鐵拳揮了出去,兩道身影你來我往,很快便戰在了一起。
小皇子的功夫居然還不賴。
阿丑站在大廳邊上觀戰,見楚陶出手快捷狠厲,並非那種只會花拳繡腿的公子哥兒,只是少了些歷練,顯得有些心浮氣躁,只顧攻擊,看不到對手的破綻,相比較,何雲的功夫就沉穩渾厚多了,雖在楚陶暴風驟雨的攻勢下節節敗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暗中相讓。
「請問,那一賠十是怎麼回事?」見大家點燃線香,又將銀兩分別放到寫有楚陶和何雲名字的紙上,阿丑小聲問身旁的人。
「很久以前定下來的老規矩啦,王爺說單是比武不痛快,所以小賭怡情,要是何統領能在一柱香的時間內打敗王爺,就算贏。」宮內太無聊,偶爾來個全武行外加賭錢,自然無人反對,多至數兩,少則百十錢的壓,看到精彩處,還吶喊助威。
在皇宮裡公然設賭,練功同時還不忘賺錢,他這位新主子心思還真不少,不過雖然何雲功夫了得,要在一柱香內打敗楚陶也不是件容易事,更何況還心存相讓,阿丑看看那賭資,果然壓在楚陶那邊的銀兩較多,看來大家也都猜到贏家一定是他。
突然心血來潮跑來比武,還特意提高賭價,不會是沒錢花吧?想起楚陶給自己掏的那筆贖身費,阿丑在心裡陰陰一笑,明白楚陶比武賭錢的緣由了。
不多時線香已燃了大半,眼見楚陶愈戰愈勇,何雲則連連後退,這場比試看來他是輸定了,阿丑想了想,放在大氅后的手屈指彈出,無形劍氣破空射到楚陶腿彎上,楚陶行動一滯,何雲的拳頭剛好送上,不偏不倚正中他左眼。
「哎喲!」
楚陶這聲痛呼不是因為眼睛被砸到,而是倒地時后腰正硌在地上一把佩刀柄處,腰眼的痛直傳心扉,再加上面門挨了狠狠一拳,頓時鼻子發酸,眼淚差點兒流出來。
絕對意外狀況,饒是何雲城府極深,此刻也不由愣在了那裡,拳頭還擎在空中,忘了收回。
他剛才出手明明不快啊,照楚陶的身手絕對可以躲過去的,本來還想給小皇子個甜頭,讓他開開心心捧著賭資回去呢,怎麼他反倒搞得被自己打趴下了?
「王爺,您沒事吧?」阿丑跑過去扶楚陶起來,邊幫他揉腰邊問。
「沒……事。」才怪!臉頰痛,左眼也痛,腰更痛得厲害,楚陶擠眉弄眼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從齒縫裡吐出兩個字。
「我去請太醫。」何雲回過了神,也跑上前查看,這幾年兩人切磋也不下百回了,他很瞭解楚陶的武功套路,從沒失過手,即使贏也是不露痕跡的贏,哪有把人打得這麼慘過?
「我沒事,別擔心,這點兒小傷哪用請太醫?」楚陶打腫臉充胖子,明明痛得厲害,還不能表現出來,更不能找太醫,否則他的顏面何存?
何雲其實也不想找太醫,動手打了小皇子,這事可大可小,而且還以武賭錢,更是罪加一等,所以聽了楚陶的話,正中下懷,忙給手下使眼色,讓他們把賭資全都給楚陶。
楚陶哪裡肯收,反而將自己帶來的銀票掏出來給何雲,道:「願賭服輸,輸了就是輸了,何大哥要是不收,傳出去人家一定會說我十一皇子仗勢欺人,做虛賭。」
阿丑看在眼裡,心想你跟人家比武還不是靠著身份贏錢,這還不叫虛賭?
見楚陶執意,何雲沒再推辭,道謝收了,送他們離開時還約好下次再比,楚陶笑著應下,出門後走出不遠,笑臉立刻垮了下來,垂頭喪氣道:「短時間內,我絕不來比武。」
本來還想跑來贏個小錢,雖說離千金還差很遠,但積少成多嘛,結果如意算盤沒打好,不僅沒賺到錢,還倒賠了二十倍,外加腰傷,真是得不償失。
見楚陶一臉懊悔不迭,阿丑潛存的惡性情大大滿足了一下,不過臉上依舊一副擔心模樣,扶著他慢慢向回走,道:「不來也好,那都是些粗人,下手沒輕重,主子可以在咱們府里練武,反正府里有好多護院。」
楚陶嘆了口氣,「連侍衛都不敢動真的,更何況護院?」
阿丑一愣,「你知道他們在相讓?「
楚陶回瞪了他一眼,「我當然知道!」他還不至於笨到連這點兒小把戲都看不出來,不過何雲雖然相讓,但多少還是會指點他一下,要是換了府上那幫護院,只怕沒等自己出手,就一個個主動跪地求饒了,所以他才總跑來比武嘛,誰知何雲今天撞邪了,這拳頭擂得好重……
「那,王爺,我們現在回府嗎?」漂漂亮亮的烏眼圈映在楚陶臉上,像某隻可愛的小動物,阿丑忍住笑,恭謹問道。
「回府回府,我的腰好痛……」楚陶裂著嘴道。
老天沒給楚陶回府就醫的機會,他們剛走到宮門前,就被迎上來的陳公公攔住了。陳公公是內宮總管,親自負責皇上的起居,一看到他,楚陶就頭皮發麻,有種不秒的預感。
果然,陳公公向他施禮后,言稟皇上傳他過去敘話,見陳公公手指御書房方向,那是他一向闖禍后被斥責的地方,楚陶心裡打了個突,小聲問:「皇兄今天心情還好吧?」
「老奴不敢妄自揣摩上意,王爺一去便知。」陳公公垂著眼皮打官腔。
楚陶出使永嵊后還未曾來宮裡覲見過,心裡不免忐忑,情知躲不過,咬咬牙,隨陳公公一起來到御書房,吩咐阿丑在外面候著,自己獨自進房拜見皇兄。
萬煜天子楚翹正低頭批閱奏摺,無視了楚陶的請禮,楚陶也不敢多言,垂首站在一側,他們兄弟歲數相差頗多,對於這位嚴謹自律的長兄,他一向都很忌憚。
「你眼睛怎麼了?」半晌,楚翹方抬起頭,瞥了一眼弟弟臉上那個漂亮的點綴,問。
「我不小心跌了一跤,碰傷的。」欺君之罪楚陶一向無視,在那裡信口雌黃。
還好楚翹沒多問,放下手中筆管,淡淡道:「聽說你在永嵊玩得很開心。」
楚陶不敢多言,只是唯唯稱是,看他這副模樣,楚翹哼了一聲:「在鄰國出入勾欄青樓,一擲千金,你這王爺做得倒是富貴,朕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能得你如此垂青。」
楚陶心裡咯磴一下,怎麼也沒想到千金一事這麼快就傳到了皇兄耳里,偷眼瞅瞅楚翹淡淡的一張臉,心想要是讓他知道自己一擲千金,就為了買個一無是處的醜八怪的話,會不會立刻聖旨一道,將自己流放三千里?
「皇兄,其實……」
楚翹抬手打斷了楚陶的話,「你不必跟朕解釋,身為皇室子孫,卻行舉放蕩,不思檢點,不必再拿任何理由來搪塞,去太廟靜思悔過,晚飯前不許離開!」
「謝皇兄。」
被罰思過對楚陶來說那是家常便飯,見楚翹面色不善,他哪敢多話,想到現在臉痛腰痛,接下來又要跪得膝蓋痛,心裡就萬分後悔今天做出進宮的決定。
行禮后悄聲退出來,偷偷給阿丑使了個眼色,兩人隨陳公公前往太廟,極少見到楚陶這麼安靜乖巧,阿丑很想笑,他內功精湛,剛才立在外面,將二人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好笑之餘還很奇怪。
怎麼說楚陶也是皇子,又已成年,不該對皇兄那麼忌憚,可是剛才他怎麼聽怎麼都覺得楚陶像是耗子見了貓,連回話聲音都小得可憐,這樣的場景在永嵊是絕難看到的,尤其是他的前任主子,從來就沒把皇帝放在眼裡過。
來到太廟,陳公公命內侍在神位前放好蒲團,請楚陶跪下思過,楚陶看看大殿一側的更漏,離晚飯時間尚早,看來皇兄這次是真生氣了,以往他從未讓自己跪這麼久。
兩個小侍童被陳公公留下,立在殿口侍奉,其實就是變相的監視,楚陶早就習慣了,也不點破,乖乖跪在蒲團上靜思,阿丑也自取了個蒲團,靠著他跪下來。
「皇上罰的是我,你就不用跪了。」
「跟主子同甘共苦是做僕人的本分啊。」
阿丑一句話讓楚陶感激地熱淚盈眶,再次覺得那千兩黃金花得值,也就沒注意到阿丑的盤腿坐姿,他當然不會那麼笨得真陪楚陶罰跪,就是讓他感動一下,賺賺打賞費而已。
太廟闊大沉寂,淡淡爐香繚繞,倒是個練功的好地方,阿丑闔目調息真氣,過了許久睜開眼睛,見楚陶還一本正經跪在那裡,一副被罰慣了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問:「主子經常被罰跪嗎?」
「小時候是家常便飯,近年來就很少了,這次皇兄是真得動了怒,才會罰得這麼苛刻。」楚陶低聲道。
「皇上對主子這麼嚴厲,您就不想反抗嗎?」
這話看似關心,卻意在教唆,以阿丑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不在萬煜弄出點兒事來,哪對得起他一貫做人的準則?誰知楚陶聽了這話,輕輕搖搖頭。
「皇兄身體不好,我不想惹他不快。」
萬煜不似永嵊強盛,傳聞是先祖驕奢好戰,遭天咒所致,所以皇室一脈凋零,尤其到了他們這一代,除了他從小健壯,沒什麼大毛病外,幾位皇兄身子都不好,所以朝綱一直由皇叔楚玄一手把持,楚玄朝中黨羽眾多,楚翹這個皇帝其實只是個擺設,只不過這層窗戶紙沒人捅破罷了。
看不出這小皇子還滿體貼的,阿丑沒再多問,閉目繼續調息內力,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忽聽耳旁傳來輕鼾聲,睜眼一看,楚陶依舊跪得很穩當,只是頭不斷磕點著,原來是到周公那兒思過去了,外面兩名小內侍也睜隻眼閉隻眼,只當看不到。
殿外日已西斜,阿丑頗覺無聊,起身去了偏殿,偏殿里供奉著萬煜歷代功臣的牌位,香典瓜果擺放整齊,他見沒人,隨手拿了幾塊,又四處轉悠了一陣才折返回去,楚陶剛剛醒過來,恍惚間還以為是陳公公來了,嚇得連忙跪直身子,阿丑坐到他身旁,把揣在懷裡的柑橘和小點心遞給他。
「王爺,跪了這麼久,您口渴了吧?吃水果解解渴。」
楚陶嚇了一跳,急忙四下里望望,小聲問:「你從哪兒弄來的?」
「側殿里擺了很多。」
「那是祭奉先人的貢品,偷吃會被……」楚陶臉色白了白,做了個砍頭的手勢,他再怎麼任性妄為,也不敢在太廟偷東西吃,阿丑以前也是皇子隨從,不會連這基本規矩都不懂吧?
「我沒偷,我是正大光明拿的。」
這話讓楚陶差點兒吐血,不過見阿丑剝開柑橘,酸甜清香飄來,不由咽了口吐沫,跪了這麼久,被爐香熏著,他早口渴了,丑僕人雖然舉止過度,但時刻想著自己,其心可嘉。
他哪知道阿丑其實是想自己吃,帶給他只是順便而已,香甜橘子送到嘴邊,終於沒忍住誘惑,接過來幾口吃了下去,跟著小點心也很快下了肚。
吃飽了,下跪也有了精神,好不容易挨到日落西山,到了掌燈時分,內侍過來請楚陶下殿休息,他站起來時已雙腿發軟,靠阿丑攙扶勉強挪步。
「回府後,我幫王爺請推拿師來。」見楚陶舉步維艱,阿丑提議。
「不要,你給我推拿就好了,你比那些推拿師的技術可好多了。」
暮色中阿丑翻了個大白眼,這傢伙還被伺候上癮了,那賣身的千兩黃金他一分都沒拿到,憑什麼要給楚陶當牛做馬?
屋漏偏遭連陰雨,楚陶在阿丑的攙扶下剛走到宮門外,就看到側道有幾人匆匆而過,他低聲咒了句該死。
今天真不走運,出府前合該看看皇曆的,跟碰到這幾個傢伙相比,挨打罰跪算得了什麼?
「王爺好像很討厭見到他們,是仇家嗎?」見楚陶臉色不善,阿丑問。
「仇!奪妻之仇,不共戴天!」楚陶咬牙切齒說。
為首的是元丞相,也是楚玄的心腹,更十惡不赦的是,他還是霍縝的未來岳父,霍縝就是接受了他的提親,才跟自己拆夥的,一想到這裡,楚陶就恨不得立刻跑過去,把這個始作俑者的傢伙狠扁一頓。
阿丑來萬煜之前曾打聽過有關楚陶的事,聽他提到元丞相,就明白了這位小皇子所惱何事,見他們已走遠,楚陶卻依舊轉頭怔怔看著,夜幕蒼茫下,他臉上似乎帶了些淡淡憂傷,將近日來的嬉笑頑皮都掩了下去,單薄肩上扛著不應屬於他的一份清愁。
是想起了那個狠心的侍郎嗎?看著楚陶這副被主人拋棄后可憐巴巴的小狗模樣,阿丑頭一次沒了那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阿丑。」過了半晌,楚陶突然道:「回府後,去交待廚子把夜膳弄得豐盛些,我要好好吃一頓,奶奶的,沒必要為了那個混蛋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