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這麼說,你明天晚上也沒辦法陪我跨年了?你到底在忙什麼?」嬌嫩的嗓音拔尖了,在電話另一端咄咄逼問。

「愛禾……」蘇聿雅嘆息。「期末考快到了,我元旦過後那禮拜就有五個考試,真的分不出時間。」

拿考試當理由,其實他或多或少是有點心虛的。由於平時就有固定念書的習慣,就算考試當前,少念一個晚上的書對他來說也無所謂,只是與其去跨年晚會人擠人,他實在寧願待在家裡。

想了想,他放柔了語氣又道:「要不然,我們找間氣氛不錯的餐廳一同吃個飯……」

「然後吃完了馬上一拍兩散,你又回去念你的書對不對?」孫愛禾毫不客氣的打斷,氣得想尖叫。

聰明優秀的男友在競爭異常激烈的醫學系裡,功課依舊出類拔萃,曾是她在同儕間最愛拿來炫耀的驕傲之一,現在卻成了她的心頭大恨!

她發覺男友和其它醫學生不同,對考試成績其實並不是多在意,只是單純的「嗜書」罷了,除了醫學之外,數理、電腦、生物科技,甚至哲學、文學、歷史等等種類的書,他也都有在看,最近不知怎麼搞的居然又翻起了天文方面的書籍,簡直莫名其妙!

她甚至覺得,她在蘇聿雅心中的地位,比那堆硬邦邦的書本還要低。

交往快三個月了,他們之間連接吻都沒有過,偶爾牽個手,還都是她主動的。最頻繁的約會地點,就是在圖書館,她百般無聊的坐著陪他念書。

「算了!不用了!」她越想越怨懟,覺得這段戀情和她原先所預想的實在差距太大。「你去抱你的書吧!我找其它朋友陪我去,再見!」

「愛……」下個字還沒出口,嘟聲已無情響起。

被女友狠狠掛了電話,蘇聿雅握著手機怔愕一會兒,才苦笑的轉頭看向面無表情坐在對面,正等著與他討論外科分組報告的同學范君曄。

范君曄點點頭,什麼也沒多問的靜靜拿出一迭資料,蘇聿雅也打開自己帶來的手提電腦,兩人針對報告主題交換意見起來。

討論一個下午後,終於大致定案,趁蘇聿雅正在打字整理時,范君曄突然提起另一個和課業完全無關的話題。

「聿雅,有學弟要我轉告你……是關於你女朋友的事……」他遲疑半晌,才又道:「她被人看到和一個陌生男人態度親密的走在一起……至少有兩次以上了。」

「什麼?」蘇聿雅訝然的抬起頭,令他吃驚的不是范君曄提及的事情,而是這些近乎八卦的說話內容,居然會從向來極度寡言的他口中說出來──做了近六年的同學,他很明白這是非常罕有的事。

「我不認識你女朋友,不過聽說她長得很漂亮,很多人追。你要多注意點。」

「嗯……我想這應該是誤會,你學弟大概是看錯了吧。」蘇聿雅略沉吟了下,不是很在意的說道。雖然是由平時絕不多說閑話的范君曄口中聽聞,但畢竟是輾轉了好幾手的消息,沒有親眼瞧見,他仍是不信。

最近因為愛禾老跟他賭氣,兩人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他相信只要等期末考過去,屆時他就能有更多時間陪她,情況一定會有所改善的。

「可是……」范君曄皺起眉,覺得他太過篤定。

「沒想到你會跟我說這些,這真不像你。」蘇聿雅微微一笑,柔化了他向來稍嫌嚴肅的面容,也堵住了范君曄接下來欲再出口的話──

「總而言之謝謝你,君曄。」

「咦?」

***

下了捷運,再轉搭公車回到租屋處,還沒打開房門,蘇聿雅就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他記得隔壁房間應該是沒人住的,但此時門縫裡卻透出亮光,難道是有人搬進來了?

他還在打量猜測,不知對方是怎樣的一個房客(希望不是會在深夜製造噪音的那種,因為牆壁很薄),那扇門突然就開了,不疾不徐走出一個人來。

瞬間彷彿五道雷劈了下來,轟得蘇聿雅頭昏眼花,四肢發顫。

走出來的是個高他十公分以上的男人。那刺眼至極的笑容,化成灰他都認得出──

易……易璇?!

「哈──啰,親愛的小雅。」看起來心情很好的男人逕自笑嘻嘻的打著招呼,無視對方明顯驚嚇過度的青白臉色。「自聖誕節那天後就沒再見面了,最近過得如何啊?」

「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蘇聿雅總算回神,忙不迭的倒退一大步,背抵住自己房門,像見鬼般驚疑不定的瞪視著他。

「我住在這裡,我人當然也就在這裡呀。」易璇無辜攤手,慵懶笑道。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說你怎麼會知道我住的地方?」還大剌刺的搬過來?易璇積極異常的行動力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啊。我是覺得這兒不錯,才決定搬進來的,哪知這麼巧,原來小雅就住在隔壁,真是有緣千里來相……」

「你少胡扯!」蘇聿雅漲紅了臉,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睜眼說瞎話,連眼都不用眨一下。不過現在……他完全相信了!自從他倒了八輩子楣遇上這個大煞「星」后!

「我早該知道你這傢伙說的話絕不能當真!你不是說你不會再來糾纏我了嗎?啊?!」當初還信以為真的他,簡直是蠢透了!

「那是在你有女朋友的前提下。不過婚都可以離了,女朋友又算得了什麼,你說是不是?」

低懶而滿不在乎的口氣惹得蘇聿雅又是一陣火大,正要怒聲反駁,易璇笑笑的又道:「況且就算情人當不成,我們也還是朋友啊。有朋比鄰而居,不亦樂……」

「誰跟你是朋友!你這傢伙,不要老鬼扯些有的沒的!」

蘇聿雅簡直快抓狂,忽見易璇往前跨了一步似乎要靠近他,心裡的警鈴立時大作,連忙打開房門,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側身閃了進去。

上鎖后又加了一道門栓仍覺不夠,恨不得再搬來一個巨石擋在門口──

搞什麼……!

他忽然一陣腿軟,只好沿著房門滑坐下來,抱頭懊惱不已。

這明明是屬於他自己的地方,為什麼他要搞成一副好象被追殺的狼狽樣?

聽到隔壁房傳來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變態也回房去了,他不由得小小舒了口氣。

就在這時,他猛地又想到他和易璇的房間之間,好象有一道門可以相通,嚇得他連忙跳起來衝去查看,確定那扇門也已落鎖了才完全放心。

事情竟然演變到他得和那個變態做見鬼的「鄰居」,著實讓他大受打擊,有一種原本以為好不容易終於甩脫的牛皮糖,其實還黏在腳底的惡劣感覺。

他真的不明白他是哪裡招惹到易璇了,一開始他曾以為他是女生而吻了他,所以他應該不是同性戀,那為何後來明明已經知道他是男的,又有女朋友,還要這樣死纏著他?!

想破頭還是不得其解。他煩躁的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最後強迫自己靜下心坐回到書桌前。

此時,隔壁傳來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

他發覺自己竟無法剋制的繃緊了全身神經,耳朵像有自己意識般,不自覺的想去捕捉那些聲音,腦里胡思亂想著那個變態在隔壁房到底又想打什麼歪主意……

不行!若繼續這樣神經質下去,今晚他根本什麼正事也別想做成。他得好好冷靜一下……不如先洗澡去吧。

天氣很冷,雖然房間裝有暖氣,但蘇聿雅為了省電不開,而是在浴袍內多襯了衣服。

當他頂著一頭濕發從浴室跨出,打著哆嗦正想拿吹風機吹乾頭髮時,他看見他的椅子上已經坐了個人。

他揉揉眼睛,以為這是幻覺,而這個傻氣的動作居然逗得對方呵呵大笑。霎時他全身的血液皆往腦部衝去,差點就要當場腦溢血暈倒。

「你……你……你從哪裡進來的!」

一瞬間他的腦里竟浮現「Stalker」幾個大字──這變態的行徑簡直和跟蹤狂沒兩樣,甚至還更Crazy!

「Stalker」笑咪咪朝旁邊一指。

他順著看去,發現那扇應有鎖上的相通門扉此刻居然是大敞的,不由得傻了。沒想到這傢伙不但扒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就連開鎖的技術也學了個十足十!

「你這渾蛋究竟是幹什麼的啊!」他難以置信的大吼:「難不成你組樂團之前曾做過小偷?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叫做私闖民宅,我可以打電話叫警察把、把你──哈、哈啾!」

嗚……好冷!他難受的掩住鼻子,身旁的易璇已眼捷手快遞來他擱在桌上的干毛巾和吹風機,柔聲道:「快點把頭髮弄乾,小心別著涼了。」

他冷著臉一把搶過。「用不著你假好心!滾回去!」

「小雅,你別這麼凶嘛。我只是突然好想見你,不知不覺就開了鎖,走進來了。當我回神時,人就已經在這兒了。」

「你乾脆說你是夢遊來的算了。」蘇聿雅忽然有一股想把眼前傢伙的舌頭連根拔掉的衝動。「你放心,明天我就去買門閂來裝,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是嗎?你儘管裝沒關係,不過我想那是白費力氣。」易璇特別在話尾四字上加重了口氣,然後他巡視整個房間一圈,自顧自的轉開話題道:「哇,從沒看過哪個男人的房間整潔成這樣,你女朋友幫你打理的?」

「她沒來過。」蘇聿雅冷冷回道。「你到底滾不滾?」

「哦?」易璇納罕的挑起雙眉。「真的假的?你和你女友的感情比我想象中冷淡呢,還是你怕她看見這麼多書會倒胃口?話說回來,這片書海陣仗也真是夠驚人的了,原文的書和雜誌想必都不便宜,你該不會把吃飯錢都投進去了吧?難怪你這麼瘦。」

「不關你的事。」

「怎會不關我的事?你太瘦,我抱起來可不舒服,還是有肉一點比較好。」

「我再說一次……滾!」死賴著不走東拉西扯的盡說些廢話,這混蛋把這裡當做他家客廳了不成?

「哎呀,動不動就把『滾』字掛在口上……小雅,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易璇一臉受傷的搖著頭。「出言不遜就算了,至少也該端杯茶來嘛,說了這麼多話,我口都有點渴了說。」

他說著竟就順理成章伸出一隻手來,臉皮之厚已經達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大概只有外星生物可以比擬之。

「很好……」蘇聿雅深深吸了口氣。「你不走,我走。我明天就搬出去!」

***

言猶在耳,結果他還是乖乖待了下來,順了那傢伙的意。

他很不喜歡鼻子被人牽著走的感覺。而且是自從他向來平穩的人生闖入易璇這個攪和者后,他才知道他不喜歡的。

那個變態真的很神通廣大,才搬進來不到一天,居然就搭上了房東的獨生愛女,願意讓他免費租賃,只要他每月幫忙收齊整棟公寓的房租即可。

「這個工作就交給你了,小雅。」易璇微笑宣布,從他的表情和語氣根本想象不出他說的話有多獨裁。

「關我什麼事?」

「我跟房東女兒說,不如把一人免費改成兩人半價,我會更感謝她。」

「兩人?」蘇聿雅愣了一下,隨即了悟。「不用你多事!而且……而且我馬上就要搬出去了!」

「何必這麼麻煩呢?你在這兒明明住得好好的,再說瞧你房間這麼多書,短時間也不可能說搬就搬。就算幫我一個忙吧,我可沒耐性每個月都逐門逐戶的去要房租。」

「我才不……」

「你在堅持什麼呢?」易璇雙手一攤略帶無奈的笑笑。「你根本不必這麼忌諱我。我比你想象的要忙很多,不會常回來這裡睡的。」

蘇聿雅沉默了下來,緊抿著唇瞪視他。雖然明知道這傢伙說的話十句有九句不能信,還是忍不住低聲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房租減半的事也是千真萬確。省下來的錢能幹什麼呢?如果是咱們認真的小雅,想必會拿去買更多更多昂貴的原文書籍吧?」

「我才……嗚……」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因為可惡的變態說的全是事實。學校宿舍是多人一房,他覺得很不方便才在外頭租個人套房居住,但台北市租金不便宜,長久下來是個大負擔,若真能減半……

易璇笑看他想必是青白交錯的臉,悠然自信的神情,彷彿已經篤定他絕對會答應似的。

就是那樣的表情讓他心裡很不舒坦,氣到現在依然無法釋懷。他真的非常不喜歡這種身不由己的感覺,他的一切行動都在易璇的掌握之中,不管他一開始的抗拒如何激烈堅定,到最後一定仍是事事順他的意。「約會」那時也是,這回比鄰而居也是。

後來他好幾次在仔細考慮后仍覺得不妥,想找易璇反悔,但都遇不著他。他不知道那傢伙是真的很忙還是另有住處,幾個晚上也不見他回來睡過一次,更別說不請自來的破門騷擾了。

如此一來,他似乎更沒有搬出去的理由。

這天,蘇聿雅剛考完五科,在迎接下一波的期末考潮之前,總算能暫歇一口氣。

他撥了手機給女友,卻得不到回應,直接到護理系館去找,她同學也說她早已離開。那位學妹望著他似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但他沒多留意。

回公寓途中,他經過學校附近一家專賣醫學書籍的老字號書店,忍不住進去逛逛,出來時手上已多了一本書。他抱著那本又厚又重,已經想要好久、價格卻和頁數成正比的全彩原文書,心虛不已,在心裡一遍遍罵自己沒骨氣。

回到住處時,遠遠在樓梯口就看到屬於易璇的那間房透出燈光,他手裡的書差點掉落在地……那傢伙回來了?

直覺快步上前想敲門找他,但手一舉起,遲疑了幾秒后仍是放下。

他要和易璇說什麼?說他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他替他省了一半房租?不……打死他也說不出口。而且若真說了,那傢伙一定會得寸進尺的。

蘇聿雅僵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選擇回房。他將書往桌上一擺,隨即就發現了不對勁,「咦?我的Notebook呢?」

他吃驚的左右張望,原本好端端置於桌上的筆記型電腦竟突然不翼而飛!

那麼大的一個東西當然不可能掉到哪裡去,房間又沒有遭竊的跡象,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摸走他筆電的人,也只有房東和某個傢伙了……當然老好人的房東是絕不可能做這種事的!

「可惡!要借電腦,等我回來說一聲就好了……幹嘛要這樣,那傢伙是不是又有什麼企圖!」

他一陣火大,未加思索就直接衝去打開那扇相通的門,打算興師問罪一番。沒想到,卻當場撞見令他難以置信的詭異一幕──

床上有一對男女。

照理說他猛然撞上這麼尷尬的情景,應該要立刻關上門迴避的。可是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雙眼,睜得老大直瞪著他們看。

男的是易璇,無庸置疑。可是那個同樣驚愕睜大眼回視他的女孩呢?為什麼……她竟和愛禾長得一模一樣?

他看見那極像他女友的女孩,上衣的扣子全鬆了,以幾近半裸的狀態,被另一個男人壓在身下。她細白的雙臂緊緊縛在男人的背上,任由對方埋首在她頸窩肆意流連,迎合的姿態放蕩無比。

他的呼吸幾乎停止了。易璇和……愛禾?

這兩個名字分開看他都認識,但擺在一起,他卻糊塗了。赤裸裸橫陳在他眼前的景象太過詭異,詭異到近乎荒謬。

是噩夢嗎?還是幻覺?如果是夢的話,那為何他還沒醒來?

誰來搖醒他啊?

告訴他,這是一個黑色玩笑。

茫然相對的兩人中,是女孩先回過神來的。她急忙遮住身子跳離一晌貪歡的懷抱,臉上儘是掩不住的驚惶。

「學長……」怯怯的低喊細如蚊蚋,但仍確實傳入對方耳中。

蘇聿雅全身一震,像是此時方真正確定那女孩果然是他的女友。他原本略呈渙散的雙眼逐漸凝聚起焦點,然後急速冷卻,被一股深沉的絕望佔領。

「不、不是的……學長我……」孫愛禾完全亂了方寸,倉皇想解釋些什麼,但男友的眼神冷冽得教她打心底顫抖不已,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為什麼?為什麼學長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不是很忙嗎,整天都要考試念書什麼的,根本沒時間陪她,所以她才會……她不是故意的啊!

「你聽我說……我……我們只是……」

蘇聿雅聞言,微微蠕動了下嘴唇。

「抱歉,打擾了……『你們』繼續。」他以平靜到接近呆板的聲音說道,隨即「碰」一聲用力關上那扇門。

「學長!」孫愛禾大驚,連忙跳下床撲了過去,但門卻已被鎖起。她徒勞的扳著門把,後悔驚懼的淚不斷從化了時下最流行的「煙熏妝」的美眸里流出,暈成一片狼狽凄慘。

「怎麼會這樣……學長他……就住在隔壁?」茫然的腦中逐漸有個可怕的想法成形,她猛然旋身,怔怔看向半倚在床上的易璇。

此時他臉上原先洋溢的溫柔多情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她從未見過,似笑非笑的奇異表情。

「你不可能不知道……難道是你……故意……」孫愛禾兩腳已快支撐不住,幾乎要跌坐於地。「太過分了……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過分嗎?或許吧。不過一個銅板打不響,若不是你自己三心兩意,這戲碼能這麼容易就成功嗎?下次想劈腿,道行練高點再來吧。」

易璇走近她,伸出一手輕輕撫上那滿布淚痕的面頰。

「走吧,愛禾。屬於你的戲份已經結束了。」

他低柔宣布著,唇邊泛起一抹……始終不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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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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