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個星期來,藍伯納已踏遍了黑豹園的每一處,他參觀了生長茂盛的茶樹,及四層樓高的制茶工廠。他知道烘培室的位置,知道其中藏有價值不菲的橡樹生膠,也熟悉了工人的作息表。
藍安利爵士的性命可說是繫於千鈞一髮間。安利騎在他的堂兄旁邊,熱誠地為他指出各種作物。他是個誘人的槍靶,但伯納勉強控制住自己。他不希望屍體在黑豹園被發現,他的子彈擊中目標時,他要安利倒在叢林里,入夜後叢林中的野獸會迅速吞沒一切證據。
「我想我們已經探索遍農場了,今天下午我們改去探索叢林怎樣?」伯納提議道。
「以前我去叢林時一定帶一名土著同行,但我想只要我們兩個人一起就沒關係。」安利回答道。「那裡開滿了各式各樣色彩繽紛的熱帶花朵,還有各種飛禽走獸,通常我都沿著一條可以遮蔽陽光的小徑往內走。」
「你想你可以再找到那條小徑吧?」伯納渴切地問道。
伊芙熱誠地歡迎她的家人抵達農場,任何一位旁觀者都會為這個場面感動流淚。
柏克就是個旁觀者,但他眼中的亮光並不是淚光而是譏誚。伊芙的穿著、舉止及禮儀都無可挑剔,但柏克不由得要納悶,她事先花費了多久時間在鏡前準備,及有多少侍女因為笨拙被責罵過了。
按照禮儀伊芙先歡迎她的母親,蘿絲也決定趁此機會彌補母女多年來的嫌隙。伊芙走向前,蘿絲親吻她的臉頰。「親愛的,對洛斯的死我感到很難過,但我可以看出來你以自己的力量熬過來了,你顯得容光煥發。」
「我可以聽出你不滿我已脫下了喪服,」伊芙甜甜地道。「我真的很想念你的教誨。」
說完,伊芙轉向她的女兒,安妮走向前擁抱她。「母親,你正和我記憶中一般地美麗。我好高興能來這裡。」
穿著藍色絲衫的無瑕美女明顯地想避免任何和她女兒肉體上的接觸。她輕揮縴手像是隔開某種侵略物般地說道:「親愛的安妮,你已經長這麼高了!哦,我相信你一定和你哥哥一樣高了!」她的目光掃過她女兒風塵僕僕的服飾。「你必須立刻洗澡、換衣服。」
安妮的喜悅開始融化了,她母親令她覺得自己彷彿只有六歲;而且她的美遠甚於她。無可否認,伊芙是個大美人,安妮衷心希望她沒有那麼令她母親失望。
伊芙冰冷的目光落在柏克身上。她認識柏克一輩子了,但她只淡淡地招呼一聲:「柏克。」
維奇一直在旁旁觀,而他所見的令他明白,他能全身而退有多麼地幸運。藍伊芙不只是冰冷,她和爬蟲類一樣地冷血。
終於伊芙將她的注意力轉向她的目標,她漾開了笑容,玉手佔有慾地搭在維奇臂上,親昵地看進他眼中。「親愛的維奇。」
維奇的藍眸冷如冰。「藍夫人。」他正式地道,禮貌地拿開伊芙的手臂。
伊芙立刻知道維奇並不想要她。多麼有趣,但太遲了。她已經牢牢地鉤住他,不容他逃走。
維奇對女士們鞠躬。「我就不再打擾你們了,但我歡迎你們造訪黑豹園。」他的視線回到伊芙身上。「明天我們可以私下談談嗎?」
伊芙微點頭,轉身背對他,似乎已不再理睬維奇的存在。
安妮臉紅了,她以為維奇打算在明天告訴她母親,他們的婚事。
伊芙看見安妮的紅臉,看見女兒容光煥發的樣子及明亮的眼神,感到一陣強烈的嫉妒刺痛了她的心。
「安利呢?」安妮親切地問道。
伊芙氣惱地揮揮手。「還不是在他每天去的地方,黑豹園!我相信他垂涎那兒!」
蘿絲想著「垂涎」這兩個字由伊芙口中說出來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伊芙明顯地垂涎黑豹園富有的主人,而且他們過去有過牽扯。現在她知道為什麼沙維奇堅持回錫蘭了,他的原則要求他和伊芙清楚了斷後再娶安妮。蘿絲一點也不喜歡這樣,有人會受到傷害的,而且可能是永久的。感謝天她跟來了,安妮絕不是她母親的對手。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是一團混亂,十幾名僕人忙著抬行李,整理房間,送上點心,放洗澡水,並為客人整理行李。服侍安妮的土著女孩一直安靜地跪在一旁,伺候安妮沐浴。安妮一向習慣自己洗澡,但女孩是如此輕巧無聲得令安妮感到很自在。
在溫暖芳香的浴水中,安妮伸手到小腹,它已經微微隆起了。安妮在心中微笑,如果維奇知道孩子的事,他絕不會允許她長途旅行到這裡。她的思緒飄到她母親身上,這個孩子會讓伊芙成為外婆。
安妮強抑下輕笑,她母親會認為那是個比死亡還惡劣的命運。她也看見母親的手親昵地搭在維奇身上的樣子。她母親一向無法不碰男人,安妮記得小時候就常看到她母親親昵地碰觸她父親的客人。現在安妮已成為女人了,她知道那只是她母親肯定自己仍富有吸引力的方式。
安妮踏出浴盆,用厚毛巾擦乾自己,小女孩立刻捧著安妮挑好的棉料上衣及小外套過來。小女孩原要她穿一件正式的絲料禮服,但安妮選了件綉著紅色百合圖樣的白棉料洋裝。
安妮剛在梳頭髮,她的母親已飄然進入卧室。安妮在心中默謝伊芙沒有逮到她在水中時進來。
「安妮,我們有客人在。你必須穿正式一點的衣服用餐。」
安妮咬著下唇。她母親一向有本事令她自覺得笨拙不堪。「維奇告訴我棉料衣服在印度各處都可以被接受,不過我可以立刻換好。我希望安利會回來和我們用晚餐。」
「他和伯納總是在太陽下山時回來。」
「伯納?」安妮重複這個她痛恨的名字。
「是的,你的堂兄伯納正在這裡做客。他是個非常迷人的男子。」
「聖母瑪莉亞!」安妮喊道。「他打算殺死安利!」
「別荒謬了!」
「那是真的,母親。我必須找到維奇,」她轉向那名土著女孩。「請找來我的馬靴。」
「安妮,我不准你跑去黑豹園,而且停止叫他維奇!沙先生和我就要結婚了,他很快會成為你的父親!」
安妮臉上的血色褪去,變成一片慘白,她感覺就要昏倒了。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可以支撐她的東西。土著女孩將馬靴塞到她手中。
「那名惡魔有一把槍,小姐。」女孩低語道。
安妮眨了兩、三次眼睛,抑下那份噁心。她想要尖叫不可能。她母親及維奇;她無法忍受了!任何女人都會深深傷害到她,但伊芙?這一刻,安妮相信她的傷會是致命的!她感覺她母親是硬生生地自她胸口掏出心來。
而後她了解到她母親和她一樣是犧牲者!維奇引誘她,和她做愛,明知道伊芙在錫蘭等他回來和她結婚!他惡毒的欺騙令安妮心寒到了極點。她知道是她先假扮成男人,欺騙維奇,但他怎麼能夠這麼卑鄙,殘忍地引誘了母親及女兒?這太卑下、惡毒了!
「藍洛斯是我唯一有過的父親。」她穿上靴子。「我必須找到安利。藍伯納是個冷血的殺人兇手——儘管你覺得他迷人,恐怕你很不擅長判斷男人。」
安妮輕蔑的目光令伊芙後退了一步。即使在安妮還是個小女孩時就難以管束了。
隨她去吧,伊芙想著,讓她栽進危險中,錫蘭不是英國,但這個衝動的女孩得自己去學到這個教訓!
安妮走到馬廄,搶過一名馬廄小廝已上鞍的馬。她知道黑豹園和藍氏農場毗鄰,但她也記得它佔地兩萬英畝。雖然找到安利會很困難,她拒絕去想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雙胞胎之間有一種奇異的聯繫。
她把無數的詛咒堆在沙維奇頭上。感謝他的計謀,藍伯納又得以危害到安利的性命。安妮對周遭的美景渾然不覺,也無視西下的夕陽正將天空染成燦爛的金色。她催馬疾馳過一排排的茶樹,一遍遍地喊叫安利的名字,她的心裡只有她哥哥一個人。
同一時刻安利已經下了馬,正在觀賞路邊盛開的野蘭花。它們以各種姿態、各種顏色爭妍鬥豔,令人目不暇給。
安利看向伯納。他還留在馬上,顯然他堂兄覺得很無聊。「我想我們最好走了,」他道。「看來太陽已快下山了,叢林天黑后各種生物便都活了過來,留在這兒不安全。」
伯納笑了。「是的,一點也不安全。」他附和道,舉槍比著他的同伴。
安利還以為他堂兄瞄準的是某隻威脅到他們的野獸,直到他感覺到一種熾熱的痛楚,在胸口爆開。他感覺自己被擊中往後倒,然後一切變得漆黑。
槍聲一響,安利的馬立刻疾馳奔出。伯納看著他堂弟的屍體,感受到自己所擁有的強大力量。殷紅的血跡在白襯衫上擴散成一朵紅色百合花。
這時也正是黑豹園的土著收工的時候。他們由農場各處回來,驚詫地看著那疾馳而過的人馬,深信那是某種幽靈及女神。他們害怕那是印度教中的哈沙雅,來這兒警告他們有危險。他們驚慌地叫喊,開始跑起來。母親尋找他們的孩子躲藏起來。
維奇正在陽台和戴維爾談話,他也聽到騷動聲。他立刻跳起來,跑向聲音的方向。
安妮騎在一匹黑馬上,雷霆震怒地騎向他。她的裙子拉高,裸露出美麗的長腿,膝蓋夾緊馬腹。她距離他只剩數碼時,他看出她無意勒馬,而是意欲踩過他。
他一個俐落地撲過去,抓住馬勒,用力勒住馬匹。他冰冷的藍眸盯著她。「你是想殺死我還是你自己?」
「我不在乎!」她喊道,希望她的話是武器。
維奇立刻知道伊芙已透露了他一直希望隱瞞的消息。「安妮,我們必須談談!」
她想起他以前說過的話,他曾警告道:「不要把我封為聖人。」她想要笑,但淚水蒙蔽了視線。「放開我,你這個黑心的惡魔!如果我有槍,我想我會殺了你!」
叢林中某處響起了槍聲,安妮捂著胸口。「是安利——他和藍伯納在那兒!」她夾緊黑馬的馬腹,馬匹立刻急沖向前。
「等等!」維奇吼道,但安妮除了剛剛那記槍響外,一切都聽不到了。
藍伯納無聲地掉轉過馬頭,離開叢林。他仍然感覺到強烈的力量感,催促他朝向下一個復仇的目標。那份期待感近似於慾望,但比性慾更強烈,他知道那是嗜血的慾望。他只需要再一樣東西來到達狂喜的狀態——血加上火!
他催馬小跑,來到黑豹園南方的山坡,無數芳香的茶樹生長之處。
安妮純粹憑著直覺,馳向槍聲的方向。也許她只是想像,她竭誠地希望是如此,但內心裡某個聲音告訴她,伯納的子彈已找到了目標。她和孿生哥哥本就是靈犀相通,如今她的胸口似乎也感受到了安利所受的傷。但他們之間仍存在著一份微若細縷的聯繫,如果那份聯繫斷了,那意味著安利已死。希望在她心中燃起。
安妮看見一匹無主的馬自叢林中奔出,直覺地知道那是她哥哥的馬。雖然太陽正在西沉,叢林漸漸轉黑,但她沒有絲毫的遲疑。
安妮騎馬離開后,維奇知道自己沒有時間找馬。他迅速穩健地急跑穿過林間,全神警戒周遭可能會有的危險,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他來不及在她騎進叢林之前攔住她,但白色的衣服像旗幟般在前方飄揚,指示她行進的路徑。
叢林愈來愈密,安妮的馬變成了只能用走的,安妮第一次注意到叢林中有東西窸窣擾動,一聲尖叫升到她喉間。驚慌攫住了她,警告她轉身逃走,但突然間她看見了那白與紅。
她下馬,甚至不敢低喚安利的名字,害怕他已無法聽到。她跪在他旁邊,恐懼地喘著氣。黑馬聞到了安妮聞不到的氣味,它翻著白眼,耳朵貼平,並朝來向疾馳逃開。
透過模糊的淚眼,安妮看著哥哥胸口那片殷紅。她伸手碰觸他的臉頰。她分辨不出他是不是還有呼吸。「我來了,一切都會好了。」她喃喃地道,想要安慰他們兩人。但她已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
維奇已來到叢林深處,但他還不敢慢下來。瞧見安妮的馬朝他奔來了,他鬆了口氣。但馬上並沒有人。他低咒一聲。他抓住馬勒,用穩健的大手安撫住馬。黑馬不願回到叢林里,但維奇不給它選擇。維奇的心跳得似乎連耳朵都可以聽見,他該死地清楚馬匹是嗅到了什麼。
一對金眸耐心狡獪地由樹上看著這一幕。它蹲伏不動,嗅著獵物的血腥氣味。女孩來到樹下時,花豹伸長前腿,伸出爪子,往下一躍。安妮尖叫,翻身滾開。花豹撲到了她哥哥身上,它警戒地看著她,舔著安利胸口的血,自喉間發出警告的低聲咆哮。
安妮抓住一根樹枝,用盡全力撲向花豹。花豹立刻報復,不到十秒,它已將安妮撲倒在地,張開血盆大口,準備大啖它的獵物。
有那麼一剎那,恐懼麻痹了維奇的身軀,但他隨即無情地將之壓抑下來。他系住馬匹,取出槍,但他不敢冒險開槍。他拔刀在手,撲向花豹,人和花豹糾纏在一起咆哮低吼。
維奇將頭縮在肩際,不讓花豹致命的牙齒咬到他的動脈。雖然維奇的力量不小,花豹仍很快地將他壓在下方。但他早料到了會這樣,他將刀子插入花豹下腹,用力往上划,直抵心口。
他站起來,全身覆著血。稍早威脅著他的恐懼現在又猛烈地痛了上來。安妮躺在地上啜泣,她也全身是血,但他知道那是她的血,不是花豹的。然而他在這兒無法幫她,他知道他必須帶她回主屋。
他首先抱起安利的身軀,平放在馬鞍上,一拍馬臀,馬匹往來向跑去。他儘可能溫柔地將安妮抱在他強壯的懷中,貼著他的胸口,低語呢喃,撫慰她的恐懼。她刻意地別開臉龐不看他。雖然她是受傷的人,但這一刻他卻被傷得更重。
他迅速地移動,長腿帶著他們離開叢林,叢林已一片漆黑。他走到叢林外,看見一片奇異的紅光照亮了天空。他立刻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及誰下的手。
農場上的工人叫喊著「失火了」,聚集在廣場前等候指示。維奇一出現,他們大喊一聲,很快地包圍住他。這些人都願意為他捨棄自己的生命。
「是制茶廠那邊,先生,制茶廠!」工頭喊道。
「我知道。去吧,儘可能地挽救它,但不要危及到工人的性命。」他喊道。「記得,火總是往上風處延燒!」
戴維爾帶著十二名武裝的守衛跑過來,其中一人牽著負載著安利染血的身軀的馬匹。「我來幫你!」戴維爾喊道,舉高火炬,照出了維奇一身都是血。
「藍伯納的傑作,我知道他的想法!帶守衛去烘焙室及橡膠樹那兒,那是他的下一個目標!」他轉向牽馬的守衛。「帶他去木屋!」
主屋裡的僕人都是由約翰一手調教出來的,個個能幹有效率。木屋的後面有一座醫療站,專門治療農場上的各種意外。醫療站里的年輕人受過相當多的醫療訓練。維奇將安利交到他們手中,他只丟下了一句話:「讓他活著!」
他們不敢不遵從這個命令。
維奇抱著安妮回到了他的卧室。兩名女僕無言地站在一旁,等待他的指示。「燒水,繃帶。」他言簡意賅地道。他脫下染滿血的襯衫,丟到地上,用刀子劃開安妮的衣裳。
安妮美麗絲般的肌膚由胸際到腿間被抓出了一大道傷痕。傷口並不深,但感染幾乎可確定是不可避免的。他冰冷的眸子無法置信地看向她渾圓的小腹,再指責地回到她臉上。她立刻合上眸子,轉頭面向牆壁。
一名女僕帶來水及繃帶,另一位帶來了由叢林中摘採的草藥製成的膏藥,並無言地遞上一小瓶鴉片。維奇遲疑了一下,但他知道他無法忍受安妮多受痛苦。
「喝下去!」他道。
這句命令強而有力,安妮不敢抗拒他。
那雙有力、帶繭的手也可以是無比溫柔的。他洗凈傷口,心裡希望鴉片的效力能在他塗上消毒藥水前發作。她的眼睛里盛滿了淚水,那對綠眸並沒有再合上。
「安利呢?」她不懷希望地低語。
「活著。」他肯定地道。
她釋然地閉上眼睛,但眼淚依舊自睫毛縫滲出。
他抓住消毒藥水的瓶子,「安妮,這會痛得要命!」
她抬起睫毛看著他,綠眸中寫明了她不可能比他傷她傷得更深了。他在傷口上塗藥水時,她甚至沒有叫出聲,但他看見她的嘴唇咬得血紅。他在傷口塗上膏藥,包好繃帶。
她的眼睛終於閉上,鴉片生效了,她沉沉地睡去,維奇召來警衛。「我要你立刻騎馬去總督府送個信息。」
維奇很快地寫好信。信中簡單、扼要。「雙胞胎都受了傷,立刻過來;並帶牧師來。」
維奇好奇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張臉孔。它和安妮真是維妙維肖,但年輕人的下顎已長出了黑色的髭鬚。醫療站中的人將他的衣服脫到腰際,已徹底地清洗過他全身及傷口。他躺在潔白的床單下,臉龐及嘴唇發白。
「他中了槍。」
「我知道,阿吉。你取齣子彈了嗎?」
「我們不敢,主人,你命令我們讓他活著。你在流血,我們必須照料你的傷。」
「只是小擦傷。」他道。維奇掀開紗布,檢視傷口。他猜想子彈並未擊中安利的肺葉或心臟,不然他早捱不過由馬上顛簸回來的這一路。維奇用手指探入流血傷口,他沒有摸到子彈。他探入更深,終於碰到了那顆鉛球。它卡在肋肌之間,使他的骨骼不致受到傷害。
維奇決定不用刀子,徑自用手指挖齣子彈,血立刻泉涌而出。他用一塊乾淨的紗布覆住傷口,用全身重量壓著,忽然間他注視進一對綠色的眸子。
「你是在試著殺死我還是治好我?」安利幽默地喘著氣道。
「我想你和你妹妹有同樣多條命。」維奇如釋重負。
安利痛得閉上眼睛,一會兒后他又睜開。「你認識我妹妹?」他的目光是疑惑的。
「是的。我是沙維奇。」
「我的監護人?」他無法置信地問,隨即因痛楚而驚喘出聲。
維奇點點頭。「而且很快就是你的妹夫了。」
安利笑了,隨即變成了苦笑。「老天,好痛!」
「那個畜生開槍打我!」突然間一切對他變得清楚了。
「我也是這麼叫他的,藍畜生,我想流血已經止了、可以包紮傷口。但我要你承諾你會靜靜地躺著,不然血會再流不止。我無法多花費時間照顧你,你的禽獸堂兄剛剛放火燒了我的制茶工廠及我寶貴的茶樹。」
安利驚駭不已。「我要殺了那個婊子養的!」
「你靜靜躺著,這裡由我發號施令,」他轉向阿吉。「你最好準備一些治療燒傷的東西,可能會有人在救火時受傷。」
他們聽見了門外的談話聲。安利道:「我似乎是產生幻覺了,我剛聽到柏克的聲音。」
維奇點點頭。「蘿絲也來了,由他們來照顧你最好不過了。」
他在寬敞的大庭迎上他們,三人都面色灰白,他立刻向他們保證。「他們兩個都會康復。安妮被豹子的爪抓到,我已經包好了她的傷口,給她服下安眠藥。安利中了槍,但他已經醒了,而且神智清明。他在後面的醫療站。」
「你在字條中要求牧師時,我們以為有人死掉了。」伊芙喘氣道。
「抱歉。」維奇轉向牧師。「我找你來為一樁婚姻福證,但那必須稍等。黑豹園著火了。」
藍伯納站在一株油加利樹的陰影下,看著眼前燦爛的景象,幾乎要樂暈了。一開始火焰顯得有些猶豫地舔噬著茶葉,就在他以為火已燒不起來時,突然間它耀眼地燒了起來。一簇又一簇,往外、往上擴散。那些愚蠢的土著則只會忙著尖叫,象螞蟻般地跑來跑去,徒勞地拭著拯救那些寶貴的茶樹,他得以從容地登上制茶工廠的二樓,繼續放第二把火。
他幾乎在制茶工廠待了太久,被他創造出來的火焰及燃燒的氣息催眠住了。這比他在梵克公園看見的煙火表演都更美麗。
他潛回到油加利樹下,他的馬已經被火嚇得跑掉了,他詛咒那匹懦弱蠢笨的畜牲,發誓如果讓他逮到它,一定要送它一顆子彈。現在他得用走的到橡膠樹那邊去了。這段路幾乎有兩里。但他很清楚它們的方位,包括它們有幾排,及種植的數量。橡膠樹燒起來一定比茶樹還更壯觀。
烘焙室出現在眼前,伯納無法相信地看著那些武裝的守衛。天殺的沙維奇幾乎和他一樣地聰明,他猜到了這是他的下一個目標。他繞道過屋前及屋后,希望能伺機潛進橡膠樹林。天殺的!每排橡樹都有那些臭印度人在巡邏。他趴下來看著守衛,找出他們巡邏的模式。此刻他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他消滅了已阻隔著他和藍氏大宅之間的障礙,現在他會毀滅他的敵人最珍視的東西:黑豹園。一等到橡膠樹燒起來了,剩下最後的工作就是燒主屋了。
伯納看到周圍百碼內已沒有人,他爬行靠近最後一排樹,卻遇到了一道灌溉用的排水溝。他低咒出聲,黑暗中他沒有看到水溝。他知道他必須越過水溝才能放火,但他實在受不了爬過它。他痛恨這個溫熱、發臭的國家,就和痛恨那些土著一樣的甚。他幾乎要被蚊子活吃了,而水溝里無疑地還有蛇。他半蹲身子,悄悄越過水溝。這大概夠近了,他信任的運氣還在,他只要點燃一棵樹就好了。他伸手取出火柴點燃。
一名土著看見火光,叫喊發出了警訊。
伯納伸手要拿槍,但它不見了,它在他爬行時掉落了。他沒有驚慌,他的心智反而愈形敏銳。他跳過水溝,成Z字形奔跑,那些笨蛋不是他的對手。
溫暖、黑暗的叢林包裹、保護了他。奔跑間,他的腳陷入了兩截倒在地上的樹榦間,他聽見令人作嘔的踝骨折斷聲。但在他能夠痛叫出聲前,他的頭撞到了某種東西,他陷入了昏迷。
維奇跑向種茶的山坡,茶園離屋子約有一里遠。到達茶工廠時,他看見上面三層樓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水泥地基還留下。
工人由湖邊排成了一長排,傳遞著水桶。他必須用力大吼,才能壓過火焰的聲音。下面山坡的茶樹已經完全被燒毀了,火往高處竄,山坡上到處是工人,他們不顧自己生命的危險,想要搶救高處的茶樹。
維奇低咒一聲,他跑上山坡,命令所有人撤退到安全的地方。火花亂竄,燒焦的茶葉氣味辛辣刺鼻,那是一種毀滅的氣息,直深入到喉嚨及肺中,維奇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這種氣息。
工人都離開山丘后,他加入傳遞水桶的隊伍,儘力搶救最下層儲藏室的茶葉。離開茶工廠后,他又去了橡膠園。
戴維爾在烘焙室遇到了他。「你來得及搶救茶葉嗎?」
維奇搖搖頭。「除了坡頂外,大部分的火都滅了,火勢不會擴散到這裡來的。看見那個畜生了嗎?」
「是的,一名守衛看見有人在橡樹間,他開了槍,但他往西邊的叢林跑去了。」
「他們沒有追上逮到他?」維奇厭惡地道。
「他們不會在天黑後進入叢林。」維爾歉意地道。
「這倒不能怪他們。」維奇坦承道:「不必擔心,我會逮到他的,不過我想可以等到天亮后。要守衛繼續看守,他可能會溜回來。」
維奇終於能回到主屋時,已是清晨三點了。他走進安妮的房間。她還在熟睡,她的外婆睡在一旁的大椅子上。
他瞧見伊芙煩躁地在鄰室踱著步,他以指對唇,示意噤聲。伊芙隨著他回到寬敞的大庭。「安利怎樣了?」他問道。
「柏克在照顧他,他向我保證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她迷惑、反感地看著他。他上身是赤裸的,而且比她所看過的任何男人都來得臟。他全身是煙灰,汗水流出一道道的痕迹,他的臉上凝結著幹掉的血塊。無疑地,他身上還有更多的傷痕。他對她實在是太過野蠻及原始了。
「伊芙,我們之間終究是不成的。」
她遲疑了一下,幾乎害怕放手。她發出一聲緊張的輕笑。「你得到了那個頭銜嗎?」
「沒有,英國的頭銜並不容易到手。」
她鬆了口氣,嬌軀輕顫。「維奇,我對黑豹園的事感到很遺憾,這是個殘酷的悲劇,大老遠來到這兒,目睹你的茶園被摧毀。」她無助地聳聳肩。「你甚至無法帶一名妻子回去。」
他同情地看著她。「我愛上了安妮,我明天要和她結婚。」
伯納恢復意識時,他感覺足躁的痛一直向上擴散到了小腹,甚至腦間,他想像它和每個心跳一起疼痛。
他用意志力命令疼痛停止,但它並沒有。他決定唯一能克服它的方法是把身體及心靈分開。
他成功地專註了一會兒的精神,但是當他試著將腳拔離樹榦間時,劇痛再次襲遍他全身。
他明白到他的足踝一定腫得很可怕,恐懼隨著疼痛開始滲入他的骨髓,流遍血脈。他試著壓抑下恐懼。今夜他不是成功地將命運掌握在手中了嗎?他不是已成為新的藍爵士了嗎?而且也把黑豹園付之一炬了?他會捱過這個難關的。
維奇浸在水池中,全身放鬆。十年的辛苦在數小時內付之一炬。他閉上眼睛,松馳肌肉的緊繃。
他逐漸地明白到他並不是被詛咒,而是受到祝福。大火中並沒有人喪生,受傷的人都會復原,他仍然擁有土地,這是怎麼樣也摧毀不了的。他會重建制茶工廠。最值得慶幸的是,安妮安全地睡在他的屋檐下。強烈的喜悅在他心中湧起,他就要當父親了,他是受到眾神的祝福的。
伯納的足踝已經麻木到他可以承受那悶悶的痛。他一直專註著精神,有數個小時之久,他絲毫沒有察覺到其他。但現在他開始察覺到一種毛骨悚然、痒痒的感覺。他的想像力真是太過發達了。他的肌膚髮冷發汗,而且他開始在顫抖。他收拾心智,告訴自己應該睡個覺。天亮后他就可以看清楚周遭並脫身,他必須養足精力,離開這裡,即使是用爬的。
他閉上眼睛,感覺暈眩、全身無力,他的呼吸也變得微弱不穩。他偶爾打了一陣子的盹,他的皮膚每隔一陣子就痙攣一下。黎明時,叢林的黑暗開始消失。
伯納自睡眠中醒來,掙扎著坐直身子。但他無法移動,他的手腳沒有一點力氣剩下。他看向自己的身軀,旋即驚恐地尖叫出聲。數百隻吸飽了血的黑色水蛭——有的甚至長達十寸——爬滿了他的身軀。它們在他無助地躺卧時大啖了一番,好多已吸飽了血的水蛭自他身上滑落,但還有更多被他的鮮血氣味吸引了過來。
突然間他看清了命運的轉輪,知道他的命運是死亡。他感到水蛭貼上了他的喉嚨,一聲毛骨悚然的尖叫逸自他唇間。就在他張嘴時,它們滑入了他口中,伯納失去了最後一絲的神智。
維奇正好在睡著前睜開眼睛。幸好有那聲動物的尖叫令他清醒過來。他離開水池,感覺神清氣爽,精神煥發得可以迎接新的一天。奇怪得很,猴子的叫聲真的很像人類。
他的左頰被豹爪抓傷了。如果他刮鬍子,傷口將會流血。他放下刮鬍刀,聳聳肩,至少有一邊臉頰沒有受到傷害。
他碰到了柏克,邀他一起吃早餐。「安利昨晚過得怎樣?」
「對一個剛剛由胸口被取出一顆子彈的人來說還不賴。他改變得真是驚人。我上一次看到他時,他還只是個孩子,現在他是個大人了。我指的不只是肉體上的,不過他的背倒是變成原來的兩倍寬了。我的意思是他長大了。」
「在東印度公司的船上賺取船資並不像星期日的野餐,它使一個人的心靈及背部都擴寬。」
「我真想看到安妮看見他時的反應,不過我知道雙胞胎團圓時不該有外人在場。我從沒看過像他們那樣親近的小孩,不過這次的分離對他們有好處。」
「替我通知一下牧師,」維奇對柏克眨眨眼。「今天我們需要他的服務。」
「他上床睡覺了。一整夜他都在醫療站幫忙,對你及黑豹園的所有人,這都是艱苦的一夜。」
維奇苦笑。「重建這兒才是辛苦,不過這兒的土地有很強的復原力,不論白人對它加以什麼樣的破壞。」
「安利說你會重建。我相信他已經愛上了黑豹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