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走過鄉村小徑,除了清脆的鳥叫聲以外,周圍靜謐得使人感受到一股寧靜恬淡的氣氛。暖暖的冬陽籠罩全身,卻驅不走方姬心上的忐忑不安。

她是第一次來外婆家。

猶記得很小的時候,母親曾打過幾次電話回家,但都被外婆狠狠的掛斷了。後來,母親就當真跟娘家完全斷了音訊,也不曾告訴方姬有關於她小時候的故事、親戚們的軼事,彷彿這個世上只有她們兩母女相依為命,沒有其他任何有血緣關係的人了。

鄉村道路難辨,方姬問了好幾戶人家,才找到外婆所居住的三層樓透天洋房。

在水泥鋪成的前院里,一名面色嚴峻、看上去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老婆婆左手拿著水桶,右手拿著葫蘆瓢正潑著水。

她會是她的外婆嗎?

方姬走上前去,正要開口,猛然一道冷水朝她迎面潑來,弄濕了臉與衣服,也讓她傻了好一會兒。

「找誰?」老婆婆並不因為自己的疏忽而道歉,猶是面無表情。

「您好,我叫方姬,我想要找——」

「方嫵的女兒?」眼前女孩的五官輪廓依稀可以找到記憶中女兒的模樣。老婆婆的雙眉微凝了。

她知道她?方姬露出微笑,輕快的說:「是的,我想要找外婆,不知道——」

「你來這裡幹嘛?」老婆婆微微昂高了下巴,以一種瞭然她的目的的鄙夷神態睥睨著她。

方姬遲疑的開口,「請問你是外婆嗎?」

「你來這裡幹嘛?」老婆婆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冷冷的重複她之前的話。

「我媽媽死了,我想來投靠外婆。」在老婆婆凌厲的眼神逼視之下,方姬的聲音愈來愈弱。

「我跟方嫵已經斷絕母女關係,所以你走吧!」老婆婆提著水桶,轉身走回屋內。

關上大門,坐在客廳裡頭,大腹便便的小女兒好奇的問老婆婆:「你剛在跟誰說話?」

「方嫵的女兒。」老婆婆淡然回道。

「方嫵?她不是死了嗎?她女兒來這裡幹嘛?」

「想投靠我。」老婆婆將水桶擱置在儲藏室的一角,走回客廳坐下。

方嬙納悶的問:「她不是被那個野男人領養走了?為什麼現在又轉回頭來投靠我們?」

「被趕出來了吧!」老婆婆不痛不癢的說。

昔日不聽勸的女兒徹底傷透了她的心,對於未曾謀面的外孫女,沒有任何情感成分足以在她平靜心湖激起漣漪。

「我去看看她是不是長得很惹人厭,才會沒幾天就被趕出來了。」

方嬙單手扶腰,走到前方去拉開大門。

見到有人出來,方姬連忙抬頭打招呼,「你好。」

「方嫵的女兒?」方嬙問。

方姬用力點頭,「是的,請問你是……」

「進來。」方嬙偏頭要她進屋。

她們肯收容她嗎?方姬大喜過望,綻開笑顏道謝,「謝謝。」

方嫵離家出走的時候方嬙年紀還小,對姐姐的印象不深。但她知道方嫵本來是老婆婆最疼愛的心口肉。方嫵有一張燦爛如花的美麗笑顏,而這個女兒同樣也繼承了這點,只要看到她微笑的模樣,很難討厭她。

那為什麼又會被趕出來?方嬙不用細想也大概猜得出原因。

「叫你進來不是要收容你。」關上了門后,方嬙才說明,「而是不想讓鄰居看到你。」

方姬傻住了,「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們家的恥辱。」方嬙很不客氣的說,「當初你媽懷了野種,連爸爸是誰都不知道,卻堅持要生下來。我們這裡是鄉下地方,民風保守傳統得很,哪能見容未婚媽媽?叫她趁外頭人還不曉得的時候偷偷將孩子拿掉,她卻堅持不肯,害我們長年來受到村民的指指點點,日子有多難捱你知道嗎?」

方姬咬著唇,低下頭去,「對不起。」老婆婆站起身來,爬上二樓,默默離開了難堪的場面。

「說對不起也不能收容你。好不容易村民將這事淡忘了,我們可不想再回到噩夢般的過去。」她淡掃方姬兩眼,「不知道你媽是否很後悔生下你?」

方姬霍然抬頭,很堅決的說:「我媽不曾這樣想!她很愛我,她很高興有我的陪伴。」

「即使因為你的關係而年紀輕輕就過世?」

「我……」反駁的話到了唇瓣,卻是怎麼也吐不出口。

「我們家在這個村子里算大戶人家,有幾甲土地,還有兩三棟房子,生活優裕得很。她如果乖乖照我媽的意思走,至少會像我現在一樣,嫁給一個在公家機關上班、養得起老婆小孩的男人,不用煩惱明天沒飯吃,不用煩惱生病沒錢醫。可就因為她不肯拿掉你,才將自己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最後抑鬱而終,你還敢說不是因為你的關係?」

淚水在眼眶堆積、泛濫,方姬低下頭去,無聲哭泣。

喘了兩口氣,方嬙突然問道:「你不是被領養了嗎?聽說對方還有錢得很,為什麼要回來投靠我們?」

請不要再說了!方姬在心裡喊著。

「是不是因為對他們來說,你也是恥辱的象徵?」

面前的這個女人正逐漸推倒她多年來的信念。她開始懷疑,她真的是母親溫暖的小雞嗎?母親對生了她而將自己推入窮困、艱難的生活當真沒有任何怨恨嗎?

「老公外遇生的女兒,也難怪元配跟元配的小孩無法見容你了。」見方姬哭得不能自己,方嬙想她多年來的怨也發泄得差不多了,拿出了幾張千元大鈔,塞到方姬的口袋裡。「你走吧!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是方嫵的女兒,默默的走吧!」

「對不起……」

方姬走出屋子,將口袋裡的錢塞入信箱,默默離開了絲毫不歡迎她的外婆家。

方姬一走,老婆婆就下樓來了。

對於小女兒欺負外孫女一事,老婆婆沒有多說什麼,反而是方嬙有些不安了。「我會不會說得太過分了?」

「那是她的命。」老婆婆淡然回道。

「她不應該被生下來的……」方嬙腦中突然閃過了什麼,「她的爸爸……不是死了嗎?」

「那是方嫵說的。」老婆婆拿起鏟子,準備到後面的菜園挖一些蔬菜當作今晚的食材。「是在我逼問之下才說的,應該是謊言,因為她不敢承認她成了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老婆婆正色對小女兒說道:「把這事忘了,我們家沒有這個女兒。」

「嗯。」

小公園裡,有幾名母親帶著小孩溜滑梯、玩翹翹板。小孩們驚喜的尖叫聲不時傳進方姬的耳膜,其中還夾雜著小孩母親溫暖的呼喚。

她坐在鞦韆上,雙腳無意識的擺動,鞦韆跟著腳的動作,緩緩的前後來去。

「媽最喜歡小雞了!」說這話時的母親總是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害她幾乎無法呼吸,「小雞暖暖的、小小的,好舒服。」

母親還最愛跟她玩捉迷藏,故意趁她放學的時候偷偷躲起來,等她因為找不到人而放聲大哭時才笑著跑出來取笑她,「小雞羞羞臉。小雞離不開媽媽,沒有媽媽就愛哭!」

她的回憶里總是有母親的笑顏,即使卧病在床的時候,她也從不曾在她面前露出愁容。

在母親過世的前一天晚上,她還記得母親突然握住了她喂粥的手,拉開因為久病而下垂的嘴角,「小雞會不會怨媽媽讓你過得這麼辛苦,這麼小就要負擔家計?」

當時的她很用力的搖頭,衷心的說:「只要能跟媽媽在一起,小雞就很快樂。」

當時的母親微笑了,眼神卻變得悠遠。

「媽……」方姬用力抹著奔流不息的淚水,「你會後悔生下我嗎?」

她的出生毀了母親的人生,害得夏馳有一個不愉快的童年。她真的是這麼罪孽深重的人嗎?

隔壁的高大嬸總說,不論什麼時候看到她的笑顏,就會覺得很幸福。張大哥也總說,她是可愛的小甜心,人見人愛。其實她根本什麼都不是,她是弄亂別人人生的災星。

「對不起……」她不停的喃喃自語著,「對不起……對不起……」

「喂!」一雙大腳闖進了模糊的視線里,「你在這裡哭個屁啊?」

夏馳指尖緊捏寫著住址的紙條,車子停在十字路口,久久不動。

「什麼爛住址?」夏馳低聲咒罵,「美園村美園五之二十號?連路名都沒有,怎麼找啊?」

好不容易在靜謐的鄉村小道找著了一間小雜貨店,停車詢問之後,老闆報給他的九彎十八拐幾乎讓他頭暈腦脹。

折騰了半天,他終於來到了一棟三層樓白色透天洋房的門外。

「請問有沒有一個叫方姬的女孩來過這裡?」他詢問前來應門的大腹便便女人。

方嬙暗暗打量了他一會兒,「這裡沒這個人。」

「她沒來過嗎?」不會吧?難道她說她要投靠親戚是騙人的?她既沒回去之前剛租賃的公寓,又沒來南部投靠外婆,那她人會去哪裡?

「我不認識什麼方姬的。」說罷,方嬙就要將門關上。

「你是誰要找她?」

沉沉的老人聲音在方嬙背後響起,方嬙轉頭有些詫異的喊:「媽?」

媽?那這人就是方姬的外婆嘍?夏馳朝她一頷首,「我是方姬的……嗯……哥哥,我來找她。她留信說要來找外婆——」

「她走了。」

「走了?」敢情這懷孕的女人剛才騙他?「走去哪兒?」

「不知道。」

老婆婆要方嬙進屋,夏馳見狀,連忙伸手阻止她關門的動作,並不請自入,大剌剌的走進屋裡。

「方姬說要來投靠你們,怎麼會突然走掉?」那她不就無家可歸了嗎?「難道你們將她趕走了?」

老婆婆定定的望著他,「你們不也是?」

「我……我們哪有趕她走……是她自己離家出走的。」他說得心虛不已。

雖然心裡不是這麼想,可他的確是開口要她離開。

「其實你們趕她走也是無可厚非,那個女孩從一出生就帶給周圍的人一堆麻煩。」方嬙以體諒的眼神看他,「我們也是過來人。好不容易擺脫了村人的指指點點,如果她這時再出現,我們又得回到昔日噩夢中,不收留她,實在是情非得已。」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做?」夏馳傻眼了,這叫什麼外婆?什麼親戚?「她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女孩,母親又死了,無路可走的時候回來投靠你們,你們竟然用這種爛理由把她趕走?」

「她有爸爸啊!她爸爸那邊不養她,為什麼要推回來給我們?」方嬙理直氣壯的嚷,「你是以什麼立場罵我們啊?要不是你爸爸害我姐姐懷孕,也不會把我們家弄得亂七八糟!」

「我懂了!」夏馳恍然大悟,「因為你姐姐懷孕,所以就把她趕出門,放她一個人自生自滅。現在姐姐死了,你們同樣放外甥女自己一個人在外面自生自滅?」

「她也不小了,可以自己過活了。我們只是想維持目前平靜的生活罷了!」

「你們的心怎麼這麼狠?她媽剛死耶,她心裡有多旁徨無助你難道猜不出來嗎?這樣無情的打擊她,萬一把她逼上死路的話,要怎麼……辦……」夏馳霍地住口了。

「你們不也是一樣嗎?無情的把她趕走——」方嬙的肩突然被緊緊握住。

「她從哪裡走的?」她不會跑去自殺吧?夏馳緊張得冷汗直流,手上的力道無法剋制的持續加重。

「我不知道啦!」捏得她好痛,方嬙想甩開,卻怎麼也甩不掉。

「告訴我她往哪兒走,不然我就要你們好看!」夏馳失控的喊。

他氣得雙眼通紅,猙獰的面孔彷彿要殺人似的,把方嬙嚇得話都說不出口了。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他的。老婆婆不疾不徐的說,「你到這附近看看,前方有個小公園,也許她會在那裡。」

以前方嫵很喜歡到那個公園盪鞦韆、想心事。雖然方姬是第一次來這裡,可母女之間多少都會有點心電感應,就好像方嫵過世的那天,她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一樣。

「等我找到她之後,我絕對不會再讓她來這裡受你們的氣。」

「如果你這麼愛護她的話,就別再讓她傷心的離家出走了。」老婆婆說話的口氣依舊是慢條斯理,帶有置身事外的疏離。

「不用你說!」夏馳頭也不回的衝出洋房,焦急的尋找著小公園。

問了幾個路人,終於在離方家五百公尺遠的地方找著了小公園,也看到了呆坐在鞦韆上的方姬。

她傻傻的坐在那裡,頭低垂著,清澈的淚水滑落雙頰,嘴上喃喃自語,一直到他走近,他才聽清楚那是迭聲的道歉。

在那一瞬間,他的心驀地揪緊了。

聽見那熟悉的說話語氣與聲音,方姬愕然抬頭,「三……嗯夏……呃……」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叫他,才不會惹他生氣。

夏馳緩緩蹲了下來,手撫上潮濕的臉蛋。方姬的眼疑惑的眨動,一滴清淚滴落指尖,在那一瞬間,所有強忍的感情爆發開來,他用力將她擁入懷中。

「三——」他摟得好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跑來這什麼鬼地方?住址莫名其妙,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對不起……」她咬了咬唇,躊躇著說,「三哥……不要……不要討厭我好嗎?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夏馳愣住了。

「我知道我害你有個不愉快的童年,我也知道你討厭我是理所當然,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你討厭我,心裡就好難過、好難過……」方姬趴在夏馳肩頭,泣不成聲。

外婆跟阿姨對她的討厭皆遠不及夏馳所帶來的震撼,痛苦得讓她只想逃離夏家,因為她實在害怕再次接觸到夏馳嫌惡的眼神。

「我並不討厭你。」他鬆開她,親眼見著哭泣的雙眼閃爍著光彩。

「真的嗎?」她激動的握著他的雙臂,「不討厭我?」

「對。」他雙手輕柔捧住哭得紅通通的雙頰,「我喜歡你。」

「我也很喜歡三——」

「哥」字被吞咽入夏馳的喉口。「我是這樣的喜歡。」他神色正經,沒有半絲開玩笑的意思。

方姬傻愣愣的望著他,唇上強烈的意識到適才抽走的溫暖。「剛剛……」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你很困擾嗎?」她的腦袋完全糊成一團了。「我不……我不知道。」他剛剛親吻了她……嗎?方姬雙眼倏地瞠大,「三哥……」

一聽到她喚他「哥」,夏馳立刻又封住她的唇。

他再也無法壓抑內心澎湃的情感,也不想再去克制。雙唇細細密密輾過她的,每個印記都強烈的告知她屬於他的感情,直截了當刻進她的心底。

眼淚流進了兩人之間,夏馳舌尖沾染了鹹鹹的味道。他離開她,在咫尺之間審視她哭泣的淚顏。

「你是開玩笑的吧……」方姬慌亂無助,不知如何是好?

她很喜歡夏馳,非常非常喜歡,也曾經作了不應該的綺夢,可是她很清楚,他們是有血緣關係的兄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

「我不是開玩笑。」夏馳一臉嚴肅的說,「我是真心的。」

「你忘了嗎?我們是兄妹——」

「去他的兄妹!」夏馳暴吼,「如果不是老頭心血來潮,我們現在仍是陌生人;如果我們像一般男女在街上邂逅,這道牆根本就不會存在。」

「但我們知道了啊!我們現在知道了啊!」

「我只問你一句話,如果沒有老頭,你喜不喜歡我?」

「我喜歡,可是——」

「那就夠了!」夏馳一把將她拉起。

「但不是那種喜歡,是兄妹的喜歡啊!」方姬慌亂的說。

夏馳直視著她,眼中的火焰讓方姬不敢迎視。

「我無法將你當個妹妹看待,聽懂了嗎?」

「三哥——」

「在你面前的不是哥哥,」夏馳跳起來,「是個男人,想抱你、親你、寵你的男人,懂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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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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