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瀑布,那用以遮蔽隱藏的水簾,居然在眨眼間消失了。
這種感覺,就象猛然被人撤下衣裳,毫無遮掩之物。
被強烈光線刺激得半眯起眼睛的三人不約而同朝洞外望去……
洞外,原本鬱鬱蔥蔥的高大林木被盡數砍去,已經成了一片開闊的黃土地。
淙亢國的大軍,正整整齊齊列陣在這片土地上,千萬把磨得鋒利的劍,反射陽光,形成數不盡的光劍晃入洞內,照在他們三人臉上。
夜尋手持寶劍,移到夏爾身前。
夏爾碰碰他的肩膀,輕笑道:「淙亢王好大的禮,沒想到我們三人,可以引動他如此大軍。」
夜尋回頭一望,見夏爾臉色蒼白,卻豪邁瀟洒不減分毫,知道他不肯墮了帝郎司的威風。到了這樣境地,自己這一把寶劍也無力再保護他,心中酸苦。勉強向夏爾展顏一笑,退開一步,與夏爾一同面對洞外嚴陣待發的千軍萬馬。
淙亢國兵士也是訓練有素,人數雖多,烈日之下,隊型不倚一分,人人站得筆直,一點聲息也沒有,將領沒有下令進攻,他們就停在原處。
夏爾等人和這堂堂大軍默然對峙,情勢雖然危急,卻也非常有趣。
素堂道:「他們不進攻,可能正在等。」
「不知道來的是誰?淙亢三大將領?」夏爾淡淡掃夜尋一眼,輕道:「就算淙亢王親至,也沒有什麼奇怪。」
想到這小人兒剛剛差點自盡在自己眼前,不由伸手按住他抓著寶劍的手。
夜尋的披風上也早染滿鮮血,絕美的臉上儘是灰塵,將嫩白的肌膚遮住,反而顯出剛毅成熟來。感覺手上驟然溫暖,又偏頭望了夏爾驚心動魄的一眼,反手將夏爾的手緊緊握住。
這片在茂密森林中被淙亢國緊急開闢出來的「平原」,被山谷中的狂風視為展示實力的好地方。
狂風捲起一團又一團的沙塵,將淙亢國高飄的戰旗吹得獵獵作響。
而沒有得到命令的淙亢軍,還是泥石鑄造般不動分毫。
夜尋耳邊忽然一熱,原來夏爾湊到他耳邊。
夏爾嘴中的熱氣呼到軟軟的耳中。
「夜尋,應允我一件事。」悅耳的男聲在耳中輕盈地舞動,象沉入一片沒有魚兒暢遊的寧靜海洋。
夜尋頭也不回,瞪著外面的千軍萬馬,緩緩道:「夏爾,我絕不獨活。」
沒有你,我絕對不獨自回到封旗面前。
那註定是永遠的悲痛和灰暗。
被夏爾握緊的手忽然疼得幾乎連骨頭都散掉,夜尋不忍心回頭看夏爾的臉。
「為什麼?」夏爾沉聲問。
夜尋死死咬著牙關,終於答道:「不為什麼。」
沉寂的時間過得特別慢。
壓迫著神經的對峙堅持到淙亢軍後方傳來聲響為止。
素堂最為警覺,沉聲道:「來了。」
夜尋知道時日無多,心中一沉,雖然下了決心要和夏爾一同殉國,到底不忍心地回頭輕輕望夏爾一眼。
「我們出去吧。」夏爾眼裡閃著屬於將領的光芒,忽然輕笑起來,讓夜尋一陣目眩。
「好。」夜尋單手為夏爾整理了有點凌亂又沾滿血跡的披風,只覺得夏爾比任何時候都英俊。
素堂也走過來,攙了夏爾。
夜尋內疚道:「夜尋無用,又連累師傅。」
素堂豪邁地哈哈大笑:「能和你們兩人一起殉國,又有什麼不好?」
三人相對一笑,放下愁緒擔憂,再不關心生死,一道出到洞外。
外面嚴陣以待的淙亢軍,一見這三人毫不畏死,昂然而出,不由心中敬佩。他們為對付這三人死傷無數,知道對面每一個人都不可小瞧,雖然己方人數眾多,居然有點慌張。
夏爾居中,被夜尋和素堂一左一右攙扶出來。
迎風而立,對著千軍萬馬,居然悠閑地象在自家庭院散步般。
素堂豪邁、夜尋絕美、再加上一個曾經隻身獨闖萬人軍陣的夏爾。
他們輕輕向洞外的列隊邁上一步,站在前面的一個敵軍小隊長居然一時被鎮住,往後退了一步。
頓時,整個淙亢軍緩緩向後退了一步。
「呵呵,我們三人還真不錯啊……」
悠揚的低沉笑聲,發自夏爾唇邊。丹鳳美目帶笑轉向身邊的夜尋,卻忽然咳出一口血來。
「夏爾!」夜尋驚惶地伸手去接夏爾吐出的鮮血。
夏爾搖頭,扯過身上披風一角,將帶血的嘴角抹乾凈。
淙亢軍後方逐漸大動,顯然要等的人已經到來。
號角齊響。
三人站得筆直,冷冷望著遠遠飄揚著過來的大旗。
耀武揚威的帥旗,上面書著大大一個「綠」字。與這帥旗一同飛揚的,居然是淙亢國的王旗。
難道淙亢王和淙亢國三大將領一同到來?
前方的淙亢軍也開始變換隊型,整齊一致地讓開中間大道,讓後面的親軍列於洞前。
穿著淙亢王近身親軍服飾的精兵一隊隊開到,又整整齊齊讓開,不斷變換位置,將他們的訓練有素展示個八九分,才轟然讓出中間的大道,露出一直被掩蓋在中間的核心。
夏爾等輕蔑地看了半天,終於看到來人的面目。
中間被侍衛團團簇擁的,是一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將軍。
身穿綠衣,手持寶劍,應該是淙亢國三大將領之一的綠妃將軍。
奇怪的是這人頭上扎了一道白巾,似乎剛逢大喪。
夏爾低聲道:「不見淙亢王,怎麼舉著王旗?」
素堂搖頭:「不知道,淙亢國象有大喪。」
正在輕聲猜測,那將軍騎馬緩緩而來。
面目逐漸清晰。
忽然「哐鐺」一聲,夜尋手中的寶劍掉下地來。
優美的紅唇微微輕顫,泛起霧氣的瞳中,居然印出這個人的模樣。
天夢!
居然是天夢!
被沙場熏陶得豪放的臉上不再有少女的稚氣,可額間的那滴紅痔,依然鮮紅欲滴。
那身著綠裝,領著淙亢軍而來的,居然是以為今生不能相見的天夢……
夜尋愣住,只能怔怔望著與自己越來越近的熟悉的臉。
連夏爾也呆住了。素堂不知道天夢是何人,一手攙著夏爾,又疑惑地轉頭望望夜尋。
天夢在眾人簇擁中下馬,居然徑直朝夜尋走來。
「夜尋!」還是印象中真切清脆的聲音:「我總算找到你了。」
瞪著不敢置信的大眼睛,夜尋被激動的天夢摟入懷中。
「我真怕來不及,幸虧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天夢滿身塵土,顯然也是在遠處剛剛趕到,激動得不斷流淚:
「你長大了,夜尋。我的夜尋殿下……」
「天夢?」夜尋懷疑地問。
「是啊,是我!」激動的語氣忽然變得焦急驚訝:「你……你怎麼受傷了?誰傷了你?」
被劍磨出繭的指頭靈巧地撫摸夜尋被劃開的傷口,天夢急道:
「我說了不許傷你的!」
「真的是你……」夜尋根本沒有去聽天夢的話,象終於確認眼前的一切,縱身撲入天夢懷中。「天夢!天夢!真的是你……」
***
從打算戰死的困獸忽然變成受到絕對禮遇的貴賓,夜尋和夏爾、素堂都得到很好的照顧。
在確定夏爾的傷勢因為及時得到最好的草藥和最佳的大夫——素堂,而可以控制后,夜尋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休息一番的三人彆扭地在淙亢軍的大帳中,終於知道天夢的經歷。
「被封旗派去追擊的人逼得跳海,卻被海上的漁船救起?」夜尋獃獃看著眼前模樣大變的天夢。
「不錯,沒想到世界這麼大,除了帝郎司外還有那麼大的另一塊陸地。我飄泊到淙亢國,幸運地被選到王宮中做侍女,而後趁機獻上帝郎司的地圖。帝郎司的遼闊和富饒,立刻燃點王的征服欲。我也因此被冊封為王身邊的妃子。」
素堂與無力躺在席上的夏爾默然一對視,心裡不約而同想起一個問題。
夜尋也臉色一變,問道:「天夢,是你獻上帝郎司地圖,挑唆淙亢國侵犯帝郎司。」
天夢毫不為難,爽快地點頭:
「對!是我。我不但獻上地圖,而且親自跟隨王遠征帝郎司,為淙亢軍指路。我還親自上陣,多次大勝,成為淙亢國三大名將之一。」
眼前的烏雲越積越厚,夜尋勉強扶住身邊的椅子,顫道:「為什麼?你……你要挑起這……這……」
穿梭過腦海的是連天的火海,還有被屠殺的平民屍首。
「只有這樣,才能讓封旗下地獄。」甜美的笑容里,染上冰冷的笑意,天夢輕輕擁著夜尋輕聲哄道:
「夜尋,你吃的苦頭,我要一點一點為你討回來。」
一陣冷流竄過心窩,夜尋打個冷戰。他想掙脫天夢溫暖的懷抱,卻發現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夏爾在一旁聽得清楚,知道害帝郎司蒙此大難的居然就是這區區小日族的侍女。暗嘆造化弄人,誰料到這多年戰爭,居然是為了夜尋而打?
他心思靈敏,淡淡道:
「天夢姑娘既然是綠妃,舉綠字帥旗自然應該。但是為什麼帳篷外,還高掛淙亢王的王旗?難道淙亢王對天夢姑娘的寵愛,已經到了這等地步,可喜可賀啊。」
天夢摟著夜尋,回頭去瞧臉色蒼白的夏爾:「夏爾將軍這麼聰明,不如猜一猜。」
「姑娘頭上戴白,必有大喪,難道淙亢王已經逝於帝郎司,姑娘繼承大位?」
天夢別過頭,微微冷笑。
夏爾眼睛一轉,拍腿道:「我知道了,原來王位已經傳給淙亢王的子嗣,恭喜天夢姑娘,即將榮升太后。」
「啊?天夢……」夜尋也驚訝地看著天夢。
天夢將手輕輕按在小腹,臉上殺氣盡去,滿是溫柔之色,抬頭對夜尋微微一笑。
眼光轉向夏爾,卻驟然閃過厲光,輕贊道:
「不愧帝郎司第一將軍,如此厲害,一下就被你看穿。不錯,我有了身孕,就要生下淙亢國的新王。」
夏爾聽出天夢語中殺意,並不驚慌,微微一笑,閉上眼睛。
夜尋見天夢對夏爾神色不善,暗暗心驚,抓著天夢手說:「天夢,夏爾對我們都有救命之恩……」
「我知道。」天夢對夜尋安撫地笑笑,牽著夜尋手道:「夜尋,我們今晚好好聊聊。」
另外命人好好「照看」素堂夏爾,親自攜了夜尋出帳。
***
天夢專用的寢帳,比帝朗司之王封旗的王帳不逞多讓。
暖香飄蕩處,是柔軟的獸毛鋪就的長墊。
天夢的眼中,她的王子還是如五年前一樣嬌弱惹人愛憐。溫柔地為夜尋披上披肩,恨不得找出一點什麼方法來表達自己的激動和滿心懷的疼愛。
無奈,她已是淙亢國的綠妃。
她只能端端正正坐在椅上,用愛憐的目光一遍一遍端詳夜尋。
夜尋,卻把心思放在另一個地方。
「天夢……引來了淙亢兵?」清楚的事實,卻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似的來回問著。
天夢的表情,理所當然地平靜:「對,是我。」
「淙亢兵在帝朗司燒殺搶掠,你知道嗎……」
明亮的綠色眼眸,瞬時出現一點遲疑和愧疚:「我知道。可是王的行事,連我也無法左右。」
「為什麼?」
天夢抬頭,茫然看著夜尋:「為什麼?」她輕輕重複,驟然咬牙切齒,壓低嗓子道:
「因為我要毀了封旗,我要把封旗的帝國徹底毀滅……」美麗的臉顯出駭人的猙獰。
「就象封旗毀滅了你一樣。」天夢說:「我要象他毀滅你一樣,把他毀滅。我想為你報仇。」
熱流驀然流竄飛舞。
夜尋不能自制地顫抖起來,他撲到天夢懷裡,象小時候一樣露出依賴的神色。
「天夢……」
天夢撫摸著夜尋之發的手也在顫抖,連聲音都泄露出顫慄:「不要恨我,夜尋。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原諒我,但是你不可以。只有你不可以。」
「我……我不恨你……」
但閉上眼睛,怎能不看見被燒成灰燼的山村,演水和學影相擁的屍首。
明晃晃的金箭,將她們釘在血泊之中。
始作俑者……
「我的夢想快成功了,等殺了封旗,我們就和小日族一起到淙亢國去,那裡再沒有人會欺負我們。」天夢的眼裡,露出嚮往。
她憧憬已久的一切,彷彿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這一切,支撐著她度過這麼多的難關,馳著戰馬賓士過戰場,支撐她比男人更頑強地面對殺戮。
夜尋吃了一驚:「殺了封旗?」
「對,殺了封旗。」
心底有個聲音,隱隱傳來,聽不真切。
「不可能,封旗這麼厲害,根本沒有殺他的機會。」心虛地開口,將頭垂得低低。
連自己都想唾棄自己的心虛。夜尋,封旗不是你的仇人嗎?他的惡毒和殘忍,不是曾經親身經歷嗎?
天夢冷笑:「哼,有羽圓將軍在手,還怕封旗?戰場之上,稍有顧慮,就能一刀斃命。」
心,驀然慌亂起來。
夜尋驚訝地望著天夢:「天夢,你要把夏爾如何?他是我們的恩人,絕對不可以……」
「他是你的情人吧?」突兀的截斷夜尋的話。天夢責備的目光令夜尋說不出話來。
「夜尋,整個帝朗司都流傳著謠言。難道你真的與這帝朗司的將軍牽扯不清?」
「我……」
「甚至說,你對封旗那個惡魔,也起了親近之心?」
「我……」夜尋絕美的臉現出痛苦和掙扎,攢緊雙拳,別過頭去。
天夢也呆住了。
這樣的神態,這樣的痛苦,能解釋的原因只有一個。
不是嗎?
匆匆吸一口氣,天夢用她已經養成的威嚴的聲音安撫:
「夜尋,你被迷惑了。封旗和他的將軍迷惑你,把你的心給擾亂了。不過不要緊,我的夜尋。」天夢輕輕對夜尋慈愛地說:「只要你親眼看見他們的屍首,就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失常。」
夜尋一震,猛然轉身盯著天夢:「你說什麼?」
「只要他們死了,你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平靜的陳述下,隱含兇險的波濤。
「不!天夢。」夜尋抓著天夢嫩白的手,焦急道:「你不可以這樣,不可以……」
無法想象夏爾和封旗的屍首出現在面前。那麼神氣的兩個人,應該永遠高高在上,並騎著高頭大馬,指揮這千萬軍兵,高坐在錦團中喝下美酒,帶笑看侍女歌舞。
怎麼可能……
忽然意識到,天夢已經不同當年。
她現在操著生殺大權。
她,確實可以威脅夏爾的性命,甚至是……封旗。
驚惶使夜尋激動。
「天夢,你不可以這麼做!」
「為什麼?」
「封旗是帝朗司的王,他已經立下誓言,帝朗司各族從此平等,我們不需要殺他。」
「可是,作為敵國的將領,帝朗司的王是不能放過的。」
「不!你不能殺封旗,更不能殺夏爾。」
「夜尋,這不是你的意思。是他們迫使你這麼說的,他們的殘害,在你的身上留下了烙印。」
殘害?
是嗎?
夜尋憤恨地低頭。
他沒有忘,曾經受過的折辱。
但也沒有忘記,封旗曾經給過的甜美感覺。
在被追逐的時候,摟著重傷的夏爾,全心全意期盼可以馳回封旗的面前。
那時的心愿……
重見封旗的過程,痛苦又漫長。
開始了與自己對抗的戰爭,比與淙亢國的惡鬥更激烈。
如果真的痛恨封旗,為什麼當寶劍刺上他的時候,自己也會痛不欲生。
如果不是對封旗有情,為什麼會撲進封旗的懷抱,大聲痛哭。
夏爾看見兩人擁抱的身影時露出的淡淡笑容,到今天還印在腦里。
和封旗許許多多不同的笑容一樣,深深印在腦里。
「天夢,你變了……」夜尋明亮的眼眸看著天夢。
「不,」天夢緩緩搖頭:「變的是你,夜尋。」她驀地嫣然一笑,握著夜尋的手:「不過,我會讓你變回來的。變回當初的夜尋。」
可以嗎?
變回,當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