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三思
輝縣市地處河南東北角豫陝晉交界處,巍巍太行余脈所在,高山不多平原為輔丘陵領頭,幾條水量並不充沛的河流散布期間,在中原大地上算是個挺合住的地兒。輝縣聞名全國的不是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王,不是西周時期攝政治國的共伯,不是春秋時期密謀造反的共叔段,不是戰國末年死在這裡的最後君主齊王建,不是西晉初年風騷一時的竹林七賢,不是北宋初的葉邵雍和北宋末的岳飛、王彥,不是元初耶律楚材晚年的隱居地,不是清末袁世凱蓋的那棟隱居別院,而是矗立在北環路與西外環稻香路交界處的那座三層樓高的李時珍雕像。
事實上在傳統輝縣人眼裡這座雕像已經不折不扣的屬於百泉地界,百泉是鎮,內里有一個葯都園一個百泉湖。這個葯都園正是李時珍雕像所蘊含真正意義所在,每年夏末秋初五湖四海甚至七大洲四大洋做藥材生意的人都齊聚此地,參加一年一度的藥材交流會,簡稱葯交會。洽談生意、互通有無或純粹湊熱鬧逛紅燈結交好漢,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結果便是百泉這個不大的鎮里旅館、酒店、洗腳房處處開花。不諱言,隱含在這些金碧輝煌冠冕堂皇行業背後的那點勾當也活躍異常。
百泉二中大門往南百米處是一個洗腳房,門面不大也就五十多平米,散落放著一些設備,三五個穿著暴露的女孩正擠在一起搶著桌面上泛黑竹籠里的灌湯包。一碗胡辣湯、一碗小米粥、一碗粉漿麵條、一碗白米南瓜粥、一碗銀耳湯正被一個年輕人分端到各個女孩面前。年輕人二十歲許年紀,一米七八這個放在北方人中說高不高的海拔,穿著一身廉價T恤和寬大熱褲腳上踢啦著一雙半舊拖鞋,寸平頭,臉色白皙,稍微彎曲的身子有些單薄。他每放下一碗飯時總是隱蔽而迅速的瞄一眼身下女孩的胸部,眼神淫蕩中有好奇還夾雜著不可名狀的狂熱。然後再端下一碗,如是重複,依次端完后便意猶未盡的走到門口蹲起對付手中的小米粥大烙餅,吃喝的呼啦作響氣勢如虹。
「秦三思,今兒早上你怎麼不講些稀奇古怪的事兒了?昨天講完楊貴妃和安祿山偷情后你不說今天講個更有意思的嗎?」說話的是喝銀耳湯的女孩,叫欣雨。欣雨此時穿著一件半透明睡裙,36E的巨大胸部即使寬鬆的睡裙也難掩其雄姿,一張美麗到可以打90分的臉龐有些期待的瞄著門口那個蹲在地上佝僂著身子肯大餅喝小米粥的青年。
「聽他胡扯,他肚子里那點墨水也就教教咱老闆娘上小學的兒子。大前天講范蠡帶西施私奔,前天講趙飛燕勾引太監玩虛龍假鳳,昨天講楊貴妃同安祿山偷情,今天估計又要拿王昭君開刀。不是偷情就是通姦,再就是私奔,准沒好事!」喝胡辣湯的張娜使勁兒對付著筷子上搶到的一串三個灌湯包,全然不顧睡袍帶子鬆開露出兩點殷紅。
叫秦三思的年輕人喝乾凈最後一口小米粥這才轉過身子,依舊蹲著,眼神有些飄忽似乎是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經過短暫掃描后終於在張娜那裡堅定下來,開口道:「那是張娜你內心有渴望,想誘使我敗壞人家民族英雄王昭君的名聲,今天註定要讓你失望了,今兒說說道家鼻祖老子李耳聃的跡。」
「秦三思你個牲口,又在偷看張娜姐的,見你這樣我就來氣,我媽一個月好歹給你800塊錢,你就花上貳佰把她給上了唄,整天偷看有啥意思?」洗腳屋老闆娘上小學五年級的兒子王孬突兀出現在洗腳屋門口,叉著腰老氣橫秋的教訓秦三思。這小子自小就在小姐堆里長大,仁義禮智信一樣不懂,坑蒙拐騙偷門門精通,身子單薄還愛打架,每次都是秦三思幫他擺平。平時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太小,最大的樂趣就是慫恿秦三思上了屋子裡的幾個姐姐。
秦三思橫王孬一眼,很恨鐵不成鋼的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小子就是不懂這個道理。昨天你打了三架,先是你們學校的一個三年級小屁孩,一根手指頭斷了,你媽扣了我一百。再是斜對門那家的胖墩,你他媽掄磚頭給人腦門上弄了窟窿,你媽扣了我兩百。最後是隔壁賣早餐李姐的兒子,你硬是把人家一身衣服撕了個粉碎,你媽再扣了我三百。八百去其六,我還有個球錢去上!」
聽到這個,一貫以義氣自居的王孬撓撓頭覺得有些對不住秦三思,畢竟是自己打架讓秦三思那個牲口受罰來著,道義上說不過去。不過道歉這種事王孬不幹,好馬不吃回頭草道歉的是孬種,王孬心思打定主意回頭彌補一下秦三思的損失。王孬沒理會怒目圓睜咬牙切齒的張娜和其餘幾個笑得花枝招展的小姐,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道:「秦三思,我聽著美女通姦也挺帶勁兒,要不今天不講老子還講美女吧,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你講了仨,今兒還順了張娜姐的心,把王昭君也禍害了吧。沒準張娜姐聽著高興給你免費呢。」
「王孬你個孬種,再亂說我閹了你。」張娜終於忍無可忍,一如既往的用出了少林獅子吼,蕩氣迴腸餘音不絕,很有些功底的模樣。
笑得很『露搖牡丹風擺柳』的欣雨最終忍受不了近在咫尺的高分貝嗓音,把張娜整個拉回到椅子上,沒好氣說道:「你個死妮子差點把姐姐耳膜震破,難怪聲每次都響徹雲霄,原來是個練家子。」張娜吃吃笑了,胸前兩點殷紅再次暴露在空氣中。跟秦三思一樣喝小米粥的劉青微微紅了臉,輕聲道:「秦三思,你還是講老子吧。」
劉青跟其餘四個女孩不一樣,她是大學生,四川大學華西醫學院八年本博連讀的高材生。王孬他媽是劉青表姐,劉青暑假沒事兒就來體驗生活,是正宗的足浴治療師。開放、非主流等詞大多是高中生大學生的專利,但跟紅塵里討生活的欣雨張娜等人比起來則完全不靠譜,說小了是小巫見大巫,說大了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劉青雖然平時盡量剋制自己做到見怪不怪,但當幾個小姐肆無忌憚口無遮攔之時她還是會很及時的臉紅,比天氣預報都准。欣雨幾個也相當給這個很有些本事的大學生面子,一個個果然安靜下來。
秦三思見多了劉青給顧客做足療的情景,平心而論她對穴位和脈絡的掌握只能算略通皮毛。不過腳部穴位本就繁複,用『錯綜複雜,千絲萬縷一團麻』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劉青學的是西醫臨床,做到這點不敢說已經登堂入室,但初窺門徑卻當得起。所以秦三思對劉青也頗有些另眼相看的韻味,就好比行在一條貌似毫無前途的路上突然遇到了一個同伴,欣喜加好奇不可避免的佔了主流。
秦三思也不廢話,直接道:「好,就講老子。古代講究個陰陽相合物極必反,禍福相倚生死相伴就是這個道理。老子給孔子講解禮樂制度的事兒咱不說,老子倒騎青牛西出函谷關一去杳然的事兒咱也不說,至於後來道教為了打壓佛教硬說老子化胡一氣化三清的事兒咱還不說,今兒咱就單說為什麼老子能開一派之教、喻萬人之理、成一代宗師受萬人敬仰,通俗講也就是他為什麼能跡。這事兒還要從他的出生地說起,老子出生在楚國苦縣厲鄉曲仁里的一個普通家庭,這名字可大有玄機。楚,乃是苦楚;苦,乃是悲苦;厲,乃是厲煞;曲仁,乃去仁。這個地名自周朝以來叫了近600年,卻從未出現過達官貴人,可謂貶到了極點。老子出生時前額高聳,眉骨突出,雙耳垂肩,乃是悲苦歷煞無仁之極貶之地孕育600年的祥和、福貴、幸福所化,加上他後天好學,又恰逢百家爭鳴之亂世,所以他能有以後的成就。」
「沒了?」欣雨問,感覺挺新奇,有些意猶未盡。這些做小姐的原本文化程度就不高,這種野史都不記載的事更是聞所未聞。王孬也聽的入神,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秦三思。其實在秦三思眼中王孬不孬,就是從小缺乏管教,性格有些劍走偏鋒,成了習慣,一時三刻改不過來罷了。要是這會兒嚴加管教憑他打架時的心狠手辣和作弄人時的詭計百出,混個人上人出來不是件不靠譜的事。
秦三思理所當然道:「沒了!六分蔭庇三分才還有一分靠機遇,老子他全佔了能不有今天的成就嗎?」秦三思說這話時心裡卻想著那個窩在秦國最終被太醫令殺害的老祖宗,尋思著他怎麼就不能學學老子低調做人呢?非得到死了才懺悔,留下一句讓後人啼笑皆非的所謂『祖訓』。
貌似心靈感應,這邊想起祖宗那邊電話響了,理所當然是秦三思這個地位最低的人去接。「喂,那位?」禮貌性的一句開場白後秦三思臉色瞬間陰暗下來,接著沉默靜靜聽著,最後狠狠罵道:「操你大爺,你丫的張黑驢,你要是讓那群人把樹挖了老子就在那樹坑裡把你活埋了!」
扔下電話秦三思三步並作兩步走出洗腳房,推起王孬他爸那輛沒牌照的破錢江摩150托騎上去,扭頭對門口一臉得意神色的王孬道:「鑰匙拿來,跟你媽說就說餘下兩百隻能扣一百,留一百我有用。」
王孬果然笑了,拋給秦三思一串鑰匙,說道:「嘿嘿,秦三思,我媽晚上來了我給你頂著,回頭你幫我擺平一個人。」秦三思知道王孬口中的人是一個六年級學生,衝突幾次都是王孬吃虧,這小子做夢都想著怎麼擺平他。「成!」秦三思撂下一句話呼嘯而去。
錢江摩托本已經破舊到六十碼跑不到的地步,秦三思閑暇無事憑藉一些破舊零件硬生生讓它能跑到八十碼,這點讓一貫眼高於頂的王孬第一次對秦三思刮目相看。不過今天這輛錢江摩托註定超水平揮了一回,被貌似滿臉平靜實則一肚子焦急加火氣的秦三思開到了八十五碼極限。從百泉往北過三個小村然後折向東盤旋上山一溜水泥路,再過一個貳佰多米長的隧洞,一共四十公里路秦三思只用了半個小時不到。
洞後面是一個破舊小山村,改革的浪潮將這裡純樸的村民全部卷到了浩浩社會大海中,只留了一個長得黑炭似的二十三四小夥子留守村口那棟通了電的老房子。一輛大切諾基I6、一輛豐田陸地巡洋艦和一輛BJ勇士悍然停在『黑毛驢圓磨盤平板車子白果樹』的麥場上,散著濃烈的彪悍氣息。I6掛的是蘇B民用牌子,豐田掛著豫G民用牌子,最後那輛BJ勇士掛的是地道白底黑字的軍牌,濟南軍區的車子。
三個人,都戴眼鏡,手拿尺子放大鏡圍著磨盤邊兒的白果樹測個不停。一個白到病態的中年人戴著頂刻著一個老頭兒頭像的帽子身穿一身筆挺西服,正眯眼看向滿身塵土的秦三思。他旁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戴墨鏡高大漢子,一身迷彩T恤絲毫遮掩不住他們身上鼓脹迸的肌肉。稍遠處I6邊一個帶著寬大墨鏡的女子怕是有一米七高,修長渾圓的套著一條及膝熱褲,上身一件弔帶衫,雪白藕臂正拿著一台yDV拍著遠處近處跟時代格格不入的古老畫面。女子稍稍吸引了秦三思的目光,大抵是戴著墨鏡卻依舊讓人覺著是個大美女的緣故,更何況還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玄妙,只胸前一對兒玉兔有些過於瘦小,美中不足。
張黑驢打小死了爹娘,三歲起就跟著小他兩歲的秦三思混,吃住全靠秦三思他爹,是以倆人以兄弟相稱。張黑驢看到秦三思,兀然從磨盤上跳下來道:「三思哥,就他們要咱家的白果樹,他們說不給不行。」
「咋不行?咱爹活的時候咋說的,你還想不想要媳婦了?」秦三思望了望兩個結實到爆炸的高大漢子,很有些先聲奪人的訓了張黑驢一句。
「三思?」中年人摘下帽子卻是禿頂,只有稀稀拉拉的幾根頭仍堅守崗位。「你這名字好,三思而後行,給你取名字的是位高人。」中年人很有些期待的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
秦三思這才仔細打量這個明顯是一行人核心的中年人,蒼白、禿頂、有虛汗,典型身體大虧的表徵,非絕症莫屬。知道中年人情形後秦三思莫名的泄了氣,三兩步走到磨盤邊蹲下,掏出一包三塊錢的白梅點上一根,煙霧繚繞中很有些出塵的意味。
靠在I6上的女子饒有興緻的看著秦三思,從他風風火火騎著摩托赫然躍出山洞,到見到幾輛興許他一輩子買不起的大傢伙車輛時的錯愕,再到呵斥張黑驢時背在身後一雙並不粗糙雙手的微微顫抖。女子彷佛捕捉到一幕千載難逢的絕唱,很仔細將錄像保存起來后才又開始錄起風景來。遠方懸崖峭壁高聳入雲的佛教聖地方山,據說是古時雷震子救周文王而炸出一個缺口的二峰山,以及山溝里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處的羊腸道都成了她DV下的影像,東拍西錄卻行雲流水,景物雖一晃而過卻樂此不疲。
「三思小兄弟,能講講這顆樹嗎?」中年人威嚴的語音中深深藏著一股說不出的疲弱,讓秦三思搜腸刮肚也沒找出拒絕的理由。
「康熙三十八年種下,中間偃旗息鼓枯枝敗葉死挺了九年,後來年年茂盛直到現在。」說完後秦三思狠狠咬了口煙再狠狠吐出,彷佛下了決定,白皙臉上一瞬間竟血色涌動。「君之病已入膏肓,治無可治,用三百年白果吊著撐死也就三年的事兒,最終不過一抔黃土。樹不可能給你,我倒是可以做主送你可用三年的白果。」
中年人始終古井不波的病態臉上有了一絲難以掩飾的錯愕,不是吃驚於自己命不久矣而是大詫於秦三思半古半白絲毫不差的肯定判斷。「小兄弟懂醫道?」中年人問的有些小心翼翼隱含期待。
「山野鄉人,有病有災全靠自己,久了自然略微懂些皮毛,談不上醫道。」秦三思煙霧繚繞下的臉越神秘起來。
中年人沒有再問,轉身看向圍著銀杏一陣忙活的三個一看就是有大學問學的人。三人此時已收拾好了地上的包裹,一個年紀較大的學看了看兀自蹲著抽煙的秦三思,肯定道:「三百餘年,植物大熊貓,不可多得啊!」言語中似乎為這種天材地寶沒長在他那研究院里而感到深深惋惜。
中年人對三個學留下一個淡淡微笑,其實也就是彎了彎嘴角后道:「那麼就買三年的白果吧,兄弟看多少錢合適?」
秦三思拋下煙頭,抬頭看了看北邊突起的那個山坡。斜靠I6的女子很鬼使神差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蕭蕭樹木圍繞的幾個土包,必是秦家祖墳無疑。這一刻女子腦海中竟閃出一個霹靂,轉而很有些期待的笑了。秦三思道:「大凡災禍惡疾多是陰德不盛,我看先生這輩風光想必不是祖墳有恙……先生這錢我受不起,剛才我已經說過白果我可以送你,只請先生莫要對你圈子裡人提及這裡便好。」秦三思一窮二白,跟中年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絲毫不忌諱的道出他的隱晦。
中年人再一次露出錯愕神色,最終點了點頭伸手接過張黑驢拎出來的破舊口袋,很仔細的放到BJ勇士後座上,帶著三個意猶未盡的學,一個保鏢一輛車,勇士和豐田陸地巡洋艦轟然動,絕塵而去。
I6沒動,高挑女子很有些感慨的輕輕吟道:「一重山二重山山山高遠,一層水二層水水水幽深,道不盡巍巍太行,千山萬水。」轉而輕輕嘆了口氣,朝著北邊虛無飄渺處道:「尋到青龍吐珠穴,以上古奇木白果點睛鎮珠,如此大手筆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放之古代必出王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