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言麗生偷瞄邢靖宇一眼,不知怎麼回答。一直以來,她從沒告訴妹妹,她在外頭是怎麼掙銀兩回來的。
妹妹是她唯一的寶貝,她自己不得不做些低三下四的騙人勾當,至少要讓妹妹能無憂無慮的好好過日子,絕不讓妹妹吃一點苦。
「對了,姐姐,你這身打扮做啥?不是說一太早就要去做什麼小買賣,怎麼會躲在這巷子里呀?」
少女天真童言,卻是個一針見血的現實問題。
「沒……沒什麼。」言麗生愈說愈心虛,只是拉著妹妹言晏君追問:「他們現在人在哪?」
「在賭坊里。可姐姐,你若要現在過去,銀兩備齊了嗎?」
言麗生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拳。
她手邊連一錠碎銀部沒有,遑論是那麼大的數目?可是,就算沒有東西,她還是得硬著頭皮去呀。
「不然……不然的話,他們說了,就是讓咱們姐妹兩人點頭,去王麻子開的青樓工作抵債,只有這條路可走。」
一向乖乖在家待苦的言晏君,努力的想破腦袋,將來人的話一五一十轉述給姐姐聽,還傻傻笑著問:
「對了,去青樓是做啥工作?」
「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去那兒的,」
拉過妹妹抱在懷中,言麗生下了決心。就算救不了自己,至少也絕不會讓妹妹受到一丁點兒傷害。
「一切有我在,你先回家收拾包袱,然後立刻出發回江南老家投靠大伯。」
得讓妹妹早點逃走才行,否則賭坊發現她們根本沒錢贖人,一定會把妹妹抓走的。在此之前,她能拖多久是多久。
「姐姐?」
言晏君一臉莫名其妙。「我從來沒有一個人旅行過啊?」
「不成也得成。」爹爹……老是闖禍的爹爹,就由她來陪著吧。只是……
言麗生渾身忽起戰慄,她不知道能否用騙,騙過那些賭坊的人,可她也僅會這招。
萬一失敗了,爹爹救不回來,那她……該怎麼辦?
「你爹欠了多少賭債?」始終待在她身旁,將她們姐妹一切對話場景,完完全全納入眼中的邢靖宇,突然開了口。
他從不好多管閑事,尤其是這種咎由自取的結果。女兒是騙子,爹大概也不是什麼好人。
但……就看在她對她妹妹愛護有加的手足情分,看在為了救她爹才出來行騙的孝心上,他無法坐視不管。
她不是全然為了一己之私,只是錯用了方法討生活。既然她不是一無可取的卑劣女子,會招惹上他……是緣分吧?
「還欠二十兩,是昨天遲還一日多生出來的利息。」有人問,言晏君就答,毫無心機與隱瞞。
「晏兒,別嘴碎跟他羅唆!」她起身,就要拉著妹妹離開。心急的忘了他們之間還有一大堆問題沒有解決,言麗生只想趕緊救人去。
「不管我們欠多少,都不幹公子的事兒。」
「我還沒答應讓你走。」他出手拉住她。就連自己也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開口阻止了她。
對於自己不明所以的衝動,邢靖宇多少有些訝異;可他沒心思在上頭鑽營。
言麗生只覺得這傢伙幹嘛這麼固執?
「好,總歸一句話,是我不對,我不該騙你,這樣可以讓我走了嗎?我沒工夫和你們這些大少爺蘑菇。」
都這節骨眼上了,再有不滿或不服,她也顧不得。
就當是她吃一次癟,以後她絕不接近這樣的公子哥兒了。
只是……這一去,她還有什麼以後嗎?怕的是,從此得要倚門賣笑一輩子……想到她就覺得厭惡自棄,自悲自憐的情緒一股腦兒全湧出。
「沖著你這句不情願的道歉……你爹的賭債,我可以幫你還。」
邢靖宇鬆開她,雙手改以抱胸,似笑非笑的注視著她因為過於詫異而陡然瞪大的明亮雙眸。
「……非親非故,我不要你施捨。」這傢伙的腦袋是啥做的呀?居然願意出手幫她?有沒有搞錯,她可是想要騙他銀兩的女人呀!
選擇拒絕,不是她過於驕傲,卻是自慚難堪。
「姑娘倒挺硬性的。既然敢出門做詐欺的生意,一樣是出賣自尊,和當街賣笑又有何不同?」
「我……就算我接客賣笑,你也管不著!」
他的譏諷,教她不免惱羞成怒。他到底是想幫她,還是想乘機打擊她?
「我騙人,可我都是明明白白做生意,騙的還不都是那些只會欺壓良善還嫌錢多的富家公子,那些錢,也說不准他們是怎麼騙來的,教他們吃次虧,上次當也不為過。何況,他們若不貪,不想投機取巧,我會騙得著他們嗎?」
言麗生看他專註望著她,他那雙彷彿代表公理正義的眼睛,像是完全能洞悉她內心深處潛藏著的罪惡感,教她幾乎就要在他面前抬不起頭。
可是,不知為何,就只有他,她不願讓他瞧不起!
最後,她輕輕揚首,深吸氣,小心的將隱隱發顫的雙手收到身後,藏起自己無法剋制的脆弱一面。
「請你記住,欺騙的人是我,就算要賣笑也是賣我一個人,我妹妹——至少只有她,我不會讓她沾一點罪過。你,要罵要怎樣隨你,別污辱我妹妹。」
只有偽裝自己,她才能撐下去,否則,自己深信的堅強一崩毀,別說保護不了妹妹,也許連逞強的力氣都沒了。
「晏兒,我們走。」
「慢著!可你這骨氣能挺多久,拿不出錢,你憑什麼保護你爹和她?」
邢靖宇對這女子稍嫌急躁的性子,老不肯安靜聽他把話說完,感到幾分無奈。是他先前太過於粗暴,才讓她如此防他防得緊嗎?
他總算弄明白,就算是這樣一個狡猾女騙子,也有她想要保護的親人。而再怎麼不成才的賭鬼,仍是她爹,她為了那樣的爹爹拼著命……
他突然想起他爹……十多年前,當時年幼的他,想救爹爹卻無能為力。
如今,眼前這少女,承受了他當年同樣的無力感。
他想幫她,也許是因為將心比心,不想再看到同樣的遺憾發生在眼前吧?
他不是什麼大善人,就算這只是一時興起,他心頭那異樣的憐惜,確確實實是因她而生。
「只懂無謂的逞強,成不了大事。當你一個人什麼也辦不到的時候,拒絕別人的好意,不是清高,而是愚蠢。不為你自己想,可你連其它人的死活都不管?」
看著一抹釋然的笑意自他頰邊緩緩浮升,言麗生原還想要反駁他什麼,讓他這樣不帶半分敵意一望,她忽然覺得好象是自己過於小心眼了。
他不是勸誘,只是心平氣和跟她論個「理」字;反而讓她更看清他坦蕩無冀。
「別說得好象你當真要幫我。別說咱們素昧平生,你沒有理由幫我;就算你願意幫忙,你也應該看得很明白,我沒有東西可以回報你呀?」
可她就是不明白,他為何要幫她?她從小就在外頭遊盪,篤信「別人對你好,也要當成黃鼠狼」,所以,她怎麼能平白相信他別無所圖?
「我才不信,這天下有人甘願當冤大頭——」
「你錯得太離譜。」他搖頭輕笑。說她狡詐嗎?可除去做生意的手段,她倒是直來直往的讓人不免莞爾。
「其實,我也有所圖,圖你的東西。我想和你談個買賣。」
「欸?」她都讓他弄糊塗了。沉吟著,拾起頭又低下頭,上上下下的仔細想了想,還是猜不出來。
「除了那些應考的舞弊道具,我可沒有別的東西好給——啊!」
她突然拍掌大叫,總算讓她找到了他先動怒,后又施恩示好的理由了。
「如果你想要買那些,一開始就說清楚,我會給你折扣,不會讓你吃虧的,何必繞著圈子殺價——唉呀呀!痛痛痛!」
「誰在跟你殺價了!還以為你聰明,你卻滿腦子都只想到那些!」
邢靖宇再也剋制不了衝動,聽這冥頑不靈的蠢丫頭胡言亂語,他最俊索性揪著她耳朵,在她旁邊嘶吼:
「我不是想買那些廢物!我要買的東西,是你!」
「欸?」
「同樣都要賣的話,你不如賣給我好了。」
「你想買……什麼?」她揉著耳朵,腦袋讓他的大嗓門給吼得嗡嗡作響,讓她一時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買你。」
「你——」沒想到他表面說得冠冕堂皇,骨子裡只是一個無恥色胚!
虧她之前將他視為正人君子,還險些對他感激萬分!
失望至極,讓她想都沒想的便高舉起手,猛力揮出。「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我把你當成一個明事理,肯受教的好女人。」
他輕鬆接下她手臂,擋下她衝動的巴掌。不免苦笑,難得想助人,還得平白挨上一耳光就太倒霉了。
她一愣,因他的讚美而登時不由自主的紅了臉頰。「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東西?」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認真看待她……
「我知道,我說得很明白,我想幫你,想買你。給你二十兩是還你爹的債,而我買你改過自斬,買你從此不再行騙。」
意外她如此禁不起誇,臉上竟紅得像是燒紅的爐灶,只差沒生煙;那瞬間,邢靖宇相信,他是幫對了。
只要能安穩度日,毋需為生活煩憂,她也會是個好姑娘。這天下本就是如此,當你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時候,誰還管你什麼禮義道德?
「另外,我再給你五十兩,應該足夠你做個正正噹噹的小買賣,保你往後至少能掙口飯吃;這五十兩要買的,是買你一個出自真誠的笑容。」
「我、我笑不出什麼真誠不真誠……」她臉上紅潮退不下,讓他握著的手腕,忽然像是被什麼熾熱的東西燙著,教她嚇得縮回了手。
她別過頭,弄不明白,怎麼只是讓他這樣注視,應該要對他動怒的,卻無法當真對他發火,火反而像是燒燙了自己,暖意由頰上向心口蔓延,傳至周身。
「笑不出來也無妨,那……就買你一個真誠的感謝,就像現在這樣……你看著我,只要說句謝。」
「你——你這書獃子,說句謝,你就拿出那麼多銀兩,萬一我騙你,不守約,拿了錢就花掉呢——」
言麗生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只是鬧著彆扭,不敢相信天下竟然真有這樣的獃子,幫她還債不說,連她日後的生計都考慮到了。
「不論如何,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佔據了她全部腦海,再也聽不進別的。
這些年,他們父女三人流浪到哪兒,往往只有讓人輕視欺負的份,可這個笨書生,這個笨書生卻……
討厭!打娘死後,她早就忘記那種懦弱的感情,怎麼會在這時候出現?
教她喉頭像梗了顆小石頭,帶著一絲疼,想說句謝卻硬是說不出口?
「姐,爹快讓人砍了,你還拖拖拉拉什麼!這位大哥願意幫忙的話,有什麼不好?」言晏君在一旁催促著姐姐。
「再拖,咱們就只能贖回半個爹了!」
前頭一大堆爭論,言晏君雖然聽得模糊,可打邢靖宇說願意幫她們姐妹起,她就完全當他是好人了。
「啊!糟了!那聲音是……」邢靖宇還沒得到她答案,卻聽見不遠處的科舉試場傳來召集舉子們準備入場的鼓聲。
「你該進場了,再下去,會被取消應試資格的。」始終沒幹涉他們的李希賢,出聲提醒邢靖宇嚴守時間。
「我馬上走。」雖然邢靖宇沒意思太認真,不過為了不讓家裡兩老羅唆,他還是得做做樣子應考。
「好吧,這是一百兩銀票,收不收,隨便你,可我得快進考場了。」急急忙忙從懷中掏出銀票,向她說聲失禮后,拉過她的手,放進她掌中。
「喂!你等等——你多給了呀!這多的你還想買什麼?」
發現他動作出乎意料的快,沒一眨眼就立刻走到小巷邊,言麗生連忙喚住他。
邢靖宇低笑。她未免將他的話,太過當真。
踏出巷口時,他只是回頭,半開玩笑的告訴她:「買你的心!從此把我記在你心上,不准你忘記對我的承諾!」
「……那太難了!我辦不到!」
而辦不到的原因是……
「這些……就當是我跟你借的,早晚,早晚我一定會還你的!我一定會回報你的!」她立下決心。
「隨便你吧!」
有緣分的話,還會再見面的,無緣的話,那也就罷了。他不在意……這樣的小事。對人施恩,不是為了等她的回報。
也許到了明天他就會忘記,不過,今天至少就讓他暫且保持這樣的好心情,他幫上了她的忙,救了一位好姑娘免於被糟蹋。
「我說到做到,一定會……」
對著他背影揮手大喊,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她的視野里,言麗生才帶著失落,捏緊了他給她的東西,迅速拾回自己丟落一地的家當,拉著妹妹救人去。
他不能買她的心;因為她的心早已在前一刻,就不小心地落在了他身上。
已經給了他的東西,他……不需要再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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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沒考上啊。」李希賢難掩失望,輕嘆一聲。
距離科舉一個月後,還未到正式放榜的時間,不過已經從左相國那兒得知結果的李希賢,也只能嘆氣。
兩人漫無目的的走在京里街坊上閑聊,可卻都顯得有些急躁,彷彿彼此都有什麼心事。
「你也真是好樣兒的,又交了白卷。如果沒有額外加開科目或舉薦,按照例行時間來看,下一次科舉是三年後。」
「三年後,我的答案還是不會變。」左右張望著,邢靖宇世不明白,自己這一陣子心裡頭總是牽挂著什麼。
「最近街坊上,來自江南的東西彷彿減少了,照理說,這個時節應該很熱鬧才對,商隊交易是否有遇到什麼問題,也許您該留心,江南是否有異變。」
邢靖宇總是利用兩人結伴出遊的時機,多少盡一己之力給予太子建言;不過今天他就是靜不下心,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的關係吧。
「明白了,我會留意。只是啊,你這話若肯放至朝堂上說該多好?你就不能體諒新帝即將登基,亟需用人嗎?唉……眼巴巴放過眼前合適的人選,真是讓人不甘心。」
「那位未來的新帝身邊,明明有幾位年輕將軍幫忙,應該是不乏人才才對。」
雖然不涉及官場,可不代表邢靖宇對政事毫不關心,許多細末消息在他手中,往往能彙整成大有用處的情報。
「我知道那上任沒幾年的安西道觀察使龍凌耀,他武藝超群,負責巡守西北境各州縣,他原先也是不願出仕的。若說擔心邊防,更西邊,外族歸降的昭武九部,由智勇雙全的懷化大將軍、伏威王火洵翼統領著,抵禦邊疆。」
笑看太子,邢靖宇不擔心國事也是應該。
「光他們兩個就能讓您毫無後顧之憂,毋需牽挂外侮,專心新政推動,怎麼說缺人輔政?」
「都怪前些年,柴相國密謀通敵一事,教我不知道該相信誰了啊。」
「相信嗎……」明明是該談論著正經八百的政務,邢靖宇想起一個月前,那個無意中遇見的奇妙姑娘。
以為早該忘記的,卻偶爾還是會想起她。想起她既純真又狡詐,教人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的性格。
最近他在京中走動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的注意一些陰暗的小巷,愈是乏人問津之處,他愈是會走上一回,看看是否還會撞見那丫頭。
「既然沒見著她再出來,那……應該是過得很好吧?或者她……為了過安定的日子,帶著妹妹與爹爹回鄉了呢?」他猜想著。
理應感到欣慰,她沒有再墮落下去,可是……無緣再相見,卻讓他有些莫名惆悵。「奇怪,怎麼我老對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女人如此牽挂呢?」
「你一個人嘀咕個不停,沒事吧?」
李希賢有點擔心的看著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好友。瞧邢靖宇那表情,呵呵,值得玩味。
「沒事。」有點兒心虛,邢靖宇連忙扯開話題,伸手隨便一指前方。「對了,那兒怎麼圍了那麼多人?」
「咱們過去瞧瞧。」擠進人群,李希賢笑道:「喔,這不是城東李半仙,怎麼跑到城西來了?」
「喔?」這天下招搖撞騙的人還真多呢。記得李半仙的收費是出了名的貴。
邢靖宇不怎麼相信星相那回事,只因出生的時候,爹爹的故友,當朝欽天監李嵐舟,曾經說過,邢靖宇將來必定位極人臣,讓爹娘和二叔二嬸樂了一陣子。
如今他無官無位,何來富貴權位之說?
「咱們別跟大夥湊熱鬧,留給別人看戲吧。」
「可靖宇,李半仙身邊那位姑娘……好象似曾相識啊?不就是上次那位……」
「上次的?」才剛往外踏出一步的邢靖宇,好奇地停了腳步。
「若肯繼續努力的話,最快三年,至遲六年,一定會上的。」人群的中央,嬌美的年輕女聲說道:「可是,今年……可惜了。」
「那聲音……」邢靖宇一回頭,卻發現那熟悉聲音的主人,有張似曾相仿的面容,讓他想認不出來都很難。
「怎麼會—是她!」
他當時沒問她的姓名,可他卻依舊記得十分清楚。
她今兒個雖然打扮得極為秀氣清麗,不像之前那一看便覺得不安好心的生意人模樣,但,她怎麼會和李半仙湊在一起?
這是她新的騙人把戲嗎?
「可惡!你騙我!」
他難得一次起心寬容,誰知她劣性不改。
她詐欺的生意不但愈做愈大,竟然走出暗巷來到市集中,還找人合夥?
邢靖宇心上湧起再次被欺瞞的憤怒,他不管太子一臉訝異的看著他,逕自大步向前排開眾人,決定非得將她送官究辦不可。
若她還有一點兒羞恥心,他倒想知道,這下她要拿什麼顏面見他?
這一次,他絕不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