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出了什麼事情?」洛格摟著落雲,移到窗前喝問。
漸聽到腳步聲近,有侍從報道:「震平大將軍梅儒之夫人求見殿下。」
洛格訝道:「舅母?」
話音未落,梅夫人已到庭前,髮鬢皆濕,撲上來哭倒在地:「殿下…..殿下…..…….」
落雲見到旁人,早不好意思掙出洛格懷中。
梅夫人出身世家,從來富貴泰然,毫無隨便之態,今日居然儀態大失,叫洛格大為吃驚。
「舅母快請起,出了什麼事?」洛格忙傾前扶梅夫人,身邊的宮女也紛紛上前侍侯。
梅夫人卻不肯起來,雙手死死摳著庭前的黃土,一向悉心保養的指甲內儘是臟土,因為用力太甚,指甲內已經滲出鮮血。
洛格心裡一寒,知道梅家必定出事,強自鎮定道:「舅母有話,慢慢說給我聽。」
梅夫人抬頭望向洛格,雙眼又紅又腫,眼中滿是淚水,張唇似乎要說什麼,卻顫抖雙唇半天說不出來。
洛格正著急,落雲指著角落裡的梅家侍女道:「梅夫人心中悲切說不出話,你說。」
那侍女是隨梅夫人一道入亮宮的,梅夫人跪倒在洛格面前,她也跪在一邊垂首痛哭,聽到落雲問話,啜泣著抹了眼淚:「梅朵小姐……梅朵小姐……..死了。」
「什麼?」洛格大驚道。才嫁到穆家,應是良辰美景,怎麼就死了?暗自冷靜,又問:「怎麼死的?」
「…….自盡……..」
梅夫人早忍不住,對著蒼天哭道:「梅朵啊!我的女兒……..。」聲聲斷人肝腸。侍女也垂淚不言。
洛格眼睛也紅了一圈,扶起梅夫人道:「舅母不要傷心太甚,先在亮宮中休息一下。我先去看看外公外婆。」對落雲道:「好好照看舅母。」
落雲點頭稱是,又拉著洛格的衣袖悄道:「事情不對勁,殿下小心。」
洛格咬著牙:「我知道。這裡面少不了穆家的干係。」臨出亮宮,又返幾步對落雲道:「這事不必讓雲霄知道,免得他心煩。」領了侍從,快馬加鞭向梅家趕去。
剛到梅家大門,已聽見裡面哭聲震天。
洛格三步作兩步進了大廳,一眼望去,廳中眾人都在低頭掉淚。梅國丈與梅老夫人坐在上首,臉色慘白,發間白絲顫動。
一張上好的床板橫在廳中,放置其上的,竟然就是剛出嫁的梅朵。
洛格輕輕走上前,細看梅朵。
梅朵頸中一道殷紅淤痕,身上穿著未嫁時最喜歡的綠衣,雙目緊閉,似有說不出的悲苦辛酸。
洛格與這表妹從小玩耍,視如親妹。今日見梅朵靜靜躺在那裡,面容恍如生時,怎能不悲傷?伸手輕輕掠掠她耳邊的柔發,眼淚已滴了兩滴。
洛格走到梅國丈身前安慰道:「外公外婆請保重身體。洛格立即派人將舅舅叫回來。」又咬牙道:「穆家欺人太甚,剛剛嫁過去的女孩,受了什麼委屈,要尋短見!我這就去穆家,看他們怎麼交代!」說著就要領人到穆家討個公道。
梅國丈忙喚道:「不可!」拉著洛格痛心道:「殿下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洛格停下腳步問:「為何?」
「穆家早有準備,殿下此去,必定會被擒住,送到王面前告殿下私闖大臣府邸,行為不規。」
「那正好,請父王公斷,御賜姻緣,怎麼逼死了新娘?」
「殿下…….」梅國丈長嘆一聲,似有話說不出口,思慮再三,對洛格道:「殿下請聽我說……」
洛格傾前附耳。
梅國丈輕嘆:「梅朵出嫁一月,卻被穆家發現腹中有三個月的身孕。穆家大怒,說她辱沒穆家,要趕她回來。這孩子想不開……..」
梅老夫人在旁哭道:「何必想不開,我們梅家還怕別人說閑話不成?回來不就好了,偏偏走這條路….」
洛格心頭一冰,奇道:「梅朵雖然頑皮,但甚守禮節,怎麼會有三月身孕?會不會是誣賴?」
「我們已請醫師驗過梅朵遺體,確有其事。若是誣賴,我們怎會只坐在這裡垂淚,早剷平了那穆家!」
洛格一呆,徐徐道:「確有其事…….那孩子父親是誰?」
梅國丈頹然道:「不知道,這種事情,叫我如何去查?」
梅家哀歌便地,洛格強振精神打理,叫人將梅夫人從亮宮送回梅家,又派人快馬遞信,將事情告訴舅舅。
四處亂鬨哄,眾人痛哭無心理事。事務繁雜,洛格雖然身體強壯,悲憤外加費神,也是疲倦不堪。事情處理停當,天已經大黑,洛格這才拜別外公外婆,回到亮宮。
落雲眼睛紅腫,在亮宮門外迎了洛格,道:「十三殿下已經睡了,我們什麼都沒說。」
洛格脫了外衣,入裡間,見雲霄熟睡在床,氣色甚好。憋了一天的心似乎鬆散一些,戀戀不捨凝視雲霄睡顏片刻,出到外間對落雲道:「今天隨舅母一起進宮的,是梅朵的貼身侍女。我派人傳口信叫你把她留下,你可留了?」
落雲道:「人已經留下了,在對面的小耳房裡等著。殿下留她做什麼?」
「叫她來,我有事問她。」
「這麼晚了,殿下忙了一天,我看殿下臉色也不好,還是明天再問吧。」落雲說著,又端一碗熱湯送到洛格唇前,勸道:「喝點湯吧。」
洛格一點胃口也沒有,見落雲眼中關切之意,不忍她擔心,就著她的手低頭啜一口湯,道:「我有話要問她。梅朵死了,我不問出個究竟,怎麼睡得著?」
落雲知道洛格脾氣,只好呼人將那侍女叫來。
不多時,那侍女來到外間,跪下拜見洛格。
洛格靠在涼藤椅上,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殿下,柔兒。」
「好名字…….」洛格點頭,不語片刻,方問:「柔兒,你知道你家小姐為什麼自盡?」
柔兒一聽「自盡」兩字,眼圈一紅,眼淚又開始一滴滴地掉,卻不開口說話。
洛格冷冷道:「梅朵為什麼自盡,我們都知道,這原因說不出口,辱沒了梅朵的聲譽。可是我要問你,梅朵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你說!」
落雲身在亮宮,並不知道事情經過,聽見洛格說出「肚子里的孩子」,吃了一驚,暗想這是梅家家醜,不宜參與,站起身要往裡間走,卻被洛格拉住。
洛格道:「不須避嫌。落雲,你坐在我身邊。我心裡煩躁,你坐在這,我心裡好受些。」咋逢哀事,洛格聰明之至,知道穆家對梅家出手,大變將至。他雖然老成,畢竟年輕,聲調中已帶了焦慮悲傷。
落雲聽了,感動莫明,端端正正坐下來,守在洛格身旁。
「誰的孩子?」洛格輕道:「梅朵大家閨秀,不輕出家門,就算出門,你也一定跟隨在側。你一定知道。」聲音雖輕,話語中卻說不出的威嚴恫嚇。
柔兒軟倒在地,哭道:「是小姐不讓我說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他說了要向小姐提親的,後來也果然…….」柔兒抹著眼淚,哭得收不住聲:「果然是…….」
洛格一字一頓道:「果然,果然是穆家的少爺。」
「是,除了穆家少爺,梅朵小姐再沒有把他人放在心上。兩次出外看燈火會,都是………」
洛格證實心中所想,神色一悲,收拾心情再問:「柔兒,你肯定除了穆家那人,再沒有其他人?」
柔兒又羞又急,抬頭道:「殿下,梅朵小姐真心真意,怎麼會還有他人?」話說完才想起洛格身份,害怕起來,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洛格也不怪她,自言自語道:「真心真意?把自己真心真意給了一條豺狼,唉,梅朵梅朵,你好傻。」對柔兒揮手道:「你下去吧。我問完了。」
柔兒退下,洛格怔怔坐了半晌,回頭見落雲也陪坐在一邊。
洛格輕道:「穆家少爺勾引梅朵,引誘成孕,再請父王賜婚。一月後,以梅朵身懷三月孕的罪名誣賴梅家,逼死梅朵。」洛格想到梅朵臉上辛酸無處可訴的樣子,痛心閉目道:「梅朵梅朵,你死得好冤!穆香妃,你的計好毒!」
落雲蹙眉道:「既是被冤枉,梅朵小姐為何尋死?到王前告穆家玩弄詭計不行么?」
「三月身孕的確不假,如何辯解?婚前已私通,王怎麼會信梅朵的話?況且…….若是辯解得了,那穆家便犯了死罪,梅朵深愛其夫,寧願身死,不願害他。心知其險惡而口不能言,真是天衣無縫。」
落雲暗嘆梅朵痴情,又惜她可憐,斜眼悄悄看洛格挺拔身形,心道:若有人要我害殿下,我也是寧願身死,不願害他的。
落雲拭去眼角淚兒,道:「梅朵小姐從不理會政事,穆家何苦如此害她。」
洛格轉身強笑:「你也是個不理會政事的,這事情和你說不清楚,講了只惹你擔心。還是早點去睡吧。」
夜風串入屋中,火燭搖晃幾下,又穩住了。
落雲站起來道:「殿下也累了,落雲侍侯殿下睡下吧。」說罷服侍洛格梳洗更衣。
洛格進到裡間,伏下身去端詳雲霄容顏,他心裡愁苦,想到宮中爭端不斷,如果失利,怕連雲霄也無法保全,不由輕輕喚道:「雲霄,雲霄……」
雲霄睡得迷迷糊糊,聽到洛格呼喚,微微一動,又側臉睡去。
洛格伸手撫摸雲霄嫩指,悄悄上床,伸臂抱著雲霄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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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家大變,雲霄全然不知。第二日醒來,洛格又不在身邊,雲霄想問,又怕落雲笑話,便忍住不問。
吃過早飯,雲霄獨自到小院中。
如今這小院除了雲霄,其他人都不得進來。雲霄也大了膽子,將書卷攜到草地上來。
雲霄已很少寫這文集,他反愛將從前的文章一篇篇重看。邊看邊笑,似乎現在方知道自己當年是何等怯弱何等痴傻,又感嘆幸虧有蘇麗兒,否則人生孤寂如何能度?
……………..蘇麗兒,你有哥哥嗎?我有很多個,我有一個大王兄,他好壞好壞,你可千萬莫要遇見他………..
雲霄看到當日兒語,掩卷而笑。
蘇麗兒,其實大王兄也不算很壞,你現在若是遇見他,一定不會討厭他。落雲姐姐便很喜歡大王兄。
雲霄又翻後面文章,其中幾篇,是搬到亮宮前寫的。他當時快到十五,已經略懂情事,整個世界被封閉在冬庭,所有的感情也就只給了蘇麗兒。
………….蘇麗兒,你對我那麼好,我好喜歡你。你也喜歡雲霄嗎?莫要喜歡別的男孩,他們都會欺負你,只有我對你好。我一定對你真正的好,真正的好………..
雲霄又笑,那時候還不知道怎樣才對一個人好,只會反覆說「真正的好」「真正的好」,真正的好應該是怎麼樣的?雲霄仰躺在草地上閉上眼。
真正的好-------應該象大王兄對我那樣吧。雖然霸道一點……….
隨手再翻一篇,剛好是搬到亮宮前一晚所寫的--------------………….蘇麗兒,大王兄要逼我搬到亮宮去,你莫擔心,我一點也不怕。反正我不理會他。大王兄和那些侍從、宮女沒什麼不同,我心裡只覺得你和他們不同的,其他人我都不理會…………
雲霄翻動著書卷再笑。他站起身,將書卷珍重地藏回原處。這個地方,藏著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朋友。
他曾經以為這會是唯一的朋友,現在………他已經有了洛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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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國丈傷痛過度,加之抑鬱悲憤,第二天就病倒了。洛格凌晨接報,悄悄離開熟睡的雲霄,急奔梅家看望。
與此同時,穆香妃也在穆香宮中流著眼淚。
「請王為我穆家做主!」穆香妃哭得梨花帶雨:「出了這樣丟人的事情,叫我穆家有何面目見朝中百官?」
若演也是心中焦煩,好言勸道:「愛妃何必如此,是梅家那女孩有失清白,與穆家無關,與愛妃更無關。」
「怎會與我無關?」穆香妃面帶愁容,越發楚楚可憐:「是小妃請王賜婚,如今梅家小姐尋死,大王子如何肯饒小妃?」
「洛格懂得道理,定不會對你無禮。」
「大王子英明,小妃知道。就怕梅家的人挑唆。況且…….」穆香妃欲言又止,擔憂不已:「梅朵父親梅儒是震平大將軍,軍權在握,不會為女兒報仇?」
若演哼道:「怕什麼?難道他敢造反?」
「梅家受王重恩,定不會造反,但對穆家眾人,只怕………」穆香妃眼中水光盈盈,跪倒求道:「求王保全小妃家人,此事是小妃之錯,不自量想梅穆兩家成友好之親,致有今日大禍。小妃願一死償過。」說罷連連磕頭,碰地有聲。
若演見穆香妃情切,大為心疼,連忙扶起道:「愛妃何苦?難道不信本王?」沉眉思慮片刻,道:「洛格知禮,不會為難你。至於梅儒……..他新喪愛女,心頭悲傷,本王將他調離南疆,回家處理喪事,以慰梅國丈。他手中暫不統領大軍,愛妃可安心一點?」
穆香妃垂首偎依在若演懷中,輕道:「王為小妃至此,小妃心甚感動。但梅將軍統領南疆大軍,一旦離開,三軍無帥,可怎麼好?」
「震庭將軍穆敘目前在南疆練軍,可以叫他接替統領大軍。」
穆香妃低眉道:「我哥哥接掌梅將軍帥印,恐怕惹人非議。」
若演哈哈笑道:「本王的王令,誰敢非議?就這樣吧。」對穆香妃憐愛道:「愛妃,現在安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