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齊嘉隔三差五地就要跑來問一句:「出來了么?陸大人,結果出來了么?誰是狀元?」

任憑陸恆修再好的性子也要被他纏得失了耐心。

寧熙燁笑話他說:「怎麼?小齊也想嫁狀元郎嗎?寧瑤也沒你這麼著急。」

齊嘉咽了咽口水說:「不是。」手指絞著衣袖再不吭聲。

靈公公捧著一卷文書急急往這邊奔來,齊嘉眼睛一亮,直直地看著他手裡的捲軸,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這是各府太守們上的摺子。考生們的卷子翰林院還沒閱完呢。」陸恆修見他緊張,好心跟他解釋。

「哦。」齊嘉的聲調低了下去,臉上半是釋懷半是失落。

放榜這一天,帝相二人也擠在城下的人堆里。

寧熙燁說:「小修,你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誰是狀元。」

陸恆修看著城樓瞥都不瞥他一眼:「我早看過了。」

「是誰?是誰?」齊嘉居然也擠在鬧哄哄的人群里,見了他倆就趕緊擠過來,一路上也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腳,他一邊往這邊擠,周圍不斷有人責怪他不當心,「陸大人,您倒是告訴我呀?是誰?是誰?是不是崔……」

人群中忽然如炸開了鍋般爆發出一陣喧嘩,餘下的話都被淹沒在「嗡嗡」的鬧聲里。

陸恆修跟著人群一塊兒往前涌,城牆上貼出一張燦燦的皇榜,硃筆紅書,正黃色的絹紙上赫赫托出一個人名,今科一甲頭名,徐承望。

「徐承望、徐承望……」從今起,天下皆知,狀元郎名喚徐承望。一朝錦鯉躍龍門,才名巍巍四海揚。

「那不是寡婦四娘家的承望么?啊呀呀,了不得了,竟成了狀元了!」

「寡婦四娘呀,你不認得?西條巷,賣豆腐的那個呀!真是草窩裡飛出金鳳凰了!走,還不快去瞧瞧!」

「想不到啊,竟然真讓他考上了。四娘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快去瞧狀元去呀!我出門時還見他跟他娘一起磨豆腐呢。走走,快瞧瞧去……我那時候說什麼來著,那孩子天庭飽滿印堂紅潤,一看就是個能大富大貴的人,你看看你看看,就你!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買塊豆腐也硬要討一杯豆漿,現在可好了,看人家徐狀元將來怎麼治你!」

城牆下的人們紛紛散開,大聲嚷著要去看狀元郎沾沾喜氣。陸恆修與寧熙燁相視一笑。

「走了,咱去別處轉轉。」熱鬧看完了,寧熙燁不由分說拉起陸恆修的手往前走。

「現在是在外頭,被人看見了像什麼樣子?」陸恆修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怎麼也不肯。

寧熙燁不放,反而握得更緊:「怕什麼,都是急著看狀元郎的,誰來看你?」

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視線從陸恆修的臉上移開,眼睛不自然地盯著前方:「除了小時候那次,朕還從來沒在誰面前拉你的手呢。」

他的聲音悶悶的,有點羞澀,有點黯然,有點無奈,有點期許,各種情感混在了一起。陸恆修心中一熱,萬般滋味湧上來,甜酸交錯,哽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輕蹙起眉頭僵了一僵,卻終是柔順的低斂下眉目,靜靜地跟在他身後,由他牽著走。

掌心相貼,是誰的手?溫柔而堅定。

綉樓上的閨秀透過格窗往樓下看,街上人潮中那穿鵝黃錦衣的是誰家公子,唇角彎彎,笑得滿面春風?

後來,陸恆修問齊嘉:「齊大人家的朋友中了么?」

齊嘉仰起臉來回一個勉強的笑:「中了,是進士。」

陸恆儉說:「恭喜啊,能中就好。」

齊嘉說:「是啊,能中就好。」嘴角徒勞地扯起來,看著卻怎麼也不像笑。

新科的進士們排著隊依次往太極殿行來,陸恆儉便道:「究竟是你哪個朋友,神神秘秘的,這麼見不得人。」

齊嘉一顫,目光往不遠處的進士們望去,便再收不回來:「我……我看不清,呵呵……」

陸恆儉還想再問,遠遠一架龍輦緩緩移來,靈公公扯開嗓子喊道:「聖上駕到!」

尖利的宣聲下,百官伏地。

身旁的辰王爺悄聲說:「看到殿外頭的布置沒有?等等狀元出宮門的時候,寧瑤公主就站在殿外的長廊上……嘿嘿,小女兒家家的這麼多花巧心思,還非要來看一眼,都等不到洞房了都……哎喲……」

辰王爺低呼一聲,伸手去摸後背。陸恆修想,站在辰王爺後面的是大理寺的方載道大人吧?

正想著,狀元郎並榜眼探花,以及其他進士都上了殿。

寧熙燁在龍座上道:「眾卿平身。」

眾士子謝恩起身。陸恆修凝神看去,不禁捏了把冷汗。狀元郎徐承望著一身正紅色站在眾士子之首,面孔、身量一般,卻是膚色黝黑,被紅色的衣袍一襯,更顯得焦黑如碳,哪裡有半分讀書人白凈斯文的樣子?更叫糟的是,右邊臉上還有孩童巴掌大小一塊紅斑,似是燙傷后留下的印記,四周皮膚也是凹凸不平,看著有幾分嚇人。

「哎喲喂,這模樣……寧瑤那小丫頭還不得哭死?」辰王爺低聲嘆道,「哎喲……」

背後又有人掐了他一把,辰王爺咂咂嘴,不敢再說話。

眾臣都頗有些意外,及至退朝時還小聲談論著。

陸恆修也被辰王爺幾個拉住了聊,一邊聽著他們議論一邊打量著正退出宮門的進士們。據幾位翰林院的老學士說,今次的新科資質都不錯,尤其是那個狀元徐承望,行文間見地頗深,且為人方正,假以時日必能成大器。

瞥眼看見齊嘉正一人站在角落裡往外看著什麼,陸恆修不禁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似乎是在看那個頭戴凌雲冠的進士。那人倒是一表人才,遠遠看去,於一眾新科進士中也顯得卓然獨立,風采出眾。

「那是崔家小公子崔銘旭。話說崔家也是京城的望族呢,世代以書禮傳家又經營商業,族中子弟無論為官還是從商都屬個中翹楚。張大人家的千金嫁的就是崔府的大公子吧?」周大人見陸恆修看著那邊,便道。

「哦。」陸恆修點頭。

旁人見陸恆修有興緻,便繼續對他說道:「話說崔小公子也是天資聰穎,常聽幾位學士提及,說是學問不輸從前的顧太傅的。原以為這次的三甲中他也該佔一席,也不知怎麼了……那邊那個是瓊州的龐公子吧?他的字我看了,啊呀,果然名不虛傳,蒼勁老辣,下官在他這個歲數還在臨字帖呢。今次真是人才濟濟,後生可畏呀……」

進士們已經出了宮門,齊嘉卻仍怔怔地站在原地往宮門的方向望著。眾人閑話時,陸恆修向他看了兩眼,想起了那夜在春風得意樓下,他也是這樣悲傷又掛心的表情。

一心要嫁狀元郎的寧瑤公主自從見過狀元后一回府就鬧著不肯嫁。

永安公主連夜進宮面見太后,絞著手絹哭哭啼啼地要悔婚:「嫂子呀,寧瑤也是您的侄女,你怎麼能忍心她嫁這麼一戶人家?磨豆腐的也就算了,可那模樣……半夜醒來見了非嚇出人命來不可!這門親事要是成了,你叫天下怎麼看我們?寧瑤還有什麼臉見人喲?我那個先帝大哥要是還在,他哪裡能忍心讓寧瑤受苦?」

前陣子憋了一肚子氣的太後面上不動神色,捧一碗熱茶吹著熱氣慢慢騰騰地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常理。人家怎麼說來著?郎才女貌。人家既然是狀元,那才學自然是不用說的,哀家看著就挺好。長得丑有什麼關係?人好就成。這要是悔了婚,你們家是能做人了,你叫皇上的臉往哪兒擱?你不是連寧瑤的嫁妝都備下了么?擇個吉日嫁了吧,來年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外孫指不定就跟徐狀元似的有學問。」

永安公主猶不甘心,一路哭到了御書房,正巧看見了裡面先帝的牌位,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哥呀哥呀」地嚎得越發傷心。

寧熙燁試著勸她說:「姑媽切莫太過傷心,還是保重身體要緊。」

永安一甩帕子,說得斬釘截鐵:「皇上要是不肯收回成命,我今天就撞死在我皇兄跟前!」

寧熙燁正手足無措,門外又有群臣求見。卻是永安駙馬聯絡了幾位臣工來說情,跪在了宮門口要他改旨意,只要不是那位狀元郎,榜眼探花乃至於進士,寧瑤都願意嫁。

寧熙燁大怒,拍桌吼道:「你們當朕的旨意是兒戲么?由得你們說下就下,說改就改!今日寧瑤是公主就能說不嫁就不嫁,若是在民間,休說是狀元,便是隔壁的瘸腿老光棍不也只能嫁雞隨雞嗎?此番寧瑤若是悔了婚,今後朕有何臉面來面對萬千黎民!這門婚事朕賜定了,十日後就讓寧瑤下嫁徐狀元!該有的嫁妝朕一樣不會少了她,要不然……哼!」

眾人噤聲,再不敢多話。

寧熙燁正得意間,永安公主「嗚……」的一聲長啼,哭倒在先帝靈前。

***

屋內燭火搖曳,窗外落葉瀟瀟,更漏聲聲中書房的門被輕輕打開,泄出一室如雪流光。陸恆修自書案前抬起頭,臉上一愣,又很快笑開。

門邊的人髮髻鬆散,珠冠歪斜,鵝黃色的錦袍下擺被撕成了襤褸,手中端著的碗里卻還猶自冒著熱氣。

「我記得門口的狗都拴起來了。」陸恆修歪頭笑道。

「宮裡的狗沒拴。」寧熙燁恨聲咬牙,放下碗的動作卻很輕。

陸恆修看著桌上的餛飩麵道:「陛下深夜探望,臣不勝惶恐。您怎麼還能帶著東西來呢?」

「權當作房租如何?」寧熙燁皺起眉滿臉無奈,「我姑媽還在宮裡哭著呢。」

「若算作房租,相府的地價未免也太便宜了些。」

宮裡多大的地方,他要躲哪裡不能躲,怎麼還要特地躲到相府來?心知他不過是撿了個借口來糾纏他,陸恆修口中取笑著他,心裡卻泛起了甜意,站起身取過梳子來為他梳頭。

「是嗎?」梳子的齒尖觸到頭皮,力道剛好,麻癢而舒適,寧熙燁享受地閉上眼。待陸恆修為他梳理完髮髻,忽而嘴角一勾,轉身將他按在椅上,拉開他的發簪,一下一下梳起他的發,「那再加上朕日日為你畫眉梳妝如何?」

「那倒不用。能得陛下光臨是我相府的榮幸。」陸恆修學著他的樣子將眉梢挑起,唇角含笑,「寒舍簡陋,恐怕要委屈陛下暫居臣的書房了。」

說罷,起身推門要走。

「那你睡哪裡?」寧熙燁隱隱覺得不妙,忙問道。

「臣自然是睡臣自己的卧房。」人已站到了書房外,陸恆修笑容可掬。

「小修……」此刻再不追過去,這十日恐怕真的在書房裡數星星了。門關上的一瞬間,寧熙燁趕緊擠過去拉住他,「朕和你一起……哎喲!你慢點關門吶,朕的手指頭啊……」

夜闌寂靜,更漏聲聲,還有誰一聲拖過一聲的哀求聲:「小修,和朕一起睡吧,朕保證不動手……」

巡夜的小廝經過,抖掉一身雞皮疙瘩。

***

賣餛飩麵的老伯說:「承望那孩子,啊不,現在該叫徐狀元了,從小心眼就好。他爹死得早,四娘一個人帶著他過日子不容易。那麽小就開始幫著他娘幹活,臉上那疤就是小時候幹活的時候燙到留下的,要不模樣也能更周正些。街里街坊的他也常幫忙照應,沒事幫著寫寫信,教教小娃娃們念書,跟他娘一樣也是個熱心腸。」

陸恆修想起白天來登門拜訪的狀元郎,謙恭而老實,連名貼上的字也是一筆一畫透著股認真勁。方坐下就一本正經地說:「晚輩愚鈍,今後願與陸大人一同為我朝江山盡一份綿薄之力。」一點逢迎和客套都學不會。

同來的進士們扯開話題說:「陸相高風亮節,晚輩仰慕已久,今日一見,激動之情更是難以言表。」

又說:「此匾可是太祖皇帝御賜的那塊?陸府賢德,天下再無人能及呀。」

「啊呀,這可是陸相的墨寶?當真金鉤鐵划,氣象萬千。晚輩綜觀古今名家,何人能及陸相之萬一?」

笑談間,他一人獨坐不語,幾分忍耐的神色。難怪辰王爺笑說他是第二個方載道。

老伯從鍋里撈起了餛飩,問陸恆修:「對了,大人,這狀元的娘能封個幾品誥命吶?皇上賞不賞鳳冠霞帔的?」

坐在陸恆修對面的寧熙燁笑著反問他:「您說該封個幾品?」

「這我哪兒懂呀?咱又不識字。」老伯擺手道,「可我思量著吧,怎麽也不能太小吧?公子您想呀,她兒媳婦可是公主,這將來要是過了門,是婆婆給媳婦下跪呀還是媳婦給婆婆行禮?要亂了規矩了不是?一看就知道您是沒娶媳婦的,娶了媳婦您就知道了,這裡頭學問可大著呢,將來要是婆媳兩個鬧起來,那夾在中間的滋味可有你受的。老娘不認你,媳婦不讓你進房,呵呵……」

「不讓進房?還有沒進門就把你關門外的呢。」寧熙燁哀怨地瞟著陸恆修道。

後者臉色微變,盛著餛飩的勺子遞到一半又轉回來,送進了自己的嘴裡。

「那什麽,小修,我的……」正滿心期待著有人喂的人立刻不滿地來討。

「是麽?」頭一低,悠閑地喝口湯,陸恆修奇道,「我怎麽不知道?」

「小修……」

***

崔家的小公子也曾來訪,眾人都到了,唯獨他姍姍來遲。陸恆修留心看了看,錯銀鑲寶珠的凌雲冠自兩邊垂下長長的留纓,青衣衣擺上用絲線暗綉了祥雲翠竹的紋樣,人如松,發如墨,眉似遠山,薄唇微抿,一雙烏黑鎏金的眼不經意地掃來,傲氣凌人。剛一進屋就把其他士子比了下去。

他拱手對陸恆修道:「晚輩見過陸相。」

連聲音也是冷泉般的清冽,口氣疏離。

陸恆修說:「恭喜崔小公子高中,來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掀了掀嘴角算是回個客套的笑,崔銘旭回道:「不敢,不過是比落榜好些。」

此言一出,傲得屋內的其他人也有些看不下去,撇著嘴低聲道:「切,徐狀元也還沒這麽張狂,不過是比我高了一名就這麽……」

新科進士們走後,齊嘉才探頭探腦地出現在門邊。

陸恆修招呼他進來坐:「小齊大人來了,剛剛就聽下面說了,怎麽請您您不進來?」

「我……下官方才有些事。」齊嘉道。低著眼看手裡茶碗上的花紋,欲言又止。

「齊大人有事不妨直說。」

齊嘉是個直性子,有什麽事都寫在了臉上,看他為難的神情,陸恆修就知道他一定有事。

齊嘉抬頭看著陸恆修,問道,「陸大人,這次的新科進士您覺得如何?」

「皆是一時之良材。」陸恆修想不到他會問起這個,沈吟道。

「那、那個……」齊嘉追問,意識到了什麽,忙住了口,神色小心地說道,「聽說那位瓊州府的龐公子從小就是有名的神童……」

「龐公子家學淵源,自幼便得熏陶,所讀所聞比旁人多一些也是應該的。」

「前日無意間聽周大人說,杜榜眼的文章很得幾位閣老喜愛。」齊嘉盯著茶碗,面色有些不自然。

陸恆修聽他兜兜轉轉地盡往新科進士們的身上扯,便知道了他的來意,也不點破,順著他的話說道:「各花入各眼,文章好壞誰也說不準。」

「哦。還有……還有那個字寫得很好的沈公子呢?」齊嘉繼續問道,青花的茶碗快被他看出兩個窟窿來。

「金鉤鐵划,氣勢不凡。」

「這樣……」齊嘉沮喪地垂下頭,雙手捧著茶碗,把新科進士們提了個遍,唯獨隻字不談崔銘旭。搜腸刮肚再說不出別的話,就要走人,神情卻是欲語還休,眨巴著烏黑的眼睛看著陸恆修,「那……那就不打擾陸大人了。」

「崔小公子天資聰穎,才幹非常,齊大人勿需擔憂。」陸恆修見他扭捏,來了半天也不敢表明來意,只能挑明道。

齊嘉一怔,手裡的茶碗一跳,慌忙抓牢了捧在掌中,結結巴巴地跟陸恆修辯解:「不……不是……我、我就是……我問的是徐狀元,徐狀元,呵呵……」

「哦,徐承望,徐狀元。」陸恆修見他不肯承認,不願難為他,便順著他的話說道,「徐狀元為人淳厚方正,倒是能合方載道大人的脾氣。」

「是,是呀。下官也這麽覺得。」齊嘉訕訕道。

被陸恆修的目光打量得坐不住了,火辣辣的,如坐針氈一般,便放了茶碗要告辭。

陸恆修也不留他,只是看著他孤單的背影苦笑。

***

戲台上敲鑼打鼓地演著才子佳人的戲碼,風流倜儻的書生,明艷動人的小姐。太後邊看邊道:「以後讓他們少演些,看看寧瑤都看成什麽樣了?就是整天看戲鬧的,先前是她自己吵著喊著要嫁狀元,現在有了狀元又不肯了。真是,戲檯子上的戲哪有真的?打哪兒來這麽些個文采又好又俊俏的狀元?要不怎麽都說前頭的顧太傅是人中龍鳳呢?不就是因為少唄。一窩一窩養的那是野鴨子。這回還算好的,先帝那會兒,哀家還見過六十多歲的獨臂狀元呢!就是前兩年告老還鄉的潘大人,人家那時候孫子都這麽高了……他遊街時人家那個鬧喲……」

辰王爺接道:「是啊,當時都這麽勸她來著,小丫頭都沒聽進去。旨意還是她央著我從陛下那兒請來的呢,現在可好了,本王兩面不是人了。」

「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麽用?」席下的永安公主紅著眼圈哀嘆,「陛下聖旨都下了。可苦了我的瑤兒……」

太后見她如此,便軟了口氣:「行了行了,模樣雖然丑了點,但都說人品不差。寧瑤嫁過去后,是決不會虧待她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強求不來的。」

永安只能無奈地點頭。

寧瑤公主下嫁這一日,轟動了京城。

原先還有人說狀元郎長成這個樣子,公主是絕不會嫁的。連徐承望自己也幾次找過陸恆修,說是公主金枝玉葉,高攀不起。

辰王爺跟他道:「現下城牆上的皇榜都褪了顏色了,你說還能再改嗎?難道你還嫌棄公主不成?」

徐狀元忙說不敢,牽著公主拜天地時還是惴惴而又拘謹的樣子。

這樣的場合總是少不了應酬敷衍,陸恆修不好這些,待禮成后就悄悄避了出來。退出觀禮的人群時,看到崔銘旭站在人群的不遠處,高冠錦衣,高傲而不屑的神情。齊嘉跟在他身側,嘴巴一開一合,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麽。崔銘旭並不搭理他,冷著臉彷彿與他不相識。

路過春風得意樓,人們都去看狀元娶親了,又是白天,樓下的門都關著,街上也冷清了不少。春風嬤嬤倚在樓頭正「啪啪」地撥著算盤珠子,見了陸恆修便嚷道:「喲,陸相爺呀,怎麽不去看狀元娶媳婦呀?嘖嘖,怎麽就你一人?那個穿黃衣裳的公子呢?啊呀呀,上回真是不好意思,還硬要了您一件貼身衣裳做信物,不是嬤嬤我小氣,實在是欠賬的人太多,奴家都怕了。還好還好,那位公子後來把衣裳贖回去了,您拿到了麽?嘻嘻……」

想起那一晚及第二天清晨的事,陸恆修滿臉飛紅,招呼也顧不上打就悶頭走了過去。那件衣裳,被那個誰收著呢。每次笑嘻嘻地說要給他穿回去,哪一次不是穿到一半又脫掉的?想起來就氣得牙痒痒。

身後的春風嬤嬤還在喊:「陸相吶,下個月咱家飄飄就要許人家了,您來捧個場呀……」

走到了路口拐一個彎,橫空里湊過來一張笑臉,被嚇得後退了一大步。

「朕就知道朕一走,小修一定也呆不住。」黃衣的人手裡搖一把紙扇立在跟前笑得陽光燦爛。

「你不是回宮了麽?」

徐狀元好大的福氣,娶妻時能得皇帝也來露個臉。當然也就只露了個臉,看著拜完了天地就急著擺駕回宮。連累得新郎官剛從地上爬起來又硬生生跪了下去。

「朕也想和小修拜天地。」寧熙燁眨著眼看著陸恆修。

「……」一直不知道他哪裡來的厚臉皮,大街上也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把情話說得理直氣壯,陸恆修又羞又惱,回身進了一家酒樓。

酒樓里正有說書先生在說書,小長桌上放一塊驚堂木,銀髮長衫的老者手中執一面紙扇,把太祖皇帝起義稱帝的故事講得跌宕起伏精彩紛呈。

底下就有人議論,太祖皇帝是蓋世的英雄,文韜武略,陣前如何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帳下又是如何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曾有一次兵困圍城,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一夜間城外又憑空多出萬千兵馬,本該被困在城中的他赫然出現在了陣前,威風凜凜,彷彿天帝麾下的神將。南征北戰,東征西討,方在馬背上奪得這一片大好河山。

又有人說太宗皇帝也是聖君,精於治國,長於安民。百廢待興時振農業,興工商,取良士,重能臣,二十年間政通人和,四海昇平。

文宗皇帝、仁宗皇帝、景宗皇帝等等,大寧朝歷代多出賢主,或守業有成,或開疆拓土,都是要流芳百世的一代仁君。

最後提及先帝德宗皇帝,又是了不起的明主。繼位時尚是幼弱少年,卻精明強幹,甩脫了輔政大臣的挾制獨干出一番大事業。德宗帝之前幾代皆屬頑主,荒廢朝綱,危及國本,更有其他宗室子弟意圖謀反篡位。德宗皇帝內理朝政平息叛逆,外討北蠻解除邊境之危,更重用陸明持、方載道等一批剛直名臣,實可稱中興之主。

酒樓中人生鼎沸,將歷代有為君王一一議來,寧熙燁愣愣地執著酒盞,眼睛盯著斑駁的桌面,笑容僵在了臉上。

忽有人道:「那當今皇上算是個什麽君?」

「無功無過,不過是個庸君。」有人淡淡道,「這也是祖上積德呢。」

寧熙燁眼中一凜,僵硬的臉上飛快地劃過一絲愧色。

陸恆修看著他臉上神色變幻,桌下的手移過去握住他的:

「家祖受太祖皇帝厚恩,出生入死隨侍左右,被太祖皇帝贊為忠順賢善,更許下陸氏萬世為相之諾。居功之偉,陸氏一門再無人能企及。靈宗皇帝暴戾,群臣莫不敢諫,惟陸相仗義直言,被杖斃於廷上,世人敬其耿直。哀宗皇帝無心政事,常推諉於臣下,當時陸相日理萬機,積勞成疾,病逝於朝堂之上,眾臣感懷。家父輔佐先帝,一生寄情國事,天下皆知其賢。」

寧熙燁抬起眼來看他,鳳目中滿是疑問。

「與列祖列宗相比,我不過也只能落『平庸』兩字,既非天生聰慧,又不能持身以正。若非祖上庇佑,怕是連科舉也未必能考取,怎麽能為一國之相?但是事已至此,懊悔也無用,惟有克勤克儉,努力用功,不求聲名顯赫,但求無甚大過,否則,黃泉路上無顏再見列祖列宗。」

陸恆修握著他的手緩緩道。

「小修……」寧熙燁方才明了,他剛才的心思都落入了陸恆修的眼裡,所以他才如此這般來排解他的鬱悶心緒,不禁情動,反握住他的手顫聲道,「朕……朕……」

「你現在就做得很好。」雖有時頑劣,有時任性,有時不務正業,但是至少,秉燭批閱奏摺時眾人都看在眼裡。眾臣也常說,陛下勤勉。

「恆修……」

「嗯?」

「朕現在就想親你。」

「咣當」一聲,哪一桌的桌子翻了?

眾人回頭看去,好一身華服呀,怎麽沾了一身醬油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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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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