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魏副局長左右為難。他需要手下的每個警探,又不想讓利益衝突危害到這件案子。衝突只有在寇子讓感情妨礙職責時才會發生。他認為寇子不會因私害公;他認為他絕對辦得了這件案子,寇子自己也知道。雖然不會好受,但他辦得到,不過最好還是派他辦別的案子。
寇子知道那樣做最好,但他依舊很不爽。不是因為副局長作出那個決定,而是因為竟然有作那個決定的必要。寇子認為自己不該這麼糊塗、不該有所疏漏。如果人都是莎蘭殺的,或是她指使別人殺的,那麼他沒有依循原始想法的錯誤害得又有兩個人喪生。
如果莎蘭是清白的──這個可能性越看越渺茫──那麼事情非常不對勁。項煉那件事:是真的有人在跟蹤她,還是她送給自己以便在必要時轉移嫌疑?
也許這件案子不歸他負責,但他的腦筋仍然在動,仍在思索各種可能的情境。
他請求副局長准許他見她。於私,他想要確定她安然無恙;於公,他想要觀察她的神情舉止。肢體語言和生理反應會透露出許多秘密。
莎蘭坐在小屋的客廳沙發上,一個醫護人員在替她包紮右膝的傷口,一個巡邏警員站在門口監看。她的褲管磨破了,寇子可以看到她腿上的血跡。她的臉上毫無血色。
「怎麼了?」他問,站在一段距離外觀看。
「她在庭院里跌倒,膝蓋受了傷。」醫護人員據實說明。「明天會痛。」他告訴莎蘭。
她心不在焉地點頭。
「什麼時候跌倒的?」寇子問她。「怎麼會跌倒?」
「我沒有跌倒。」莎蘭的聲音虛無縹緲,而且沒有音調變化。她沒有看他。「我搖晃了一下,一邊膝蓋著地。」
「什麼時候?」他重複。
她比了一個模糊的手勢。「在我找電話的時候。」
「為什麼找電話?」據他所見,主屋裡到處都有電話,包括廚房裡那支破碎的。
「打電話報──」她往主屋比了一個模糊的手勢。
「主屋裡就有電話,為什麼到這裡來打?」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不……想看到她。」她停頓一下,目光首次與他接觸。「但我還是看到她了。他們要我指認她,我還是看到她了。」
情緒震驚的徵候非常明顯,非常具有說服力。該死的!它們有可能是真的。她的肢體語言也與震驚一致:靜坐如蠟像,只有被叫時才動;即使在動,動作也非常緩慢遲鈍。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化妝出來的?她的瞳孔也有放大現象,但眼藥水可以製造出那個效果。
他痛恨自己在想的事,但他不能讓自己被蒙蔽。這件案子也許不歸他負責,但那並不表示他的分析不能被採用。
另一個念頭在他腦海浮現:她和他交往是為了轉移嫌疑或監視羅法官命案的偵辦進度?果真如此,那麼她非常成功,因為羅法官命案的偵辦毫無進展。
他想要繼續訊問她,但知道最好就此打住,讓被指派偵辦此案的警探負責訊問。何況,他還有別的事要調查。
他向巡邏警員點個頭后離開小屋,深吸一口溫暖的新鮮空氣。他找到魏副局長。「大概的死亡時間知道了嗎?」
「驗屍官還沒有判定,但我看過屍體,僵硬得厲害。我估計死亡約有十二個小時了。」
該死!那段時間正好是他被電話叫走,她以突然嘴饞想吃香蕉船為理由去了超市,即使她在下午已經去過一趟了。她會冷酷到回藍家槍殺兩個人,然後在回他家的途中停下來買冰淇淋嗎?還是她以買冰淇淋作為出去的借口?製造不在場證明,好讓她能拿出超市的發票說她不可能去了藍家。
這簡直是羅法官命案的翻版。她沒有目擊者證明她在案發當時身在他處,但有購物地點的發票。
反之,她不可能知道他昨晚會被叫走,她不可能事先計劃。難道她一直在等待機會,知道他終究會在晚上被叫走,等他離開后再採取行動?她不用急,她可以等待最恰當的時機。畢竟她在等待時還有高薪可領;如果她的目標在那枚失蹤的黃鑽戒指,它哪兒也去不了。
她沒有保留超市的發票,他清楚地記得她把塑膠袋和發票扔進了垃圾桶。如果她真是那麼冷靜、狡猾的殺手,又怎麼會做出扔掉發票那樣馬虎的事?或者該說是那樣精明的事,因為那樣一來,她就可以說如果她認為她會需要不在場證明,她就不會扔掉發票。
天啊!他快要發瘋了。無論從哪個角度切入,一個微小的改變就使最重要或最不重要的行動,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風貌。
他回家翻廚房的垃圾桶。那兩個塑膠袋就在最上層,只有早餐的果皮和空優格杯壓在它們上面。他抽出塑膠袋,把它們拉平,往袋子里瞧。發票果然在裡面,雖然縐巴巴,但絲毫沒有被弄濕或弄髒。
他看看發票上的時間,八點五十七分,大約是他回到家的時間。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她到底去了哪裡?
☆☆☆☆☆
偵訊室空間狹小、陳設簡單、不具威脅性,天花板上的攝影機在做全程錄影。
韓魯提警探是個優秀的偵訊員。他身高一七五公分,有沙色的頭髮、滿臉的雀斑和誘人招供的和藹表情。非常不具威脅性、非常有同情心。無論寇子如何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和聲音顯得不偏不倚,都沒辦法像魯提那樣不具威脅性。他太高大,就像魯提曾經指出的:「你的目光總是像鯊魚一樣。」魯提對女人特別在行,她們信任他那種好好先生的表情。
寇子和副局長及另外兩位警探都在看監視器的錄影。莎蘭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大部分的時候都在發獃,好像在情緒上封閉了自己。寇子記得她在第一件命案后也是如此。也許是保護反應?使自己置身事外的方法?或是精湛的表演?
「你昨天晚上在哪裡?」魯提柔聲問。
「寇子家。」
「寇警探?」
「對。」
「為什麼會在那裡?」
「我和他共度周末。」
「整個周末?」
「星期六沒有。星期六晚上有宴會,我必須工作。」
「你什麼時候抵達寇警探家?星期六晚上的宴會之後。」
「四點吧?」她疑問地說。「我不記得確切的時間,很早,天亮之前。」
「為什麼大清早去他家?」
「好讓我們能在一起。」
謝天謝地,魯提沒有多問他們的關係。他繼續確定時間順序。「星期天你們整天都在一起?」
「對。」
「星期天你在寇警探家過夜?」
「對。」
「昨天呢?星期一。寇警探去上班后,你做了些什麼事?」
「該死!魯提一定自以為是律師。」郎諾南警探咕噥。「聽聽那些問題。」
魯提一步一步問得異常詳細。偵訊通常不會那麼有條有理,好讓嫌犯能暢所欲言。但莎蘭沒有喋喋不休,她只回答問題,而且回答大多簡短到不能再簡短。由於她沒有主動提供消息,所以魯提等於是逼她說。
「健身,買雜貨。」
「就這樣嗎?」
「還去修指甲。」
「你在哪裡健身?」
「地下室。」
「哪裡的地下室?」
「寇子家。」
接下來的一問一答弄清楚她在何時何地修指甲,在何時何地買雜貨。接下來做了什麼?做晚餐。通心麵。寇子到家時,已經做好了。然後他接到電話,不得不出門。他說他會去幾個小時。
魯提看看筆記。裡面紀錄有寇子接到那通電話的時間、他回到家的時間和冰淇淋發票上的結帳時間。如果她企圖在時間上說謊,他會知道。
「你接下來做了什麼?」
「清理廚房,看電視。」
「就這樣?」
「還去買冰淇淋。」
「那時是幾點?」
「不知道。八點過後。」
「去哪裡買?」
她告訴他超市的名字。
「什麼時候離開超市?」
「不知道。」
「能不能估算一下你在超市待了多久?」
她聳聳肩。「十五分鐘。」
「離開超市后,去了哪裡?」
「回寇子家。」
「他在家嗎?」
「在。他比他預料中早回家。」
「這時是幾點?」
「不知道。我沒有看時間。」
「從超市到寇警探家之間,有沒有在別的地方停過車?」
「沒有。」
「你說你下午去過超市,那時為什麼不買冰淇淋?」
「那時嘴不饞。」
「你突然嘴饞想吃冰淇淋?」
「對。」
「你經常對冰淇淋嘴饞嗎?」
「一個月一次。」
魯提一臉困惑。「為什麼只有一個月一次?」
「月經來之前都會對冰淇淋嘴饞。」
「哇!」諾南對寇子耳語。「太多資料。」但寇子不想聽月經的事。
魯提看來也有點為難,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寇子面無表情地繼續觀看。偵訊涉及他的私生活已經夠令人難堪了。她在想什麼?那對褐色眼眸後面隱藏著什麼秘密?
見鬼的!他哪裡會知道?一碰到女人,他就變得又瞎又蠢。儘管是警探,他還是戴了一年多的綠帽才發現莎儂有外遇。但被紅杏出牆的妻子蒙在鼓裡是一回事,被兇手耍得團團轉則是另一回事。他和這個女人有親密關係,和她同床共枕,和她一起歡笑。他曾以性命打賭她是他見過中最循規蹈矩的女人,種種情況卻說她可能是冷血兇手,這種衝突使他一時之間無所適從。
令人抓狂的是,所有的證據都是情況證據。巧合過分到令人難以置信,但他們沒有半點具體證據可以證明她和兩件兇殺案有關。
「我的老婆對巧克力嘴饞。」魏副局長說。「我總是知道她的月經什麼時候要來,因為她會狂吃猛吞巧克力。」
「天啊!我們可不可以談點別的?」諾南呻吟著說。
魯提已經問到她何時抵達藍家。「你接下來做了什麼?」
「我去主屋啟動咖啡機。」
「有沒有注意到任何異狀?」
「警報器沒有設定。我打開後門進入廚房時,它沒有嗶嗶響。」
「那一點異常嗎?」
「我在的時候一定會設定警報器,但藍太太有時會忘記。」
「所以那不算異常。」
「對。」
「你接下來做了什麼?」
「我啟動咖啡機,然後拿報紙去……要去起居室。藍先生喜歡在那裡一邊看報一邊看新聞。燈是亮著的。」她的聲音漸漸消失。
「燈?」
「走廊燈,還有枱燈,它們大清早不該亮著。」
「為什麼?」
「只有我那麼早起床,而我剛剛才到那裡。」
「你的想法是怎樣?」
「我以為……我以為一定是有人病了。」
「為什麼那樣想?」
「那股氣味,我注意到那股氣味。」她緊抱交叉的雙臂開始輕輕地前後搖動。輕搖是痛苦的徵兆,身體不自覺地嘗試尋求安慰。應該有人抱著她,寇子心想,胃裡的結糾得更緊。
「什麼氣味?」
她木然地瞪著他,然後突然停止輕搖,用手捂住嘴。魯提撲向垃圾桶,及時把它拖來給她。她傾身在垃圾筒上劇烈作嘔,但嘔吐出來的只有液體。寇子咬緊牙關。她一定是從早餐后就沒有吃過東西,而早餐已經是好幾個小時前的事了。即使在胃空了之後,她還是不斷乾嘔,發出的聲音令人聽了難過。
「我去拿條濕紙巾給你。」魯提說,往門口移動。
莎蘭仍然伏在垃圾筒上,身體不時在痙攣中抽搐。監視器里的偵訊室一片靜寂。寇子壓抑過去照顧她的衝動,他不能插手,他必須讓魯提做他的工作。
魯提拿了濕紙巾回來。莎蘭用劇烈顫抖的雙手接過濕紙巾擦臉。「對不起。」她模糊不清地說,然後掩面痛哭起來。那幕景象使寇子想到她在羅法官遇害后的哭泣。
天啊!他看不下去。他站起來在房間里一邊踱方步,一邊按摩僵硬的頸背。
如果那些人是她殺的,那麼她是世上最佳的女演員,任誰都沒法比。他在監視器上看到是一個震驚悲傷的女人。事後驚駭地發現自己在盛怒中殺了人的人有時會有那種反應,但對準腦袋開槍的冷酷兇手不會在事後為被害人悲傷。情況可疑至極,但細節不符合。她不符合。
她不符合。無論情況如何,她都不符合。「人不是她殺的。」他突然斬釘截鐵地輕聲說。好吧!他在遇到愛情時就變成瞎子,而且受到慘痛的教訓;但身為警察的他看得很清楚,她是清白的。
魏副局長同情地看他一眼。「醫生,你跟她有親密關係。別讓你的小頭替大頭思考。」
「你可以記下來。」寇子說。「我了解她,人不可能是她殺的。」
「你的關係太深。」諾南說。「讓我們恪盡職責。如果人是她殺的,我們會查明;如果人不是她殺的,我們也會查明。」
他們繼續觀看監視器。魯提默默地等她哭泣平息,這會兒輕聲問道:「要不要喝點什麼?咖啡?水?可樂?」
「水。」她嗄聲道。「謝謝。」
魯提倒了一杯水給她。她小心翼翼地啜了兩口,好像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再度嘔吐。
「你注意到那股氣味,然後呢?」
她再度交抱雙臂開始輕輕搖動。「我……我差點拔腿就跑。我記得那股氣味,法官被殺害時,就是那股氣味,我沒辦法進去,我想要逃跑。」她終於說的比較多一點了,不再用一、兩個字回答問題。
「你有沒有跑?」
她搖頭。「我不斷告訴自己只不過是有人病了,腸胃炎。我有職責處理狀況,清理……」她的聲音再度變弱消失。
「你做了什麼?」
「我走到起居室門口往內瞧,他……倒卧在那裡,歪著脖子。」她不自覺地歪頭擺出藍桑尼當時的姿勢。魯提等她往下說,但她再度陷入沉默。
「你接下來做了什麼?」
「我回到廚房嘗試打給九一一。我想要先打給寇子,我希望他在場。但九一一……救護車……也許幫得上忙,所以我嘗試先打給九一一。」
「嘗試?」
「我做不到──手抖得太厲害,一直按錯鍵。電話不肯合作,我用它猛敲流理枱,它碎裂了,電話碎裂了。」
「你用電話猛敲流理枱?」
「對。」
「為什麼?」
「它不合作,它不聽話!」
「然後呢?」
「我把它砸了。」
莎蘭是他認識中最自製的人,寇子心想。如果她失控到那個程度,那麼她一定是歇斯底里了。她受到驚嚇傷害,但他去小屋看她時甚至沒有碰她的手。她需要人抱,但沒有人抱她,她只好自己抱自己。
「我需要另一支電話。」她說,第一次主動開口。「我無法思考,想不起來哪裡有電話。我在藍家工作沒有很久,屋子的設計太複雜。我不想到處搜尋電話,因為我不知道藍太太在哪裡,我不想發現她、不想看見她。」淚水再度流下她的臉頰。「所以我去我住的小屋。我知道小屋裡的電話在哪裡,不必到處找尋。我打給九一一,他們要我等。我想要掛電話,但他們不讓我掛,讓我一直等。」
「你為什麼想要掛電話?」
「寇子。」莎蘭說,聲音顫抖,滿眼淚水。「我想要打電話給寇子,我需要他。」
寇子突然走出房間。他直奔洗手間,鎖上門,趴在馬桶上嘔吐。
☆☆☆☆☆
過了好一陣子之後,莎蘭的思緒才清楚連貫起來。但她無事可做,只能獨自枯坐在偵訊室里,等那個沙色頭髮和滿臉雀斑的警探不時進來問她許多問題。如果她要上廁所,就會有人陪她去。如果她要飲料,就會有人拿來給她。
她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放她走。她不是被逮捕,沒有被銬上手銬。她是自願前來。何況,她也無處可去。她不能回藍家的小屋。她忘了請人替她收拾簡單的行李,所以也不能像上次那樣住旅館。她更不能去寇子家。等她又能夠思考時,有個事實是顯而易見的。
寇子認為她有罪,他認為兇殺案是她犯下的。
先前在小屋裡時,他沒有靠近她,而是站得遠遠的用冰冷的目光打量她。這次和法官遇害時的情況不同。那時她也被列為嫌疑犯,直到他查證她的說辭。但那不是針對個人,所以她能夠理解。但是現在……他認識她,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昨天晚上,除了他接到電話出門的那段時間以外,她整晚都和他在一起。他們翻雲覆雨好幾回。但他卻認為她緊跟著他出門,開車去藍家朝藍氏夫婦的腦袋各開一槍,然後在開車回他家的途中停下來,到超市買冰淇淋。
她可以理解他恪盡職責。雖然令人心痛,但她可以理解。她無法理解的是,他竟當真認為她有罪。
他的不信任在她的心中劃下一道又深又長、難以癒合的傷口。他一刀斬斷他們之間的情絲,任她獨自漂流。她覺得自己就像救生索斷裂的太空人,只不過母船沒有人嘗試救回她。她迷失了,越飄越遠,她卻不大在乎。
她在法官遇害時的悲傷不能和這次相比。這次不僅是因為善良、實際的藍氏夫婦死於非命,也因為失去寇子,失去她以為他們共有的真愛。她愛他,但他不愛她,不可能愛她,因為你必須了解一個人才會真正愛那個人。寇子顯然完全不了解她。如果了解,他就會到她身邊對她說:「我知道情況看來對你不利,但我相信你。我挺你。」
但他視她如糞土,狠心棄她而去。
那不是愛。他只是想跟她發生性關係而已。悲哀的是,她竟然讓他一再得逞。
現在她明白他為什麼在發現妻子背叛他后,變得那麼怨毒多疑。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信賴任何人。她的家人,可以;在任何情況下,她都可以信賴他們。但是其他人呢?她很懷疑。最慘痛的經驗也是最深刻的教訓。
在這期間,她做了與她本性格格不入的事:忍。她向來是那種與逆境抗爭到底的人,但這次她實在無能為力;她無法改變過去。寇子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棄她而去,無論她如何抗爭也改變不了那個事實。
多麼可笑的愛情,昨日還論及婚嫁,今日就拋棄悖離。但她為什麼笑不出來?
她只是坐在沒有扶手的椅子上,待在沒有窗戶的小偵訊室里,任憑時間從身旁緩緩流逝。她不趕時間。她無事可做,也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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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副局長摸摸快禿的頭頂。「好。」他疲倦地說。「現在該怎麼辦?拘留她,還是放她走?」
每個人都筋疲力竭。媒體嘩然、鎮長震怒、議會喧騰、山溪鎮人心惶惶。一個月內有三個鎮民在自宅慘遭殺害,這在任何社區都會是大新聞,但在山溪鎮卻是駭人聽聞。被害人以為保全系統、鐵刺圍牆、電動門和探照燈能確保他們的安全。事實卻證明他們卻沒有比必須在浴缸里躲避街頭流彈的貧民區婦孺更安全。
山溪鎮民為天價的房地產、卓越的教育系統和安全的錯覺付出驚人的鉅款。高額的財產稅使他們的小鎮沒有貧民窟,使他們期望警局把犯罪率降到最低和把破案率提到最高。當那些住在千萬豪宅里的鎮民失去安全的錯覺時,他們強硬地表達他們的不爽。鎮民不爽令鎮長不爽;鎮長不爽令警察局長不爽,因此刑事組承受莫大的破案壓力。
韓魯提翻閱著面前的文件。「好,我的想法是這樣:我們有三顆彈殼,初步比對與殺害羅法官的子彈相符合。兩件案子都沒有可用的指紋。除了那三顆彈殼外,我們沒有任何具體證據。兩件案子也都沒有強行侵入的跡象,由此可見被害人認識兇手和開門讓兇手進入。這件案子里有一扇室內門的門鎖被子彈打壞。打進藍家的最後一通電話來自拱廊購物中心,用的就是那支打給羅法官的公用電話。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但我認為兩件命案都不是席小姐做的。」
「怎麼說?」諾南問。「我不懂。」
「她沒有理由事先打電話來確定被害人在家、大門是開的或諸如此類的事。」寇子說。「她隨時都可以自由進出羅家和藍家。」
「沒錯。還有動機何在?」魯提問。「那一點令我抓狂。羅法官命案里沒有任何財物被拿走。席小姐可以分到他的一大筆遺產,但遺囑還在驗證中,短時間內不可能拿到錢。還有,就像你指出的,醫生,她不缺錢。」
「那並不代表什麼。」諾南說。「有些人就是貪得無厭,別忘了那枚失蹤的大鑽戒,價值二十五萬美元的大鑽石會引起不少人注意。何況,有些人根本是瘋子。」
寇子按捺住脾氣。「但她不是。她跟我認識的任何人一樣神智正常、性情平和。還有,諾南,如果你再說一次她使我爽昏了頭,小心我打得你滿地找牙。」他們今天已經正面衝突兩次了。他們都很疲倦、暴躁,而諾南經常玩笑開過火。
「冷靜一點,各位。」魏副局長說。「醫生,你從羅法官命案里得到的那張相片怎麼樣?有沒有拿給藍家的鄰居看過?」
「還沒有。我們一直全神貫注在莎蘭身上。」
「那麼把它拿出來讓鄰居傳閱一下。由於打進藍家的最後一通電話,來自同一支公用電話,所以那個傢伙一定是我們要找的人。」
「但那樣還是說不通。」諾南說。「如果不是為了遺囑里的那筆錢,為什麼殺害羅法官而沒有拿走任何東西?雖然遺囑還在驗證中,但她遲早會拿到錢。她替羅法官工作,他遭到槍殺。她去替藍氏夫婦工作,他們也遭到槍殺。有沒有其他人看出這裡的模式?」
「那你如何解釋相片中的那個傢伙?」魏副局長問。
「很簡單,他們是一夥的。一定是。她進去搜集情報,弄到保全密碼和鑰匙等等。我不知道他們如何決定下手的時機──我的意思是說,她替羅法官工作了將近三年,為什麼等這麼久才除掉他?然後她去替藍氏夫婦工作才一個多星期就下手了。也許決定因素在他們什麼時候需要錢。誰知道呢?但她一定使自己有不在場證明,他再溜進去下手。在他走近開槍前,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在屋子裡。他和被害人沒有關聯,所以這兩件命案基本上都是很難偵破的陌生人兇殺案。」
「你家有沒有保全系統?」寇子問。
「有,我的保全系統叫狗。」
「被害人一定會聽到兇手進來。在這兩棟屋子裡,每當通往室外的門窗開啟時,警報器就會嗶嗶作響。如果你不是在等人,你一定會去查看,對不對?你不會坐在躺椅上等。」
「除非他們以為進來的人是席小姐。」
「藍氏夫婦知道她要到星期二早晨才會回家。」
魏副局長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說,這兩件命案的被害人都認識兇手。」
「在我看來是如此。」
「而且這兩件命案的兇手是同一個人。」
他們面面相覷。
「我們還是少了一樣東西,」魯提說。「動機。」
「我說了好幾遍,財殺。」諾南說。
「我也說了好幾遍,只有在兇手是莎蘭時,財殺才說得通。」
「或者兇手是她指使的。」
「但被害人認識兇手,而且兇手很可能是打公用電話的那個人。你自己也說她所謂的同夥和被害人不會有關聯,所以不可能同時是這兩種情況。被害人要嘛認識兇手,要嘛不認識。如果不認識,他們為什麼要開門讓他進入?羅法官為什麼坐下來和他談話?兇手是羅法官和藍氏夫婦都認識的人。」
「見鬼!」諾南瞪著桌面苦思。
「所以兇手是他們在事業上認識的人,或是在相同社交圈活動的人。」寇子說。「羅法官八十幾歲,很少參加宴會,他只有一幫打牌的死黨。但他仍然有持股佔優勢的事業,而藍桑尼同時有好多事業。」
「如此看來,動機可能終究還是金錢。」魯提說。「我們必須查明他們有哪些共通的事業或投資,或是他們全身而退卻有人輸得精光的虧損生易。」
「那麼席莎蘭替兩件命案的被害人工作純粹是巧合。」魏副局長說。「胡扯!天底下沒有那樣的巧合。」
「也許不像你想的那樣牽強。」魯提說,一邊苦思,一邊在紙上塗鴉。「多少人請得起總管,尤其是席莎蘭那樣高薪的總管?即使在山溪鎮也不會多。這些真正的富豪可能彼此都認識,不是經由事業就是經由社交。他們必須有致富之道,對不對?我認為生意是關聯。」
「這一年來有許多公司出了問題,可能是有人吃了悶虧而心存怨恨。」魏副局長考慮著那個可能性。目前為止,就屬這個推測最合情合理。「好,我會拿這個推測去見局長。我們會發表一些含糊其詞的聲明以免打草驚蛇。他已經殺了三個人,說不定會開始上癮。我們可不希望鎮上再發生命案。」
他望向魯提。「你可以釋放席小姐了,找人去替她收拾一些衣服,開車送她去汽車旅館。不行,她不可以住在你家。」他對寇子說。「我要你暫時和她保持距離。媒體會為了她獲釋而糾纏我們,如果給某個記者跟蹤發現她和一個山溪鎮警探住在一起,我們大家都要倒楣了。明白嗎?」
寇子當然明白個中道理,但要他和莎蘭保持距離卻是不可能的。他有重大的彌補工作要做,不打算等到破案后再來做。莎蘭哭著說需要他的影像像一把火在他心中燒了一整天。今天早晨她撞見恐怖的死亡情景,雪上加霜的是,那幕景象猶如羅法官命案現場的重現。她整天都像行屍走肉,他卻沒有去安慰她或擁抱她。她一整天都孤單無助,抱著自己緩緩搖動。更糟的是,她知道他認為她是兇手。
這不僅是在盡他的職責,同時也是極度缺乏信任的表現。他不知道他能否彌補如此大的過失,但他會拚命嘗試。如果必須爬到她面前去苦苦哀求她的原諒,那麼就算必須磨破每條褲子的膝蓋,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她目前非常脆弱。他記得法官遇害時,她就食不下咽;今天她從早餐后就粒米未進,而早餐在他感覺起來像是幾百年前的事了。他們提供食物給她,但都被她默默搖頭拒絕了。她向來是危機中讓人倚靠的堅強者,但現在她需要人照顧。
當務之急是去藍家小屋收拾她的東西,以假名安排她住進旅館,讓她能好好休息。那些事魯提會負責。
但寇子一定要道過歉才讓她走,無論道歉有沒有用。
他穿過短短的走廊,打開偵訊室的房門。她抬起頭,認出他時立刻轉開視線。她仍然臉色蒼白,神情憔悴,兩眼凹陷。在法官遇害后一個多月就發生這種事使她徹底被擊垮。
他走進偵訊室,關上房門。天花板上的攝影機此刻並沒有在錄影,所以他們擁有隱私。如果她要打他耳光,他會承受。如果她要踢他胯下要害,他猜他也會咬牙忍下。他願意承受她的一切懲罰,只要她肯在事後原諒他。但她毫無動靜,即使他在椅子旁蹲下時。
「韓魯提會送你去旅館讓你休息,」他輕聲說。「我們會收拾你的衣物送過去給你。讓他用假名替你辦入住手續,以免記者找到你。」
「我不會被逮捕?」她有氣無力地問。
「莎蘭……我們知道人不是你殺的。」
「為什麼?有新的證據出現嗎?今天早晨你認為我有罪。」那不是指責,語氣里沒有激動,只有在陳述事實。他覺得她在心理上離他和任何人都好遠、好遠。似乎唯有如此,她才不會崩潰。
「我錯了。」他簡單明了地說。「對不起。天啊!我無法告訴你我有多麼抱歉。事情實在是太巧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在我接到電話離開后外出。」
「我了解。」
她毫無變化的語氣使他瑟縮了一下。「你也原諒嗎?」
「沒有。」
「莎蘭──」他伸出手,她立刻一臉驚亂地往後退縮。
「不要碰我。」
他垂下手。「好吧!我現在不碰你。我知道我搞砸了,但我不會放你走的。我們對這件案子已經有了頭緒──」
「由不得你。」她打斷他的話。
「什麼?什麼事由不得我?」
「放我走。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覺得腳底好像裂開一個大洞,他整個人正向無底深淵墜落。如果失去她──不!不會有那種事,他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等最初的震驚過去,她至少會聽他說。莎蘭是他認識中最通情達理的人。如果她不肯聽,那麼他不介意無所不用其極;他要不擇手段地留下她。
「我們等一下再談。」他說,退後給她此刻所需的空間。
「沒什麼好談的。」
「當然有。現在我會給你一些空間和時間,但絕對不要以為我會放棄。絕對不要。」
「你應該放棄。」她說,繼續凝視著牆壁。
十五分鐘后,魯提帶著她從後門離開,快步穿過停車場走向他的車。守在前門的報社和電視台記者看到他們,攝影記者拍到一些畫面,但僅此而已。一個比較積極進取的記者跳進他的汽車裡開始跟蹤,但一輛白色積架切到他前面擋住他的去路,等記者將車駛入車流中時,那輛未標示的警車和白色積架都已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