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至少在兒子接受自己這個爸爸之前，不要給他留下壞印象，也不要被他討厭了，李照祺心裡這麼想。

司祺定定地看著他，彷佛在確定這個「爸爸」有沒有在說謊。

「爸爸不會騙你。」李照祺打算開始建立父親的形象。

聽到這句保證，司祺這才稍稍收起防備的態度。「我進去跟媽媽說，我們已經談完了。」

看著兒子脫下鞋子，拉開門進屋，李照祺不知道該為他的早熟感到驕傲，還是為他只愛媽媽而難過。

沒過多久，童海霏又從屋裡出來了。

「外面太陽大，進屋裡再說吧。」她說。

李照祺一面將襯衫的袖口往上卷，一面沉思，片刻之後才開口。「在孩子熟悉我這個爸爸之前，我要經常跟他見面……這點你沒有權利反對。」

「就算我反對，你也一樣會這麼做。」童海霏也累了，不想再跟他爭辯。

他口氣冷厲地說：「那是當然，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童海霏很輕很輕地點了下頭。「好，你可以經常跟司祺見面，和他培養感情，我不會反對。」

「就快到中午了，我要帶他出去吃飯。」李照祺口氣冷漠，還帶了些許命令的口吻，就是不許她有異議。

「可是……」我已經買了菜，才想這麼說，眼前這個男人強硬的姿態讓童海霏又把話咽了回去。「好，我叫他出來。」

在客廳里跟乾媽說話的司祺聽到母親在叫他，於是走了出來。

「你爸爸要帶你出去吃飯。」童海霏蹲在兒子面前，幫他拉好上衣的領子，調整好吊帶褲。「來！先把鞋子穿上。」

司祺抬頭看了一下剛相認的父親，然後問母親：「媽媽不去嗎？」

「呃，因為梁奶奶不在家，乾媽中午沒有東西吃，所以媽媽就留在家裡煮飯。」她擠出笑臉回道。

他看得出母親在說謊。「好吧，我跟他去吃飯，很快就回來。」

「好。」童海霏伸手拂開兒子額頭上的劉海。

「媽媽再見。」司祺揮了揮小手，和「爸爸」一起走出梁家的鐵門。

跟著兒子跨出鐵門，童海霏見到李照祺要牽他的手，不過被拒絕了，直到父子倆消失在轉角處，下意識地按著隱隱作痛的胃部，只要壓力太大時就會緊縮，讓她想快點找個地方坐下來。

「海霏，他真的是司祺的爸爸？」梁漪來到她身旁問道。

她「嗯」了一聲。「我先上樓去了。」

梁漪見好友臉色蒼白，也不再多問什麼。「要不要到我床上躺一下？」

「我沒事，先上樓去了。」說完，童海霏步履蹣跚地走進樓梯間，一步一步地爬上二樓，好不容易才在客廳坐下，已經全身虛軟。

靠在椅背上，兩眼望著白色的天花板，她的思緒回到了八年前——

才剛放學的自己，身上還穿著制服，就匆匆忙忙地來到約好的飯店。因為擔心讓長輩等得太久會很沒禮貌，也會給對方留下不好的觀感，所以一路上她都用跑的，總算找到二樓的咖啡廳。

童海霏走進店內，四下張望，一個大了自己好幾歲，看來像上班族的年輕女人朝她招手，心想應該就是李照祺的大姊，也就是打電話約她出來的人。

「你是照祺的姊姊嗎？你好，我是童海霏……」她先向李照祺的大姊打了個招呼，又看到在座的還有對中年夫妻，連忙又很恭敬地鞠了個躬，其實緊張到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伯父、伯母好。」

想到他們突然打電話來，說要單獨跟她見上一面，還特別交代不要讓李照祺知道，讓童海霏莫名地不安起來。

李照嵐看著眼前乖巧漂亮的女孩子，心裡真的有些惋惜。「聽我弟弟說，你是他大學同學的妹妹，現在正跟他交往？」

「對。」童海霏臉頰發熱地回道。

聽她承認了，李照嵐看了在座的父母一眼。「先坐下來再說吧……其實你的電話是我偷偷從照祺的手機里抄來的，他並不知道我們約你出來見面的事，之後也不要告訴他。」

「請問……為什麼不能說？」原本還以為是聽了李照祺說了自己的事，所以他們才想先來見見她。

直到這時，李母才開口。「我聽照祺說，等他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之後，就要跟你結婚？」

童海霏頓時滿臉通紅。「他……有這麼跟我說過。」

接下來輪到李父了。「聽說你的父母正在辦離婚手續？」

聞言，童海霏傷感地垂下眼眸。「對。」父母在她的哭求勸說之下，還是決定離婚，已經成了定局。

「你的父親是不是叫童國鼎，是個國小老師？」李父想到那天聽兒子提起交了女朋友的事，自然要問一下對方的家庭背景，父母從事什麼工作等等，也幸好當時有問，才能及時阻止。

她怔了一下。「對。」

李母瞥了身旁的丈夫一眼。「那就不會錯了，怎麼會這麼巧，照祺居然會跟那個男人的女兒交往？」

「伯父和伯母……認識我爸爸？」聽了照祺的母親話中厭惡的口氣，讓童海霏不解地問。

「何止認識！」李父的表情可以說是深惡痛絕。「你爸爸是因為有了外遇，才要跟你媽離婚的對不對？那麼你知不知道他外遇對象是誰？」

童海霏不明所以地啟唇。「是位魏阿姨……」

「她就是照祺的嬸嬸，為了跟你爸爸在一起，堅持要跟照祺的叔叔離婚，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不要……」李父看著坐在對面的女孩子臉色愈來愈白，卻是一點也不同情。「就在三年前，他們離婚之後沒幾天，照祺的叔叔跳樓自殺，當場就死了。」

放在膝蓋上的兩隻小手不斷發抖著，童海霏只聽父親提起過那位魏阿姨是他青梅竹馬的初戀情人，離過一次婚，兩人多年後再度相逢，發現還是深愛著彼此，才會不惜為了她跟母親離婚，從來不曉得事實的真相是這樣醜陋。

「我……真的不知道這件事……我爸爸從來……」童海霏連聲音都在顫抖，話也說不全。

李母也沈下了臉。「我們李家不會接受那個男人的女兒來當媳婦的，更不會讓照祺繼續跟你在一起。」

「照祺的叔叔等於是你爸爸害死的，我絕不會答應讓你們結婚。」李父恨不得要他們父女替自己的親弟弟償命。

這一切讓只有十七歲的她受到很大的驚嚇，童海霏連眼淚都掉不下來，匆匆地抓起書包，就要離開座位，想要馬上回家問父親，他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因為太慌亂了，書包不小心掉在地上，裡頭的東西全都跑出來。

李照嵐蹲下來幫忙揀，卻看到一個包裝還完整的驗孕棒，訝異地問：「你懷孕了？」

「我……」因為MC半個月沒來了，所以昨天才請同學陪她去藥房買，可是還沒有勇氣驗，擔心要是真的懷孕，該怎麼跟父母說。

李父氣得直跳腳。「就算你懷孕了，我也不會承認這個孫子！」

「有那種搶人家老婆的爸爸，就有這種不要臉的女兒！」李母用輕視的口氣數落著她。「馬上離開照祺，這是你們童家欠我們的……」

童海霏猛地從回憶中驚醒，甩了甩頭，想要忘掉那些不堪入耳的話。

就在八年前，她又哭又跪的說服了家人，選擇不告而別，就是不想讓李照祺夾在中間為難，不想再傷害到任何一個人；可是八年後，兩人再度重逢，他也知道司祺的存在，童海霏真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難道要再不告而別一次？

她把臉埋在手掌心，內心交戰著忖道。

下午五點多，李照祺回到住處，從冰箱中拿出一瓶礦泉水來喝。

這是一間三房兩廳雙衛的屋子，簡單的黑白色調，也打掃得一塵不染，它的採光很好，太陽還沒下山，金紅色的光芒還是不斷地從落地窗外灑了進來，對單身漢來說，坪數是有點大，不過他不喜歡狹窄的空間，會有壓迫感，所以才會貸款買下這間三十多坪的二手屋來重新裝潢。

李照祺的思緒又回到半個小時前，才送兒子回到童海霏那裡，不過他並沒有上樓，只是站在公寓大門外，抬頭從二樓的窗戶，看著兒子進屋。

因為他不想再見到那個女人。

要不是為了司祺，根本不想和她有任何交集。

桌上傳來手機簡訊的聲音，李照祺拿起來看了一眼，便直接將廣告刪了，想到要不是這麼多年，他一直沒有去換手機號碼，恐怕這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已經當了爸爸。

為什麼不換呢？

他絕對不會承認還在等一通電話，還沒有完全死心。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讓兒子接受他這個爸爸。李照祺打開空調，一手扯著脖子上的領帶，站在落地窗前思索。

不知站了多久，四周也漸漸暗了，他才轉身回到主卧室。

李照祺走進更衣間，來到最角落的地方，蹲下身軀，在柜子里拿出一個鐵制的長餅乾盒，然後捧著它走出來。

對他來說，這個餅乾盒就像是潘朵拉的盒子，不能打開，也不想再打開，甚至故意遺忘它的存在；因為裡頭有著他最單純天真的初戀，他的未來、他的夢想，更有著心痛憤恨的吶喊，以及一顆被打碎的心，直到了今天，直到這一刻，李照祺才想起了它。

先將餅乾盒放在床上，瘦高身軀接著也坐下來，讓床墊微微下沈，修長的手指將盒蓋掀開，裡頭放了起碼五十多張的照片，每一張都是和童海霏的合照，李照祺不知道扔掉過幾次，可是每一次到了最後還是又揀回來。

他痛恨自己這種眷戀的心情。

先深吸了口氣，李照祺才拿起最上面的幾張，那也是他和童海霏最後一塊到九份玩的照片，她將手上的冰淇淋湊過來，自己便大口一咬，這個畫面被當電燈泡的童之俊給拍了下來。

李照祺一張又一張地看過，上頭兩人的合影，不管是拍照當時發生的小插曲、還有他們身處的地方、兩人正在說什麼話，都還記憶猶新，即使八年沒有去翻動它，還是如此熟悉。

他全身無力地倒向床墊，兩手攤開，盯著天花板。

曾經說過要徹底忘了童海霏，但是自己的記憶依舊跟他作對，一點一滴都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那麼的清晰。

現在有了司祺，想到童海霏至少願意生下他，而且從兒子身上不難看出，是在個被疼愛和關心的環境中長大，才讓他有著活潑好奇又貼心的個性，根據這一點，李照祺不得不承認還是要謝謝她。

只是為什麼呢？

既然可以無視他的感情，說走就走，為什麼還要生下司祺？一個不到十八歲的女孩子，還在念高中，寧可未婚生子，也要保住孩子，李照祺覺得兩者之間是矛盾的，實在想不通。

「我到底在想什麼？居然在幫她找藉口……不管怎麼說，都無法改變她當年的不告而別，我還是不能原諒她……」李照祺的低吼在房間里回蕩著。

即便如此，往後他和她，該用什麼樣的身分來面對彼此？

用司祺來當作交集的理由就可以了嗎？

星期天早上七點半，司祺推開母親的房門，見她坐在床上想事情，於是笑嘻嘻地撲過去。

「哇……好重……」童海霏抱住兒子，假裝被壓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