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富如煙,貧如錐
過慣了中層溫飽生活的劉青自然明白郝寶兒跟她不是同一類人,父母實實在在的工作掙工資,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的城市裡有一套三室一廳帶著大大陽台的居室,家裡該有的都有,奢侈品也有但少數,上大學了依然能滋潤的全心全意學習生活而不用擔心學費之類,這就是劉青的現狀。若沒有波折或說不出意外,劉青極有可能會按照父母預定的生活軌跡,畢業后回到家鄉進入早就聯繫好的醫院,工作、找對象、結婚、生子、最後老去。這樣的生活平淡而真實,甚至大部分時間性格沉靜中有些青春躁動的劉青也覺得這樣的一生挺好,至少該經歷的都經歷了。
實話講劉青並沒有太大野心,即使偶爾的叛逆也僅僅如曇花一現。對於這點郝寶兒倒是有不同看法。
大學開學時劉青跟另外三個女孩分在一個寢室,不過自從郝寶兒現整個本博班只有劉青能忍受她的刁蠻不講理的脾氣之後這種情況便有了一點變化。怎麼做到的劉青大致也能猜出來,總之在一套免費住八年而且裝飾並不寒酸的三室一廳公寓擺在面前時,劉青的三個室友很誇張的抱著劉青猛親一陣,然後歡天喜地的立刻收拾衣服走人,連鋪蓋都沒帶,走的乾脆利落。室友走後沒超過半個小時郝寶兒便兮兮笑著搬進了新居,帶的大包小包擺滿了整整兩張床鋪外帶半間屋子。
誰說物類才能聚,人群才能分?
寢室里收拾的很不像一個寢室,至少窗前郝寶兒蜷起身子像個懶貓一樣卧著的斯可馨真皮沙便價值不菲。寫字檯前劉青坐姿很正,翻著一本《人體解剖學》教材,從她翻書的速度便能看出她內心其實並不像表面那麼閑適。
「寶兒,問你個問題行嗎?」劉青最終放下書籍,轉頭看著閉了眼睛快要睡著的郝寶兒。
郝寶兒剛洗過澡,一身厚厚純白色睡衣慵懶無比,聽到劉青的話后很可愛的打出一個哈欠,使勁兒蜷了蜷后開口道:「改天問可不可以,本小姐好睏……」
「寶兒,你也二十多歲了吧?」劉青起身拿過一張毯子蓋到郝寶兒身上,張嘴出的聲音中自有一股淡淡關懷。
郝寶兒揪揪鼻子耍起無賴道:「誰二十齣頭了,本小姐才16歲。」
劉青並沒有爭辯,只微微抬起頭看著窗外,一個還算嶄新的400米塑膠跑道上零散分佈著一些運動的人,紛繁嘈雜傳過一排高大濃密的楊樹傳進寢室,談不上噪音但也絕對不是安靜,細碎聽不清內容的話語聲配上天空淡灰色的陰雲讓劉青本就陰鬱的心情愈加壓抑。劉青看了好一會兒后才悠悠道:「白翁說『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你知道這是形容什麼的嗎?」
郝寶兒終於睜大了眼,感覺到此時的劉青跟以往不大相同,但絕不是比往日更好。
「描寫富貴的唄,不過本小姐更欣賞『富貴如煙雲』這句話,劉禹錫寫的《烏衣巷》也不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真好!劉青,小的時候本小姐家教很嚴,媽媽天天逼著我背書,《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唐詩宋詞精選》,不是本小姐誇大,那時候不敢說倒背如流,但正背如流是小菜一碟,我媽還直誇我是神童,豈不知本小姐只是為了背完能早點出去玩。」郝寶兒笑的扯落了毯子,在劉青淡淡的注視下最終安靜下來。
劉青再次將毯子拉起來蓋到一身真空的郝寶兒身上,露出一抹笑容道:「現在知道你媽媽當初的良苦用心了吧,小的時候能被大人逼著多背些古文詩詞是真福分。我媽媽就從來沒管過我,整日里就為了家庭生活工作、工作、再工作,除了吃飯睡覺時能跟她呆一會兒外,我整天就跟著爺爺奶奶。他倆都是農民,沒文化但教給我很多質樸的道理,現在想想我也算個農民吧,至少我的戶口還在家鄉,對應於戶口的還有九分地,每年種一季小麥一季玉米,能夠我一個人吃十年!可惜奶奶不在了,爺爺也老了,那些地多半也都送給了鄉下親戚。」
劉青並不以自己是農民而自卑,相反,她的理想之一便是等賺夠了能花一生的錢后回到鄉下,九分地分出六分種莊稼三分種玫瑰、牡丹之類的花,每天黃昏時陪著愛人和孩子坐在黑葡萄藤下做滿一桌各色小吃,最好能再有一台鋼琴,彈彈琴看看夕陽,然後寫一些生活上的心得投給雜質賺些外快,偶爾還能出現一兩隻迷路野兔之類的額外驚喜,此生足矣。
郝寶兒一臉不屑道:「富翁都是王八蛋!現在的富翁除了少數有良心外誰承認自己是農民出身啊?尤其是那些近幾年冒出的地產商、IT商之類群體,全都是忘本之徒。我爺爺罵我爸便罵的痛快,他說『你就是走到天邊也是農民的種』!」郝寶兒笑的肆無忌憚,有些歇斯底里罵道:「我爸他就是王八蛋,他做那些事全都齷齪下流,我爺爺被氣的搬到鄉下,沒多久就患病去世。我媽就因為燒菜時不小心燙傷了臉便被徹底疏冷,沒幾年就離了婚,說感情不和。她在法庭上斷斷續續的哭不爭辯只是沉默,在我爸問她想要什麼條件時她只要求把我列為所有財產的繼承。那時候我在學校,我知道我媽始終強顏歡笑苦苦撐著不可離婚就是為了我,他們當我是小孩但我全明白!當我回到家時媽媽已經離開不知所蹤,從那時起我就改了姓氏跟我媽一樣姓郝,然後跟我爸陌路。劉青,我經常想若人生真能重新來過的話我倒希望他們都是像我爺爺那樣土裡刨食但生活有滋有味的農民!」
即使說到了傷心處郝寶兒依舊笑著,宛如夕陽微風中擺動的嫩綠草葉,無論怎樣總帶著一抹說不出滋味的燦爛金黃。
劉青輕輕嘆息,『富貴難寫,貧窮易工』,真的是這樣嗎?
郝寶兒卻沒有停下的意思,轉了話題問道:「劉青,秦三思是誰?」
「他?」
劉青的反問多半是為了給自己爭取一點組織語言的時間,早知道郝寶兒肯定會問但此時提出依舊突兀了許多。都說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涉及到秦三思時問題便有些複雜,劉青不確定自己身子到底是正是斜,所以連帶投射下來的影子也處於斜正之間,總之她心虛了!
「恩,就是那個他!」郝寶兒逼問著。
「我小時候整日里跟著院中的幾個調皮小子瘋玩去了,掏鳥窩、打架、偷雞蛋、欺負更小的小孩子,自然沒時間背古詩了宋詞了之類東西。」說道秦三思時劉青總有股很興奮很自豪的感覺,連帶著陰鬱的心情也好了些。
「他教的?」郝寶兒自認是從小吃了些苦頭才有今日這種水平,所以自然驚訝劉青小時整日貪玩但也能有如此好的古文知識。
郝寶兒表面沒心沒肺,內心七竅玲瓏。
「他古文特別好,但平時話不多,喜歡蹲在門口對著車水馬龍看書,沒事兒時能蹲上一整天!他吃飯時也很少就桌子,往往會端著他專用的巨大陶瓷碗蹲在門口或樓梯扶手下,弓著脊樑,穿著一身廉價衣服,大口大口吃,剛開始見了或許會有一點厭惡但時間長了就喜歡那種摧枯拉朽的氣勢。我家鄉那邊的人性格還算彪悍,但能將忍讓和爆修鍊到隨心所欲境界的不多,他要算一個。我表姐特是特別市儈的那種人,但她從不對秦三思動真格,實在氣急了也頂多用扣工資來泄不滿,即使整個店裡的人都清楚秦三思從來不把錢放在眼裡。」
郝寶兒故意笑的誇張,楊高了聲音道:「他有深厚古文修養,又不把錢放在眼中,這說明……」
劉青看著郝寶兒玩味的眼神,輕輕爭辯道:「他的過往我不清楚但絕對不是有錢人家出身,甚至連中產階級都算不上。當初一個陳姓的老人介紹他到我表姐店裡工作的,他剛到店裡時穿著一身六十年代老農才有的白色對襟褂,老式土布褲,鞋子是二十元那種白色雙星帆布鞋,整個人彷彿從古代穿越過來的,對什麼東西都好奇。」
郝寶兒笑道:「也算一個土帽中的極品了,後來呢?」
劉青敲了郝寶兒一記暴栗,開口道:「沒多久他便徹底融匯了四周一切,然後就是看書,整日里看,還講故事,雖然玩笑的成分居多但往往能點到故事背後的那點深刻,聽后讓人受益匪淺。咱們讀大學第一堂課才學的《大醫精誠》他四歲就能倒背如流,至於那本不知什麼年代的《黃帝內經》更是被粗細各色筆跡批註滿了所有縫隙空白,密密麻麻的什麼字體都有。他還會寫字,一手瘦金體寫的比印刷版都好,不過我感覺他沒盡全力,可能是有所隱瞞但只要他能隨意點,我相信他的字能寫的更好,至少不比李叔同、齊白石這類大師寫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