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旭說:「不用客氣。」
這是他接到一通電話,背轉身講了幾句,匆匆說:「我要到醫院去。」
母親驚問:「老伯有事?」
「他已辭世。」
我與媽媽「啊」地一聲。
媽媽給我使一個眼色,我急急眼在王旭身後。
他轉身,「咦,你怎麼跟著我?」
我微笑,「你再也甩不掉我。」
他苦笑,「我倒是想。」
我倆一起上車駛往醫院。
我默默陪他辦手續,他說:「你不必在此。」
我坦白說:「知道程序也好,遲早輪到我。」
他揉一揉面孔,「人生說不盡的磨難。」
我與他坐在角落,兩人額頭都幾乎碰到膝頭。
「小亮,你我一見如故。」
我答:「真是意外之喜。」
「你幾歲?」他忽然想起問。
「夏季便十七。」
「什麼,」他大吃一驚,「只得十六歲多一點?我豈非認兒童知己?」叫苦不已。
我笑,「你如此拘泥,我無話可說。」
「我已經四十二歲了。」
「王老先生,幸會。」
他嘆氣,「你看你多調皮。」
從來無人那樣形容過我,我有點意外。
我問:「你妻女呢,可會趕來送老伯一程?」
他答:「我未婚,無妻無兒。」
「我太多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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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個時候,幸虧有你作伴。」
「假期結束,我要回去開學。」
他衝口而出,「小亮,留下,做我學徒。」
我怔住,一顆心幾乎從胸口躍出。
我原以為只有聖琪才會獲得類似邀請,但是今天忽然有男子向我作出如此建議。
我囁嚅,「我在滑鐵盧將升二年級……」
「我可以幫你調到紐約大學。」他緊隨說。
「我不喜歡紐約。」
「那麼,到天氣和靄的夏威夷、加州、佛州。」
「我怕應付不了半工讀。」
「毋需這一刻決定,你想一想,好好考慮。」
我嘆口氣,「媽媽如果沒有我這個擔子,即時可以退休,我實在不忍心看見她如此疲乏還四處做工。」
「從前,女子都可以安坐家中照顧子女,外頭由男人拚搏,今日男人都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低頭不出聲。
「我送你回家。」
「屋子已經出售,我將回滑鐵盧。」
「我可以探訪你嗎?走得開既來。」
我握住他雙手,他手厚大,是一雙工具手。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上路,母親跟我說:「這次我大豐收,我問王旭,將來可願與我合作--」
我嗤一聲笑,「他哪裡做這個生意。」
「被你猜中了,他很客氣地說他沒有興趣,咦,你倒是了解他。」
「我只不過猜想。」
「我把應得一份給他,他退回說留著給你做學費。」
「媽媽你太嬌縱我了,原來你賺錢如此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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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亮,王旭希望收你做學生,我已同意。」
「他如何建議?」
「白天你上課,譚余與他一起學習,他付你工資,你又得額外學分。」
「媽媽,他已四十歲。」
「在你們眼中,四十多歲是生命極限可是。」
我解釋:「當我三十多歲時,他已經六十。」
母親笑出來,「你打算與他合作那麼久?」
我不禁慚愧,沒想到母親比我先進開通。
第二天我乘飛機回家。
回自己的家,難度還需通知誰不成。
我用門匙啟門,把行李拎進走廊,就看到了奇景。
我看到聖琪披著日式絲袍坐在安樂椅上,香肩半裸,翹著大腿,她前邊跪著一個男人,我嚇一跳,連忙往後退。
糟!渾忘這位客人時時有出軌行為。
接著,我發覺悟那男子蹲在她跟前,正捧著她一隻腳吻她足趾。
我好想笑,那人聽見聲響轉過頭來,我如遭雪殛,那人,那人正是鄧劍華。
我「呀」地一聲,像是被人在腳跟砍了一刀,全身五個立場品脫血液汩汩自傷口流出,耳畔嗡一聲,頭暈,幾乎昏了過去。
他倆不約而同站起,比我更加吃驚。
我胸中一口濁氣上涌,說不出話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手腳才恢復力氣,稍微移動。
我無法提高沙啞聲音,我只是說:「走,兩個人馬上走,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
我打開大門,看著兩個人衣冠不整,失魂落魄地離去,聖琪連鞋也沒穿,但是不必替她擔心,她有的是辦法。
我關上門,立刻叫清潔公司派人打掃,同時,召鎖匠換鎖。
我不想再提這兩個人,我不憎恨他們,也不想報復,只想遠遠避開他們。
過兩天,鄧劍華在學校看到我,追過來說:「小亮,求你原宥我,我錯了,我會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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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電話這時響起,原來是王旭,我像聽到親人的聲音一樣,「你在什麼地方?什麼,圖書館門口,我馬上過來,等我五分鐘。」
我跳上同學的腳踏車便往圖書館飛馳。
雪開始融,我嘴裡呼著白氣,看到王旭,我騰出一隻手招呼,輪子一滑,失去平衡,險些摔倒。
王旭搶上來扶起我。
我抓緊他手臂,忽然哭泣。
他意外,「怎麼了?」緊緊抱著我。
我哭訴:「帶我走,立刻走到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他輕輕說:「孩子就是孩子,你要真不願見人,誰找得到你。」
我一直流淚,他把手帕給我,我抹得雙眼通紅。
「為何流淚?」
我不願回答。
他說:「我見過你的導師,他批評你的作品好高騖遠。」
我懊惱,「我是最循規蹈矩的一個人,他誤會了。」
「你考慮過了嗎?」
「我接受你的邀請。」
他說:「在加國,十六歲可以自主,在美國,要到十八歲。」
「那麼,你我不能在美國維持師徒關係。」
「是,你尚未成年,我需小心。」
我問:「你住哪裡?」
「朋友家中,來,帶我參觀你的宿舍。」
我領路,他一邊走一邊說:「北美東岸各城市在融雪時分最可怕。」
我說:「那麼,帶我去加州。」
他訝異,「為什麼心急,你失躊躇疑心忽然不見了。」
我打開公寓門,那日一幕彷彿再度顯現:裸肩、跪男、出賣、侮辱……
我再也忍不住,再次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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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輕輕說:「有心事應當講我聽,我幫你分析。」
我哽咽著一五一十把那全宇宙最羞辱的事講出來。
我漲紅面孔,真想用一隻紙袋罩住頭部。
他聽完之後,點點頭,「原來如此。」
他斟出咖啡,一人一杯。
我看著他,「你沒有忠告?」
他忽然大笑起來,「就是這樣?嚇得我,我以為你被學校驅逐,或是健康有問題,甚至被人侵犯,原來只是失戀?」他笑得彎下腰。
我氣結,「一個是我表姐,一個是我男友!」
他還是哈哈笑,「她其實不是你表姐,你母親說,你並沒有男友,你把事情看得太重了。」
「他們--」
「他們是兩個十分無禮,不知感恩的年輕人,辜負了你對他倆一番好意,他們太沒教養,可是,你也不必為他們落淚。」
我獃獃聆聽。
「你的自尊心受損,我可以了解,氣激難受,是,我明白,但發泄過後,請繼續生活,我們哪有浪費時間的奢侈。」
被他這樣一說,我心中創痛略減。
我緩緩抬起頭,轉動脖子。
「況且,將來有許多事要叫你流淚。」
我驚恐地問:「什麼?」
「像父母辭世的時候。」
我「哇」一聲,忍不住用雙手掩臉。
「世上有許多傷心的事,但這宗絕非其中之一,相信我。」
我點點頭,至今我已完全信任他。
「那兩人不是朋友,早些發現他們的真面目,也是好事。」
這是門鈴響起,我深呼吸,「是他。」
鄧劍華在外邊敲門,「家亮,聽我解釋,我已經與她斷絕來往,聽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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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站起來,「你想聽他解釋嗎?」
我搖頭,「不。」
「很好。」
他打開門,不知怎地,個子不大的他力大無窮,一隻手就抽起鄧劍華頸項,把他整個人提起,將他拖到升降機門口,嘭一聲把他丟進,按鈕關門。
王旭說:「保證他以後都不敢再來。」
從此沒有人做他司機,幫他功課,做熱菜給他吃。
我垂頭無言。
認識鄧劍華已有好些日子,沒想到關係如此結束。
中學時期他性格尚未成型,只覺他與其他男生一般正常,沒想到他額外好色,且無羞恥之心。
我黯然,原來我在他心中並非最佳,他一直在尋找更好的。
我輕輕問王旭:「我可應搬家與轉校?」
「那應該是他,不是你。」
我露出一絲笑臉,「什麼時候到你公司上班?」
他答:「電訊時代,你坐在家裡等候批示便可,如果有疑問,可以與我聯絡。」
「是,先生。」
他忽然凝視我,「叫王老先生。」
我終於笑了。
春季,第一次開出來的花是早見櫻,羞怯怯,擠在鬱金香花蕾邊,可是那淡紫與淡黃花蕾趁早搶了不少顏色,接著,萬紫千紅齊齊爭艷,誰也不能討好。
見了面,我總勸母親:「媽媽,排場不用太大。」
她說:「做生意就是講鋪排,人家看我一身上下寒酸,敢相信我嗎?」
「這是什麼生意。」我生氣。
「所以叫你讀建築呀,穿得多爛都可以,擠公路車人家會贊你有型有格,因為你有學歷有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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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太小覷自己了。」
「你別理我啦。」
「媽媽,李叔好嗎?」
「他很會享受,最近在大學音樂系學做小提琴,興緻勃勃,開心之極,有我支持他。」
一家只要有一人辛苦爭氣,其餘都可以享福。
「媽媽你拖著一老一小了。」
「有能力照顧家人是應該的。」
母親真硬凈,毫無怨言。
稍後她問:「王先生對你可好?」
「很好,良師益友,」我由衷說:「他是我生命中的一枚萍果。」
母親問:「他可有偶然把一隻手搭在你肩上?」
「除出見面熊抱,我們少有肢體接觸。」
「如果他過份,你可以拒絕。」
「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已四十,見多識廣,不會猥瑣揩少女的油。」
「你父親有與你聯絡否?」
「他已失蹤。」
「我想也是,我長遠沒聽到他消息,前夫與前妻,凡是自願失蹤,還算是不幸中大幸,真正要倒起楣來,分手半世紀還把種種不如意算到我們頭上,羞辱我們,把我們也拉到屎氹里。」
我唯唯喏喏。
「你想想,分手幾十年,做人做鬼,還與前頭人有什麼關係,可是人喜幸災落禍,津津樂道,茶餘飯後咀嚼。」
我笑,「這便叫人情世故。」
「你老氣橫秋,是跟誰學的?」
「我師傅王先生。」
「你真幸運,找到導師。」
「是的,我的設計無論多愚魯笨拙,經他略為改動數筆,立刻精靈玲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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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放心了。」
「媽媽,你回到李叔身邊去斟茶遞水好了。」
「咄,他替我提鞋才真。」
「呵,都一樣,都一樣。」
其實,我與王旭的感情生活不止那樣簡單。
他在世上已無親人,他只信任我一個,把我叫小大人,只要不妨礙我上譚,他便把我帶在身邊四處走。
他把我帶到北京參觀那座鳥巢體育館,我不出聲。我問:「對面尋座蔚藍色方塊是什麼?」
「那是奧運室內泳池。」
我嘩一聲。
「十分科幻可是,全球最先進的建築師設計都在此時此處得償所願,夢想成真,全世界都沒有如此資本與雄心。」
我喊:「他們應當付錢給我們!」
「想想也是。」
我嘆為觀止,一連發問了幾十個問題,王旭笑,「救命,我手頭上沒有資料。」
我伸手指一間亭台樓閣,「那是什麼建築?」
「佛香閣,過去逛逛。」
整整一年,生活極之順心,約莫也知道這已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十分珍惜,有時只得長假期三天他也叫我到巴塞隆拿欣賞高蒂的聖家教堂,「它永遠不會完成」,「像無數疙瘩長在一座牌坊上」,「女生多數不喜歡」,「是,女性膚淺」,讀萬卷書走萬里路。
連余家亮都羨慕余家亮。
上學、功課、工作、旅遊,安排得密密麻麻,沒有片刻多餘時間叫我傷春悲秋。
王旭並非鉅富,可是他懂得生活,又無後顧之憂,生活優悠雅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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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教會我許多,他是我未曾擁有的父親兼大哥。
我記得那一天,我們從飛機場出來,王旭要買報,我跟在他身後,本來在說笑,忽然看到一本時裝雜誌封面,我呆住,身不由主,緩緩走近。
化了灰我也認得那兩張翼子,它們紋在雪白V型的背脊上,栩栩如生,像隨時會飛出去。
背脊主人把臉龐轉過來對著鏡頭,面孔像是沒有化妝,可是櫻唇血紅,似剛剛吃了甜蜜紅色果子,或是,一顆人心。
這樣妖異,正是李聖琪。
我取起那本雜誌,忘記付錢,跟著王旭走,被檔主叫住,王旭連忙替我付賬。
他問:「什麼事?」
我受到震蕩,說不出話來。
他取起雜誌一看,又還給我。
我輕輕問:「好看否?」
「這封面?這類爭艷鬥麗模特兒多如過江之鯽。」
我不出聲。
回到家我打開內頁,圖文介紹聖琪為赫左設計的首飾,我訝異到極點,真沒想到作品如此精緻美麗,「每一件均由她親手打造」,其中一枚墜子是一把尖銳匕首挺插過一顆心臟,這本不稀奇,可是聖琪設計了一顆生物正確的心臟,左右心室及大動脈清晰可見,令人震撼。
其他作品有十字架,大衛之星,太極圖,以及各種紋身圖案包括荊棘鑽冠,造型都空前絕後古怪妖冶。
當然也少不了中文字像愛,和平與忍耐。
我抬起頭,我明白了,聖琪把紋身藝術搬進珠寶店裡,精心鑲成首飾。
據該文記者報導,首飾已成為潮流,甚受年輕人尤其是非裔歌星及球星歡迎,一擲千金,希望獲得一獨一無二設計。
她成名了。
不可思議,離開我家,她索性鐵了心投靠赫左,反而造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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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聖琪不用寄人籬下。
我木著臉,我不會虛偽地代她高興,我也不會妒忌她,誰知道花蝴蝶一般的她付出什麼代價。
她成為名人更好,再也不稀罕騷擾我這個弱者。
我重重吁出一口氣。
能夠叫一本著名時裝雜誌用封面及四頁篇幅介紹,真是不簡單。
而我,我還不過是一個學生。
真汗顏,媽媽說得對,人家的女兒,既漂亮又聰明,她的女兒,鈍胎愚魯。
至今我與王旭師徒相稱,況且,王旭根本不是生意人,他的財力,同猶太裔珠寶商人不能比。
聖琪,他們那樣叫她,她已摘掉「李」這個姓氏,在紐約的店鋪即將開幕;誌慶製作是雙翼項鏈云云……
我讀完報導,合上雜誌,躺在床上休息。
心中不是沒有氣忿,我那寒窗十載,不知要熬到什麼時候,但是聖琪走了捷徑及後門,普通人駟馬難追。
母親的電話來了。
她說:「之前,我們還擔心她掉到坑溝里,杞人憂天。」
我也連連苦笑,她也讀到報導。
「不過話得說回來,我與你都有審美眼光,她那些設計,的確精彩,她是始創者,著了先機。」
我問:「李叔看到沒有?」
「他嗯一聲,回答:『不認得了。'」
「他答得好,他又不想沾光。」
「我們母女也不會那樣做,聖琪越成功,我們越心安,我們祝福她。」
我心想,不知幾時,我的作品會在建築文摘上出現。
我問:「媽媽,我會出名嗎?」
母親笑而不答。
「你是說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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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這樣說:「一個人在任何行來成名,都必須勤力地做得超好,更需十分幸運,而且要推動力。」
「毅力?志向?」
「不,小亮,他肚餓,他要吃飽,世界就是那麼慘烈,你肚子不夠餓嗎,你不會耐煩咬緊牙關苦苦掙扎,當然沒有收成。」
我把頭垂到一邊,「早叫你別縱容我。」
母親笑了,「我一人為猥瑣生活經營便已足夠。」
「媽媽,為什麼生活那麼昂貴?」
「外國人叫生活費為活著的開銷,各式各樣消費賬單雪片似飛來,必須付清,否則會被逐出文明世界,變得身世襤褸。」
我明白,我見過聖琪潦倒的樣子。
「故此家居與自身都需付出昂貴費用維修,少年時我也曾羞辱守財奴俗不可耐,以及社會欠缺廉恥,笑貧不笑娼等等,此刻已比較寬容。」
「與媽媽閑談真是有趣。」
「小亮,你不是有個男同學叫鄧劍華嗎?」
「啊,是嗎,不記得了,哪有時間。」
談話到此為止。
第二天,我忽然想起,真的好久沒見到鄧劍華,我到校務處打聽。
工作人員為我查核,「鄧君去年已經轉校,他獲得加州理工錄取。」
我一怔,我竟不知此事,快樂不知時日過。
「你是余家亮?這裡有他一封信,說是她來查他下落,才好交給她。」
他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中。
我把信拆開,里這這樣寫:「假如你問起我,可見已經息怒,那不知是何年何月,但我仍然希望你接受我道歉,加州理工取錄,是因為你代我做的那件功課出色,謝謝你,家亮。」
他說得對,我已息怒。
怒火淋熄后餘燼里有深深悲哀:怎麼會為那樣一個人付出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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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要惹智慧如王旭轟然大笑。
我把信切碎扔掉。
第四年我的參展作品終於取得一個二等獎,王旭只說一句話:「要謙虛,什麼也不要在臉上露出來。」
我知道,偽顏、謊容,我嘴裡回答:「小小二等獎,誰敢得意。」
「那樣就好。」
「導師仍覺我作品不切實際,可是每次比賽,總叫我參予。」
「主任喜歡什麼人?」
「一個叫於治中的新加坡華裔,四平八穩,可是還算大方,他別的功課也好,兼修地產法律。」
王旭答:「星洲公民競爭力真不可小覷。」
「但是,他們之間,彷彿少見藝術家。」
「他們並不重視美術,待科技大獲全勝,才講究花巧不遲。」
「韓裔比日裔更用功,同學中不少音樂衣繪畫造詣一流。」
王旭笑,「你呢,你如何評自己?」
「我?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麼分數?」
他正經回答:「余家亮最好,一百分。」
我咧開嘴像一個孩子般笑得心花怒放,我在該剎那明白了:我被愛,王旭愛我。
我有點震蕩,啊,我何以為報。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怪不得人人渴望被愛,那種感覺的確幸福,心中充實得鼓鼓,像極小的時候,自幼稚園課室放學出來,知道媽媽一定在門外等,門一打開,便飛奔出來:「媽媽!」
撲到母親懷中,那便是被愛的感覺。
一生中可遇不可求,但是,終於在王旭身上得到,我淚盈於睫。
年輕真是好,我可以三天只睡兩次,或是廿多小時不寢不休,時時聽見王旭說:「我得去躺一躺」,或是「還有無黑咖啡」,就知道他精力大不如前,從前,是他幫我完成工作,現在,情況相反。
有時他在我家長沙發睡著,醒來時見我還在專註工作,他嘆氣,「天亮了,」又說,「我像你這年紀時也永不言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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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說:「家母終於退休了。」
「那多好,她那行十分風險。」
「她與李叔結伴到夏威夷大島定居。」
「你呢?」王旭一顆心提起。
「我明年畢業,希望兩年內考獲執照。」
他凝視我,「終於等到你成年。」
「沒有你,我不會如此順利畢業,這幾年,一定有人笑你帶著奶瓶做人吧。」
「時間過得真快,本來沒想過會有回報,收錄徒弟,不過是延續知識,可是你看你幫我多少。」
我放下電腦看著他,「我做了紅棗糯米粥。」
「這麼複雜?」
「你不知道爽方便,華人超級市場有整罐去核紅棗出售,糯米分好幾種。」
「是麥肯西中路那間?」
「正是,那小小商場將改名福來坊,本來由西人主理的理髮店、鏡框店衣洗衣店等,都叫華人業主收回店鋪,改租給同胞,不久,走進商場,不用說英語。」
「這其實不大好。」
我答:「天天講英語也怪累,只要法律允許,有何不可。」
「連年輕一輩如你都這樣想,呼。」
「五十年前,華人還是梳豬尾的洗衣夥計及苦力、吊梢眼、刨牙、乾瘦,今日你問他們對華人的印象,他們會說:有節蓄,喜歡置業,及督促子女勤學,命子女學醫……數十年間叫西人全盤改觀,靠的是什麼?」
王旭笑了。
「我的一個同學,一家四口都是會計師。」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是唯一提高華裔地位算途徑,一味抗議如紅人與黑人,有個鬼用。」
「這些話不要在街上講,請勿以為言論自由等於口不擇言。」
我的天,怎麼會談到這樣嚴肅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