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難得回宮,他沐浴過後,帶著琴坐在亭子里,屏退左右,獨自撫琴。過世的母后從小教他撫琴,偶爾心煩意亂,他會彈上幾曲,靜心滌慮。
片刻后,他聽見人聲,從林木間,他看見一群宮女簇擁著她,正要帶她去父皇下令安排給她居住的宮殿。
隔得遠了,他聽不清她們說些什麼,約略是宮女們吱喳不休,半是敬畏、半是好奇地探詢她是否真有救人的異能,她神態一如平時安然自得,有問必答。
他漫不經心地撫弄琴弦,發出幾個不成曲調的柔和琴音,卻見她忽然停步,微微側頭。
那是她傾聽四周聲音時特有的模樣。回宮的路上,兩人相處數日,他知道她耳力極佳,常人聽不見的細微聲響,她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又撥動琴弦,見她凝神傾聽,似乎亟欲一窺樂曲全貌,他索性長指輕移,彈出一曲宛轉輕柔。
她唇邊泛起淡笑,隨口應著宮女們的詢問,專註聆賞。
隔著重重林木,他撫琴,她昤聽,琴韻叮哆,像一道寂靜的河流,無聲地流轉彼此的心緒。
一曲已畢,他端坐不動,深沉的眸光始終不離她素雅的身形。
她也不動,側耳半晌,未聞琴聲再響,她唇邊仍舊帶著淡淡的笑,與宮女們一同離去。
眸光失去憑藉,他微有惆悵,仍凝望著她佇立過的地方,帶繭長指再度撫上琴弦,彈過一遞又一遍。彈琴原為遣懷,但低柔琴聲中,心緒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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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鼻的、再熟悉不過的藥水味……醫院的味道。
傅瓏樹疲憊地睜眼,身上多處疼痛,他立刻認出自己身在何處——熟悉的藍色帘子、米白色天花板,是他最常「光顧」的醫院急診處,連床都是他最常躺的老位子。
他唇角扯開自嘲的笑,側過頭,一道纖細的白色身影落入眼帘——是那個穿白色褲裙的女人。
她坐在床邊一張椅子上,正在看書。她看起來約莫二十多歲,相貌並不特別,可以說是平凡的,膚色卻是近乎透明的漂亮白皙,渾然天成,並非化妝品的修飾;細軟的黑色髮絲盤在腦後,露出細緻的頸項,顯得秀雅婉約,渾身都是沉靜的古典美。
而那根一直吸引他注意的簪子就插在如雲髮絲之間,象牙白的長簪滾著兩道艷紅色的線,一見到簪末懸著的飾物,他眉頭蹙起,跟著頹然垂下。
「原來是八分音符啊……」
聽見病床上傳來微弱的聲音,梁意畫從書中抬頭,見床上少年已經睜眼,她微笑道:「你醒了?覺得如何?」
傅瓏樹沒有回答,意識有些昏亂,眸光從簪末的八分音符移到她臉上,她平凡的臉含著關切的淺笑,單眼皮的眼角微微上揚,添了幾分嫵媚,像染上淡淡春意的山嵐,沉靜而不張狂。
他確定自己從沒見過她,她也不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他母親就比她更漂亮;但那平凡的五官卻比任何女子更能吸引他的注意,胸口湧起溫熱的情緒,逐漸充滿他的身體,那前所未有的溫熱熨燙著他,心底的某處在蠢動。他凝視著她,無法移開視線。
少年深黝的眸光隱隱帶著侵略性,看得梁意畫心一跳,不由自主地垂眼,「你掉下樓了,我和高老師還有你的兩位同學一起送你來醫院的。你很幸運,正好被樹木接住,醫生說只有幾個地方擦傷,應該沒有大礙。」
她只是和嬸嬸說話說累了,抬頭欣賞天邊晚霞,根本沒注意到頂樓有人,然後這位美少年便從天而降,險些在她面前上演一樁自殺案,想來仍心有餘悸。
「你家人已經來了,他們正在外面和醫生討論你的狀況。」她闔上書,站起身,「我去叫他們進來。」
「手……」
「什麼?」梁意畫聞聲止步,以為他有什麼地方痛了,俯身關切,不料他突然抓住她的手猛地一扯,她被拉得踉蹌,倒在床上,俊秀得教她發暈的面孔近在咫尺。
「你……」她雙頰不由自主地湧上紅暈,努力說服自己,誰被如此漂亮的美少年盯著看,都會臉紅心跳,她絕不是對這高中男孩有什麼妄想啊。
但那雙沉黑雙瞳凝視著她,眼底兩簇幽暗的火苗帶著壓抑的熾熱,漫天蓋地的鋪展開來,幾乎窒住了她的呼吸。
雖然他只是個孩子,這樣的眼神,還是讓她招架下住……
要命,她接下來的兩個月要在雲黎當音樂科的助理,怎能連一個學生都搞不定?
梁意畫很快地爬起身,卻掙下開他的掌握,她咬住下唇,力持鎮定地微笑,「有事嗎,傅同學?」
傅瓏樹微怔,眼底閃過一陣恍惚。
對啊,他是傅瓏樹……為何這名字聽起來如此陌生?
他是傅瓏樹……吧?
梁意畫來不及退開,帘子一掀,傅家母女進來了。
見傅瓏樹恢復意識,淚汪汪的傅螢筠第一個衝到病床邊,抱著他又哭又笑,險此一撞倒梁意畫。
「哥,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前天才跟你說過,你們高中部的教室頂樓設計得很危險,不要隨便上去,你還跑到那麼高的地方,人家擔心得要命……」
「筠筠,小聲點,他才剛醒。」傅母也含著淚,擔憂地看著兒子,「阿樹,不要緊吧?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沒事。」他淡淡地吐出口氣,「我只是貪看風景,沒注意才會掉下來。」
胡思亂想些什麼?他當然是傅瓏樹啊,有熱愛考古的歷史教授父親、舞蹈家母親,和一個念雲黎國中部的妹妹,不論他病得多痛苦,他們永遠支持著他……
但看著眼前泫然欲泣的母親和妹妹,他心頭唯有茫然的空洞感,安慰母親的話梗在喉間;看著驚惶失措的妹妹,酸痛的手臂只想要休息,連一根安慰的手指也抬不起,彷彿她們的情緒與他完全無關。
他是怎麼了?以往的他即使病得昏昏沉沉,也會努力打起精神,不讓家人擔憂,現在卻是滿心置身事外的冷漠。是因為墜樓受到的震蕩,一時意識不清嗎?
他昏眩地想著,鼻端忽然嗅到淡淡的氣味,像是香氣,還混合了一點特別的味道,他來不及分辨,忽覺掌中柔荑試圖抽離,酸麻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扣住她,拖入毯子下。
傅父與醫生談完話也進來了,背後跟著神色歉疚的魏霓遠與姬秀和,「抱歉,我和秀和就在旁邊,卻沒來得及拉住阿樹。」
「這是意外,不能怪你們。」傅父搖搖頭,走到床邊。「阿樹,醫生說檢查沒有腦震蕩,不過爸還是安排你住院,觀察幾天。」
「那關於展覽的網站介紹怎麼辦?」校方很重視這回的文物展出,由他負責整理相關數據給網站管理者,每天都要更新,住院勢必使這項工作暫停……掌中的柔軟仍不放棄逃離的意圖,傅瓏樹心煩意亂地重重一掐,任性地不准她妄動。
「我會找人接手,你安心休息就好了,身體要緊啊。」傅父拍拍兒子,轉向梁意畫道謝,「梁老師,很感謝妳幫忙通知我們,還陪阿樹到醫院來。」
「這是我應該做的,而且我只是助理,擔不起老師這個稱呼。」梁意畫尷尬萬分,盡量以毯子遮掩被握住的手,暗自希望沒人會注意到她可疑的姿勢。
「什麼助理?」傅瓏樹淡淡問道,對她慍惱的眸光視而不見。
「她是外面那位高老師的侄女,是音樂科新來的助理。」傅母方才已和梁意畫聊過,對這個氣質優雅的女孩很有好感。「你們學校一下子有兩個音樂老師跑去待產,學校來不及找人,高老師就找她來幫忙了。她可是S大音樂系的才女呢,只當助理真是可惜。」
「我沒有正式的教師資格,只能幫著處理一些雜事,等過一陣子找到代課的老師后,就會離職了。」
魏霓遠插口:「要離職?真可惜啊,有這麼漂亮的助理姊姊在,我還在想要逼經紀人少接一點工作,讓我常常回來上音樂課呢!不能待久一點嗎?」職業病使然,他隨便一個笑靨都是魅力四射,燦爛得讓人目眩。
「因為學校要求的時間不長,而且我打算出國進修,也想找個時間比較彈性的工作,才能準備出國的事宜。」這位當紅的模特兒是在稱讚她嗎?梁意畫有些飄飄然。
她只在報章雜誌上看過魏霓遠,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他本人,近距離之下,才發現鏡頭不過捕捉到他神韻的百分之一,那俊美的中性面孔徹底吸引住她的視線,讓她一時忘了手掌被束縛的不悅,看他看得出神。
對於女性,魏霓遠從來不吝惜讚美,笑道:「那我只好努力排擋期,盡量把握每一堂看到妳的機會啰!有妳在,音樂課真令人期待……」呃,有殺氣?
他愕然低頭,循著殺氣來源看向病床上一雙沉黑的眼眸,正以比平日更森寒數倍的視線盯著自己。
「我想休息了。」傅瓏樹以虛弱的氣音低語,附上幾個輕咳,不輕不重的程度,正好足以讓眾人識相地主動離開,卻又聽他加了一句:「請梁小姐留下來。」
「我也留下來!」為什麼指名要這女人留下來?傅螢筠硬是擠在床邊,防備地瞪著氣質好得讓她深具威脅感的梁意畫。
「我有事要和梁小姐談,妳先出去。」見妹妹仍緊緊賴在病床邊,傅瓏樹又咳了幾聲,加重語氣:「出去。」
待眾人離開,梁意畫使勁抽回手,臉色微沉,「要談什麼?」
她一向隨和,鮮少動怒,但這孩子的舉止實在讓她不快,她摸不透他的意圖,又有些心慌。
「我……」一陣咳堵住了傅瓏樹的話,他想忍住,卻咳得更厲害。
這反而讓她擔心起來。「我去叫醫生。」
「不必,這是老毛病了,咳幾分鐘……就好……」他半側過臉埋入枕頭中,極力忍住咳嗽,毯下的背脊微微聳動。
見他咳得難受,梁意畫一時心軟,坐在床邊輕輕拍撫他。
剛才與傅母聊過,才知他是早產的孩子,心臟有問題,從小病痛不斷,七歲以前幾乎把醫院當成家,當她聽到他每年的生日願望都是「一個月不進醫院」時,心緊揪了下。而他病得再痛苦,也從不抱怨,即使因病缺課,功課上也從未落後其他同學,讓父母心疼又驕傲。
聽起來,他倒是個懂事體貼的孩子,本性應該也不差才是,所以他剛才強硬地抓住她的手,應該不是惡意的捉弄,而是……是什麼呢?
咳聲漸止,那雙漂亮的黑眼從枕頭間抬起,覆著一層薄薄水霧,靜靜地、迷濛地瞅著她——那樣毫不避諱的直接,讓人心跳怦然。
梁意畫臉一熱,掩飾地起身倒了杯開水,「喝點水,喉嚨會好一點。」
他對自己的條件毫無自覺嗎?俊雅的模樣原就讓人心折,偏偏又有一雙勾魂攝魄的眼,老是這樣看人,遲早會出問題,例如她這個很容易被美麗事物吸引的大姊姊,就快要招架不住了啊。
傅瓏樹坐起,接過水杯,默默啜著溫熱的茶水。
「有什麼話就快說吧。」她坐回椅子里,低頭不看他。「我嬸嬸還在等我,要一起去找房子,我馬上就要走了。」
他遲疑地含住一口水,吞不下乾澀的喉。
要跟她說什麼?他根本沒想到,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堅持要她留下來。方才那麼自然就脫口而出,就像抓住她的手一樣,是近乎反射的動作,不需思考——除了留住她,他根本什麼也沒想。
只是單純的不想讓她走……
他真的沒有腦震蕩嗎?
他密黑的長睫困惑地掀了掀,決定還是先找話說,「妳的發簪很漂亮。」吸引他注意的墜飾雖然別緻,卻還不到為它賠上性命的地步。
「是吧?」她摸摸發上長簪,很欣喜有人贊同她的眼光。「我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歡它,可惜當時頭髮不夠長,不能使用,不過我前男友還是把它買來送我。為了它,我特地留長頭髮,練習了好久——」見他臉色驟然轉冷,她詫異地住口。怎麼了?她說的有什麼不對嗎?
傅瓏樹輕咳數聲,轉移話題,「為什麼要找房子?妳們要搬家?」
「是我要搬。我原本和叔叔、嬸嬸一起住,打算念完大學就搬出來,但是念研究所時沒抽到宿舍,又多住了幾年,現在研究所都畢業了,想搬出來自食其力。」
「妳家人呢?」
「都過世了。」她神色平靜,「我高三時,父母帶弟弟去南部玩,我因為準備考試沒有同行,結果他們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全家只剩我一個人,叔叔、嬸嬸才把我接來一起住。」
「……抱歉。」他無意勾起她的傷心事。
她搖頭表示不介意,「其實,叔叔、嬸嬸並不贊成我搬出來,他們的獨子,也就是我堂哥,去年跑到非洲去,他們兩個人挺孤單的,但我無論如何都想自己生活,以免將來出國后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
「人總是會走到獨自一人的地步,早點自立也好。」
梁意畫一怔,淺淺笑了,「是啊。」
他只是有感而發吧?可卻在某種程度上洞悉了她的心思。叔叔、嬸嬸待她雖好,但潛意識裡,她總覺得自己是外人,他們支持她度過喪失至親的傷痛,她很感激,也不想再麻煩他們,打算自力更生。
悄悄從眼角覷他,他還在喝那杯水,一口一口喝得極慢,若有所思的側臉顯得聰慧而早熟。他的神態有點冷、有點倔強,每個細微的舉止都自然流露出優雅,墜樓所受的傷對他的氣質絲毫無損,連喝水的模樣都顯得尊貴凜然,先前的蠻橫彷彿全是她的錯覺。
不過,他年紀小她太多,她只能拿他當弟弟看待。她盯著他俊秀的側臉,忽然脫口而出:「如果我弟弟還活著,也是你這個年紀了。」
傅瓏樹動作一頓,冷冷地側頭看著她,黑眸清楚浮現惱意,「我不是妳弟弟。」
他又生氣了?梁意畫又是一怔,才想到他自幼多病,她拿已去世的弟弟和他比較,定是觸了他霉頭。她訕訕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等等。」他喚住她尷尬的腳步,「我家有空房間,妳要來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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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意畫雖然當場婉拒傅瓏樹的建議,不料他卻告知他母親她在找房子,她不敵傅母的熱烈邀請,最後還是搬入了傅家。
但為什麼他這麼堅持要她搬進來呢?她不認為他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而是因著一種莫名的執著,強要將她留在身邊。就像他在醫院時那異樣的眼神,她總覺他那看得人意亂情迷的眸光並非無心。
唉,她何時也學會胡思亂想兼自作多情了?他只是個太過好看的孩子,也許他自己都沒察覺到自身散發的魅力,她這個成年人反倒把持不住,未免荒謬。
「喂。」
女孩的聲音響起,正打開行李的梁意畫聞聲抬頭,看見神色不善的傅螢筠站在門邊。
「我媽說這些要給妳。」傅螢筠將一套新的毛巾、牙刷,還有一些衣架,放在門邊柜子上,冷冷道:「馬上要吃晚飯了,趕快下來。」
「謝謝,我馬上下去。」梁意畫低頭繼續整理物品,以避免和小女生面對面。這位小妹妹有嚴重的戀兄情結,阻止不了她搬進來,就一直擺張臭臉給她看,她只能盡量保持友善但迴避的態度。
傅螢筠卻把她的低調當成輕蔑,叉腰瞪著她,「我警告妳,妳可別妄想我哥會喜歡妳。」
梁意畫啞然失笑,搖搖頭,「妳想太多了。我大了他八歲,在我眼裡,他跟妳一樣,都只是孩子。」
「反正我不準妳接近他,也不準跟他說話。」傅螢筠霸道地命令。
哥哥在醫院內點名要這女人留下時,她就覺得不尋常,後來他竟主動要求母親讓這女人住進來,要說他對這女人完全沒感覺,她才不信!
當今之計,只有逼這女人別打哥哥的主意。
傅螢筠還想多威脅幾句,樓下卻傳來母親的叫喚,她小嘴一撇,哼道:「妳最好有自知之明,離我哥遠一點。妳太丑了,配不上他!」語畢,轉身下樓。
梁意畫當場愣住,錯愕得說不出話。她說她丑?
她知道自己長相平凡,而傅家男的俊、女的美,相形之下,她猶如珍珠堆中的瓦礫,平凡到了極點,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直接丟個尖銳的「丑」字給她。
生氣是有一點,可對方不過是個國中小女生,她只能把悶氣往肚裡吞。
唉,傅家雙親客氣和藹,傅家兩個孩子卻都有點……目中無人哩。
她摸摸自己的臉,大受打擊之下,也無心再整理行李了,遂起身走出房間。
傅家安排她住在二樓的房間,對面就是書房。她走到房門口,就見書房的門開著,傳出說話的聲音——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傅父忙碌地敲著鍵盤,不時分神瞄一眼正在檢查展覽流程的兒子,「你才剛出院,不要太累了。」
「我沒事。」傅瓏樹看完展覽流程,又拿起另一迭最近出土的古物照片,一看之下,不由得詫異,「挖到這麼多樂器?」
「是啊,挖到他們收藏樂器的地方,不過毀損得很嚴重,樂譜也找到不少,但演奏的方法幾乎沒有,可能要找音樂方面的專家一起研究。過兩天,我還要飛回現場看看,你媽也要一起去。」
傅父搖頭晃腦地說著,忽然看見書房門口的人影,笑道:「梁小姐,妳來得正好,我和阿樹正在研究一些剛出土的古樂器,妳是音樂系的,這方面應該了解不少吧?」
傅瓏樹看著梁意畫迫不及待地走近,顯然對他們正在討論的事很有興趣。「聽說S大音樂系的學生自組了一個社團,專門研究一些已經失傳、只留存在紀錄上的古樂器,試圖將它們做出來,帶回現代社會。」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梁意畫訝異地笑了,接過照片翻看著。「這個社團是學姊們一時興起成立的,我是第二屆成員,雖然大家研究得很認真,可惜沒什麼具體的成果。」
照片上的樂器個個稀奇古怪,她越看興緻越濃,忽翻到一張照片,她眼眸乍亮,「這個倒和古琴很像。」
「古琴是七弦吧?」傅父插口,「從這張琴的構造看來,似乎有十三弦。」
「箏也曾經有十三弦,現在已經有二十五弦,這張琴的形狀和古琴差不多,但十三弦就太密了,恐怕很難彈奏。有實物可以看嗎?」
「我們正在趕做複製品,最近就會送來,到時拜託妳看看,如果能找出彈法就更好了……」傅父的手機響了,他接了起來,走到窗邊和對方交談。
「據說,若不是音樂系的優等生,還不能加入妳們的社團一起做研究?」
梁意畫聞聲抬頭,見傅瓏樹一臉嚴肅敬佩,她忍不住笑了,「沒那麼嚴格啦,只是我們整天都在看文獻、試著做樂器,不是對這方面有興趣的人,大多待不住,很快就離開了。」
「看來,妳真的很喜歡音樂。」她發上依舊是那根八分音符的簪子,連她說話時柔軟起伏的音調,都像是樂音。
站在她身邊,他能聞到她身上的氣息,淡淡香氣之中,混合著某種他熟悉的味道,像是……藥味?
「是啊。我媽懷我的時候最愛聽莫扎特,我出生以後愛哭得很,可一聽到小夜曲就笑;學琴時,莫扎特的曲子也彈得特別好,而且寧可不玩、不看電視,也要把時間拿來練琴。」
想到幼年的趣事,她展顏而笑,「我纏得鋼琴老師都怕了,她總說我上輩子也許是個鋼琴家,熱愛音樂,才會這麼拚命練琴。」
上輩子熱愛音樂……
寥寥數語,猝然撞進他心底,某個幽暗的角落破裂了,甜蜜又苦澀的滋味滲出來,混合著她身上的葯氣,讓他失神。
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去,她的眼也模糊了,只有那溫雅素凈的臉龐依舊清晰,淺淺含笑中,隱著若有似無的情愫,牽動他心口的疼痛,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用這樣溫柔的神色對他,教他狠狠地淪陷,直到今日!
★即使有人想阻止我們,不讓我們見面,我也會逃,逃到妳身邊。★
直到她突然後退一步,素顏淡淡染紅,他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逼近了她,姿勢像是要湊到她身上。
他連忙後退一步,俊臉微熱。
見她睜著明凈的眼盯著自己,表情怪異,他更是尷尬,試圖找個台階下,「妳……氣色不錯,很好看。」
不說還好,說了她竟噗哧笑出來,又連忙掩口,卻掩不住眼底那抹興味。
他俊臉更紅,粗聲道:「有什麼好笑?」
梁意畫忍笑搖頭,「沒有。」只是覺得他臉紅窘迫的模樣很可愛。忽見他臉色迅速轉白,神色痛楚,她驚問:「你不舒服嗎?」
「沒事。」他一手按住心口,呼吸短促,心底的裂痕變大了,滲出更多熾熱的感覺,莫名渴望著什麼,卻同時緩緩撕裂他的心臟。
梁意畫扶著他坐下,抬頭一瞧,傅父背對著他們,還在講手機,她剛要出聲叫他,卻被傅瓏樹一把扯住手。
「我沒事!」他低聲道,搖頭示意她別驚動父親,咬牙忍痛,「只要……休息一下。」
他的手冷得像冰,抓著她在顫抖,一定很痛吧?她心生憐惜,輕輕拍撫他肩頭,希望能替他緩解疼痛。「我以為你心臟的問題已經控制住了。」
「是吃藥控制住了,但偶爾情緒太激動,還是會不舒服。」她的手好軟、好溫暖,她身上的葯氣也變得更濃了。「妳也在吃藥嗎?」
她一怔,「沒有啊。我幾乎從不生病,也不吃藥的。」
「妳身上有藥味。」
「有嗎?」梁意畫深深呼吸幾口,只聞到書的味道。「是你身上的吧?」
「不是。」不是噁心的西藥味,也不太像中藥,而是新鮮好聞的藥草氣息,絲絲流入心脾,混合著心口的疼痛,恍惚間,他有種痛楚又幸福的感覺。
「阿樹?」傅父講完手機,回過頭,赫然見到兒子臉色慘白,顯然心臟的毛病又犯了,連忙打開柜子找葯,並向梁意畫道:「梁小姐,麻煩妳去倒杯水。」
梁意畫點頭,順手拿了外套披在傅瓏樹身上,卻被他握住手。
她以為他痛得難受,安慰道:「我馬上回來。」推開他的手,很快轉身出房。
「別……」別走。他想叫住她,啟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並非承受不了痛苦,而是意識到她的離去,令他難受。肩上的溫暖消失了,葯氣也遠離了,只剩下心底缺口流出的陌生感情持續發酵,瀰漫出一股失落的氣息。
他壓著抽痛的胸口,落寞的眼神對著地毯,任這前所未有、因她而引起的感覺,反覆在心頭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