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 蠟炬成灰淚始干
人都道是臨安城遇著了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雪,大雪下了好些天,地上的雪積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
姬指月宿在了放置著石棺的院子里,任誰來勸怎麼勸都是不願意回自己的院子去,每日每日與爾容形影不離。
大夫們每日都是隱晦的暗示,道是爾容也許再也撐不過今日,他卻是一日又一日出人意料的撐了下來。
姬指月急劇的開始消瘦,不過幾日的功夫竟然變的形容枯瘦,原本柔美溫和的一雙美目大的驚人,眼角微微向上斜著,若是斜著眼睛看人時,便像是有濃烈的哀思與不甘的恨意流溢著。
然而,她眼中卻有狂熱的火焰燃燒,一日灼熱過一日,這樣的火焰眾人並不陌生,因為爾容眼中的神色也是如此。
他們兩個人似都只是憑藉著一股什麼信念彼此支撐著,眾人無法理解他們的狂熱源自何處,只得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盡量幫著他們。
她原本早已是停了服藥,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讓大夫來把過脈,但是從初一下雪的那天開始,又重新喚了一位大夫來專門替她料理身體。
姬宜曾好奇的去問那位大夫她是不是不舒服,那大夫卻只是搖著頭嘆息,道是她吩咐過,不論誰來打聽消息都不許他泄露,到時候眾人便知道了。
姬宜然氣:也無奈,只得等著所謂的那時候的到來。
等了一日又一日,大雪了,太陽出來了,雪化了,又下了場小雪一日卻還是沒有到來。
轉眼又是過了一個。這一日午後。那位大夫照例來替她診脈。
姬指月將花廳地人都打了出去。半晌后再出來地時候臉上竟有淡淡地笑意。這不是在爾容面前故意做出來地笑容。卻是久違了地真正地笑。
庭院里空蕩蕩地。只有一株海棠花孤零零地伏在道旁。枝上長著幾個小小地花骨朵。不知不覺中。春天竟是近了。
她在那株海棠花前出了片刻神起裙轉身朝著游廊上走去。
推開房間門進去。她幾步走到棺前跪坐下來。趴在壁上低頭輕聲笑道:「阿容。方才大夫說我已是有身孕了。」
爾容依舊是躺在一灘血水之中。臉色如同一塊半透明地青玉一般。隱隱地烏青色在他地肌膚下氤氳著。
他再也不是以往那個如黃昏落日一般美的少年,墨蘭香味中腐爛的氣息越來越濃郁,鮮紅的血水已是蓋不住他的森然白骨,這小小的院落幾乎真的成了地獄一般的存在。
若不是不得以有人願意跨進這個房間,若是不得以跨進這個房間,也沒有人會忍心朝棺材里多看上他一眼。
巨大的反差足以讓人心生痛意。
只有姬指月,依舊是日日陪著他說話陪著他昏睡,彷彿他還是初見時那夕陽下的少年一般。
爾容在棺底沉沉的閉著眼睛,聽到她的說話聲才有些疲倦的睜開眼睛,眼底有十足的欣喜之色流溢,更多的,卻是提不起精神來的倦怠。
「如此甚好。」他淡淡笑著輕聲道。
「阿容,你不高興嗎?」姬指月見他的神色有些不對聲問道。
他笑了笑,道:「自然是高興,只是我看不到他長大得有些可惜罷了。」
姬指月沉默了片刻,道:「我會帶著他去看你的會見到他慢慢長大。」
爾容微微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養了會神睜眼道:「眼下你已是有了身子,便不要再這樣跪在棺前去好好歇歇罷,這樣對腹中的孩子可不好。」
「我在棺前放了墊子,地上一點也不冷,我只是想多陪陪你罷了。」姬指月卻道。
「也好。」
爾容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一聲無奈的嘆息,他輕聲道:「陪一刻少一刻了,也許就是在今日了罷。」
姬指月愣了愣,心上有些冷意湧上來,她低頭有些不解的道:「什麼也許便是在今日了?」
「我的死期。」他淡淡道。
姬指月眼中的欣喜之色淡去,她搖頭笑道:「那些大夫們每天都是這樣說的。」
爾容卻看著他淡淡笑道:「這回不是他們說的,是我自己的感覺。」
「阿容!」姬指月顫抖的聲音劃過冰冷的空氣,有些尖銳的響起來。
「是真的,初顏。」爾容自血水中伸出依舊完好的右手,握住她放在棺壁上的手,道:「你比誰都清楚我這些天是如何過來的,若不是因為你,也許我早已是撐不下去了,眼下也算是有樁事圓滿了,我即便是死也能安心一些。」
他的手在血水中浸泡的十分溫暖,一伸出棺底便有股濃烈的血腥味飄上來,潔白如玉的手上沾染了鮮血,不祥的氣息充斥著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
姬指月咬著唇,雙手握住他的手,低頭輕聲道:「你難道不想看著孩子出世不成?」
「自然是想。」他笑,卻是疲倦的搖著頭,「但是這太為難我了,看到孩子出世之後,你會說讓我看著孩子過完滿月,之後是周歲,是學步,再慢慢長大**,直到他成家立業。初顏,捨不得的借口是隨處可尋的,但是我真的撐不了那麼久了。」
「阿容。」
姬指月低低的喚了一聲,眼底的哀思流溢,她握緊了他的雙手沉默著,眼淚一滴滴的落下,在血水裡激起一圈一圈小小的漣漪。
「初顏,哭是沒有用的。」爾容嘆息,勉強揚起角淡淡的笑:「你知道身體腐爛的滋味是我真的死去,於我來說也算是解脫,對你又何嘗不是。」
姬指月抿了嘴無聲的哭泣,半晌才點點頭,道:「我知道。」
「所以,陪著我吧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時候了。」爾容輕聲道來,墨色眼睛中是一片沉沉的死一樣的暗色,只有偶爾痛意來襲時才會有些許波動。
姬指月擦了擦眼淚,勉強忍著不哭,低頭笑著看他,那笑容卻比哭泣更加凄涼。
房間的大門緊緊的關著,愈加愈濃烈的墨蘭香味自門縫裡流溢出來,
幾乎瀰漫了整座府邸。
府里的人隱隱都有種不祥的預感,老爺子老太太與姬宜然兄妹都在游廊下立著,大夫們也侯在院子里到了爾容該要用藥的時候,姬挽月便親自上去敲門,每次卻都被姬指月給回絕了。
姬宜然與老爺子老太太也親自上陣,卻也都是毫不留情的被回絕了。
眾人在院子里一直等到天黑,廊下的冷風刺骨,卻是沒有什麼人有離開的意思。
平時的時候,姬指月比任何人都要緊張爾容用藥,今日卻是如此,不得不讓人心生惑而是可怕的預感。
一直等到將近,房門才被無聲的打開了。
房間里沒有點燈,一片無的漆黑之中,唯有幾縷淡薄的月光漏進來,房間里憧憧如有鬼影在流竄,濃烈的幾乎讓人作嘔的墨蘭香味攜著血腥味,鋪天蓋地的迎面而來。
眾人待了片刻,才見姬指月扶著大門走出來,渾身上下淌著血水,原本素色的衣裙被染成了鮮紅色同嫁衣一般在月光下閃爍著妖冶的光芒,她慢慢轉過頭來,臉上也沾滿了血跡跡之下的臉色卻煞白如紙。
她走到游上,低頭看了看院子里的眾人微笑了一笑,輕輕嘆息著道:「夜風很涼們都還在呀。」
眾人看著她的眼神都十分的驚悚,彷彿是看見了從地獄深處血海中爬上來的修羅一般偏她的神色卻是出奇的平靜,眾人又驚又,一時間都是不知如何開口說話。
姬指月低頭看了看:己的樣子,又見身後有條鮮紅色的血跡從房間里拖到游廊上,笑笑道:「我的樣子可是嚇著你們了?」
「這是他的血呀,么好怕的。」她搖著頭輕聲感嘆道。
姬挽月在大袖下略握緊了拳,轉身端起一碗溫在爐上的葯,上前幾步道:「這葯已是溫了許久,他今日一次葯都沒有服過,快將葯端進去罷。」
姬指月卻搖了搖頭,輕聲道:「不用了,以後都不用煎藥了。」她轉頭環視著院子里的大夫們,道:「你們都散了吧。」
姬挽月愕然,心上的不祥預感突兀的湧上來,她轉頭看了看姬宜然與老爺子老太太,見他們都是開始低頭嘆氣,忍不住訥訥的道:「都不用煎藥了?」
大夫們都散去了,庭院里只剩他們幾人站著。
「是呢,他不會再喝葯了。」姬指月緩緩走下游廊,站在她面前笑了笑,道:「其實你們早已預料到了吧,只是不敢確認而已。」
「指月……」姬挽月低呼著伸手去挽住她的手臂。
姬指月卻向後退了一步,道:「不必擔心我會受不住,這樣的結局我早在心裡做好了準備,能陪著他走到今天,我已是很滿足了。」
老太太在一旁嘆息著道:「沒想到費了那麼大了精神將蠱移到他身上,還是逃不出這樣的結果。」
老爺子皺了眉頭,壓抑著怒氣道:「聽說是元家那什麼後人下的蠱?丫頭你告訴阿公那人在何處,阿公去給你報仇,你要他變成什麼樣阿公都給你帶回來。」
姬指月搖了搖頭,道:「阿公,明年的這個時候教我習武可好,我想親自去報仇。」
老爺子有些愕然的看看她的神色,見她的神色不像是玩笑,略沉了臉低頭思索。
「四妹妹,若是難受你便哭出來罷,憋著會憋壞的。」姬宜然瞧著她一臉平靜的神色,忍不住道。
姬指月卻笑了笑,道:「再哭他也不會再活過來,又有何意,他從來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今後我也要與他一樣。」
她站在廊下,身上裹著厚厚的狐毛大裘,庭院里點著昏黃色的燈,照的她滿身血紅滿臉煞白,似乎有些什麼不一樣的東西開始在她的身體里萌芽生長了,她身上清柔檢默的氣息正在逐漸消散,轉而卻有一股冷的孤獨感瀰漫上來。
姬挽月沉默了半晌,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不解的低聲問道:「為何要一年之後才讓老太爺教你習武?」
姬指月轉頭看了看黑洞洞的房間,眉眼間有溫柔的氣韻流轉著,她將染了血水的雙手放在小腹上,低頭輕聲道:「因為我要先將孩子生下來。」
「孩子?!」
幾個人的聲音都是十分驚愕,他們異口同聲的驚呼起來,不約而同的轉頭去看她雙手捂著的小腹。
姬指月點點頭,凄涼又溫和的笑意浮起,道:「我和他的孩子。」
幾個人不由自主的都是轉頭去看漆黑無光的房間,月光照在門口,隱約可以看見房間里那口巨大的石棺,濃烈的血腥味不斷的噴涌而出。
他是什麼樣的狀況他們都知道,這樣的狀況下,她竟然有了孩子,簡直無法想象會生這樣的事。
姬挽月的臉色有些白,低聲道:「既然有了身孕,那你便該多保重一些,眼下已是很晚了,我陪你一起回房去如何?」
姬指月低著頭不說話。
姬宜然搖頭嘆息,「你回去好好睡一覺罷,這麼些天都不曾好好睡過了,再如此下去可是不行,我在這裡替你陪著他,可好?」
姬指月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卻轉身又上了游廊,她在他們驚異目光里關上房門,才走回來輕聲道:「多謝二哥哥。」
她在靜默寒冷的夜風中裹緊了大裘,大裘上滿是濕漉漉的血水,被寒風一吹幾乎要凍成冰凌,絲毫沒有溫暖可言,她卻沒有知覺似的越揪緊了胸口的狐毛,幾滴血水被她擰的濺在地上。
她與外祖夫婦道別,轉頭對姬挽月道:「走吧。」然後便邁開腳步朝院子外面走去。
院里院外都是一片無光的漆黑夜色,墨蘭香味四處飄散開來,她行走在黑夜裡,背影竟有些與爾容相似的孤峭之感。
姬挽月被寒風吹久了凍的有些僵硬,一時間邁不開步,轉身才走了不過幾步,卻驚恐的見走在前面的姬指月忽然軟軟的倒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