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年後——

李照祺走進這座高爾夫球俱樂部附設的淋浴間，起先只是為了工作，經常要陪客戶來這裡打球，現在偶爾也會一個人來，只為了紓解工作帶來的龐大壓力。

過了十幾分鐘，他已經在裡頭衝過了澡，換了另一套休閑服出來，簡潔乾淨的白色POLO衫和白色長褲，將他接近一八○的身高襯托得更為斯文和挺拔。一頭俐落稍短的髮型，英俊臉孔晒成健康的小麥色，不過架在鼻樑上的銀框眼鏡稍稍遮掩住那雙黝黑漂亮的雙眼，而這也正適合他低調的個性，他向來不喜歡在人群中過於耀眼，更不愛出鋒頭，也因為這樣反倒贏得客戶的信任，還有同儕之間的友誼。

走到停車場拿了車，李照祺先將球袋放進後車廂，然後坐進駕駛座，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看到上頭顯示的名字，他實在不太想接，可是對方鍥而不捨，非等到李照祺接電話不可。

李照祺嗓音有些冷淡地問：「江太太，什麼事？」早就嫁為人妻的大姊，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媽，現在唯一的樂趣就是催他快點結婚。

「媽剛剛跟我通了兩個小時的電話，就是要我問你，到底麗雯哪裡不好？人家從大一就倒追你到現在，你總要給人家一個交代……」李照嵐聽到弟弟叫她「江太太」，在手機那一頭翻了個白眼。「人家麗雯既漂亮又能幹，有個當立委的爸爸，爺爺還當過議員，要是你們能在一起，對你的工作也有幫助。」

他冷冷地打斷大姊的話。「難道你不認為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接受她？再說我和麗雯從來只是同學和朋友關係，不需要給她什麼交代。」

李照嵐還想要爭論。「可是爸媽一直很喜歡她……」

「我正在開車，不說了。」李照祺果斷地結束通話。

這些年來不是沒有異性主動對他示好，甚至不乏公司里的女同事，不過他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用禮貌和疏遠的態度來代表回答，對方自然也就知難而退了；儘管父母相當關心他的婚事，甚至也很滿意焦麗雯，可是他不會因為這樣就答應結婚的。

因為他不想再去愛人，不想再付出自己的心了。

李照祺抽緊下顎，及時打住飄遠的思緒，不讓自己再去回想那段原本應該是青澀純真，到了最後卻遭到背棄的愛情。

他才要啟動引擎，手機又響了。

「這個手機號碼……沒看過……」既不是客戶，也不是家人，或是身邊的朋友或同事，李照祺還是摁下通話鍵。「我是李照祺。」

對方沒有說話。

「喂？」他又試探。

那一頭還是沉默，就在李照祺要掛斷之前，對方說話了。

「……真的有人接電話。」童稚嗓音驚喜地說。

小孩子？「小朋友，你打錯了。」李照祺不以為意地說。

童稚嗓音好奇地發問：「你是照片上的那個大哥哥嗎？」

「照片上的大哥哥？」他摘下眼鏡，用手指揉了揉眼皮。「小朋友，你真的打錯了，不要亂玩手機。」

「我才沒有亂玩，只是想試試看這個手機號碼有沒有人接……」童稚嗓音不滿地反駁。「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李照祺將眼鏡又戴回去。「應該叫我叔叔才對。」聽這個小男孩的聲音應該還不到十歲，是該這麼稱呼。

「那你住哪裡？」童稚嗓音又發問。

他不禁失笑。「小朋友，你問題還真多。」

童稚嗓音一副理所當然地回答：「問問題是小孩子的權利，你不知道嗎？雖然我媽媽也常說一直問問題，人家會嫌煩，不過不問怎麼會知道答案，大哥哥，你說對不對？」

「你說得也沒錯。」李照祺發現自己居然附和，也忍不住笑了。「不過你還是要叫我叔叔才對。」

「你這麼喜歡人家叫叔叔？這樣不會很老嗎？」童稚嗓音不以為然地說道。「像我乾媽就很討厭被人家叫太太，說那樣叫好像歐巴桑。」

李照祺笑咳問道：「你念幾年級？」

「我念一年級……」童稚嗓音只想問自己想知道的事，有些不耐煩地回道。「好了，你不要一直轉移話題，我問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認識我媽媽？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小朋友……」一連串的問題讓李照祺有些招架不住。

童稚嗓音開口糾正。「我叫司祺。」

「好。」李照祺覺得應付這個孩子比上台做簡報還要困難。「第一，我叫李照祺；第二，你媽媽是誰，我不知道；第三，既然不知道你媽媽是誰，又怎麼會知道跟她是不是認識……」

「啊！等一下……好像是我媽媽回來了，改天再打給你，拜拜。」

聽到手機傳來嘟嘟嘟的聲響，李照祺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但又不能對個小孩子生氣。

「一定是打錯了……」對於這小小的插曲，他並沒有放在心上，於是啟動引擎，將座車開離停車場。

只是李照祺並不知道，剛剛跟他通電話的小男孩手上正拿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主人翁之一就是他自己。

更不知道這個小男孩和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此時，另一頭的司祺因為聽到有人打開大門的聲音，立刻掛斷電話之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和媽媽合照的大哥哥；照片里的媽媽頭髮比現在短，靠在那個大哥哥身邊，笑得好開心，翻到背面，角落裡寫了一組陌生的手機號碼，所以他才會猜是不是那個大哥哥的電話，於是試著打看看。

「媽媽為什麼說不認識這個大哥哥？如果不認識的話，為什麼要讓他摟著肩膀？」司祺想到前幾天無意間在抽屜里翻到這張照片，拿去問媽媽，媽媽馬上心虛地把照片搶過去，說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不過他看得出是在說謊。

司祺將乾媽送的新手機放進牛仔褲的口袋，又把照片放回抽屜內，最後悄悄地走出媽媽的房間。

「媽媽回來了。」司祺走進廚房，從後面抱住母親。

正在洗菜的童海霏嚇了一跳。「我還以為你在樓下乾媽家。」因為房東梁媽媽就住在一樓，她的女兒梁漪很疼愛司祺，還認他當乾兒子。

「我上來拿書。」他一臉笑嘻嘻。

「幹麼一直笑，你剛剛做了什麼？」童海霏彎下纖瘦的身子，眯起美眸看著和自己十分神似的小小臉蛋，雖然是兒子，不過五官白皙漂亮，遺傳了她，很容易被誤以為是個小女生。

「沒有哇。」司祺露出兩排牙齒，機靈地說。

童海霏捏了下兒子的粉頰。「敢騙媽媽的話，你就完蛋了……媽媽要開始煮晚飯，你先去樓下陪梁奶奶和乾媽看電視，等一下請她們一起上來吃。」

「好。」他大聲地應道。

不過當司祺離開廚房，立刻又拿起口袋裡的手機，把剛剛的手機號碼儲存起來，決定明天再打給那個「叔叔」。

會議室那扇高級華麗的門打開了，幾位企業高層決策主管走出來，還在裡頭的人像是打了場仗一樣，儘管冷氣開得很強，還是汗流浹背。

負責做簡報的李照祺則是低頭收拾桌上的東西，然後開啟手機，看看有沒有電話進來。

「還好照祺冷靜應對，臨場反應又好，才能拿到這個案子……」坐在身旁的女同事忍不住誇獎，面對突如其來的種種質詢，還能對答如流，完全沒有被嚇到，真的讓她相當佩服，還有愛慕。

聽見女同事的讚美，李照祺並不居功。「這是整個team的功勞，不是我一個人的。」他知道在承銷團隊中太過突顯個人風采，只會遭到同儕的排擠，也得不到他們的幫助。

「今天晚上大家到『sofa』慶功怎麼樣？」坐在對面的男同事一臉興奮，因為這間pub是國內外商投資銀行界年輕人愛去的地方，說不定還會有艷遇。

那名女同事又把目標轉向正在檢視手機來電的李照祺。「照祺，我可以搭你的便車一起去嗎？」

李照祺才要回答，手機突然響了。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他一面說著，一面走出會議室。

李照祺才「喂」了一聲，昨天那個小男孩便開口發問了。

「你的手機是不是沒電了？要記得充電……」司祺一個人坐在乾媽家外面的院子，因為無聊，於是想到要打電話給他。

「我剛剛在開會，所以先關機。」李照祺也沒料到這個小男孩還會再打來。「今天不用上學嗎？」

司祺喝了一口果汁。「現在已經放暑假了……我們昨天還沒講完，大哥哥……好吧，叔叔，你現在幾歲了？」

「快三十。」他站在玻璃落地窗前面，看著底下的車水馬龍。

「那跟住在隔壁的江叔叔差不多大，真的已經很老了。」司祺的評語讓李照祺有些哭笑不得。「照片看起來比較年輕。」

「什麼照片？」因為一直聽小男孩提到照片，讓他不得不問個清楚。

「就是跟我媽媽一起拍的照片。」司祺踢了踢左腳說。

「你媽媽叫什麼名字？」李照祺試著回想自己曾經跟誰合照過。

「童海霏。」司祺報出母親的姓名。

這三個字讓李照祺的腦子有幾秒鐘的空白，身軀也本能地僵硬了。

「你說……你媽媽叫什麼名字？」他喉頭緊縮地問。

司祺又說一次。「我媽媽叫童海霏。」

「是不是兒童的童……海洋的海……霏是下雨的雨再加是非的非……」李照祺有些暈眩地再跟他確認。

「原來叔叔真的認識我媽媽。」司祺很是得意，就知道自己沒有猜錯。

「當然……認識了……」李照祺無力地將手機從耳邊移開來，一手扶住玻璃落地窗，原來「童海霏」這三個字還是深深地影響自己。

都過了八年，他沒想到又會聽到這個名字。

手機里不斷傳出「喂、喂」的稚氣叫聲。

這個小男孩是童海霏的兒子……

不對！

李照祺鏡片后的目光倏凜，又把手機放回耳邊。「你今年幾歲？」記得小男孩說念小學一年級，那麼應該是……

「我七歲了。」司祺很自然地回答。

這個數字讓李照祺扶著玻璃落地窗的手掌不自覺地握成拳狀，憤怒也在胸口迅速地累積，最後演變成了狂怒。

她居然……帶著他的兒子不告而別……

「怎麼又不說話了？」司祺納悶地自言自語。

李照祺靜靜地聽著手機里稚氣的嗓音，鼻頭泛酸，好想馬上就見到他。「我剛剛在想事情……你在家裡嗎？」

「媽媽去上班，我就待在樓下的乾媽家……」司祺轉身走回屋內，打開冰箱拿另一瓶果汁，聽到李照祺的詢問，沒有設防地回道：「我住內湖。」

「內湖。」李照祺從齒縫中吐出這兩個字。

他們就住在同一個城市，是這麼的近，若是能早一點知道……

已經等不下去了，李照祺一面看著手錶，一面問道：「我可以過去找你嗎？」

司祺歪著小腦袋考慮一下。「我媽媽說今天要加班，晚一點才會回來，可以等到明天嗎？明天是星期六，她一整天都在家。」

「好，那我明天早上就去『拜訪』你媽媽……」他緊閉了下眼皮，按捺住躁亂的情緒，只要再等上十幾個小時就能見到面了，不要心急，一定可以見到。「你先把家裡的地址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