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太陽悶在厚棉絮般的雲團里久久不肯露面,天地間一片冷灰色卻得熱難當,連平日多風的山口也無一絲涼意,高老莊簡直像給扣在一口大鍋里。

高菊娃背著犁在前面走,我牽著牛跟在後面。我看著膘肥體壯的黃牛,黃色的皮毛雜有黑斑,閃射出火光,頭頸短短,帶有綜毛。我說:「這頭牛簡直是一頭野牛。」

高菊娃輕輕地拍了拍牛背笑著說:「開始它對牛軛和刺棒惱怒不服,干起活來急躁亂動,駕馭這頭牛花了不少力氣,現在好了,它馴服得很呢。」

我們說著剛轉了一個彎,來到榮金的門前,只見他的黃臉婆娘佝僂的背影,鬼鬼祟祟地向四周張望了一圈,急忙掏出火柴點燃了一張黃紙。紙上畫著一個青面獠牙的鬼怪借著火燒,鬼怪騰空而起,張牙舞爪地向樓房裡撲去。

高菊娃靠近她說:「黃大嬸,你幹什麼?」

榮金婆娘含著眼淚有口難言的樣子,搖搖頭啥也不說,憂鬱地望了我們一眼,轉過身低著頭蹣跚地走進屋裡去了。

高菊娃告訴我,黃大嬸丈夫自從外出打工掙錢后,他走野路不要她,可能是黃大嬸氣太過,才把大夫的情婦畫在畫符上把她活活燒死呢?這是迷信呀!突然,大黃狗「汪」的一聲,躥到我們前面,高菊娃看見了吆喝道:「回家,在家守著!」大黃狗低著頭快快不樂地回家去了。

路上,村民們看著高菊娃遠遠地同她打招呼,親熱地問她要幫什麼忙,高菊娃都婉言謝絕了。虎娘一隻手拿著農藥瓶,一隻手握著繩子,身上掛著一塊黑乎乎的照相底片,興沖沖地從外面朝村裡奔來,嘴裡喊:「菊娃,你們犁地去呀。」

高菊娃望了虎娘滿臉不悅道:「是呀,虎娘你幹啥去啦?」

虎娘詭秘地笑了笑:「去鄉里找致富路。」

我急忙問:「找到沒有?」

虎狼把農藥瓶提得高高的咧著嘴:「找是找到了,暫時還保

密。再見!」

我望著虎娘手裡的繩子,農藥瓶,身上掛的照相底片而遠去的身影,疑惑不解地問:「虎娘找的是啥致富路?」

高菊娃答:「可能與農業有關。」

我們繼續向前走,我發現人們都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我,甚至連在田邊跳繩、打泥仗、爬樹的頑童也停下來,直勾勾地盯著我。從他們的目光中我發現,因我頭戴高菊娃家唯一的一頂雨後變成黑色的桔草帽,身穿筆挺的西服而手裡牽著黃牛,就像爛祆破衫的乞丐手提著藏錢的密碼箱,顯得是那樣的滑稽可笑。

我們爬到半山腰的山地上,看到下面千溝萬壑,群山像奇異怪獸似的,再俯視下山,溝底無聲地流過一彎細流。時穩時現。一隻老鷹在灰沉沉的天空上滑翔,翅膀一動不動,一隻杜鵑從空谷掠過,一聲清啼。對面山腰上,一群潔白的羊在蠕動。

看羊人是個小黑點。

隨著一陣風刮來,有一個頂凄慘的聲音在嗚咽「雪鳳……

雪鳳……你在哪裡。在哪裡哎?找得我好苦,好苦哎……「這聲音在空曠的山谷回蕩著。我知道他是同我打過交道的人,我舉目四顧不見瘋子的影蹤,懷疑自己的耳朵不中用了。瘋子那慘痛的呼喚聲,使我內心沉悶的程度跟這天日一樣,心頭一片及冷而又得熱不堪,多麼想有一股涼爽沁心的山風吹來呀。這時,幾隻鳥飛過來停在排列在地岸上的三棵挺著強壯軀幹的松樹上,尖著兩腳伸著脖子高亢生命的讚歌。

高菊娃扶著犁柄,犁刀鏟進堅硬的地里。她一手執鞭子抽在牛背上,嘴裡吆喝一聲,牛托著犁向前走,犁出了散發出微微水氣的泥土。她才笑吟吟地對我說:「小李子,幫個忙。我犁地你點種。」她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袋種籽拋給我說,「這是春秋兩季種的大豆,一顆隔二個腳印。」

我脫下西裝掛在松樹枝上,在她新翻起的一行行的松泥上,再用手挖了一個深坑,然後把一顆大豆籽放進坑裡,轉著圈用腳踩平,身子輕輕晃著,輕盈得像跳華爾茲舞。後來我就沿著同犁平行的一條犁溝向前種。我看著她不慌不忙地、默默地、不費力地干著活,馴服的耕牛同她一樣從容。我就笑著對她說;「你犁地這樣的老練確像老農夫。」

「犁了十多年了。開始差一點送了命,也犁出了我的野漢子。」

「真的,犁出了野漢子。」我純情地睜開明亮的眼睛問。

高菊娃就給我講起了她犁田而引起野漢子的往事。

那是一個悶熱的晌午,高菊娃在半山腰犁地,肚子餓得吱吱直叫,腦袋昏昏沉沉,腳不住地抽筋,太陽穴像被鉗子緊緊地夾著一樣難受。可那時耕牛是好不容易借的呀!下午馬上要歸回。為了填一點肚子,她禁不住地挖了幾棵野菜放進嘴裡咀嚼起來,雖然她的牙齒很結實,可她仍是覺得又粗又苦,因為畢竟不是吃草每呀!不管多麼難吃,只要能填飽肚子就好了。可是嚼了好些還覺得頭昏昏的肚餓餓的,連嘴唇都乾裂了。為了早點犁好地她硬打起精神來,她吆喝道:「快!快快!」她舉起鞭子往牛身上一抽,牛就像發怒的獅子拚命地往下跳,她和犁一起被它拖到炊下,頭碰在岩石上鮮血直淌,就昏迷過去。

當高菊娃醒來時,看到的是白的牆壁、白的床、白的被子,自以為到了天堂,用力地捏了自己的大腿還很痛,才知自己還沒有死,仔細地一瞧,床頭吊著血紅的藥瓶,塑料輸管里一點一點鮮血滴進她的身體。原來在輸血呀!她轉眼一看,只見那個高大的男人挽著肌肉凸出的粗壯胳膊為她輸血。

穿白大褂的中年女醫生見她醒過來了,高興地嚷起來:「醒了,醒了!」

那男人朝她笑了笑。

醫生指了指男人說:「高菊娃,你要不是他用鐵打的身體堵住墳墓洞,用他的鮮血粘貼墳墓縫,你不掉進墳墓才怪呢?他簡直是把你從墳墓中搶救出來的,日後你要好好地報答他。好好養病吧!」她說完把男人的血吸到她的瓶子里又對男人說,「……你也得休息,血已抽好了。」醫生說完和善地朝她笑笑直起身來,皮鞋碰擊著水泥地發出「咯啦咯啦」他有節奏的聲音遠去了。

高菊娃覺得額頭火辣辣地疼痛,伸手去模才知曉整個頭纏著白紗帶,額頭上的一塊濕濕的,她想可能是傷口。那男人喜悅的走過來,守在她的枕邊,彎下身子用心看著她那滿是苦痛的臉說:「你額頭上縫了七針,醫生吩咐你要住四五天。蔡老黑的事你別思忖,我已叫婆娘料理。」高菊娃不知為什麼連一句感激的話兒也說不出來,只是閉著眼睛禁不住淚水往外流,流濕了枕頭。他用一雙粗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輕言細語地說:「你要堅強些,生活慢慢會蓬勃起來的。」

高菊娃唯一的念頭就是想到住院的錢,因前債末還后債又起實在忍受不了,一絲陰影掠過她的臉說:「花了多少錢?」

他說:「不多,我家剛賣了一頭豬呢。我婆娘心地善良,不要緊的。你喝點水。」他一隻手搭在高菊娃的後背,一隻手把茶杯貼近她的嘴。

高菊娃搖搖頭從床上躍起來:「出院!」她一把拔去針頭,當即胳膊上的血就往外流。

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拇指拚命地掐住她的流血處嚷了起來:「你發瘋啦!醫生,快來呀!」

他的叫聲引來了一位女醫生和一位女護士。

女醫生急急忙忙奔進來說:「你不要命啦,腦袋剛縫上就亂折騰,這樣很容易留下腦震蕩後遺症。」醫生轉過頭對護士說:「你快把針重插上。」

高菊娃聽到「後遺症」三個字心裡一驚,害怕落得與蔡老黑一樣的下場,死不死活不活的沒人料理。她只好乖乖地躺在床上,讓年輕漂亮的女護士重新插好針頭。

醫生扎了扎脈說:「等傷口針線拆掉你出院,我還要去鄉下出診去,他們在門外等我。護士,好了,我們一起走!」

病房裡只剩下他們倆,男人端給她一碗開水,喂她喝了幾口。他極溫存親切地對她說:「菊娃,半個月前,我讓會計打報告給鄉民政,要求撥給你救濟款,聽說鄉長點頭同意。等你出院我得去催催。」

高菊娃受不了那灼人的雙眸,嬌羞地低垂著頭想:這是雞蛋畫在岩石上的事,也是不可能的事,平白無故他們會給錢嗎?

白天做夢在吃綠豆芽,只不過寬她的心。她凝望著他,他就像一盞燈似的照亮著她。剎時間一股熱血湧上她的心頭,她深深地愛上那男人了。人生的確是苦旅,當人遭逢苦難和不幸時,來自旁人的一聲輕輕的嘆息,一句關切的叮嚀,哪怕是無需言語的默默相守,或者是感同身受的一眼傳遞,都可以讓一顆孤苦的心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絕望的苦海中升騰起生活的勇氣和信心。從此,高菊娃把他深深地埋藏在心裡。

高菊娃出院一跑進家門,蔡老黑看著她臉上的傷疤,兩手用力地敲打自己的額頭說:「是我……是我害了你一輩子呀!菊娃,你長年累月廝守著我,苦了你了……我的心作膿了,疼啊……」

站在他床邊的高菊娃,急忙轉過身去用上牙齒緊緊地咬著肝嘴唇。淚禁不住地像滴穀子一樣掉下來。她在困難面前是強硬的,在鄉親們面前是開朗的。此時,她獨自躲在這黑洞洞的破屋裡,偷偷地蒙上被子哭了,肚子里的苦水一倒而出。幾年來,她和蔡老黑偶爾一兩句咸蘿蔔淡腌菜之類的話外,平日里他是一副如喪考妣死了沒埋的駭人相,她是多麼想靠老公摟住她的軟弱肩頭,撫摸她受傷的心呀!她不像寡婦,可比寡婦還可憐呢?她為什麼不打離婚,尋一個健健壯壯的人來一起照顧蔡老黑。她便從床上躍起來,推開蔡老黑的房門輕輕地喊了他一聲:「老黑,我想離……」她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他那憂鬱痛苦的臉,把後半句話又咽了下去。

「你有什麼事?」蔡老黑傷心地望著她。

「我眼皮跳跳的,以為你出了事,沒事我寬心睡覺去了。」高菊娃克制住心中強烈的幽怨,做作地笑了笑說。

蔡老黑流著口水嘿嘿地笑著說:「你還這麼迷信,忘了跳大神騙了我們的錢。」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高菊娃慌忙地從他的房間里退了高菊娃獨自躺在床上生氣,輾轉反側,像很多藝術化了的人格一樣,善於在夜闌人靜、萬物岑寂、繁星閃閃的夜晚,像閱讀自己的生命之簿一般張望遙遙的蒼穹,浮想聯翩。

深夜,高菊娃曾赤身裸體地鑽進蔡老黑的被窩,女性身姿喪失戒備地敞開著,渴望丈夫只把自己當做一個女人來使用,當做一種物質的肉體的化身。她竭盡全力按捺自己的慾火,去撫慰丈夫,溫暖丈夫,鼓勵他磨鍊男人的意志,建立男人的信心,恢復男人的雄性。遵照醫囑,主動配合丈夫,完成各種醫療的治療,堅信通過他們的共同努力,堅持數年,必有男歡女愛的希望。可是沒有,她只好用力地將瘦骨嶙峋的蔡老黑拖到自己的身上。在這黑夜裡她忽略他白天那僵死似的骷髏身體,他沒有臉孔,沒有語言,沒有腳和腿。這個時候她寧可他是局部的,而不是整體一個人,她只需要他像一個男子漢那樣的動作就足夠了。可軟弱無能的蔡老黑「唉呀」一聲,從她的身上滑了下來,宣布結束了這一切,很多次高菊娃聽了他的「唉呀」之後,都說沒關係,再來會好。可在最後的一次,她終於被激怒了,她的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嬌好,低低地罵了一聲:「笨蛋!」這下,她以為蔡老黑會由於這話感到羞辱和傷害而無法入睡。可是,她的話音剛剛落下,就聽到了身旁的均勻、疲倦的呼吸聲。她在他的身旁躺了一會兒,總覺得不公平,憑什麼他就睡著而自己卻醒著!於是她從床上爬起來,拚命地洗衣服,故意把水弄得嘩嘩響。

蔡老黑睜眼說:「還沒有睡著嗎了」

高菊娃抓住他清醒的時機,大聲說:「沒見過這麼笨的男人!」高菊娃的聲音簡直是向整個黑夜宣布。

蔡老黑無聲地哭泣著、懇求著。高菊娃的心又軟了安慰著他說:「沒關係,你會好起來的。」她清洗好衣服翻來覆去地躺在床上,想身邊躺著的只是一個毫無關聯的高大滯重的男子,一匹強健旺盛的駿馬。只想用舒展的身體來吟唱,用一雙酥軟圓潤的乳房來低語傾訴,把慾望的延續看作是自己生命力的時鐘。

她怒氣衝天地說:「讓思想見鬼去吧!讓心靈見鬼去吧!讓愛情見鬼去吧!讓他們變成一堆垃圾,讓他們變成一堆污穢,讓他們變成一挖爛泥,讓它們隨著生命本身的慾望一同從身體里排泄出去,燃燒和毀滅!」她把思想上的絕望和一個女人情感的空虛,全部賭在這一場生命較量上。此刻,她爬上閣樓打開窗,極目遠望與世隔絕的田野和小山,以及暗淡的地平線。隨後,她渴望自己具有超越那極限的視力,以便使她的目光抵達繁華的世界,抵達那些她有所聞,卻從未目睹過的生氣勃勃的城鎮和地區。自從她被嫁到這裡起,彷彿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舅媽從來沒有探望她或把她接到她身邊去,不管是她本人,還是家裡的其他人,從未來看過她。她與外部世界既沒有書信往來,也不通消息。高老莊的習俗、觀念、勞動好惡,以及服侍蔡老黑就是她所知道的生活內容。她多麼渴望掌握現在更多的實際經驗,接觸更多與她意氣相投的人,尋找一個心心相印的伴侶。她像籠子里一個活躍、不安、不屈不撓的囚徒,一旦獲得自由,它一定會高飛雲端……她的思想苦務糾纏在這一點上。像一根生鏽的釘子那樣正在腐蝕著,她必順轉移~下注意力。於是她就拿了一把長板凳去院子里看星星,才想起了今晚是牛郎織女七夕相會日,哪顆是織女呢?那一顆孤零零的眨著眼在流淚的星星吧!哪顆是牛郎呢?是王母娘娘用銀管劃開的一條銀河的三顆星之間的那一顆吧,那三角形構成的呢?不錯,中間大的一顆是牛郎,兩頭小一點的是牛郎挑著一男一女的兒女,他們一年一度能相會。而她呢J天天與丈夫捆在一起卻不如他們,她是活守寡呀!她才二十齣頭,也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有血有肉有情義,生理上也有需要呀!

高菊娃講到這裡停下來凝望著我,並悄悄地告訴我,在她愁思過多難以入眠的春夜,救過她生命的那強壯男子和王文龍也偶然掠過她滿布創傷的心際,引發一陣痛苦的騷動,不過她緊緊摟著枕頭,淚水傾灑在枕上……她忍受著生理上的需要,忍受著獨守空床春宵難眠的苦寂。

「對,你說得對。高菊娃,結婚是滿足人的生理和心理需要。」

我注視著她,心裡想愛的情感深處那種神密的漣漪,被這嚴峻的生活現實打擊著的心靈,難道不祈盼甜美滋潤的甘霖?高菊娃那熾熱的胸膛里不也騰躍著愛的烈焰么?醫學說:喪失了性功能的娶妻,缺少生理條件;社會學說:喪失了性功能娶妻不講道德;法學說:喪失性功能者不給予結婚。高菊娃可能不懂這些,即使懂得她也沒法兒呀!生長在這重山關壓的地方,傳統的生活方式捆住了她的身體,而她丈夫對她的佔有慾更加強烈,這還得從太監說起,失去性慾,太監的其它慾望便惡性膨脹,甚至產生對權力和金錢的佔有慾。歷史學家和性心理學家都向社會呼籲過,絕不能允許陽痿者參與政治,不論他的性功能喪失是因為外力的傷害還是自然的退化。蔡老黑沒有參政的機會,也沒有地方去做宦官。而發財他又沒有健康的腸骨和肌肉去掙錢,他失去了權力和金錢的佔有慾,於是在他心理不斷膨脹的是要求精神上的滿足和生活上的照顧,這使他變本加利地佔有高菊娃,我為高菊娃感到難過。我友好地看著她,只見她停下幹活,用深沉的目光注視著前面兩團玉色的蝴蝶,一高一低地追逐著飛舞著,不一會兒,一隻蝴蝶飛到另一隻蝴蝶的背上,它們重疊在一起。我笑著說:「你被蝴蝶迷住了。」「『是呀,它們是那樣的自由自在,我有它們一天的福氣就好了。」高菊娃又犁著地說,「我不怕你笑話,我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和野漢子好上的。」她又想起了令人厭悶欲絕卻又不能速死的時候,她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出自於心靈深處充滿混濁的失望之渣,以及那躁動著無法滿足的願望和不安的憧憬就唱起歌來:有郎被窩冷清清,喂飯端屎好傷心;蠶要溫暖麥要寒,丈夫無能我心酸;二十齣頭活守寡,踮手踮腳想男漢。

……

正當高菊娃唱著的時候,突然,大黃狗「汪」的叫了一聲,她發覺有人敲門,打開門進來的是個高大的男人,手裡提著一袋沉甸甸的東西,他笑著道:「高菊娃,你猜猜我給你送什麼來了。」

「螞蟻丸?是給老黑買來的葯。」高菊娃用一雙極有挑逗性的目光望著他。

「不是,你再猜。」他從衣袋裡掏出來一個厚厚的信封在她眼前晃了晃。

「菜籽。」她嬌媚地朝他一笑。

「不是,你再猜。」他笑著搖搖頭。

「土草藥?」她飛給他一個媚眼。

他出神地望著她說:「沒有猜中。」

「是壯陽丸……」她抖了抖腦袋又眨眨眼道。

「不,不是,是鄉里給你的救濟款。」他笑著環視了一下四周,「蔡老黑呢?」

「在小木房裡。」地朝房屋裡指了指。

「我去看看。」他拔腿就走。

高菊娃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他說:「蔡老黑白天牙齒痛剛睡著,不要把他吵醒。」

他們一起坐在長板凳上,他溫存地說:「菊娃,鄉里的人看了你的報告,好多人為你掬了一把淚。這袋裡的衣服是鄉里的幾位婦女送給你的,說是半新不舊的。鄉長說,現在改革開放搞活經濟,卻有人搞活了婚姻,搞到女人的肚子上去了,精神文明要抓一抓。鄉長說你是個好典型,要樹一樹立一立,叫一叫,好好教育教育大家。菊娃,要是記者來採訪,你把家裡的情況要講清楚,盡量往窮里說,讓別人一看你的生活窮困潦倒,那樣電視播出來,捐錢捐物的人就多了。大夥給你宣傳宣傳。」

「我不要讓他們宣傳。」菊娃瞟了他一眼。

「為啥?人怕出名,豬怕肥嗎?」他不以為然地望著她笑著。

「羞死人了,整天當丫頭幫人洗身擦屁股的,沒啥好宣傳。」

「笨蛋,你要不要錢?」

「我做夢也想錢,欠的債像葡萄一串串。」她把腿伸過去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冷靜地把她的腿放回原處說:「你不當先進『典型」,廣播喇叭不叫得響,人家不知道你是公是母是苦是甜是福是災。這一叫人家曉得你肚子沒填飽,上山割青草,在家服侍癱瘓丈夫,沒錢還賬愁死了,廣播喇叭一叫全知曉,好心人捐款捐物,民政部門每年撥救濟款了。你不想當典型宣傳,省得我跑斷腿求情。」

「我當,我當,不費勁能掙錢,名字真是值千金呀!」高菊娃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大手激動地搖著。

他把手抽了回去,淡淡地笑著說:「當了先進別翹尾巴。」

「不會的,我——記住你待我的好處。買路錢,塞喜果,輸血買葯。」高菊娃甜甜地笑著,把頭依在他的肩上。

「不要記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他輕輕地推開她的頭,緩緩地站起來,笑著指指天空:「哪顆是織女星?」

「是哪一顆呢?」高菊娃抬眼看看天空,有一顆白色流星正從深藍天幕飛快地劃過,拖出一道醒目的白光。她鬱郁地想如果這是顆不詳之星,就預示了本來不幸的一生將會不幸。她朝他凄涼的一笑,雙腳踩在伏地的狗背上,狗「汪」的一聲叫著翻了身,高菊娃一個趄趔倒進他那寬大結實的胸懷裡。即刻,她聞到了撩撥自己情慾的男人汗味,它正帶著特有的熱烈撲面而來,使她激動得張開每一個毛孔去迎接那渴求已久的擁抱和親熱。他摟著她說:」「咬著沒有?」

此刻,他的話語比山盟海誓還要滋潤高菊娃的心田。她兩眼淌出熱淚。活守寡整整三年的女人,憋悶已久的慾火煽動著全身暖暖地舒展,她覺得他身上發出的氣息是那樣的香甜。她幾年來的朝思夜盼,幾年來的長夜失眠,幾年來對男人的渴望,地閉著眼睛渴望他緊緊地擁抱她,可他卻推開她說:「我老了,自家的狗怎麼能咬主人,狗是最忠實的傢伙。」

「你不如狗。」她腦子沒轉彎就脫口而出。

「你不如狼。我一心一意想你好,我是個粗人不會甜言蜜語,只能向你保證,我會愛護你,關心你,不讓你受任何委屈。」他悶悶不樂地低垂著頭坐在凳子上。

高菊娃打心眼裡喜歡他動手動腳,可他死板得要命,難道他心裡裝滿了婆娘。人家都說十個男人九個油,高菊娃就不相信送到他嘴邊的肉不吃,一想到他抱她的一刻,完全不能駕駛自己的身體了,她已不顧一切,站起來故意貼著他後背擠過,讓那乳房從地寬大的後背這邊路到那邊。突然,他猛地轉過身緊摟住她的脖子一個勁的狂吻。她覺得他胸膛里堅實有力的突突跳躍聲敲在她的身體上,感到全身酥軟,像絲綢一般光滑柔軟,皮膚上所有的毛孔全像嘴一樣張開,盡情呼吸『著他身上發出的滾熱。他們的身體擁抱在一起,他撫摸著她激動不已的發誓,今生今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讓她生活得歡快幸福。她覺得有股濕潤的水流從心底朝上涌動,她咬緊牙齒支撐著仍無法抑制升騰的欲潮,覺得整個身子在癱瘓中又濕潤又火熱。

清寡的日子是多麼難呀!那男人就像一條無形的鏡鎖,鎖住高菊娃所有的感觀,使她再不願意回到死水一潭的小木房,去忍受令人噁心的尿屎味,而在身旁的有一雙亮幽幽的眼睛和一陣陣呼呼來的熱氣。她半就半推地讓他的粗手解開她的衣服。他抱起她喘著粗氣:「陽間不能去陰間,去陰間。」他把她抱過棺材里。他們赤身裸體地糾纏在一起。她自心底深處發出陣陣呻吟……啊!三年的夢變真了!她的眼睛里像跳著兩朵燃燒的火焰,心膛起伏著一團飽滿的激情。此刻,她覺得恐怖的心理陰影被紅棺材掩蔽著徹底的黑暗,他們忘卻了世界存在的男女,在紅棺材里縱情著,歡樂呻吟的香氣隨他那身上的汗味和棺材里的陰氣消滅在空間,並用熱乎乎的身體驅散了陰間的鬼氣,像這樣痛快淋漓的享受,高菊娃還不曾有過,今晚這一陣撼天動地的風暴,一掃她三年多的怨恨雲愁。當她從激情中安寧下來的肉體變得酥軟,幾乎同時,他們從棺材里坐起來又凝望對方,他像要把她完全攝入心魂里去,她也一樣。當她那幾顆晶亮的淚珍珠般地掛在長長睫毛上,每顫落一顆地的心就要抖動一下,全身泛起一種滿足的陶醉和傷感。

「菊娃,我們……太好啦!我對你早已有心,可我不能乘人之危。」

「我……我……與蔡老黑分居了,他全身萎縮啦。」

「什麼?全身萎縮。」他聽得一顆心往下墜,暗嘆一口氣,用傷感的眼睛望著高菊娃,輕輕地說:「你寡婦不像寡婦,可比寡婦還可憐。」

「我是個健全的女人,我也要那個……。」

「我理解你,高老莊的人大多數認為,男人勤勞女人賢惠,生兒育女知足常樂。可是你……菊娃,我配不上你,你會失望的。」

「只要你是個男人,我就滿足了。」高菊娃的臉絆紅了。

晚風吹來些涼意,他把散在棺材蓋上的衣服抬回來,給她穿上。他說:「剛才真有點色膽包天,萬一被山民撞見,一個棺材縱情的桃色新聞就會遍山傳開,那些在下流龍門陣中泡大的庸俗男女便要添油加醋,我們就無法更改地成了人人關注的姦夫淫婦。」他一說自己嚇得一頭冷汗,便飛快穿好衣褲跨出棺材,到籬笆牆外,惶亂地朝四周張望,生怕發生什麼意外。

高菊娃倒沒那些雜念坦然得多,她慢慢整理好衣服再把散亂的頭髮弄好,輕輕邁出棺材,蓋上棺材蓋,全部動作都在平靜安詳中完成,她不再為自己不貞的嚴峻事實而苦惱,用一種溫柔的心態承受住了。那隻在她心靈間飛翔很久的慾望之鳥,終於找到了它第一個棲息地。

一陣微風吹來綠油油的涼棚下無數只晃來擺去的小葫蘆,向他們點頭微笑。從此,他們漸漸地離不升每月逢五晚上的約會,漸漸地離不開了紅光閃閃的棺材,他們在這死人安息的地方說著活人說不完的話,相互奉送著火熱的自己。有時候半夜突然下起暴雨,高菊娃連忙拿來一塊塑料布蓋在棺材上,和情夫躺在棺材里,那時雨點膨膨地砸在塑料布上,氣勢磅礴地為他們鼓著勇氣,使他們愛得更加放肆。情夫在這樣的狂風暴雨中毫無顧忌地對她說:「菊娃,給我喊一聲吧,給我喊一聲吧!」

她把壓抑很久的悶在心裡的話發泄出來,伴著雷聲、雨聲、叫得人感到魂飛魄散。

有時候夜空晴朗,他們並排躺著,透過驚棚上的毛竹桿,仰望棺材上方沉甸甸垂下而擺動的葫蘆。

「你喜歡吃葫蘆嗎?」高菊娃問。

「只要你種的果實,我都喜歡吃。」

「綠茵茵的葫蘆藤總纏著涼棚上的毛竹桿,永不分離。」

「那毛竹桿就是我,而葫蘆就是你,我們纏在一起也決不分離。」

「我們不如葫蘆,它還能開花結果。」

「那我們結個兒子吧!」

他們緊緊地摟在一起,直覺得他們很快就會有孩子似的,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像煙上一樣使她染上了他的癮,想丟掉那是絕對不可能了。他常常撫慰著她走過來的千瘡百孔的往昔和正在慢慢坍塌的天,給了她的希望和力量,只要他來到她的身邊,就像風浪吹打的船地駛進了平靜的港口,也使她從灰心喪氣的情緒中,激發起生活的熱情,彷彿愛的暖流漫過精神上的凍土地帶,新的生機便勃發了。她那雙曾被寒氣剝去了一層皮,紅腫得一瘸一拐的可憐的腳已開始消腫和痊癒;經歷了身心交瘁的三年,終天到達了一個安全避風港。

高菊娃想女人對男人有過渴念,但都是極為短暫或者被自己壓抑得很快從體內消退了。她和情夫的幾度歡合雖說迫不得已,心靈深處卻暗暗接受了那一懷情感現實,粗狂野性的衝動不光滿足了肉體本能的需要,那也是永生難忘的偷情。每月逢五的晚上,高菊娃都會看著紅棺材更加閃閃發光,彷彿他們驚恐的陰影都被它覆蓋和掩蔽。他們在棺材里,長久地徹腑地彼此愛撫、擁抱,使高菊娃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暈眩感,彷彿一脫離開他的身體,她就會跌落似的。

多少個夜晚,高菊娃夢見了情夫,他永遠是那麼高大聖潔高尚。他們倆仍然躺在棺材里,外邊跑著大風,雪厚得出不了棺材。他抱著她激動得全身滾熱,他用健壯的身體烘暖著高菊娃,他們融化在一起。這時,蒼老的蔡老黑拉著拐杖顫巍巍地帶著一幫人朝棺材走來。蔡老黑用拐杖指著棺材說:「五百元賣給你們吧。」那幫人沒有討價還價,呼啦就圍住棺材。他們先是「嚯」地蓋上棺材蓋,後用條大繩煞住,然後七手八腳地抬起棺材。她和情充醒了,懂得是蔡老黑賣棺材了,他們正和棺材一起在陡峭的山路上顛簸。情夫要喊,高菊娃捂住他的嘴。情夫要擂棺材蓋,她按住了他的胳膊。小心說著「憋死就憋死吧,死也值了!」「不死不死,說不定我們真正成為夫妻,過著恩恩愛愛的好日子,還生下一個葫蘆似的胖小子呢?」情夫邊說邊扒開她的手。他們扭打起來,喘著粗氣,弄出來的聲響終於驚動了抬棺材的人。「哪兒來的響動?」外面啟人說,棺材停在山上。他們不再扭打,堅信只有棺材蓋上的聲音能使他們活著出去,能活著就有孩子和更好的日子。於是,他們共同舉起了拳頭,共同擂起了棺材蓋,共同嚷著:「開棺!開棺!開棺!」可沒有人來開植,也許他們早已被棺里的叫嚷嚇得飛魂落魄地四散逃跑。

他們只好奄奄一息地躺著,高菊娃的心頭像壓著一塊沉重的石磨,她用力的敲打,用盡全身力氣地推。突然,高菊娃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她對四年的常規生活突然感到厭倦,憧憬著與情夫的自由,渴望著與他年年月月在一起。

早晨起來高菊娃提起長繩放牛時,走到蔡老黑的床前想告知他,只見他給縮著身體,滿臉蒼白地呻吟著。高菊娃忽然產生一陣衝動,想把長繩系在他的脖子上,狠命地系下去。這念頭一閃,撲涌而來的是無數張快鏡頭咒罵她的嘴巴,無數雙鄙視著她的眼睛;無數雙指指點點她的手;無數根對準她身上的手槍,人們的蔑視、譏笑、誹謗,人格上的侮辱,殺人償命逃脫不了法律上的制裁,—一湧上她的心頭,擾亂著、粉碎著、撕裂著、扭曲著、拔除了靈魂中的一切,把她嚇得要死。她立即跑到院子把長繩扔進便池裡。以後,她就把手頭看得見的繩子部藏了起來,怕自己干出什麼傻事。

高菊娃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彷彿心頭不僅泛起一陣惆悵而且還湧起一股濃濃的怨恨。

我抬頭深沉地看她一眼,似乎所有的思想都透過視線蜂擁而人,直鑽進她的心裡去似的說:「我非常理解你,那是你在時間的縱坐標里感到茫然無所適從。」

「我要與情夫過著真正的夫妻生活。」高菊娃衝動起來,眼裡是熱切的光。

此刻,我望著她不再年輕的臉上放出奇異的神光,香極了,熱極了,媚極了,我被一種溫柔感染著眼中的一切,昏暗邪乎的東西不見了,突然變得明亮,變得親切,變得富有生氣了。

「你為什麼要在棺材里做愛?」我深深地埋下一個疑問,抬起頭迷惘不解地望著她。

「老黑的窺視目光陰森恐懼,射向小木房的每一個角落。」高菊娃緊緊拉住牛繩停下犁地,仰仰頭向天空喘了一口氣。

「』原來是躲避蔡老黑的目光。「我漠然地笑了笑。

「是呀,我們只好躺在棺材里做愛。」高菊娃羞澀地笑了笑,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紅暈。

我望著高菊娃說:「你和情夫的心底超出了性範疇,這絕對是你的愛情生涯里最致命、最輝煌、最震顫心靈的,棺材里做愛……蔡老黑知道嗎?」

「他蒙在鼓裡。」高菊娃黯然神傷低下頭用手輕輕地摸著牛背。

「真有這事?」我像觸電似的緊縮了一下身子。

「他曉得孩子不是他的親骨肉,但他不曉得孩子的親生父親,也像孩子不曉得自己親生父親一樣。」高菊娃毫無顧忌地說。

「啥?你還有這樣的高明法術,講給我聽聽。」我帶著一種認真的理解和同情,寬宏大量地說。

「雪鳳……雪鳳……在哪裡?你在哪裡哎……找得我好苦,好苦哎……雪鳳……」我們被這凄涼的聲音打斷了,這分明是瘋子的呼叫聲。我想告訴高菊娃瘋子捏胸的事,又怕萬一傳出去,成了人們的飯後資料,還是咬咬牙沉入肚子里吧!

高菊娃的頭輕輕擺了擺,幾根髮絲向兩邊盪了幾盪,劃出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弧線,她無可奈何地說:「可憐的瘋子在叫,他們好像是我的一面鏡子呀!」

我們隨著瘋子的呼叫,看見他在對面的半山腰上,扒下自己身上的破棉襖,赤著上身把破棉襖扯成一縷縷布條,不斷地叫「雪鳳……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找得我好苦,好苦喲……

雪鳳你等等,你等等,我來了,我來了……「誰知那幽靈卻本來是飄忽無常的,它怎麼也不肯露一露臉,只有一陣陣風向我們刮來,把他那飽含著鑽心痛苦的喊聲,辛酸地灌入我的耳朵,使我僵立在山地上,內心的悲鳴如狼嚎一般銳亮凄慘,只有我自己能夠聽見,迸發出不可抑制的熱淚,當我再抬頭看著他時,只見他邊叫過滿山野地奔跑著,呼喚著,奔跑著,呼喚著……

他的兩條褲腿像兩把拖布,一隻鞋不知什麼時候離他而去,他把棉花和布條,東丟一塊,西扔一條。我驚詫地問:「高菊娃,瘋子為什麼要把棉襖扯碎亂丟?」她說:「我們有個風俗習慣,讓閻王爺拿著布條帶他去見死者。瘋子可憐,他曾經算是我們高老莊有文化的人。」她朝瘋子那邊望去,突然,她的腳像踩在毒蛇上似的尖叫了一聲:「啊,瘋子爬上了高岩要摔死的呀!」

瘋子爬到一塊陡峭的岩石上,臉上和赤裸的身上都被荊刺劃破,一條條地滲出鮮血,伸開雙臂高喊著:「雪鳳,你等等我,……你別走,我來了,我來了……」他叫著一腳踏空就掉下去了。

高菊娃二話沒說,把犁往地里用力地一插,拉過黃牛扎在一棵松樹上,飛快地朝瘋子奔去。黃牛睜著兩隻大眼睛,看著高菊娃連滾帶爬地下山,拚命地用尾巴拍打肥胖的腹部,蹄子剔出地坑,並用慘悲的哞哞聲不停地喚叫。我解開牛結牽著黃牛沿著山路往下走。只見高菊娃奔到山下抱起血肉模糊的瘋子,遠遠看去他們不像人,像攔車輛用的紅色「X」路標。我走近他們說:「怎麼樣了?」

高菊娃悲痛地說:「斷氣了。」

「你把屍體放下,我去村裡叫他的家人。」慚愧和內疚嚙噬著我劇痛的心,我急匆匆地跑到瘋子的家,告訴他們瘋子被摔得鮮血直流。

瘋子老母和哥哥慌忙放下農活,跟著我跑了出來。當我們跑出村口。看見高菊娃把瘋子背到村日的草坪上,黃牛也垂頭喪氣地待在一邊。高菊娃向他們說了瘋子的經過,瘋子的老母「哇」的一聲,撲到瘋子身上嚎叫大哭:「兒啊!你不該走在娘的前頭,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你與雪鳳……兒啊,這是老天的報應,天哪!」

我抬頭望著天,烏雲從天際壓廠來,眼睛看不見光明,心靈也失去了安寧,一種若隱若現的危機感,把最冷靜的靈魂也攪得惶惶不安。村民們奔出來了,一片悲勵,一陣陣失聲痛哭,一雙雙紅腫的眼睛,一聲聲嘶啞的叫喊。黃牛走在瘋子的四周嗅嗅,用尾巴拍打著腹部發出慘悲的啤牌聲,企圖喚醒瘋子。我被這悲傷的氣氛感染紅了眼睛。

瘋子哥哥拉著伏在瘋子身上的老母說:「娘,讓我把屍體背回家去。」

瘋子娘煞住哭聲瞪著兩眼,氣憤憤地說:「你魂落了把死人往家裡背,把邪氣帶進村。」她抱住瘋子的屍體,「兒呀,你怎麼忍心丟下我啊,我和你一起走就是了,兒啊!」

瘋子哥扶著痛不欲生的娘說:「你哭也白搭,把他丟在野外,狗叼狼叼野豬叼的,咋辦?」

娘捧著瘋子血肉模糊的頭哭著:「兒呀,你死得可憐連一張睡床窩也沒有,不管天壓下來我也得買一具棺材板給你,心頭肉的兒啊!」

瘋子哥哥愁眉苦臉地說:「我們哪裡有錢買棺材。『政策』把我們用幾根棍子拼湊的床拆走了,說我買了老婆偷生兒子!」

有一位農夫說:「幸好你家不是磚屋瓦頂,不然會像其它家一樣,將紅瓦黑瓦一風颳去。椽子根根拔去。留下的是一堆廢物!全是雞巴作怪。」

我看著瘋子哥哥耷拉著腦袋是最服管服錯服罪的了,而計劃生育工作抓得這麼厲害,婚姻呢?我莫名其妙地看著瘋子哥哥,他在接受「政策」種種懲罰時,理所當然的是痛心疾首的懺悔,懺悔,認錯,認錯……其它很少想,想到了也不敢說。

高菊娃翕動嘴想說什麼,好像又把話咽回肚子里去了,也許她想說瘋子死得可憐,她家的那具棺材送給他吧!可她又想到那具棺材是她偷歡的溫床,愛情的殿堂,人生的嚮往,日後她與情夫死了可以一起理在這具棺材里。於是她什麼也沒說地拉著牛繩,給我使了個眼色。我深感沉重,沒有給瘋子做有益的事而感到彆扭和不愉快,我的錢又給了阿良娘,無法給瘋子購買棺材,低垂著腦袋悶悶不樂地跟著高菊娃就走。

突然,瘋子娘攔著我們可憐巴巴地乞求道:「菊娃,你……

你家那具……我指望著你……」

高菊娃咬咬牙說:「拿走吧!叫四個人來扛。」她看著圍在瘋子屍體旁的村民說,「哎,榮福、榮祿、榮壽、榮景,你們四人跟我來扛吧!」

高菊娃走在前,我們一幫人跟在後。

榮壽說:「我看把他們葬在一起吧!」

榮福說:「還是把瘋子埋在他父親旁,雪鳳心腸惡毒哪,生要他死也不放過他。」

榮星說:「誰像你見婆娘生了囡,你三天兩頭打她。」

榮福說:「我們村哪家男人不打婆娘,就算蔡老黑沒動高菊娃的一根手指頭。」

榮壽說:「我有個像高菊娃一樣的好婆娘,我死也勝過了。」

我用憎恨的目光盯了盯榮福冷冷地說:「你婆娘生了囡,你經常打罵她,我上法院告你虐待罪。」

高菊娃從壓抑的喉嚨里飄出很低的聲音,說:「榮福哥,你明日把婆娘接回來。不要死封建,男女都一個樣,你看我們村的仙花囡從外地打工回來,交給父母親一捆捆鈔票,比你們漢子還要強得多呢。」她扭過頭來看榮福。

榮福若無其事地說:「我明日就把她接回來,也不打婆娘了。

反正還可以生第二胎。哼,當農民就是佔了這個好便宜。高菊娃,你生了蔡數靈這個孩子叫人多眼熱!我真代蔡老黑兄弟高興。」

我想榮福的這些話,高菊娃聽了心裡像刀剁一樣疼痛,但她表面上還是笑笑說:「榮福,你囡長得白白胖胖,真招人眼紅呀!換成我是你榮福,我不把婆娘疼死才怪呢?」

一路上我們東拉西湊地說著,不知不覺地到了高菊娃家。高菊娃說:「到家了,你們抬吧!」他們四人抬起了那具給高菊娃和漢子日益滋長幸福的棺材。高菊娃連忙走到籬笆牆外燒了一把稻草避邪,她從牙齒縫裡擠出來那遙遠而蒼白的聲音:「雪鳳妹子,成法來找你來了,我祈禱你們在陰間白頭偕老,等到我們去找你們的時候,請你們去閻王那裡說說情,讓我和他到天堂結成親。」她用手抹著臉上的眼淚,然後垂下五指叉開兩手,獃獃地立在那裡望著遠去的棺材,一直想像她與野漢子摟抱在棺材里有過很多歡樂時光的溫馨。許許多多燃亮她那沉默記憶中的東西,像車窗外邊晃動的風景,—一飛掠過去。當高菊娃回過神來又一次望著漸漸遠離的棺材,彷彿是在和自己的一部分靈魂告別,彷彿把自己沏底地丟落在一片荒涼的廢墟之上,一片無處棲身的靈魂的曠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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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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