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九九四年伊朗

簡陋的小屋裡冰冷無比。儘管唯一的窗戶和嵌合不密的門上都掛有毛毯阻擋光線外泄,凜例的空氣還是從縫隙間滲透進來。柏莉玫對手指呵氣好讓它們暖和起來。隊長塔克只准他們在屋裡點一盞用電池供電的照明燈,她的呼吸在昏暗的光線中起著薄薄白霧。

她的丈夫達勒穿著圓領衫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鎮定地收拾著炸藥塊。莉玫看著他,努力隱藏心中的焦慮。她擔心的不是炸藥;塑料炸藥十分穩定,越戰期間美國士兵甚至把它當燃料使用。但達勒和薩伊德必須把炸藥安裝在工廠里,那是這項驚險任務中最危險的部分。雖然達勒對任務的態度就像即將過馬路一樣就事論事,但莉玫卻無法那樣無動於衷。他們所使用的炸藥和無線電雷管都不是最新型的,以防萬一它們落入壞人手中,或被追查出它們來自美國。因此莉玫煞費苦心地反覆試驗,確定無線電雷管安全可靠。畢竟散動開關的將是她丈夫的手指。

達勒發現她在看他而朝她眨眨眼,剛強的臉孔從平時的面無表情,轉變成專為她保留的溫暖微笑。「嘿,我是箇中高手,」他溫和地說。「別擔心。」

原來她隱藏焦慮的努力也不過如此而已。另外三個男人全轉頭望向她。不想讓他們以為她應付不了工作的壓力,因此她聳聳肩。「那去告我好了。我初為人妻,我以為我應該擔心。」

薩伊德放聲而笑。「你們以這種方式度蜜月的方式還真不尋常。」精瘦結實、四十多歲的他是歸化美國籍的伊朗人。他操著一口中西部腔的英語,那是在美國待了三十多年和努力練習的結果。「是我,就會去夏威夷蜜月旅行。至少那裡比較暖和。」

「或是去澳洲,那裡現在是夏天。」桑哈帝渴望地說。他的父親是阿拉伯人,母親是墨西哥人,他卻是在美國出生的美國人。他在炎熱的亞利桑那州南部長大,跟莉玫一樣不喜歡隆冬的伊朗山區。他將在達勒和薩伊德安裝炸藥時負責把風,這會兒正忙著再三檢查他的步槍和彈藥。

「我們結婚後在阿魯巴島待了兩星期,」達勒說。「那裡的風景不錯。」他再度朝莉玫眨眨眼,她忍不住微笑起來。除非他以前去過阿魯巴島,否則他不會知道那裡風景如何。三個月前在那裡度蜜月時,他們陶醉在彼此的懷抱里整整兩個星期,幾乎沒有離開過旅館。

組長戴塔克沒有加入談話,但他冷漠的眸光在莉玫身上徘徊,好象在評估她,好象在懷疑讓她加入這次的行動是不是錯了。她雖不像其它組員那樣經驗豐富,但也不是新手。不僅如此,她還能閉著眼睛在電話線上裝竊聽器。如果塔克對她的能力有所懷疑,她希望他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如果塔克對她真的心存疑慮,那麼她對他也是如此。倒不是他說錯或做錯了什麼,她對他的緊張不安只是一種直覺,沒有任何具體的理由。她希望他是進工廠的那三個人之一,而不是跟她一起留下來的那個人。想到要跟他獨處幾個小時雖然不像知道達勒會有危險那樣令她心煩,但她的神經已經夠緊張了,不需要額外的壓力來增加心理負擔。

塔克原本打算進去的,但達勒極力反對。「聽我說,老大,」達勒用他冷靜的語氣說。「倒不是說你做不來,因為你跟我一樣在行,但你沒有必要冒那個險。如果非你不可,那就另當別論,但現在的情況並非如此。」兩個男人交換一個令人費解的眼神,然後塔克點頭同意了。

達勒和塔克是舊識,以前合作過別的任務。塔克只有一點讓莉玫稍感安心,那就是她的丈夫信任、尊敬他,而達勒不是個容易被收服的人。她認為達勒是她見過中最強悍、危險的人,直到遇見塔克。

五個月以前,她並不相信世上真有達勒這種人存在,但現在她的想法改變了。她喉嚨緊縮地看著丈夫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檢查裝備上。他可以把工作以外的事全部趕出腦海,專心的能力令人敬畏、驚嘆。她只在另一個人身上見過那種程度的全神貫注——塔克。

她突然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結婚了,尤其是嫁給像達勒那樣的人。五個月前與他相識時,她幾乎是一見鍾情地愛上他。但他在許多方面對她來說仍然是個陌生人。他們還在慢慢地互相了解,定出婚姻生活的慣例。這並不容易,因為他們的工作是特約幹員,主要是為中情局工作。

達勒冷靜、穩定又能幹。如果妳想要的是郊區居家型丈夫,那些基本上單調乏味的特質會是理想夫婿的條件。但達勒一點也不單調乏味。需要把貓從樹上弄下來嗎?達勒能像貓一樣爬樹。需要修理抽水馬桶嗎?達勒能修理。需要搶救風浪中的溺水者嗎?他是泳技一流的救生員。需要射中不易射中的目標嗎?他是百步穿楊的神槍手。需要炸掉伊朗的一棟建築物嗎?找達勒就對了。

所以想找比達勒還要強悍、危險的人並不容易,但塔克就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肯定。原因並非在於塔克的體型,他高大瘦長,但肌肉不像達勒那樣發達。他的態度並不咄咄逼人,事實上,他比達勒還要低調。但她可以從他的眼神和不露聲色中看出,他其有致命的危險性。

她沒有把她對組長的疑慮告訴任何人。她想要相信達勒對塔克的看法,因為她對丈夫深信不疑。何況,真正想要接下這份工作的人是她,達勒原本是想去澳洲潛水的。也許她只是讓緊張的情勢影響了她,畢竟這項任務會使他們在身分曝光時送命,但成功達成任務比避免身分曝光更重要。

深藏在寒冷山區的這座小工廠,正在製造一批生物製劑,預定運往蘇丹的一個恐怖組織總部。空中攻擊雖然是摧毀工廠最快速有效的方法,但那也會引發國際危機和破壞中東微妙的均勢。沒有人想要全面性的戰爭。

由於空中攻擊的不可行,所以工廠必須從地面摧毀,那意味著炸藥不但得以人工安裝,還得威力強大。達勒不僅打算用塑料炸藥炸毀工廠,還打算利用工廠里的燃料和催化劑來確使它夷為平地。

他們來到伊朗五天了,明目張胆地旅行。她穿上傳統的回教長袍,只露出眼睛,有時連眼睛都用面紗遮著。她不會說伊朗語,她學過法語、西班牙語、俄語,但沒學過伊朗語;但那並不要緊,因為回教世界的女人原本就不該說話。薩伊德是伊朗人,但塔克的伊朗語跟薩伊德一樣流利。達勒的伊朗語略遜一籌,哈帝又比達勒差一點。他們五個的頭髮和眼珠都是黑褐色的事實有時會令她感到有趣,不知道她的黑髮黑眸是否跟她的電子通訊技能一樣,是她獲選為組員的重要原因。

「好了。」達勒把無線電發射器掛在身上,扛起裝滿塑料炸藥的背包。薩伊德的裝備和他一模一樣。他們兩個的無線電發射器都是莉玫親手組裝的。他們在當地取得的幾個發射器都有某方面的毀損,因此她拆取可用的零件組裝出兩個新的,並且再三測試確定它們不會故障。她還在工廠的電話線上裝了竊聽器,那項工作輕而易舉,因為工廠使用的還是七○年代早期的設備。他們沒有竊聽到多少情報,但確定了小工廠確實在替蘇丹的恐怖份子製造炭組疽桿菌。炭疽桿菌並不特殊,但可以作為極其有效的生化武器。

薩伊德昨晚潛入工廠偵察,回來后畫出樓層平面圖,標示出病菌培養室和倉庫的位置。他和達勒將把大部分的炸藥安裝在那兩個地方。工廠一被炸毀,塔克和莉玫就要摧毀他們在小屋裡的設備,準備好在另外三人回來時出發。他們將兵分四路離開伊朗,在巴黎會合和彙報執行任務的情況。莉玫自然將跟達勒同行。

塔克熄掉燈光,三個男人悄悄溜進夜色之中。莉玫立刻後悔她不該顧慮其它人的想法,而沒有在達勒離開前,擁抱或親吻他、祝他好運。沒有他在身旁,她覺得小屋裡更冷了。

放下毛毯遮住門縫后,塔克再度扭亮燈光,動作迅速地開始收拾他們要帶走的東西。他們的行李很簡單,只有一些口糧、換洗衣物和錢,沒有任何會令人起疑的東西。莉玫上前幫忙,他們默默地把口糧分成五等份。

接下來只有等待了。她再次檢查無線電設備,揚聲器里沒有傳出任何聲響,因為他們沒有在通話。她在無線電前坐下,交抱雙臂禦寒。

這項任務毫無輕鬆愉快之處,但等待向來是最糟的一部分。想到此刻達勒身處險境,折磨她的焦慮一下子就增強了十倍。她看看腕上的廉價手錶,時間才過了十五分鐘。他們可能還沒來得及抵達工廠。

一條薄毛毯披在她的肩上。她嚇了一跳,抬頭望向站在身旁的塔克。「妳在發抖。」他彷佛在為他異於平常的舉動辯解,說完話后又走開了。

「謝謝。」她拉緊毛毯,他體貼的表示令她渾身不自在。莉玫希望能漠視她對塔克的不安,至少想通她為什麼如此提防他。她一直努力隱藏她的戒慎,全神貫注在工作上。但塔克不是傻瓜,他很清楚她跟他在一起不自在。有時她覺得他們在打一場無人知曉的無聲戰爭,偶爾在兩人的視線意外接觸時,她的眼中充滿不信任,他的眼中則是略帶嘲諷的心照不宣。

但他沒有走錯過一步路,沒有做出任何會使人看出他們不和的事。他跟其它人的關係是既輕鬆又專業;他對她的態度是冷淡而客氣的,但那顯然是出於他的專業訓練。塔克尊敬達勒,當然不會公然與他的妻子為敵,而破壞團隊合作或危害到任務。那或多或少應該令莉玫感到安心,但她沒有。

她希望他們不曾交談,就像他把毛毯披在她肩上前那樣。她認為跟塔克保持距離是兩人最安全的相處之道。

他坐下來,像貓一樣輕鬆優雅。穿著黑色圓領衫和褪色長褲的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達勒也有同樣的內在熱源,因為他也很少感到冷。像他們那樣的男人為什麼不怕冷?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體能狀況,但體能狀況也很好的她卻在抵達伊朗后,一直感到冷。她並不是希望他們感到冷,只是希望生化武器工廠是建造在炎熱的沙漠,而不是寒冷的山區。

「妳怕我。」

平空冒出來的這句話比披在肩上的毛毯更令她吃驚,但還不足以使她失去自製。他的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她冷靜地看他一眼。「不是怕,是提防。」她更正道。如果他以為她會像大部分的人一樣連忙否認她的不安,那他就錯了。就像達勒經常甚感有趣地發現,沒有什麼事能使莉玫打退堂鼓。

塔克把頭往後靠在冰冷的石牆上,屈起一條腿,手臂搭在膝蓋上,用難以捉摸的黑褐色眸光打量她。「那就算是提防好了。」他說。「為什麼?」

她聳聳肩。「女性直覺?」

他放聲而笑。她一直無法把塔克和笑聯想在一起,但他仰頭而笑得那麼自然開懷,好象是真的忍俊不禁。

莉玫面無笑容地注視他,柳眉微挑地等他停止發笑。她看不出眼前的情勢有何好笑之處。他們在伊朗山區冒著生命危險執行任務。對了,她壓根兒不信任他們的組長,哈哈哈,這一點倒是很好笑。

「天啊!」他拭著眼角,呻吟。「原來這一切都是起因於女性直覺?」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敢置信。

莉玫冷冷地看他一眼。「你說得好象我一直在對你左右開弓似的。」

「至少沒有公然如此。」他停頓一下,嘴角仍掛著微笑。「要知道,達勒和我以前合作過。他對妳的疑慮有何表示?」

他一派悠閑地等待她回答,好象已經知道達勒會如何表示。但她沒有對達勒提過她的疑慮。首先,她不願意在沒有具體證據時惹是生非。她不會漠視她的不安,但達勒是個注重實際的人,工作的危險性使他學會抽離自我的情緒。再者,他顯然尊敬、信任和喜歡塔克。

「我沒有跟他提過。」

「沒有?為什麼?」

她聳聳肩。除了沒有證據以外,她絕口不提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達勒原本就不大樂意她接下這項任務,她不願讓他有機會說「我早就告訴過妳」這類的話。她雖然擅於竊聽,但外勤經驗不如其它組員那般豐富,因此不願製造麻煩。她也不否認,明知跟塔克同組會令她不自在,她還是會來。這項任務的危險性和重要性令她興奮。她對朝九晚五的工作向來不感興趣,她喜歡驚險刺激,想在前線出生入死,不想搞砸了這份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工作。

「為什麼沒提?」塔克追問,經松的語氣里多了一分堅決。他想要得到答案,她猜他通常都能如願以償。

但奇怪的是,她不但沒有被嚇倒,反而很喜歡這種硬碰硬的攤牌對決。

「提不提又有什麼差別?」她以同樣堅定的語氣說。「儘管對你心存疑慮,我還是閉緊嘴巴,克盡職責。我的理由不關你的事。但我敢打賭戴塔克不是你的真名。」

令她意外的是,他突然例嘴而笑。「達勒說妳倔強得像沒有倒車檔的汽車。」他說,調整姿勢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由於聽達勒咕噥過類似的話,所以莉玫忍不住微笑起來。

在那輕鬆的一刻里,他問:「妳為什麼認為塔克不是我的真名?」

「不知道。戴塔克聽起來像樸實、隨和的德州佬,你說話微帶德州口音,所以名字跟口音相符合,但跟你的人卻不符合。」

「我離家後去過不少地方。」他以南方人的拖腔說。

她嘲弄地拍了兩下手。「那種慢吞吞拉長調子的拖腔學得還真像。」

「但妳不信。」

「我敢打賭你擅長許多口音。」

他饒有興味地說:「好吧,妳不會相信我。沒關係。我無從證明我是誰。但有一點妳可以確定,我的優先考慮是炸掉那座工廠和把我們平安弄回家。」

「我們要分開走,記得嗎?你要怎麼把我們弄回家?」

「未雨綢繆。」

「但你不可能預料到每件事。」

「我儘力而為,所以我的頭髮都白了。經常熬夜擔憂。」

他的頭髮跟她一樣,烏溜溜的沒有半根白頭髮。她希望他沒有流露出那種冷嘲式的幽默感。他為什麼突然在這時打破沉默?為什麼不繼續跟她冷戰?

「我們進來了。」

揚聲器清楚地傳出那句輕聲細語,她猛然轉向無線電。她看看手錶,不敢相信時間又過去了三十分鐘。專心應付塔克的她竟然忘了擔心。她恍然大悟這就是他的用意,他故意用她無法置之不理的話題使她分心。

塔克已經來到無線電旁戴上了耳機。「有問題嗎?」

「沒有。」

達勒的聲音傳來,莉玫略感安心,至少他現在平安無事。她往後靠在椅背上,專心以平穩的節奏呼吸。

除非塔克動手揍她,否則他現在做什麼都無法使她分心。明知無線電設備一切正常,她還是把它們再檢查了一次。她希望她有再次檢查無線電雷管,只是為了確定起見。不,她知道無線電雷管沒有問題,何況達勒知道他在做什麼。

「達勒有沒有告訴過妳,他受的訓練?」

她不耐煩地瞥塔克一眼。「我不需要分心。謝謝你先前的好意,但現在不用了。」

微聳的眉毛泄漏出他的驚訝。「原來妳猜出來了。」他從容自在地說,她立刻暗忖使她分心是不是他真正的用意。塔克是十分難以捉摸的人,即使是在你自認看穿他的心思時。你看穿的也可能只是他打算讓你看穿的心思。「但這不只是為了使妳放心而已。妳知道他受過哪些訓練嗎?」

「基本的水下爆破及海豹部隊訓練。」她知道只有極少數人能夠通過那套嚴酷的訓練。

「但他有沒有跟妳說過那套訓練的內容?」

「沒有詳細說過。」

「那麼相信我,達勒能夠做一般人連作夢也不會想要去做的事。」

「我知道,謝謝。但他仍然是血肉之軀,如果計劃出了差錯——」

「他知道。他們都知道,他們都有心理準備。」

「他為什麼不肯讓你進去?」

他停頓了一下,但時間短得令她無法肯定。「不管達勒嘴上怎麼說,他心裡還是認為我的能力不及他。」塔克以自嘲式的幽默說。

她不相信。首先,達勒太過尊敬他,不可能有那種想法。其次,回答前的小小停頓說明他在斟酌該如何回答,但他的回答並不需要斟酌。

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在隱瞞什麼,莉玫都承認她不可能從他那裡得到直接的回答。他可能是那種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妄想狂。哪怕你只是問他明天會不會下雨,他都會猜想你在計劃什麼需要在壞天氣中進行的事。

薩伊德的聲音透過無線電傳來。「麻煩來了。倉庫有動靜,看來他們正在準備裝運一批貨。」

塔克咒罵一聲,注意力立刻集中在突髮狀況上。儲存病菌的倉庫必須在出貨前完全予以摧毀。倉庫在夜間通常空無一人,只有守衛在外面站崗。但現在那裡有人出入,也就是說薩伊德無法過去安裝炸藥。

「多少?」塔克問。

「大約八、九個。我躲在一些桶子後面,但無法搬動任何一個。」

他們不能讓那批貨離開倉庫。

「達勒。」塔克輕聲呼叫。

「我這就過去,老大。我的炸藥裝好了。」

莉玫的指甲戳進手掌里。達勒要去幫薩伊德的忙,但他們還是寡不敵眾,而且移動會暴露達勒的位置。她伸手要去拿第二副耳機;她不知道她要跟達勒說什麼,但即使知道也沒有機會說。塔克突然伸手扯掉插頭,把耳機扔到旁邊,冷硬的目光直視她吃驚的眼眸。

她猛地站起來,抬頭挺胸,雙手握拳。「他是我的丈夫。」她激動地說。

塔克用手塢住麥克風。「他現在不需要聽到妳的聲音來使他分心。」他說。「如果妳敢輕舉妄動,我會綁住妳的手腳,塞住妳的嘴巴。」

她本身並非沒有受過訓練。達勒在明白無法說服她乖乖待在家裡時,就開始傳授她一般防身術中所沒有的格鬥技巧。但她專精的程度仍然不能跟他或塔克相提並論,從背後偷襲是她唯一有可能制伏塔克的方法。

但可惡的是,他說的沒錯。無論她說什麼都會使達勒分心,而分心在這緊要關頭只會增加喪命的機率。

她一邊舉起雙手表示投降,一邊往後退。小屋裡空間有限,她只退了三步就無法再往後退。她坐在一包口糧上,努力壓抑令人窒息的焦慮。

時間一秒一秒慢慢地過去。她知道達勒這會兒正利用他所能找到的各種掩護,儘可能不冒風險地悄悄靠近倉庫區。她也知道恐怖份子載著病菌離開的時間也一分一秒地逼近。達勒正在謹慎和自身利害考量間求取平衡。

塔克對著麥克風說:「薩伊德。報告。」

「我一步也動不了,卡車就快裝滿了。」

「兩分鐘。」達勒說。

兩分鐘。莉玫閉上眼睛。冷汗沿著她的背脊流下。上帝保佑,她發現自己在喃喃自語。上帝保佑。兩分鐘就像一輩子那樣漫長,手錶上的秒針好象一動也不動。

「就位。」

聽到那句話幾乎使她失去自製。她緊咬下唇,直到鮮血流出。

「情況如何?」

「沒錯,薩伊德動彈不得。老兄,你裝好了多少料炸藥?」

「一料。」

「要命。」

一料絕對不夠。莉玫聽著他們的對話,她知道達勒估計需要多少炸藥才能炸毀工廠。

「哈帝?」

「就位。幫不上忙。」

「開始撤退。」達勒的聲音平穩。「薩伊德,給所有的炸藥裝上引信。」

一陣寂靜后,薩伊德的聲音傳來:「好了。」

「預備。把整袋炸藥扔到卡車底下,然後拔腿就跑。我會開槍掩護。在按下按鈕前,我打算給我們五秒的時間離開這裡。」

「要命。六秒吧。」薩伊德說。

「預備。」達勒的聲音仍然極其冷靜。「起!」

斷斷續續的槍聲從無線電的揚聲器里傳來。莉玫好象被子彈射中似地猝然一動,伸手搗住涌到嘴邊的尖叫。塔克猛地轉身面對她,好象不相信她能保持安靜。他不需要擔心,她已經嚇呆了。

一聲動物般的嚎叫嘎然而止。

「可惡!薩伊德掛了。」

「撤退。」塔克說,但另一波槍聲蓋過了他的話。

揚聲器里傳來一個使莉玫頸背寒毛直立的聲響,一個夾雜在槍聲中的沉悶咕噥。

「啊……可惡。」達勒緊繃而微弱的聲音使她幾乎認不出。

「哈帝!」塔克吼道。「達勒中彈了,快去——」

「不用了。」長嘆似的聲音傳來。

「撐下去,老弟,我馬上趕——」哈帝的聲音中充滿急迫。

「不用……麻煩了。我腹部中彈。」

莉玫感到眼前一黑,五臟六俯全糾成一團。她努力對抗令人窒息的震驚。腹部中彈。即使是在美國,大型醫院就在附近,這種傷仍然很難救。在這寒冷偏遠的山區,需要好幾天才能抵達具有先進醫療設施的安全地帶,腹部中彈就像是判了死刑。她心裡很清楚這一點,但就是不願接受事實。

更多的槍聲,而且越來越近。達勒還在開槍抵擋。

「老大……」低語聲飄蕩在小屋裡。

「我在這裡。」塔克仍然面對著莉玫,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莉玫……莉玫聽不聽得到?」

達勒一定是快休克了,否則他絕不會這樣問,否則他一定會知道她能聽到他的每句話。她用電線把開關接通在「開」的位置上。

塔克的目光不曾離開她。「聽不到。」他說。

更多的槍聲,接著是達勒淺促的呼吸聲。「很好。雷管……雷管還在我手中。不能讓他們……把那批貨運送出去。」

「不行。」塔克說。「不可以。」他的聲音幾乎是溫柔的。

「照……照顧她。」

塔克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我會的。」他停頓一下,然後說:「動手吧。」

爆炸震撼了小屋,塵土不斷從天花板的縫隙灑下,門在門框里格格作響。爆炸的氣浪還沒有過去,塔克已經扯下頭上的耳機扔到一旁。他拿起鐵鎚開始砸爛老舊卻具有功用的無線電設備,因為他們的計劃是不留下任何可以使用的東西。三十秒后,無線電化為一堆廢鐵。

接著他拉開莉玫,迅速地開始重新分配口糧和攜帶物品。她呆若木雞地站在小屋中央,震驚使她腦中一片空白。她感到胸中陣陣劇痛,但連那種椎心刺痛感覺起來也很遙遠。

塔克把一件厚大衣塞給她。她凝視著大衣,不明白他要她做什麼。他像對小孩子似地默默地幫她穿好大衣,戴上手套和帽子。然後他套上毛衣,穿戴好自己的大衣和手套。小屋外響起低沉的口哨聲,他熄滅燈光,哈帝迅速穿門而入,他又扭亮燈光。

微弱的燈光照出哈帝蒼白而緊張的臉色,他立刻望向莉玫。「天啊——」他開口,但塔克立刻打手勢示意他襟聲。

「現在別說,我們得走了。」他把其中一個背包塞到哈帝懷裡,把另外兩個甩到自己的肩上。他拿起步槍,握住莉玫的手臂,帶領她走進夜色之中。

***************

他們用來代步的老舊汽車在第一天晚上就報廢了。塔克的機械技術再高超也無法修復斷裂的車軸。哈帝憂心忡忡地瞥向莉玫。從兩天前開始趕路起,她就像機器人一樣,無論塔克逼得有多緊,她都沒有落後。她只在他們直接問她問題時回答,只在塔克給她食物時吃,給她水時喝。她唯一沒有做的就是睡覺。她會在塔克叫地躺下時躺下,但她沒有睡覺,疲憊使她兩眼紅腫。塔克和哈帝都知道她再撐也撐不了多久。

「你打算怎麼辦?」哈帝壓低聲音問塔克。「照原定計劃分開走,還是三個人一起走?你也許需要人幫忙把她弄出去。」

「分開走,」塔克說。「那樣比較安全。兩男一女同行會比一男一女更加引人注意。」

他們往西北走,雖然那裡是伊朗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但只有從那裡才能抵達安全的土耳其。伊拉克在西邊,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在東邊,蘇聯解體后所分裂出來的諸小國在東北邊,裏海在北邊,波斯灣在南邊,但必須穿越荒涼的沙漠,所以土耳其是他們唯一可能的目的地。在離開伊朗的國境前,莉玫都必須穿著傳統的回教婦女服裝。

起初他們晝伏夜出,以防萬一後有追兵而被發現。但薩伊德和達勒有可能被當成唯一的破壞者,或有人闖入的消息根本沒有傳出去。工廠地處偏遠,只有一條電話線對外聯絡。即使有工人想到打電話求援,達勒也可能在電話打通前已經按下按鈕了。

工廠被炸成一堆焦黑的瓦礫。塔克把莉玫留給哈帝照顧,親自去爆炸現場察看過。達勒做事一如往常徹底,塑料炸彈沒有炸毀的也被大火焚毀了。

莉玫只有那一次主動開口說話。塔克回來時,她凝視他的眼神雖然憔悴,但仍懷著一絲希望。「找到他了嗎?」她問。

塔克吃了一驚,但面不改色地說:「沒有。」

「但他的屍體……」

她不奢望達勒還活著,只想埋葬他的屍體。

「莉玫……屍骨無存。」他儘可能溫柔地說,知道無論如何也減輕不了她受的打擊。她堅強地挺過整個任務,但此刻看來是如此脆弱。

屍骨無存。他看到那句話使她深受打擊地搖晃了一下。從那時起她沒有再主動開口,甚至沒有要求喝水。他的耐力絕佳,可以長時間不喝水,但他不能憑自己的饑渴感免來判定她的需要。因此他定出時間表:每兩個小時強迫她喝一次水,每四個小時強迫她吃一次東西。其實談不上強迫,因為無論他給什麼,她都一言不發地照單全收。

按照計劃,他們該分開走了。但現在改由塔克跟莉玫同行,而哈帝自行設法離開伊朗。

明天抵達提倫時,他們就要混入人群之中。到時塔克會跟可靠的熟人聯絡和設法弄到交通工具。再過一天,他們就可以抵達毗連土耳其的邊境。到時他們就要放棄代步的汽車,在夜裡由他事先找到的偏僻地點越過邊界。哈帝將從另一個地點穿越邊界。

他們在一棟廢棄小泥屋僅存的一面牆壁前停下來休息。莉玫獨自靜坐在與另外兩人有段距離的牆角邊。

哈帝抓抓兩個星期沒刮的鬍子。「也許明天抵達提倫時,我可以到處找找看有沒有藥房,買些安眠藥什麼的。非想辦法讓她睡覺不可。」

如果她大哭一場把情緒發泄出來,也許她就會睡得著,塔克心想。但她受的打擊太深,要等震驚消失之後才哭得出來。

他考慮了哈帝的建議,但不想用藥物使她不省人事,以防萬一他們必須快速行動。「也許吧。」他說,但從此不再提這件事。

塔克站起來,示意他們休息夠久了。莉玫跟著站起來,哈帝上前幫忙她跨過一堆瓦礫。其實她不需要人幫忙,但哈帝變得對她呵護備至。

他踩到瓦礫堆一塊鬆動的木板。木板翹起來,移動了莉玫腳下的瓦礫。她失去平衡而滑倒,右肩碰到地面的瓦礫。

她沒有叫喊,訓練使她沒有發出不必要的聲音。哈帝低聲咒罵,一邊道歉一邊扶她站起來。「對不起!妳沒事吧?」

她點點頭,揮掉衣服肩上的泥土。塔克注意到她再次輕彈肩膀時,眉頭微蹙。由於她這兩天一直是面無表情,所以他立刻從眉頭微蹙的表情中得知事情不對勁。

「妳受傷了。」話聲甫落,他已來到她身邊把她拉離瓦礫堆。

「是不是扭傷了肩膀?」他問,關心地皺起眉頭。

「不是。」她用困惑的語氣回答,但轉頭察看肩膀背部。塔克把她轉過去。她的襯衫破了一個小洞,鮮血正從洞口滲出。

「妳一定是在跌倒時碰到尖銳的東西。」他說,心想她是被瓦片割傷的,但是後來他看到一根生鏽的鐵釘從腐爛的木板里突出約一吋長。

「鐵釘。幸好妳打過破傷風預防針。」他一邊說一邊解她的襯衫鈕鉗。她沒有戴胸罩,所以他只解開最上面幾顆鈕鈕,然後拉下襯衫露出受傷的肩膀。

血從已經發紫腫脹的傷口緩緩滲出。幸好鐵釘刺到的是右肩押骨上方、手臂旁邊的肌肉。他按壓傷口使臟血加速流出,哈帝則打開急救包拿出紗布墊擦掉流出的血。

莉玫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任憑他們替她護理傷口。跟她的傷勢相比,他們的憂心忡忡顯得有點小題大作。但受傷可能會耽誤行程而使他們的處境變得更加危險,所以兩個男人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但塔克承認,真正的原因是保護女性的男性本能作祟。年輕貌美的她不僅是組裡唯一的女性,而且很快以勇敢、機智贏得其它組員的喜愛,再加上甫遭喪夫之慟,所以他們都迫不及待地要保護她。

在理智上,他清楚所有本能的和私人的理由。在情感上,他願意排除萬難防止她受到更大的傷痛。他答應過達勒要照顧她,他會不計代價去信守諾言。

陽光照在她赤裸的肩膀上,使她白皙的肌膚呈現珍珠般的光澤。在她的傷口上擦藥時,塔克忍不住欣賞她姣好的身材。雖然脂粉不施,蓬頭垢面,她還是充滿女人味。外表柔弱、優雅的她有著經常令他驚訝的堅忍及強韌。

「她看起來就像精緻的瓷器,使你想要把她放在高處以免弄髒或打碎。」達勒說這句話時,塔克還沒有跟莉玫見過面。「但你企圖那樣做的話,她會當場跟你翻臉。」達勒的語氣中充滿男性的滿足,因為她是他的女人;看到達勒深陷情網使塔克不可思議地搖頭。

塔克包紮好傷口,把襯衫拉回她的肩膀上。她低下頭,自己動手扣鈕釘,但震驚和疲憊使她動作遲緩。如果現在除了狀況需要他們快速行動,他不認為她應付得來。非想辦法幫她補充睡眠不可,塔克心想。

他示意哈帝跟他到旁邊去。「我不打算再逼她。根據地圖,離這裡十五英里的北方有一個小村莊。你可以替我們弄到車輛嗎?」

「那還用問嗎?」

「別冒險惹來追兵,必要時等深夜再動手。」

哈帝點頭同意。

「如果你天亮沒有回來,我們就不等你了。」

哈帝再度點頭。「別擔心我。如果我趕不回來,你只管把她弄出去。」

「我的打算正是如此。」

哈帝拿了一些食物和飲水,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之外。莉玫沒有問哈帝去哪裡,只是坐下來用空洞的眼神凝視遠方。不是空洞,塔克心想,她深遂的黑眸里充滿令人心疼的痛楚。

塔克搭了一個簡陋的帳蓬,讓他們在日間遮陽和夜間擋風。出了山區后白天溫度回升,但夜間依然寒冷。他們吃了午餐,至少他吃了;莉玫只咬了幾口就不肯再吃。但她喝了比平時還多的水。

天黑時她的臉頰有點潮紅,塔克毫不意外她的額頭摸起來燙燙的。「妳發燒了。」他告訴她。「受傷引起的。」但她的熱度沒有高到令他擔心的程度。

他靠手電筒的燈光吃了晚餐。發燒趕走她殘餘的胃口,她那晚什麼都沒吃,但又喝了很多水。「設法睡一下。」他說。她聽話地在他替她攤開的毛毯上躺下,但他從她的呼吸中聽出她沒有睡著。她躺在那裡凝視著夜色,思念著再也不會出現的丈夫。

塔克望著她的背。她和達勒謹言慎行,從不公然流露恩愛之情;但到了夜裡,達勒總是從背後抱著她入睡,那時她酣睡得像嬰孩一般。

也許她現在睡不著是因為背部的涼意令她感到孤單,也許她習慣了在寒夜裡依偎著丈夫溫暖的身軀和傾聽著他的呼吸聲入睡。也許信任和親密真有那麼重要。塔克不易與人親密,更不輕易信任他人。但他知道莉玫和達勒不僅親密,而且互相信任。達勒的死使她在夜裡更加孤寂、凄涼。

塔克悄悄嘆氣。那口氣是為他自己嘆的,因為他知道他必須怎麼做和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拿了一瓶水默默來到她身邊,在她背後的毛毯上躺下,把水放在附近。「沒事。」他在她渾身一僵時,低語。「睡覺。」他靠在她背後,用手臂環住她的腰,用他強壯的身體溫暖她,拉起另一條毛毯蓋在兩人身上。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熱度像第三條毛毯包裹住他們兩人,但她還是在微微發抖,於是他索性把她拉進懷裡。她向左側躺著,以免壓到受傷的右肩。

「如果妳很不舒服,急救包里有阿司匹林。」他低聲哄著。「除非熱度變得太高,否則我建議讓妳的身體自行對抗感染。」

「好。」她疲倦地說。

他輕撫她的頭髮,思索著該如何轉移她的心思。也許她不再思考時就睡得著。「我在南美洲看過一次日蝕,」他說。「當時的天氣燠熱得連淋冷水浴都沒有用,我剛擦乾身體又流了滿身汗。每個人都儘可能少穿一點。」

他不知道也不是很在乎她有沒有在聽。他繼續用有點單調的撫慰語氣低聲說著。如果能使她無聊得睡著,那也不錯。

「收音機說那天會有日蝕,但每個人都熱得無心理會。那只是個小村莊,吸引不了日蝕迷。我自己也忘了。那天的天氣非常晴朗,刺眼的陽光使我不得不戴上太陽眼鏡。日蝕就在眾人不知不覺中來到。陽光仍然耀眼,天空仍然蔚藍,但突然之間太陽好象被烏雲遮住。所有的鳥兒都不再鳴叫,村裡的貓狗都躲了起來。

「一個村民抬頭往上看,然後叫大家看太陽。我想起日蝕的事,於是告訴村民不要一直盯著看,否則眼睛會瞎掉。天光變得陰森森,如果你能想象黑色的陽光是什麼樣子。天空變成深藍色,氣溫至少陡降十度。天光越來越暗,但天空還是藍的。太陽終於被完全遮住,月球周圍的日暈令人嘆為觀止。我們彷佛置身在深沉的暮色中,地面上一片死寂,但天空仍然明亮。暮色持續了幾分鐘,在那段時間裡,全村不分男女老幼都靜止不動,沉默不語。

「接著光線開始復原,鳥叫和雞啼狗吠也開始出現。日蝕消失,氣溫又變得跟先前一樣燠熱,但再也沒有人抱怨天氣。」他沒有告訴她兩天後全村的人都在大屠殺中喪生。

他暫停片刻。她的呼吸仍然淺促,由此可見她還沒有睡著,但至少她不再像先前那樣僵硬。如果她放鬆下來,她的身體也許會接管而自行睡著。

接著他開始談他小時候養的一條狗。他沒有養過狗,但她不會知道。他捏造的那條狗有著德國獵犬似的短腿長身和獅子狗似的短毛。「醜陋的小東西。」他親昵地說。

「牠叫什麼名字?」

她遲疑的細語聲嚇了他一跳,使他的心抽痛起來。「我叫牠『毛毛』,因為我以為獅子狗都叫那種名字。」

他告訴她一個又一個「毛毛」的探險故事。牠是只令人驚奇的狗,牠會爬樹,會開各種門,最喜歡吃水果口味的環形谷片。牠跟貓睡在一起,把鞋子藏在沙發底下,有一次還把他的作業簿吃掉了。

塔克繼續用有旋律的聲調編造了半個小時關於『毛毛』的故事,不時停下來傾聽莉玫的呼吸聲。她的呼吸逐漸緩慢深沉,直到她終於睡著。

他也閉上眼睛睡覺,但睡得不沉。部分的他仍然保持督覺,傾聽著哈帝回來的聲音或任何可疑的聲響。他完全清醒了幾次,順便檢查莉玫的情況。她還在發燒,但熱度沒有升高。為了安全起見,他每次都叫醒她喂她喝水。不出他所料,她不再以意志力抗拒睡眠后,生理的需求就佔了上風。她雖然一叫就醒,但眼睛一閉又睡著了。

幾個小時過去,哈帝一直沒有回來。塔克不急。人們在天亮前兩個小時睡得最熟,哈帝可能在等待最佳動手時機。但每次從假寐中醒來,塔克都一邊看錶,一邊考慮他的選擇。莉玫睡的越久,體力恢復的就越多,趕路的速度也越快。但他不能等太久。

五點鐘時,他扭亮手電筒喝了些水,然後輕經搖醒莉玫,把水瓶湊到她嘴邊。她喝了兩口水,然後依偎在他身上,睡意朦朧地嘆口氣。

「該起來了。」他輕聲說。

她閉著眼睛。「等一下。」她翻身面對他,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嗯。」她挨近他,把臉埋在他的胸膛里。

她以為他是達勒,她還沒有從睡夢中完全清醒。她習慣了在丈夫懷裡醒來,跟他親熱。塔克敢打賭達勒沒有跟新婚妻子翻雲覆雨的早晨,十天里不超過三天。

他應該徹底叫醒她,使她吃早餐,檢查她的肩膀。他很清楚他該怎麼做,但塔克生平第一次忽視他的職責。他收緊臂膀摟住她,只要一會兒就好,他的內心迫切渴望被她擁抱的感覺。

不,不是他。她擁抱的是達勒,她正夢到的丈夫。

他萬分勉強地深吸口氣,緩緩放開她。「莉玫,醒醒。」他輕聲說。「妳在作夢。」

她睜開惺松睡眼。恍然大悟和接踵而至的驚駭使她蒙瓏的黑眸頓時清澈。她抽身後退,嘴唇顫抖。「我……」她開口,但說不出別的話來。

她突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哀嚎,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來。她翻身背對他,全身在啜泣中抽搐。自製崩潰,淚水決堤。她抽抽噎噎地哭著,直到泣不成聲。他以為她的第一波悲痛應該得到抒發了,但她還是哭個不停。當他在又黑又冷的黎明中聽到汽車接近的聲音時,她還在啜泣。當他上前迎接哈帝時,她還在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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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的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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