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風前月下愁不少
姬伯兮的聲音低沉,隱隱帶上了絲絲腐朽之氣:「夫人可曾後悔嫁入姬家,假如夫人當年入的不是姬家,而是別的士族世家,想必會過的快活許多。」
身後的女聲同樣低沉,卻十分柔和:「假如當年入的是別家,也許會過的比現在舒心,卻不會有機會與老爺相識。是以,希昕從不曾後悔。」
希昕是袁夫人的閨名,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被人提起。
尋常夫妻之間也有誠摯雋久的情感長流,不同於兄長嫂子之間轟轟烈烈傳奇一般的愛情,姬伯兮與袁希昕之間的感情建立在瑣碎的日常生活點滴之上,娟細綿遠如細水長流,雖然平淡卻意味深遠,勝在長久。
似乎是十分滿意又十分悵然,姬伯兮長長嘆息,道:「最近常感到精力不如從前,對許多事情也漸漸力不從心,昨晚夢到矜薔,她只有一個頭,長長的頭披散著,說是放不下弗兒回來看看。都已經過了二十多年,我總還是常會想起矜薔死時的模樣,不知……」
接下來的話語隱在了長長的嘆息中。
矜薔是姬伯兮第一個妻子的閨名,琅琊王氏家主之女,姬弗然的生母,如今已鮮少會有人提起。
二十多年前,她與妹妹吟薇一起,曾經是帝都里最負盛名的姐妹花,美若薔薇。
此刻,她的名字在日漸西沉的暮色里被提起,像是一朵墨色矜持的薔薇綻放,幽幽然散著陰鬱森然的香氣。
「不知不覺就過了這麼多年,我也老了,不知道還能維持幾年現下的局面。尋常世家之中,十幾歲的公子便該幫著父輩處理事務,只是我們家……」姬伯兮又是長長嘆息,「弗然自然不必說了,宜然又不長進,思然倒還好,卻又不是嫡出,下面的幾個就更不成氣候了,天天只知道玩樂。夫人,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袁夫人沉默片刻后道:「假若天道真是如此,結局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但是至少在過程里可以多做一些事。在希昕看來,有時候過程遠比結局重要。」
嫁入姬家后不久,她就開始參與姬家最核心的機密,原本單純驕傲的世家貴女的狹窄視野逐漸擴大。
知道的事越多,參與的越多,她就越覺得,最重要的應該是過程,而不是結局。
默然而笑,姬伯兮起身,拉起袁夫人往後堂走去。
袁夫人惑然問道:「老爺要往何處去?」
「書房。」
姬伯兮回頭笑道,袁夫人覺得自己恍惚見到了二十年前俊秀溫文的姬家二公子,他笑著道:「夫人不是說重要的是過程嗎,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一起繼續努力吧,指月都知道寫奏摺,我這做叔叔的總不能輸給侄女。」
袁夫人不自覺的跟著他一起笑了,兩人攜手穿過大堂前院,往書房走去。
一路上,見到他們的人,不管是侍還是家中小輩,都驚異的看著他們的家主夫婦,笑容純然,攜手而行,像是突然回到了許多年前的年輕時候。
此刻的日光已經完全消沉了,只余最後一抹絢爛耀眼的血色夕陽在天外做著最後的掙扎,深藍色的天空中有厚重的雲層浮沉翻卷。
東朝天楚二年的雨季,似乎即將要來臨。
帝都中的人,都不約而同的仰著頭看天空,如是想到。
仍在外面的行人紛紛加緊了腳步,趕在大雨降落之前回家。
雨季來臨前的黃昏。
姬伯兮夫婦攜手往書房走去;姬宜然在自己房間里冥神苦思,晚上到底要不要爬牆逃出去;與姬宜然相隔不遠的,是他長兄的院落,此刻空無一人,滿院子的侍正在愁;姬指月坐在書案前凝神疾筆書寫;爾容與楚妃在咸碧宮中低聲交談;長公主在重章殿里脾氣,砸爛了一整套珍貴的玉器,然後丟下一宮瑟瑟抖的宮人,自顧自的去找小白玩了。
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也許正有陰謀悄然滋生。
次日的清晨在一片霧氣迷濛中悄然來臨。
沒有人們預想當中的大雨,帝都被裹在濃重的乳白色大霧裡,濃的化不開的大霧瀰漫了帝都的每一個角落。
霧氣無聲的滲透到修德殿里,點點滴滴氤氳泛濫。
修德殿里的氣氛有些異然。
今日早朝時,三位閣老手持白玉箸,腰間配著先皇御賜的金牌,神情凜然,大有準備直言死諫的模樣。
除了這三位老大人,朝上的許多大臣也手持奏章,神情閃爍,準備群起而和之。
細細看去,這些大臣們大多出自幾個月前進宮的貴女們的家族,想要借著老古板們的酸氣攻擊皇帝的寵妃。
閣老們抖動著長滿花白鬍子的下顎,才說了沒幾句,就有小太監跑上殿來,給御座上的皇帝遞上一份奏章。
御座上的少年帝王臉色雪白,神情波瀾不起,墨色的眼睛環視過下面居心各異的大臣們,他伸手接過小太監遞上來的奏章低頭看。
片刻后,少年帝王輕笑出聲,將奏章遞還給小太監,吩咐道:「念念吧。」
大臣們面面相覷。
本朝的宮妃有權利給皇帝上書寫奏摺,這份奏章便是出自後宮,出自昭華宮,由昭華宮主人親手寫成。
奏章寫的情意真摯娟秀,口吻謙恭有禮。
大致意思是說自己身為宮妃,理當恪守本分遵循禮教之道,不該隨皇帝私自出宮,更不該驚動大臣們為此勞神,而應該勸戒皇帝打消不恰當的念頭,在宮中安分守己做個勤勞處理政事的好皇帝,這是身為宮妃的職責之一。不過,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她也不會為自己的過錯找什麼借口掩飾,她願意為了自己犯下的過錯閉門思過一個月,罰奉半年。假如各位大臣覺得這樣不夠的話,那就多加點責罰好了,她會一一甘心領受的。
小太監念完后將奏章呈放在御案之上,默然退回原處站立。
玄黑色帝王袞服的少年皇帝伸手在奏章上無意識的敲打,清雅從容的聲音彷彿從天外而來,道:「諸位可都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