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 萬事了了成寂寥
都金陵城的春末似乎比臨安更清冷一些,就連陽光提不起精神。
黃昏時分,涼風漸起,倒映著橙色的夕陽,未央湖上波光水色粼粼,那綿長悠遠的玉橋似乎也隨著水中的夕陽一起蕩漾著。
姬弗然立在玉橋上,身前身後都是一片浩淼的湖水,白衣涼風卷地起,他抬頭望著漸漸西沉的夕陽,琥珀色的眼睛中淡漠的沒有絲毫神情。
對著這樣一片夕色水景,他想要吹一曲長蕭,腰上卻早已沒了蕭。
有人沿著玉橋朝他走來,近了,那武者打扮的人行了個禮,道:「公子,那邊的事已然是了了。」
姬弗然淡淡的了點頭,依舊望著夕陽不語。
來者不曾說明是何處的了了,他卻分明知道他說的是何事。
臨安的春末;必是比金陵更溫暖罷,那墨蘭的香味該更誘人罷,她臉上的笑容也該更燦爛了罷。
事已然是了了。
是了了。
真地了了。
他心裡空蕩蕩地。似乎晚風吹了進來。微微有些涼。
他下眼瞼。忽然道:「頒布告示。三日之後我要登基。」
來者一驚。幾以為自己聽到地只是一陣風聲。他獃獃地愣了片刻。轉眼卻見那一抹淡如行雲地身影已是遠在幾步之外。
「公子。」他想還有一事揚聲喚道。
「還有何事?」姬弗然在原地站住。卻未轉過身來。
來者鼓起勇氣,將腹中早已打好的草稿竹筒倒豆似的倒出來,「元公子在半個時辰前離宮了,他是一個人走的的時候吩咐我將這東西交給公子。」
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猶豫著是不是該走過去交給姬弗然,一陣冷風捲來,他手上的信卻驟然失去了蹤影。
姬弗然展開信看了一眼,淡淡的笑了一笑,放開手指,任它被冷風吹走。
薄薄的信紙飄在湖面上,慢慢的飄到來者面前,紙上的墨跡被湖水暈染開來,來者低著頭楚的看到那上面的幾個大字。
「相見不如相忘。」
他隱隱的覺得心中一陣無法言傳的刺痛,獃獃的看著那張信紙悠悠然沉到湖底,再抬頭時,眼前唯有玉橋綿長夕色沉沉白色的身影早已是離開。
姬弗然不急不慢的行走在宮中,朝著內廷的方向而去。
他雖是在宮中住了半年多每日都只在外朝起居處理事務,從不曾踏足過內廷,也不允許任何人跨進內廷一步。
眼下,卻是再也不必如此了。
他經過昭陽殿,一株老杏顫巍巍的伸出一枝尚未凋謝的杏花,他記得(得那一年的夜宴,記得昭陽殿的杏總是開的特別晚。
一路經過無數宮殿終於到了昭華宮,他推開宮門面便聞到一陣淡淡的薔薇花香。
昭華宮一如既往的華貴精緻,猶如一個對自己的姿色十分有把握的女人和而平靜的接待著來訪的每一位故人或是客人。
庭院里的薔薇花架上爬滿了薔薇花,淺碧濃綠的枝葉爬上了一旁的牆頭,幾僂柔軟的花須垂下來,連著尚未完全開放的花苞在晚風中搖曳。
清雅的墨蘭香味似乎尚未完全消散,這裡到處瀰漫著他們曾經生活過的氣息,鈍鈍的挫傷著他已然麻木了的神經。
他走上游廊,沿著長廊一路走下去,淡漠卻細緻的經過每一個房間,彷彿在尋找著誰遺失在這裡的靈魂。
走到寢殿門口時,他聽到微弱的嗚咽聲自廊下傳來。
這是人還是鬼,或者,是別的什麼尚未可知的奇異物種?
幾個月無人打理,廊下已是生了雜草,他拂開叢生的亂草,見一頭渾身雪白的小獸正滿臉戒備的看著他。
這是一隻珍貴的雪狐,渾身上下雪白如銀,唯有一雙墨黑色如水晶一般的眼睛鑲嵌在白色的皮毛之中,觀之如妖。
他也還記得,這是她曾養過一段時間的小雪狐,想來是離開的時候沒有帶走,不知它無人照料怎麼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
他踩倒亂草朝著小雪狐走去,既然她不在了,他收下她曾養過的寵物也是不錯。
小雪狐卻是躬起背脊,呲牙咧嘴的朝他示威,喉下低低的吠著,張牙舞爪的不願意讓他靠近。
他在原地站住,看到它身下竟還有一團髒兮兮的皮毛。
那團皮毛上沾染了血污塵土,卻仍是可以輕易的分辨出,原本也該是雪白的顏色,只是早已失了本色而已。
他自然也不會忘記,她曾養過一隻叫昂昂的小白狗,養的時間比雪狐更長久。
他走近幾步,小雪狐暴怒起來,
的嘶吼著,卻被他輕易的拎著頸上的皮毛提了起
被它掩在身下的小狗屍體完全顯露出來,他看到那尚未完全腐爛的屍體被啃掉了一大塊,歪著的脖子上還有鋒利的齒印。
昂昂生前將小雪狐當做夥伴一般嬉戲,卻不曾想會死在它的嘴下,連屍體都被它啃噬的不成樣子。
姬弗然低頭看著小雪狐,手上的力道逐漸重起來,小雪狐哀鳴連連,輕微的「咯吱」一聲響,它卻軟軟的歪下了腦袋,再也不會吼叫。
「妖孽。」
他將小雪狐隨在昂昂的屍體上,轉身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昭華宮。
夕陽逐漸的沉了下去,他到蘭陵宮時,天色已將近半黑。
蘭陵宮還是片荒蕪凄涼的模樣,因為久疏於打理,就連吹過的風都比別的宮殿要更加的清冷。
他經過飛陽殿,在門前的默立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有走進去,而是轉身走上了右邊的小徑。
信殿森然如昔,始終是蘭陵宮中最陰冷可怖的所在。
眼下不過是落時分,這座華麗衰敗的宮殿卻已是顯露出了它獨特的森寒氣息,腐朽陰森的味道流溢,重重殿閣在幽暗的夕色下憧憧如鬼影四竄。
姬弗然行在信陽殿上,卻如同回到母親的懷抱中一樣的自然,殿上唯有風聲呼嘯,偶爾的「啪嗒」聲,是他踩到了腐爛在地里的花架殘骸。
他沿著游廊走上大殿,淡淡的環視著滿殿的凌亂狼藉。
他記得這個地方,這裡有著他最慘痛的經歷之一,他的人生便是在這裡開始的,也是在這裡註定了結局。
他走進大殿,在滿是灰塵的凌亂布幔堆中撿起那件外袍,外袍上的血跡斑斑,雖早已乾涸了,卻依舊殘留著那時的腥風血雨。
「母親……」
他輕輕的呻吟著,緩緩的跪在二十多年前的塵土之中,將滿是血跡的腐朽外袍貼在臉上,無言的閉上了琥珀色的眼睛。
殿上的氣息似乎變的溫柔起來,風聲呼嘯,卻是未有鬼影嘶叫。
他抱著外袍走到庭院中來,暮色已然降臨,一片深藍的夜空之上,一彎柳眉月妖冶的懸挂著。
他靜靜的行走在庭院里,彷彿穿過了自己的墳墓,冷風吹起他的衣裾大袖,滿院子的花木簌簌作響,像是有人在溫柔的說話。
他環視著庭院里的花木,慘淡的月光之下,有什麼東西在草叢中熒熒閃亮。
拂在雜亂的長草,竟有一枚翠綠色的淚滴玉墜卧在泥土之上,散著碧色森森的冰冷光澤。
他拾起玉墜按在心口,輕聲嘆息,「母親……」
冷風平地起,森森然吹起二十年前的腐朽氣息,庭院里的花木似乎在哭泣,又似乎在嘆息,他看著月光,哀思流溢。
在慘白如銀的清冷月光下,他沿著來時路往回走,一路緩緩的走到修德殿。
修德殿的正殿也已是有許久不曾有人來過,他每日只在偏殿處理政事,似乎是在刻意的迴避著什麼。
推門進殿,點燃燭火,漸漸的照亮了滿殿的清寒幽暗。
修德殿依舊是以往的模樣,簡單莊重的幾樣擺設,每一處角落都清晰可見,巨大的琉璃屏風立在案后,傲然面對著每一位來者。
名為月破的華麗屏風經歷了東朝三百年余年的風雨,漸漸的顯出了殘敗的模樣。
別人不知道他在迴避什麼,他卻是十分的清楚,他是在害怕,害怕會在月破的背後看見自己的模樣。
月破的正面依然是清冷的月夜破敵之景,記錄著三百年前的壯烈歷史。
他執著燭火慢慢的走近它,垂著眼瞼繞到它的背後,見落了一地深藍色的琉璃,略被腳尖一碰便破裂開來,碎成更加細小的碎片。
默默的垂立了片刻,他抬起頭來,卻見月破的背面只是一片沉沉的墨色。
他怔怔的看了片刻,忽然苦笑起來。
這世上本無十足準確的預言,又怎麼會有人在三百年前便預示到了今日的局面,還將那預言鑲嵌在屏風上。
這不過是虛妄的一句警示而已呀,是高祖夫婦善意的提醒著後世子孫勤為政事而已呀。
世上最古是人心,最善變的也是人心。
他從月破後走出來,舉高手上的燭台照亮了昏暗的大殿。
從今以後,東朝便是真正的不復存在了,爾容雖是視天下為戲,他卻不得不肩負起這沉重的負擔。
他是真正的,得了天下,失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