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蕾安娜費了好大的氣力,才穿過了厚密的石南叢。
她向山上跑的時候,總感覺背後有什麼耍拉住她,抓住她的衣服,不讓她前進,試圖阻止她逃跑似的,因此,隨著每一秒鐘的消逝,她內心的驚恐也不斷的增加。
她不時地回過頭來望一望,籍著月光,她看到這座城堡顯得比以前更晦暗,更可怕。
在城堡的後面,峽谷黑暗明森,寒氣逗人,更令她膽戰心驚的是,她可能隨時都會聽到突然發出的吼叫聲,或者發現有人在後面追趕她。
她的衣服被一根荊棘掛住了,當她扭斷時,聽到一層薄布紗被撕破的聲音。
在她打算要逃走時,心情實在太緊張,因此。她只是順手從衣櫃里拿了件衣服,穿上就走,現在,她才發覺,身上穿的並不是公爵給她的新上衣,而是她自己縫製的那件粉紅連身長禮服,這件衣服,是最不適宜在草原上行走奔跑的。
不過,雖然衣服的裙擺很厚重,所幸她並末穿上鯨骨制的內襯,不然的話,她真是舉步維艱,動彈不得了。
她記得,不久前,當她打算逃離亞耳丁堡時,慌亂地從抽屜且抓出一條羊毛披肩,頭髮也末梳理,任它蓬鬆地披在肩上,她走到房門口,摒住氣息,站在那兒用心傾聽,她想確定,那位爵少爺是否仍在外面的走廊上等著,萬一這樣的活,那她可怎麼辦呢?
但是聽不到一點聲響,又過了一兩分鐘,蕾安娜才非常非常小心地,慢慢將房門的鎖打開並向外窺探了好半天。
走廊上,除了兩三個燭台還有末燃盡的燭火外,幾乎是一片寂靜。
她低彎著腰,踮起腳尖,偷偷地向主堡那邊溜去。這幾支末燒盡的蠟燭,給了她足夠的光亮來察看是否有人發現她。
她非常清楚,要是想從前門逃走,那是最愚笨不過的事。即使地能轉開那把巨大的門鎖,拉開厚重的門閘,也別想逃過崗哨的看守。
不過,她知道有一扇門是朝向花園的,這把門鎖,對她來說,倒是不難打開。
她很順利地從這扇門逃了出來,感到陣陣冷風襲面,她拚命地越過草坪,迅速地在花園邊緣的石南叢下停下來。
然後,她穿過花園外的野生灌木,再爬過欄杆,來到了草原。
她跑得太快,沒有多遠,就開始上氣不接下氣,等她穿過密密的叢林,爬上山邊的陡坡時,已經精疲力竭了。
然而驚駭催迫著她繼續掙扎前進,心想,假如現在被捉住帶回城堡,就再也沒有希望逃走了。
爬,爬,繼續往上爬,她並沒有設法找尋那些比較容易上山的羊群走的小徑,而取道一條山坡險陡的捷徑。
這時,她腦子裡除了想儘快逃離亞耳丁這個可怕的地方外,其他的什麼也不敢想,事實上,也不容許她想。就連斯特開伯爵欺騙了她的感情這件事,她也沒有去想它。
現在她唯一想到的是,在公爵發現她不在城堡之前,一定要設法離開他的土地。
她用盡氣力,終於到了山頂,這時,她的心狂跳得好象要從胸口爆出來似的,呼吸也急促得快接不上來了。
現在她可以看到凱恩在她右方只有很短的一段路程了。她步履踉蹌地向那邊繼續走去,氣喘吁吁,雙手緊抓住每一叢石南的枝幹,好象這些都是生命的支柱,將她從瀕臨滅頂的邊緣救起來似的。
有好一段時間,她幾乎已不能呼吸,也不能再向前走了,可是一股超然的力量支撐她站起來再努力下去。
她知道現在她正往何處去。
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安全藏身之所。
她從山頭急忙地往下沖,在她還未到達想去的地方之前,她已能聽見瀑布衝擊在岩石上的聲音,並且看到銀白的水幕在月光下閃現著粼粼的光亮。
「我安全了!」蕾安娜心想,「我安全了!」
她站著向下望了望瀑布,心想,只要她到達了那層水幕的後面,就能安全地隱藏在那個伯爵曾經引她去過的山洞裡了。
她記得很少有人知道有那麼個山洞。
「我安全了!」她又一次這樣想,「感謝你,上帝!」
她抬起頭來仰望天空的星星,知道時間還早,用不著著急,估計在黎明之前,至少還有好幾個時辰。
此時,她突然感覺非常疲備,於是向著激流的方向往下走去。
她很輕易地,找到了入口,推開石南叢,沿著一條狹窄的通道,來到了瀑布的後面。
山洞裡一片漆黑,可是她已不必再害怕什麼,很自信地向暗處走去,坐下來斜靠在一根石柱上。
她將兩腿伸了出去,發現她的長襪已被劃成碎片,衣邊也都被刮破了。
不過,這都不關緊要,她被刺破了雙腿正淌著血也不關緊要。雖然在她穿過這些石南時,不曾感覺荊棘難行,可是現在她的雙腿,已開始痛起來了。
「我已逃脫了!我已逃脫了!」蕾安娜輕聲地自語著。
接著她又記起爵少爺想進到她房間時,她所感受的那份恐怖,一想到他,她就會全身顫抖起來。
「我必須……計劃一下我現在應該……做些什麼。」她心想,可是她發現此刻要很有條理地思考一件事情,實在是非常困難。
雖然如此,她仍然強迫自己去思考,她已決定,天亮后,就步行到凱恩堡去。
她相信那些負責監視的人一定告訴了伯爵,她已來到此地。
「我要請他借給我一些錢,作為返家的盤費。」她想,至少,要是房於沒有賣掉,我可以暫時住下來,直到找到一份工作。」
如果真的那位農夫已經找到了買主,那麼她也將有足夠的錢來維持一段時間的生活,大概還不致於忍飢挨餓。
「除了……斯特開伯爵爵外,再已沒有別的人願意幫助我了。」
她知道,再去見他已經算是一件令她難堪的事了,而她還必須請求他的幫助,將更令她覺得屈辱,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其他更好的辦法呢!
一想到他,她內心裡就有一種令人沉鬱的痛楚,因為他欺騙了她。
他曾是她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當他抱著她時給她的那份安全感,已經激起了她的真情,在他吻她之前,她早已深深地愛上他了。
她心情極為沮喪,今生今世,在她生命中,恐怕永遠不會對一個男人這般瘋狂了。
當她想到失去了所愛的人的時埃,眼淚不禁泉涌般地流下來。
接著,她又嚴肅地告訴自己,此刻不以為失去了愛而傷心落淚;重要的是好好計劃一下,如何才能返回英格蘭的老家。
想到即將要回到那個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的家,又沒有媽媽陪伴,不禁悲從中來,蕾安娜用手拭去涔涔淚水,心裡哭喊著:
「幫助我……媽媽……幫助我!」
可是,她的哭喊似乎在瀑布聲中失落了,此刻,伯爵的影子,又出現在她眼前,她所能記憶的就是他擁抱她,親吻她的一切情景。
因為此刻她是那麼的悲苦凄涼,而且仍然感到害怕,所以她讓自己盡量陶醉在與伯爵相戀擁吻的回憶里,希望能為她帶來片刻的慰藉。
記得她與伯爵相處的每一時刻都是那麼美好,伯爵的言行舉止,都是那麼高貴典雅,絲毫不苟,她實在很難相信,他會欺騙,背棄她。
「哦!托奎爾!怎麼可能呢?」她喃喃地說,然後,她毅然地止住了悲泣。
因為在亞耳丁堡所遭受的身心折磨,再加上爬山時的驚恐勞累,已使她精疲力竭了,終於,躺在山洞裡的沙土上,用手枕著頭睡著了。
「親愛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睡在這裡?」蕾安娜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她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斯特開伯爵此刻竟在她身旁,並且將她抱入懷中。他們又依偎在一起了,她真說不出有多麼的高興。
「我在天亮醒來時,負責看守邊界的人,試著用射狐的方式,向我報告,已經看見你跨過邊界了,當時,我真不敢相信!」伯爵用低沉的聲音說。
蕾安娜勉強地將此刻的快樂以及伯爵給她的安全感,暫時推在一邊,試著從他繞著的臂彎里掙紮起來。
「我……我在……躲避。」她結結巴巴地說。
「為什麼?躲避誰呢?」
他向下望著她的腳,看見她那雙破了的長襪,以及凝結在她腿上的血跡。
「你受傷了!」
「我必須……逃走,而這裡是我唯一能來的地方。」
他將她拉得更靠近了些,然後沉靜地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她將臉轉過來依著他的肩,昨晚的恐怖,此時又掠過她的心頭,她不得不強忍著,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
「公……爵要我……嫁給……他的……兒子!」她非常微弱地說,「可是他……他不是個……正常人……他是……個……白痴!」
「天哪!」
伯爵將她摟得那麼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這是真的嗎?」過了一下,他問道,「公爵真的有此打算?」
「我……見到那位爵少爺了,後來……後來他想要……進到我房間里來。」
她發現伯爵楞在那裡,一聲不響,又連忙繼續說道:「可是門是……鎖上的,在他……離去后,我就……逃來了這裡。」
「謝天謝地你這樣做了!」伯爵突然嘆聲說道。「我一定帶你回家。寶貝,過來,你有點冷。」
他拉了拉蕾安娜的披肩,好好地將她裹緊,這時她才發覺,這個山洞既冰冷,又潮濕。
伯爵扶她站了起來。
「等我們到了城堡后,你必須先洗個熱水澡,喝點熱飲。已經過去的事,就不必再去想了。」伯爵試著安慰她。
他的聲音充滿了對她的憐愛和撫慰,蕾安娜感到無比的欣喜,也就樂意象孩子般接受他的哄騙了。
雖然她想要告訴他,她已聽說了關於他妻子的事,可是,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因為她要緊緊抓住跟前這片刻的溫馨,實在不忍讓它輕易地溜走。
他走在前面,將石南推開,她步出洞口,看見東方已泛起了魚肚白,昨晚殘餘的夜色,也在黎明的曙光中,漸漸消褪而去。
曙光映射在蕾安娜眼中,清新的晨曦,使她感到有點耀目,同時也使她感到茫然。
斯特開伯爵將石南回歸原位后,用手臂摟著蕾安娜的肩頭,帶領她向馬兒走去。
他們沿著小丘走了幾步,突然同時停住了腳步,蕾安娜不禁吃了一驚。
有五個滿臉鬍鬚的彪形大漢,站在斯特開伯爵的馬旁,他們都穿著麥克亞耳丁的花格呢服。
不用說就知道他們是公爵派來找尋她的。
她心想即使沒有人看到她爬上山來,公爵也會猜想得到,她一定越過邊界到斯特開的土地上來了。當這幾個追逐她的人,到達凱思時,他們也一定猜到了這匹沒有人騎的馬是怎麼回事了。
好象再度向她保證似的,伯爵將手臂更加樓緊了她,說道:「你們想要做什麼?」
「公爵命令我們來找尋這位小姐,並且要帶她回城堡去。」
「我正要帶葛小姐和我一同回去。」斯特開伯爵答道。
「我們有命令在身,伯爵!」
接下去是一陣緊張而令人難耐的沉寂,蕾安娜心裡明白,這時,伯爵一定正在思索,想個什麼法子來對付這五個難纏的傢伙。
在他還未說話之前,背後又傳來一陣蹄聲,蕾安娜回過頭去,看到另一個人,牽著一匹獵人們常在公爵草原上打獵用的亞耳丁小馬,一同出現在邊界上。
馬背上還設有一個邊鞍,蕾安娜知道,公爵早已成竹在胸,有絕對把握他的手下一定會找到她,並且將她抓回去。
她突然有點害怕伯爵可能會輕舉妄動,沒等他開口,她就急忙地向他耳語道:「看樣子,我一定得隨……他們回去。」
「我想我們已別無選擇,」他沉靜地說,「不過,要去我們一起去。」
從她的眼神他看得出她的心情略為寬鬆了些。等馬牽過來后,他扶她上了馬。
「不必害怕!」他說,「我會保護你的。」
蕾安娜心中暗喜。然而,她回頭一想,又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既然他不能同她結合,又怎麼可能保護得了她呢!
他也許可以對公爵的計劃,表示強烈的抗議;他也許可以與公爵爭論他不應該強迫她去做任何違反她的意願的事;可是,公爵會理會他嗎?
「他會找出各種理由說他是我的監護人,」她心想,「而托奎爾只不過是個外人,一個毫無權利幫我說話的外人。」
可是,在她心裡,仍有某種壓抑不住的直覺,他是可以信賴的。
事實上,正因她的愛,不容許她再想別的事。
不論他曾經做過什麼,不論過去發生了什麼事,由於她,愛他,其他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
蕾安娜騎在馬上由一個馬夫牽著向前行進,斯特開伯爵騎著他自己的馬緊跟在後面,那五個大漢,則徒步走著。
蕾安娜推想在他們開始下山。返回城堡的這一長段路程中,公爵一定正從窗口觀望,看到她已經被帶了回來而感到洋洋得意,他也一定更為確信,她以後再不會公然反抗他了。
這段山路,花了他們不少時間,可是蕾安娜昨晚爬上來的時候,竟如此快!
下山時,即使是這種擅長走山路的馬,也會偶而在松落的石塊上踩空滑腳,儘管象個囚犯似的被押了回來,她仍然慶幸馬夫將馬經抓得很牢。
抵達谷底后,他們並非按蕾安娜先前走的路線穿過花園,而是取道大路,因此,他們終於來到了裝有巨大絞鏈的正門。
門打開了,托莫管家站在入口處等著,還有一大群僕人站在他後面。
他向斯特開伯爵瞥了一眼,對於他的突然造訪,感覺很驚奇,然後,一聲不響地領著他們穿過大廳,上了寬闊的階梯。現在,伯爵和蕾安娜可以並肩而行了,他牽著她的手,握得緊緊地。
她的掌心冰冷,而且他發覺整個手臂都在微微地顫抖。
「沒有事的,親愛的。」他的聲音很低,只有她能聽到,
「不這要害怕!你知道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她想要回答他的話,可是她的聲音哽在喉嚨里,兩片嘴唇發乾,什麼也說不出來。
托莫管家走在他們前面,到了階梯頂端,打開了公爵房間的門。
「葛小姐!斯特開伯爵!」
他將聲音有意提得很高。
公爵站在一塊地毯的中央正等著他們,他看起來似乎比以前更專橫,更可怕。
只要望一下他的臉色,就可以知道他非常地憤怒,他的兩眼緊鎖在濃密灰白的眉毛下,射出逼人的兇惡目光。
他看了看蕾安娜,然後又看看斯特開伯爵。
「我沒有請你來這裡,斯特開!」他停了一下說道。
「我為什麼來,你應該非常清楚。」伯爵答道。
「我什麼也不知道!」公爵吼道,「我以前告訴過你,不論在我的郡里,在我的土地上,以及在我城堡中發生了什麼,都不關你的事!」
「這件事我已管上了。」伯爵答道,「我希望此刻能和公爵心乎氣和地談談,因此我建議我們之間以前的不愉快,暫時不要扯到這件關係你我雙方的事情中來。」
「你上次對我說的時候,我就告訴了你,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好談的了,而且,依我看來,你和你的族人們,對我來說都已無足輕重,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改變我的主意。」
「我可以舉出好多理由,公爵」。斯特開伯爵糾正他的話,「不過,眼前我們要談的是有關蕾安娜的問題。」
「她根本不關你的事!」公爵厲聲說道。
「這你就錯了,」斯特開伯爵答道,「而且,正如我剛才說過,如果你只是一味的蠻橫,不講道理,到頭來,也許什麼也得不到,只是讓蕾安娜受到侵擾和傷害罷了,因此,我希望乎心靜氣地向你提出建議。」
他停歇了一下,用平和的語調問道,「我可以坐下嗎?」
「不可以!」公爵粗魯地衝口而出,「你未經允許來到這裡,我不願接待你這個不速之客,我要你馬上離開此地,不然的話,我就叫人將你轟出去!」
蕾安娜被公爵這番粗暴的話,嚇得全身發抖。
斯特開伯爵發覺她情緒甚為激動,於是放開牽著她的手,向公爵再走近了一步,說道:
「我很想以一種理智的、合情合理的方式和公爵好好談談,難道你不能先聽我說說看嗎?最好讓蕾安娜表示一下她的意見,這樣也許你會了解,你所計劃的事,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
「你竟敢對我如此無禮!」公爵暴跳了起來。
他一面吼著一面向斯特開伯爵怒目而視。就在他們兩人面面相對,相互敵視著的時候,蕾安娜聽到她身後有人走過來的聲音。
她心想一定是那個僕人要來做什麼,於是將頭轉了過去。當她看到是誰正在向她走過來時,不禁驚駭地大叫一聲,並且本能地張開雙臂,向伯爵撲了過去。
可惜晚了一步,已經來不及了!
走過來的這個人,正是那位要命的公爵少爺。他進來的時候,偷偷摸摸地,動作很輕,在他還未到達蕾安娜的身旁之前,一直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蕾安娜……美麗的……蕾安娜,」他口齒不清地說。
他一把就將她抱了起來,當她尖聲叫喊時,他已將她抱著走了。
伯爵和公爵兩人不約而同地趕上前去想攔阻他,可是他早已經跑到屋外去了。
當他抱著她一直向長廊衝下去的時候,她仍然不停地尖叫著,他的腳步沉重笨拙,但卻驚人的快速。
過了石階,衝到了另一邊的長廊上,這時,他把蕾安娜抱得緊緊地,令她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更別說大聲叫喊了。
她擠命地掙扎,可是他的兩條胳臂,象鎖鏈般堅固,根本動彈不得,她知道象這樣一個發了瘋的人,往往會產生這樣惡魔般的氣力的。
他們到了長廊的盡頭,她聽到在他們後面有嘈雜的人聲以及追趕的腳步聲。
公爵少爺猛地拉開了上塔樓的門,向通往塔頂的石階瞥了一眼,拖著沉重的步子,砰碰、砰碰、一步一步地上了石梯,這時,她又掙扎了一番,依然無效。
他們已上了樓頂的平台,在那裡,公爵少爺停了一下腳步,並且從掛在牆上的盾下,抓起了那把雙刃刀——是古時守衛者抵抗敵人使用的武器。
爵少爺抱著蕾安娜進了塔頂的門,隨後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放開……我!」她發狂地叫喊著,隨後一想,她同一個狂人打交道,就這樣想叫他放開她,是不可能的。
於是,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的臉,見他兩眼射出兩道凶光,嘴角流著口水,她看得出,他確實是狂亂到了極點。
「放下我……尤恩!」她改變了語氣,柔和地說。
「蕾安娜……我的!」他以帶著強烈慾望的語調說,「我的……妻子……我……要……你!」
「你弄痛了我,」蕾安娜說,「這樣你未免太不體貼了。」
她柔和的聲音好象對他發生了作用。
「美麗的……蕾安娜,」他說,「美麗的……美麗的……蕾安娜。」
他的眼睛,仍然帶有狂野的神色,看起來好可怕。
「請你把我放下,」蕾安娜祈求著,「我想整理一下頭髮,這樣看起來會漂亮一點。」
他是如此的強壯,又是如此的高大,她知道,他只需用一隻手臂,就可把她抓得牢牢的,使她動彈不得。
而且,他手上還有一把雙刃大刀。慢慢地,好勉強地,他讓她的腳著了地。
蕾安娜費力地勉強向他微微笑了笑。「謝謝你,」她說,「你好好,尤恩。」
「對……蕾安娜……好,」他慢慢地說。「我的……妻子……我的!」
她想離開他稍微遠些,卻又害怕,萬一急促了點,讓他發覺,他會又把她抓起來的。
他站在那裡目不轉眼地盯著她,好象在算計著什麼,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使她不敢向他回視,就在這時,他們背後的那扇門,碰的一聲爆開了。
正是公爵站在那裡。「過來!尤恩!」他命令著,「你聽見沒有?過來!」
公爵少爺將頭轉了過去,蕾安娜吁了口氣,心想,公爵的話,他一定聽的。
然後,他向前跨出一步,突然冷不防地將刀刺入了他父親的胸口。
公爵沒來得及喊出聲,嘴巴張得大大的,樣子看起來幾乎有點可笑,就好象被人擊了一掌,身體搖搖晃晃地向後退了幾步,接著是他滾下樓梯的聲音。
公爵少爺大笑幾聲又將塔頂的門關上了。
蕾安娜給嚇呆了,有好一會兒她不敢相信她剛才親眼見到的事實。
刀尖刺入公爵胸口的恐怖,她現在仍能看得到的刀口上的鮮血,還有公爵落下樓時的那種慘狀,一幕又一幕地映入她的眼底,她實在難以相信這些都是真實的。
她雙手捧著面頰,驚恐的兩眼直瞪著他。這時他卻將厚重的鐵閂用力推了過去,把門緊緊地閂起來了。
「單獨……和美麗的……蕾安娜……在一起,」他高興地說。
現在他的雙眼顯露出一種神色,比她見過他的任何錶情,都要來得可怕。
她很想聚精會神地思考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一點也辦不到。
她一直盯視著他手中的那把刀,還有刀口上殘留的血跡,她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快把刀丟掉,尤恩……快把……它……丟掉!」她乞求著。「那看起來很醜陋!快把它丟掉!」
他似乎了解她在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答道:「醜陋……對……美麗的……蕾安娜來說……是太……醜陋了。」
「是的,說得對極了,」蕾安娜道,「很醜陋!」
他似乎是想討好她,於是向城垛那邊走去,站在那裡從上往下面的院子望了望。
蕾安娜並未移動,但她聽到了講話聲,她聽得出那是布郎遜醫生的聲音。
「下來,爵少爺!我要和你說話!」布朗遜醫生高聲叫著,「吃早餐的時間到了,我們一同去吃。」
爵少爺仍然朝下望著,這時,蕾安娜也向城垛那邊走了過去。
因為這座塔樓很高,從塔頂到地面有好長一段距離,她看到了布朗遜醫生帶著一群僕人,包括托莫管家在內。
她多麼希望能看見斯特開伯爵,但是,他並不在那裡。
「下來,爵少爺!你要知道,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對的。請快下來!」
布郎遜醫生又一次想找理由來說服他的病人,蕾安娜向爵少爺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有任何反應。
她看到他那兩片厚唇,帶著一種近於詭譎的笑。這時,他的上身斜俯在城垛上,將他手中的刀對準醫生用力擲了下去。
布朗遜醫生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閃避,險些被刀刺中。爵少爺跳了起來,放聲大笑,完完全全一個白痴的狂笑。
「死了!全都——死光了!」
她想逃開他,但是他毫不費力地就將她抓住了。
現在,他又一次將她抱得快要窒息似的緊,他用雙臂纏繞她,使她一動也不能動。
「蕾安娜……美麗的……蕾安娜!」他說話時聲音渾濁不清,「我的!我的!」
她已預知他即將要做些什麼,於是立刻將臉藏躲在他的肋下。
但是,她感覺得出,他的嘴緊貼著她的頭髮,她已嚇得魂不附體,這種恐怖,就象一把鋼刀,插入了她的胸口似的,令她非常痛苦難過。
「蕾安娜……美麗的……蕾安娜!」他又重複地說著。
現在,他的聲音帶有一種強烈興奮的激動,蕾安娜覺得好象被一隻野熊抓住了一般,他將她抱得肋骨都快折斷了。
他正用鼻子壓揉她的頭髮,即使他的下齶,力量也大得難以抗拒,他將她的頭,用力從他肋下推起來,把嘴唇壓在她的前額上。
她大聲尖呼起來,就在這時,她聽到一個聲音在他們背後吼著,
「停住!馬上停住!」
這個聲音,竟然象命令般,有如此震撼的力量,當爵少爺回過頭去時,就將緊抱著她的雙手略微鬆開了一些。蕾安娜看到斯特開伯爵正從城垛翻越進來。
她知道他一定是從塔樓外側爬上來的。
同時她也了解,他這樣做是冒著生命的危險的,即使他安全地踏上了塔項的平台,向他們走過來的時候,也非常危險。
她感覺到這時爵少爺正繃緊他的肌肉,
她知道他即將向斯特開伯爵猛撲過去,也許會將伯爵拋出去,就象他從塔頂投擲那把雙刃刀一樣。
「小心!小心!」她大聲驚呼著。
伯爵好象已經驚覺到眼前這種危險,立刻拔出短劍,緊握在右手,走過來用劍尖指著爵少爺。
「放開她!」他命令著。令人驚奇的是,爵少爺竟然乖乖地聽從了他的話,將手臂漸漸放鬆。
這時他的兩眼帶著恐懼的神色,盯住那把亮晃晃的劍尖。
「不要……刺殺……我,」他突然改換了乞求的語調說,「不要……刺殺得……太痛!走……開!」
斯特開伯爵一直用劍尖指著他,向前慢慢地逼過去,愈來愈近,蕾安娜突然猛一掙扎,伸出手來緊抓住伯爵的另一隻手。
於是,他向後退得更遠了些,而他的兩眼,仍然緊盯著劍,一動也不動,就好象被這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鋒利短劍催了眠似的。
爵少爺仍一步一步地向後退。
就在伯爵驚覺可能會發生什麼事,而將短劍收回來的時候,爵少爺已瀕臨塔的邊緣。
他向後仰著,而他所站立的位置,正好是一個比較低矮的炮眼垛口。
也許是他的腳滑了一下,也許是他那巨大丑陋的軀體,一時失去了平衡,反正不管是什麼原因,蕾安娜當時嚇得全身發麻,眼看著他向後仰倒。
他的兩臂本能地伸展開來,好象一隻被射中了的大鳥般半懸在空中,一下於就墜落消失了。
她已不能叫喊,已不能呼吸……只知道這個世界已不存在,全是……漆黑……一片。
蕾安娜慢慢蘇醒過來,發覺自己正被那雙令她感到安全和愉悅的手臂抱著。
這時她除了知道她是依偎在她所想要依偎的懷中之外,其他的,一時全都記不得了。
當他們走下塔樓的最後一個梯階時,她看到長廊的牆壁,也聽到了向他們這邊衝過來的講話聲和腳步聲。
「白蘭地!」斯特開伯爵急促命令著。
他抱著她緊貼在胸前,走進了公爵的房間,然後輕輕地.將她平放在沙發上。
要不是她緊緊地抓著他不放,他一定抽回了他的手臂。
「沒有事了,親愛的,」他說,「現在一切都已過去了。」
她喃喃地說了一些沒有條理的話,於是他又俯下身去,跪在沙發旁邊,將她緊緊摟住,她也將頭侵在他的懷裡。
他用另一隻手,將她的頭髮撫向後面。
僕人已拿來了他所要的白蘭地酒,他將酒杯貼近她的嘴唇,說道:
「喝了吧,親愛的。」
當她喝下后,想起了昨天晚上公爵也給她喝過一杯白蘭地的事。
強烈的酒精使她精神振作了許多,她猶豫地問道:
「公爵……他……死了?」
斯特開伯爵帶著詢問的目光,朝向站在一旁的托莫管家看了看,於是答道:
「我想是的,不僅是胸口受傷,而且還從塔樓的石階上一直滾了下來。」
公爵死亡的消息,並末給蕾安娜帶來悲傷,反而讓她舒了一口氣,可是,當著眾人的面,她盡量壓抑住這種輕鬆的心情。
她此刻仍然記得,當他的兒子突然向他攻擊的那一剎那,這位老人的臉上顯露的驚訝以及近乎滑稽可笑的表情。她想,這些可怕的事件過後,不知她的生活是否能再度趨於平靜,恢復正常。
伯爵似乎了解了她的心意,對她說:「你難道還不明白我要帶你走嗎?我看得出你並不想在此地長久住下去。」
「請……請……帶我……請!」蕾安娜乞求著。
他從沙發旁邊站了起來。
「我要馬上帶葛小姐回凱恩堡去,」他對托莫管家說。「我要騎馬直接從草原上通過,這樣比較快一點。將她所有的行李裝箱,立刻由大路送來。」
「一切照辦,伯爵。」一點也沒有錯,這時托莫管家的語調,完全是畢恭畢敬。
斯特開伯爵俯下身來,將蕾安娜抱在懷中,走下台階,進入了大廳的通道。
此刻她閉上了眼睛,這不只是因為她不願再看到亞耳丁堡,而且也害怕可能看到別的東西——也許是公爵的屍首,或者他兒子的。
斯特開伯爵沒講一句話,將她放在早已候在門外的馬背上,然後一躍而上,和她第一次遇見他時完全一樣的動作,那麼矯健,那麼敏捷。
他們走了,托莫管家和僕人們靜靜地望著他們離去。進入大路后,斯特開伯爵即折向草原,直奔凱恩堡而去。
蕾安娜的臉龐一直深深地埋在伯爵的懷中,直到她覺得亞耳丁堡的陰影,不再籠罩著他們的時候,才微微抬起頭來,仰望著他。
他的下巴方圓端正,他的嘴角仍和從前一樣,永遠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他們爬上陡坡的時候,走得很慢,快到達頂端時,蕾安娜問道:「你怎麼……是爬上塔頂的?」
「我告訴過你我要保護你,哪怕是上天下地,我也會去。」
「你險些斷送了……性命。」
「我不是平安無事嗎?你也一樣,親愛的!」
一陣沉寂,過了一會兒,蕾安娜小聲說道:「我……到了城堡后,要向你……借點錢,這樣我就可以……回家了。」
「這真是你想要做的?」
「不這麼……做,我又能……怎樣!」
「我想也許我們今晚結婚。」
他頓時感覺她在他懷中突然變得僵硬起來,接著,她用幾乎只有自己能聽得到的聲音說:「公爵……告訴我說你已經有了……妻子!」
斯特開伯爵並未立即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反問道:「你相信他?」
「他……說你……娶了一位……女伶。」
「我想你是愛我的。」
「我當然愛你!」蕾安娜迫不及待地答道,「我愛你,可是……」
她的聲音消失了。
「可是,你早就應該信賴我,我擁抱你、吻你,你想想看,要是我沒有具備這份資格的話,我會這麼做嗎?」
她只是吸了口氣,並沒有馬上回答他的話。
伯爵的這番話,就好象某種令人愉快的神奇力量,將積壓在她心頭的鬱悶,一掃而空。
「那不是……真的?」她心頭仍然帶著疑問,她張著眼睛,望著他的。
「我想你應該信得過我。」
「我要……我渴望……可是……可是你從未要求我……嫁給你。」
「我想你了解,在這個世界上,對於你我任何一方說,除了結婚之外,還會有別的可能嗎?」』
「那麼……公爵所說的全是……一片謊言?」
「全是一片謊言,親愛的,」伯爵答道,「不過,就象許多別的謊言一樣,不見得完全是捕風捉影,它也有少許真實性,關於這點,我想我會向你解釋清楚,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的。」
「我想那會是……真的。」
「要不是我想到提起這件往事,可能會使你煩惱的話,我早就告訴你了。」
他停了下來,低下頭來看著她。「這件事確曾令你煩惱?」
她帶著央求的眼光望著他。
「我想我曾經……相信過的……每一件事都已經……破滅了,」她喃喃地說。
「我本來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極力想要相信你對我的……感情,」蕾安娜說,「可是公爵的話,又是那麼肯定,而你又一直未曾向我……求過婚。我想,也許因為你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就在我看到你的那一剎那起,」伯爵答道,「我就知道你是屬於我的,而我也一直在等待著你。就在我們相遇的第一天晚上,共進晚餐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你對我會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可是我不敢。」
「不敢?」蕾安娜詢問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們抵達了山丘的頂端,現在,他勒住馬頭,站立在凱恩土地的邊緣上,俯瞰著眼前那片草原,洛克湖靜卧在金色的陽光里,高山湖面的凱恩堡,巍巍地聳立著。
「當我還很年輕,仍在牛津求學時,我戀愛了,並不是和一位女伶,而是和一位合唱團的女團員,她有一副美好的歌喉。」他開始述說自己的故事:
「她比我大一點,可是我相信她是愛我的。她說她愛我,於是我就將她帶回城堡來了。」
蕾安娜感到一陣妒火燒炙的痛苦,可是她並末稍動聲色,兩眼停在伯爵的臉上,等著他繼續講下去。
「我告訴家裡每一個人,」他繼續道,「我們訂過婚,而伊蘇貝似乎也很喜歡我們家裡的人。」
他的嘴唇收緊了,蕾安娜感覺,他的聲調,帶有一種嘲諷的意味,他繼續說道:
「伊蘇貝看我年輕可欺,就在即將嫁給我的同時,她又發現了在南方另一個使她迷戀的浮華世界。她根本沒有打算長久住在一個暗淡無光的蘇格蘭城堡里,這裡除了她的丈夫外,沒有為她瘋狂的聽眾。」
蕾安娜微微地欠動了身子,但是她仍然沒有講話。她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
「我又帶她回到屬於她的世界,」伯爵繼續道。「但是,正因為我年輕氣盛,不願屈就任何人,哪怕是我的父親,也不退讓一步。因此,我們的婚約,也就此作罷了。」
他低下頭來,望著蕾安娜,並且微微的一笑說:「親愛的,我的驕傲,又險些傷了你。現在想起來,似乎是一件可笑而又愚蠢的事。」
「但是公爵為什麼認為你已經結婚了呢?」
「我想還有許多人,也這樣想,」伯爵答道,「他們以為我已經和伊蘇貝在南方結了婚,只是因為她的職業關係,沒有再回北方來,原本這就不是事實,我也就懶得去否認這些謠言了。」
他放聲地笑了起來。
「我以為……永遠再也……見不到你了。」蕾安娜輕聲地說。
「你想我會讓你離開我嗎?今天我來亞耳丁堡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告訴公爵,我要娶你。如果他堅持不肯的話,我就要你隨我一同逃走。」
「我會這樣做的。」蕾安娜說。她的眼睛這時正閃閃生輝。
接著,她有點懷疑地加上一句:「如果真的有此可能,我想公爵說什麼也會阻止的。」
「可是他現在什麼也不能做了,」伯爵說道,「我們今晚就結婚,再也不會有任何事,或者任何人來干擾我們了。」
「你真的確定你……要我?」蕾安娜問道。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因為他這把熱情的火,使她欣悅得全身顫抖。
於是,他的唇深深地印在她的唇上,又一次他激起了她內心的狂喜和遐想,這正是他第一次在山洞裡吻她時,她曾感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