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除了一絲昏暗的星光透過濃密葉叢射進來外,整個林里伸手不見五指。
羅琳達心想,無論如何她也得通過這條路--從她家沿著林中的小路,一路摸索到海邊。
她絆倒一兩次,外套口袋裡的硬幣互相撞擊,發出丁當丁當的響聲。她得意地連想到,如果父親說的沒錯,這幾個銅板將會百倍於目前的叮玲聲。
這件事雖然冒著很大的風險,可是她也不得不同意爸爸的決定,因為他們別無謀生的方法。
她從倫敦帶回來的這點錢是用不了多久的。她知道過了這一陣子后,他們就得靠著在花園裡種菜,或是在林間打獵過日子了。
當然,他們更沒有足夠的錢來付爸爸的酒帳。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天,她相信爸爸在村裡的酒館一定欠了不少酒錢。
離開倫敦時,她想他們可以向那些佃農收取租金。
同時她還抱著一絲希望,說不定這些年積欠下來的租金可以湊出相當的數目,協助他們渡過難關。
可是等到羅琳達-一拜訪這些佃農后,她再也沒有勇氣堅持要他們還了。
事實上每個佃農都拿出一大疊修理清單,而整修工作是領主當然的責任。不用他們說,她自己也看得出,這些佃農的住屋、穀倉都已殘破不堪,有的甚至連能否修理都成問題。
收取租金的念頭因而打消,不然你教他們怎樣活下去?
羅琳達永遠有著無比的勇氣去嘗試做一些「刺激」的事--如果不用「荒謬」這個字眼-一而走私顯然二者得兼。
她一直瞞著爸爸存了點私房錢。這次她從日益減少的儲蓄中拿出二十枚金幣,經過謹慎的詢問,得知走私者從法國載貨歸來登陸的地點。
當她知道走私者是在凱伏倫海灣登陸時,腦中立時浮起童年的回憶。小時候,她常跟媽媽或是保姆到這個懸崖峭壁環繞著的小港灣野餐。
羅琳達走著走著,東方泛白,繁星漸隱。
她知道快天亮了,而走私者會趁著黑夜駛近海邊,以躲避海防單位的查緝;在第一道曙光劃破天際時,迅速登岸卸貨。
她邊走邊想,會不會有人認出她來。
她有相當的把握,只要她揭露自己的身份,他們會十分樂意收下她的金幣,到法國購買白蘭地、煙草、絲緞等;等他們回來,她就可以把這些貨品轉手到市場,獲得一筆相當的利潤。
走私是康威爾人血液里的一部分,他們不光是為了利潤大,更重要的是他們天生喜歡追尋刺激。走私可以滿足他們與生俱來的冒險慾望。
林間已有小動物在奔竄游梭,林鳥也紛紛展翅離巢。
她慶幸自己沒穿裙子,否則行動真不方便。
她一向喜歡打扮成男人的模樣。她從老屋的閣樓上,找到一大堆爸爸年輕時穿的運動衣褲。
這些輕便的衣褲正好在這種探險的時候穿著。
她找了一件老舊的外套,大小剛好適合。
她認為到這種地方去,最好打扮成男人的樣子。
她找了一頂黑色天鵝絨的鴨嘴帽--當年可能是她祖父的馬僮戴的--把一頭紅髮塞進。
離開之前,她曾在鏡中端詳了好一會兒,對自己的打扮十分滿意;除非在近距離看到她那無可遮掩的姣好臉蛋,才可能露出馬腳。
現在海浪聲清晰可聞,樹林也不再綿密。從左邊望過_去,可瞧見鋸齒狀的峭壁。
地面逐漸下斜,一路延伸到海灣。羅琳達藏在樹叢中,心想當走私者到達時,發覺有人在等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
同時她也很可能會被懷疑是間諜或是海防隊員,在她還沒開口解釋之前,就被人擊斃。
這片斜坡上雜草密集,終於,羅琳達看到了海灣。
環繞著斷崖絕壁的小峽口迴轉延伸至內陸,正是走私船最佳藏身之處,不是識途老馬,從外海根本無法辨認出這麼一個峽口。
從她佇立之處,可以看到海灣空無一人,走私船顯然尚未抵達。
她把手伸入口袋,確定金幣還在袋內,然後靠著一根樹榦,靜靜地等著。
突然,羅琳達的心怦跳了一下。她看到海上一個黑點愈走愈近,終於駛進峽口,向她站立的方向緩緩靠近。
這艘船又長又窄,有二十個划手。
襯著淺灰色的天空,她可以辨出這些人的身影,但是他們的臉孔卻無法看清楚;同時她也感受到那份「靜悄悄」的氣息。
這些人互不交談,只是靜靜地划著槳,甚至連划槳的動作都悄然無聲。
船首兩個人躍入水中,把船拉近礁石岸邊。
羅琳達看見船尾高高地堆著貨物,接著陸上的一個景象吸引了她的注意。
這時,樹林的另一頭出現一隊人馬朝著海灣走去。
船上的人都登陸了,她想這時可以出面跟他們談了。
她動身向前,突然背後有個人一隻手蒙住了她的嘴,另一隻鐵箍般的手臂環抱住她身體,她驚恐地想叫出來卻發不出聲音。
她並沒察覺有人靠近,突然被抱住的驚恐使她全身僵硬。
然後她開始奮力掙扎。
她手腳並用,又抓又踢,扭轉身體試圖掙脫,可是似乎一點效果都沒有。
環抱著她的手臂堅強有力,使她上氣不接下氣,而蓋在她嘴上的那隻手一點都不放鬆。
她無聲而絕望地掙扎著;令人更加驚俱不安的是她根本瞧不見這個人的面孔,她只知道他的存在和她的無助。
她的帽子在混戰中掉了下來,一頭紅髮披散肩上。
偷襲著第一次發出了聲音。
他低沉地笑著,羅琳達覺得這比他向她咆哮還更恐怖。掙扎了許久,突然她覺得精疲力竭了,她拚盡了全力,卻毫無效果。
現在,由於她無法呼吸,她的身體無力地倒在他身上,這個偷襲者用低沉的嗓音說:「這種事不是你乾的。回家去!」
她對他命令式的語調感到十分憤怒。
她再度掙紮起來,雖然她知道這樣做一點用都沒有。
他把她整個人懸空提起,她的雙腳離開了地面,於是她努力地往後踢著,不過似乎也產生不了什麼作用。
他帶著她往原先的路走回去,一直走到一處濃蔭覆蓋的地方--這裡陽光射不進來,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然後把她放了下來。
「回家吧!」他說:「把你的錢用到更好的地方去。」他說著,放下了一直蒙在她嘴上的手。她簡直被氣瘋了。
雖然在黑暗中,她仍想回頭面對著他。
但是他往她肩上推了一把,她一時無法轉過身來,往前踉蹌幾步。
她想到自己是在聽從一名陌生人的指示,而且、這人還對她如此粗暴,這更令她覺得怒不可遏,她陡然回過身來。
林里幽暗無人,甚至連樹榦都看不清楚。
她想如果他放掉她后,還站在原處,她一定可以看到他,但是她什麼都沒看到。
沒有任何人影,也聽不到什麼聲音。
她站著,還有點猶豫不決,到底該不該回去找那些走私販而不理他的忠告?
然後她懷疑,說不定他也是走私販之一。
他怎麼會知道她的企圖--帶著錢去跟走私販打交道,期待下回他們去法國購貨時,幫她買些東西。
她傻傻地站了好幾分鐘,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
現在她才感到她的下頦在隱隱作痛,而他環箍在她身上的手臂就算沒有弄痛,至少也使她的肋骨瘀腫。
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中,她別無選擇地接受了失敗的命運。
她無法抑制熊熊燃燒著的怒火。她生命中第一次被擊敗,而且沒有完成她想做的事。
更令人難堪的是,不僅因為她的敵手是名陌生人,甚至連他長得什麼樣子她都不知道。
羅琳達紅著雙頰從馬廄走出,笑意洋溢嘴角。
她剛從外頭回來。整個早上她都在跟一名佃農商量一匹小雄馬的交易。
那名佃農告訴她,這匹馬是在法爾茅斯的馬集上買來的。等到牽回家后,才發覺這匹馬簡直無法駕馭。
「這匹馬便宜賣給你,小姐。」他用寬厚的嗓音說,「可是它的確花了我不少錢。」
「我會出個公道價的,」羅琳達說,眼中閃過一絲喜悅。
「謝謝你,小姐。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跌斷脖子。」
「我不會的。」羅琳達很自信地向他保證。
這真是場惡鬥,整整持續了兩個小時之久。毫無疑問物,羅琳達是最後的勝利者。
現在這匹小雄馬開始認同羅琳達的主權,雖然還有很多事要做,可是她知道,再過不了多久,它就會徹底俯首聽命的。
當她走到大門口,看見門前停了一輛由兩匹栗色駿馬拖著的華貴馬車,這兩匹馬的神駿直令羅琳達欣羨得倒吸一口氣。由前座的一名馬夫看來,車主一定是來她家拜訪的。
她加快腳步,穿過大廳,心想到底是誰來了。
她穿著父親的馬褲,足蹬帶著銀色馬刺的靴子,她根本不管這身裝束適不適合見客。
天氣很熱,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男人的襯衫,並用一條絲巾綁在頸上。
對於馴馬者來講,這樣的穿著是很合理的,但是她知道那些佃農都瞪大眼睛望著她,她想他們愈早習慣她的裝束愈好。
如果她象一般婦女一樣,穿得規規矩矩,配著側身馬鞍,她就不可能完成她今天要做的事。
她在騎那匹悍馬之前,把頭髮盤到腦後,編成一個髻。現在這個髮髻已經松亂,幾束髮絲垂散額前。
羅琳達毫不遲疑地推開父親的房門。
如她所想的,父親正和一個客人站在落地窗前談天。
他們轉過頭來,她無法理解地覺得他和以往見過的男人截然不同。
他並不十分英俊,但有一張頗具吸引力的臉,兩道粗眉之下是雙銳利的眼睛,彷彿可以一眼把人著穿。
當然他也凝視著羅琳達。她覺得他眼光是魯莽多過讚賞。當她迎上前時,她發現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這使她頗為憤慨。
「哦,你來了,羅琳達!」她父親說:「你一直在問的德斯坦·海爾先生,現在就站在你前面。」
羅琳達伸出手。
「幸會。」
他緊而有力地握住她的手。當他面對面看著她時,她第一次覺得應該換上一件長禮服。
比方說,他也許期待她行個淑女的彎膝禮,可是她一身馬裝,實在無從行起。
「我剛跟伽文先生買了匹馬。」她說,接著一股惱恨自責的感覺襲上心頭,為了他居然感到必須對自己的穿著有所解釋。
她的下巴本能地抬高了,當她的眼睛碰上海爾先生的眼睛時,充滿了挑戰的意味。
他的眼光陡然亮了起來,然後他轉身面對她父親。
「我必須走了,伯爵閣下。請你仔細考慮我的提議。我盼望在今天下午,最遲明天早上能得到你的迴音。」
「什麼提議?」羅琳達問。
「我走後,你父親會告訴你。」德斯坦·海爾回答。
他的回答令羅琳達氣結。
可是,究竟他並不知道她父親做任何決定時,一定都會先跟她商量的。
「我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堅持。
海爾先生回頭看了看她,她再一次感到他的粗魯無禮。他對她顯然具有某種成見。
他向伯爵伸出手。
「我等著你的抉擇,伯爵閣下。」他說完后,從房間走出,沒有再看羅琳達一眼。
羅琳達詫異地望著他的背影。
以往她遇到的男人從沒對她這樣過,而令她更加憤慨的是自己居然覺得這個人有著特殊的魅力,是她從來沒碰過的。
他的衣著是最時髦的,而且裁剪得很好,可是他卻似乎穿得漫不經心,使得衣服成為他整個人的一部分,這說明他具有高度的自信,毫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她並不奇怪她怎麼會對他有這麼多了解,她一向憑直覺判斷事情。當房門關起來后,房裡只剩下她和父親,她出人意外地失聲問道:「他到底提了什麼建議,爸爸?」
令她奇怪的是伯爵緩步到扶椅邊,坐了下來。
他好像無法找到合適的字眼,羅琳達焦慮地望著他。
「嗯?」她問,「顯然你們在搞什麼鬼,否則你的客人不會這樣閃爍其辭。」
她輕鄙地說,而她父親卻似乎不敢正眼瞧她。過了一會兒,她走近他,堅定地說:「告訴我,爸爸,遲早我要知道的。」
「海爾提議收買我們的房子和土地。」
羅琳達眼睛一亮。
「這下子什麼都解決了!他開價多少?」
「八萬鎊!」
「你是說八萬英鎊?」她喘了口氣,「他一定瘋了!這房子連一半都不值!」
「他指出四萬鎊是清償我欠的賭債,另外再給我四萬鎊。這是很慷慨的價錢,你一定要同意,羅琳達。」
「當然這太慷慨了?這個人不是神經有問題,就是某種原因使他到處揮霍。你一定同意吧?爸爸。」
「我本來想先跟你商量一下。」
「我還有不同意的道理?」羅琳達說:「這一向是我們期待的結果,而且超過太多了。你不會再負債了,爸爸。而且如果我們好好處理這四萬鎊,我們可以過得十分舒適。」
「海爾建議我去愛爾蘭,」伯爵說:「當然我沒說什麼,他好象知道我目前不想回倫敦。」
「他怎麼知道的?」羅琳達問。
她父親聳聳肩。
「我不知道,可是我也沒跟他辯駁,這確是實情。」
「就算債務還清了,你也不能再回倫敦。」羅琳達說:「愛爾蘭倒是個可以考慮的地方,在那打獵是件很棒的事,我喜歡。」
伯爵停頓了一會兒,說道:「你不會跟我去的。」
「我會的……不跟你去?這是什麼意思?」羅琳達問。
「這筆買賣有個附帶條件。」
顯然有些事不對勁,羅琳達狐疑地看著爸爸,然後問:「什麼條件?」
「他要你……嫁給他!」
羅琳達瞪大了眼睛。
有一段時間,她完全說不出話來,然後她努力進出了幾個字:「這……不是……笑話吧,爸爸?」
「不,這是海爾的條件,他要買這房子和這塊領地。因為再沒有康波恩族人住在此地了,他要娶你為妻,使得這個地方仍然有部分是屬於你的。」
「他一定瘋了!」羅琳達叫了起來,「我這輩子還沒有f過這麼荒誕無稽的事。」
她把手搭在壁爐架上,就象她需要什麼東西來支持一樣,然後說:「我想你一定跟他說明了,爸爸?你有沒有說我們可以較少的價錢賣掉這房子和土地,而不包括我在內?」
「他說得十分肯定,他要買下來的唯一條件是娶你為妻。」伯爵說。
「他不可能這麼說!他從來沒見過我,直到今天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就算他以前見過我,而我不知道,他也不會這個樣子,一點都沒有欽慕我的意思。」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想想看,她穿得那副德性。她告訴自己,如果他被嚇倒了,那可是件好事。
他一定要停止這荒謬的念頭.如果他想要,他可以二萬借買Ik』這房子和土地,羅琳達從來就沒高估過。
問是要她嫁給這陌生人一-一他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真是件荒誕不經的事。
「我要親自跟他談談。」她大聲說。
她父親不安地扭動著。
「海爾說得很清楚,他只希望跟我一個人談。我想他對女人處理事情的判斷力並不十分信任。」
「那他會知道他錯了!」
「他堅持今天下午或明天早上就要得到答案。我想他明天下午可能要出門。」
「所以他就下達了命令。」羅琳達說:「就象你知道的,爸爸,這是不可思議的事。」
她父親從椅子L站起來。
「該死,羅琳達,你不能這麼說,我們不可能得到更好的條件了。你也知道的,還有誰會拿出八萬鎊來買這棟搖搖欲墜的破房子和這塊不值錢的土地?將來還要花上成千的錢才能修理重建。」
羅琳達知道這是實話。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離開這裡。」伯爵說:「我再也無法忍受這裡了!事實上,羅琳達,我發誓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問殺。只要你不阻止我,我真的要這麼做。」
他走到窗前。
「我恨這裡,沒有錢,沒有成群的馬匹。如果我有一棟好房子,我可以邀請朋友來住,還有各種運動設備!我可以在愛爾蘭擁有這一切,還可以找些趣味相投的朋友來玩牌。」
「你舒舒服服地享受,卻把我犧牲掉?」羅琳達尖聲說。
「你總要嫁人的。」伯爵回答,「你拒絕過太多的人。憑你的良心說,你既然有這種機會,為什麼不趁此嫁個有錢人呢?」
羅琳達吸了一口氣,默不作答。
「如果我執行了做父親的責任,你老早就嫁人了。」伯爵繼續說:「女孩子不應該挑選丈夫,應該被人挑選。我早就該堅持你嫁給達力思,他很有錢--」
「但是蠢得象豬。」羅琳達插嘴。
「--或是愛德華·辛頓,至少他出身良好,」她父親繼續說:「你到底在等什麼呢?天使從天空掉下來?波斯國王送你一頂皇冠?你只是個女人,就象所有的女人一樣,你需要一個家和一個丈夫讓你安定下來。」
「你認為海爾先生會這麼做?」羅琳達鄙夷地問。
她說話時,腦中又浮起他那雙冰冷的眼睛,他瞧著她時嘴角那抹輕蔑的笑。
「我絕不會嫁他!」她說:「我絕不犧牲自己,讓你去享受富貴榮華!」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然後她父親半合上眼睛。
「你要嫁給他的,」他說:「就這麼一次你聽我的話,羅琳達,我不想再吵下去了。」
她想說話,但他很快地繼續說下去;「我會接受海爾的條件,婚禮也會在適當的時候舉行。你一直把家門聲譽放在嘴上,好吧,當我把錢放進口袋時,這契約有關你的部分,你可以你的方式去履行。」
伯爵說完,轉身離去。
「爸爸……你不能這樣子!」羅琳達嘶叫著。
他並沒有回答她,僅僅走出這房間,隨手關上門。她坐著看他離去,然後蒙住臉。
「我絕不會嫁給他!絕不會!」整個下午羅琳達一遍一遍地說著。
下午五點時,她看到一名僕人站在大門口,她知道他為什麼站在那兒。
她沖入爸爸房間,看到他正把一封寫好的信封起來。
他抬起頭來,她看得出他喝了許多酒。
「我把同意書寫好了,」他有些口齒不清。「你可沒法阻止我。」
羅琳達看著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和他爭辯毫無用處,就算他們大吵一頓,他事後是否還記得他們之間的對白也確是個問題。
她迅速地做了決定。
「把你的信給我。」她說。
「如果你把它撕掉,我會再寫一封。」
「我並不想撕掉它。」羅琳達回答,「我要親手交給海爾先生。」
她伸出手,她父親似乎很不情願地把信交給她。
「如果你害我得不到那筆錢,」他說:「我發誓我要勒死你!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你生下來時我就在想了。」
「你想要個男孩,我卻令你失望。」羅琳達回答,「現在後悔太遲了,爸爸。但是現在去跟海爾先生說我對他的想法卻還不晚。」
她沒等她爸爸回答,徑自走出去。
她在下午就把騎馬裝換成長裙,還披了圍巾。
她告訴自己,不必再換衣服了。於是她叫那名僕人到馬廄去牽匹馬過來,同時放上一個側坐馬鞍。
她騎上馬時,並沒有考慮她穿的是件長裙,既沒戴手套也沒戴帽子;她揮著一根小而薄的馬鞭,奔向潘恩古堡。
穿過田地到潘恩古堡只有兩英里的路,走大路的話,距離就遠了。
白天的暑氣全消,夕陽西斜,晚霞滿天。
如果羅琳達沒有急事,她通常都會駐足欣賞這美景的。但是她現在不但匆忙而且憂急,這件事比她遇見過的任何事情都嚴重多了。
她有種恐懼感,彷彿她即將被一個排山倒海的巨浪沖走,而她絲毫無法拯救自己。
這真是種諷刺,她想。兩年來她拒絕了每一個求婚者,他們無不將一顆真誠的心放在她腳前,現在她卻掉入了陷阱。她覺得她象是被綁在祭壇前的羔羊,雖然她體內每一個細胞都在抗議。
「他怎麼能這麼獨斷,這麼荒唐?」她問自己。
她本以為這只是個玩笑--就象一開始她所想的。但是德斯坦·海爾所表現的樣子十足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他是說話算話的。
「我不喜歡他。」她告訴自己,「嫁給他?休想。」
還有相當一段路,她就看到了潘恩古堡。
有數百年歷史的潘恩古堡建在一座小山上,以便俯視來襲的侵略者。
一開始它只長個小型的堡壘,數百年來,不斷地被後人擴建著。
從十六世紀伊莉沙白女王開始,經過安皇后與喬治王時代的經營,終於形成目前規模。
羅琳達出生后,潘恩族人相繼離開古堡。
小時候,古堡中許多空蕩蕩的大房間、迴旋曲折的樓梯,曾帶給他許多歡笑。
她記得她和朋友在一間間房裡追著玩,從樓梯頂驚險萬分地溜下來,又玩「捉迷藏」的遊戲。他們的叫聲、笑聲在空寂的堡中迴響著、裊繞著,久久不絕於耳。
占堡愈來愈近了。她發覺窗上都裝好玻璃,堡外的園圃也重建了。
園中草坪修剪得很好,雖然天色快暗了,她騎近時仍看到不少工人在花圃中工作。
「有錢能使鬼推磨!」她很不屑地告訴自己。然後她想到老家荒蕪失修的花園,不禁一陣子心痛。有段時間媽媽還為之驕傲不已呢!
她一口氣騎到氣派輝煌的銅雕大門前,一名僕人很快地跑來,牽住她的馬。羅琳達躍身下馬,步上台階。
一名僕役領班把大門打開,他的身邊站了數名穿著制服的手下。
「我想見德斯坦·海爾先生。」她清晰而傲慢地說。
「是的,小姐。」領班回答,「能否賜知尊名?」
「羅琳達·康波恩小姐。」她回答。從他眼中露出的神色,他顯然知道她。她想他一定是康威爾人。
他驕傲地領她穿過大廳。羅琳達不得不艷羨大廳的裝潢與擺設是何等令人嘆為觀止。
她生平第一次覺得石膏也可以塑出精美的擺飾。大廳的壁櫥擺滿了珍奇古玩,有雕刻、有塑像,琳琅滿目。迴旋的樓梯也不再坑坑疤疤了。
領班打開了一間房門--這房間以往一直讓人覺得特別空曠。它從前是圖書館,還殘留了一些破書櫥在屋裡。
好一會兒,羅琳達目瞪口呆,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
天花板重新粉飾過,所有的壁上都擺滿了書。在她印象中又臟又黑的壁爐架晶光閃閃。這是夏天,壁爐里陳設著名貴的鮮花。
「羅琳達·康波恩小姐來了,主人!」領班宣稱。然後她看到海爾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本來在看報紙。
她走上前去,再度迎上他那具有透視力的目光,她開始後悔沒戴一項嫻雅的女帽。
她彎膝行禮,他回敬如儀。
「太令人意外了,」他說:「雖然我猜想你可能會希望跟我見個面。」
「這是必然的,不是嗎?」羅琳達問。
「請坐。」
他拉了張椅子,她很優雅地坐下,事實上,她感到她的身體硬梆梆的。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他也坐了下來,「也許我是多此問吧?」
「我是來請教你是否真打算提出這種可笑的條件?」
「我並不認為八萬磅是可笑的。」德斯坦·海爾回答。
「我指的不是你要買房子的事實,」羅琳達說:「而是你附帶的條件。」
「我知道你或許會覺得憤慨。」他嘴角的笑容激怒了她。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你知道我會拒絕你?」
「如果那是你父親的答案,羅琳達小姐,」德斯坦·海爾說:「我們沒有必要再討論下去了。」
他的聲音是冰冷的,然後他站了起來。
羅琳達瞪大眼睛望著他。
她從未碰過,甚至想都沒想過,居然有人用這種態度對她。
「我還有很多話要說。」她猶豫了一下。
「我跟你父親提條件時就說清楚了,」德斯坦·海爾回答,「不是全部接受,就是全部取消。」
「但你為什麼想娶我呢?」羅琳達問。
「這房子和土地如果沒有康波恩族人住在裡頭,實在令人惋惜。你我都知道,五百多年來,它們都是屬於康波恩家族的。」
「這就是你想要娶我的真正理由?」
「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他回答,「康威爾的歷史對我有十分重大的意義。」
羅琳達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悵然若失。
從來就沒有人以這種毫不妥協的淡然態度向她求婚。
「我想建議你的,」過了會兒她說:「是你可以用較少的錢買下這房子和土地,而不包括我在裡面。」
「我並不打算跟你討論這件事,」德斯坦·海爾說:「就象我告訴你父親的,我只跟男人談交易。」
「但是這筆交易跟我切身相關,我得表明我的立場。」
「很好,羅琳達小姐。我想你聽得懂最普通的英文。我的建議有效期會延續到明天早上,過了明早,這個建議就自動取消。」
「我要求你接受折衷方案。」
「我拒絕。如果你對這件事沒有其它的意見,我想送客了。」
他顯然希望她站起來,但是羅琳達紋風不動。
她的腦中一片混亂。她感到自己站在一堵無法攀登的牆前,束手無策。可是她還不準備承認失敗。
她腦中迅速轉過無數念頭,想找個方法勸他改變主意,接受她的建議。
她感到他正在端詳她,她再一次發覺他嘴角那絲譏嘲的笑意,令她不可思議地想到--雖然並不一定如此--他鄙視她。
她覺得或許他希望見到她的苦苦哀求。但是,她驕傲地告訴自己,她絕不低頭!
他把她逼到死角,而她一時想不出解圍的辦法。無論如何,她抱定決心絕不屈辱自己。他要以她能想到的每一個方法,來挫挫他的銳氣。
「你想過這種荒唐建議會有什麼結果?」她問。
「我是個生意人,」德斯坦·海爾回答,「我會從每一個可能的角度來看每一筆交易。」
羅琳達痛恨「交易」這個字眼--她居然是這筆交易的一部分。
她毫不畏縮地迎上他的雙眼:「你當然不會娶一個並不喜歡你的人為妻。讓我說得更清楚些,我認為你的建議是個侮辱,而且我十分擔憂將來的結果。」
「你十分坦白。」德斯坦·海爾說。
「你難道沒有別的意見?」羅琳達問,「你不認識我,因此你並不明白我痛恨跟任何男人結婚。我討厭男人!過去兩年來有數不清的人跟我求婚。我壓要兒就沒考慮過接受任何一個人。」
「這麼說事情就更簡單了。」他說:「如果你有意中人,我們之間可就難堪了。」
「沒有什麼比嫁一個我毫不了解的男人更難堪的事。」羅琳達吼著。
「哦!這麼說,你還是要嫁我羅?」他回答。
她怒不可遏地站起來。
「你真的要演出這場鬧劇?」她問,「因為我是康波恩族人而娶我?……」
她停了一下,說:「這就是原因?賺了一大筆錢,想討個貴族老婆?讓我告訴你,海爾先生,有許許多多的女人願意接受你和你的財富,她們高興都來不及呢,你為什麼不挑一個?」
「因為她們可沒有一塊領地跟我的土地相連;而這兩塊地加起來,才是我所需要的。」德斯坦·海爾回答。
他說話的那種神情直叫羅琳達想對著他嘶吼,甚至想給他一拳。
世上居然有這麼令人無法忍受的自以為是、自我陶醉的傢伙,而且還這麼自以為了不得--他到底憑什麼?
「你可以買下這塊地,」她說,「但你為什麼不將眼光稍稍放遠一點?你當然不會滿意娶一個落魄伯爵的女兒?我保證你一定能找到一個大公的女兒,而整個社會都會敞開大門歡迎你。」
「沒錯,這是個好主意。」德斯坦·海爾說:「但我選擇了你。」
他可真得意,就像一個回教國王施惠於侍妾般,羅琳達愈想愈氣。
她面對著他,兩隻綠眼幾乎噴出火來,她那白色披肩覆蓋下的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你的答案是成,還是不成?」德斯坦·海爾平靜地問。
羅琳達真想給他兩巴掌,撕掉她父親的同意書,請他下地獄去。
然後她想起他們僅剩的那麼點錢,而且要她父親守著破爛的老屋,面對窮困和孤寂,他真的會照他威脅的話去做,提早結束他的生命。
她痛恨站在面前這個男人擁有她所沒有的權勢。羅琳達從外衣口袋緩緩拿出父親寫的信。
有一度她想她正在簽署自己的死亡證明書,或是同意自己進入一個無處可逃的監獄,忍受著非人的苦刑。
然後,她帶著毫不自覺的驕傲神色,把同意書平舉胸前。
「這是我父親的同意書。」她鄙夷地說:「可別搞錯了,我痛恨這筆交易,結婚只令我感到噁心。」
德斯坦·海爾從她手中收下同意書,面帶諷刺地鞠了個躬,他說:「你的決定十分明智,但你實在也別無選擇。」
羅琳達不願再說話,筆直走到門口,等候他開門。
她一聲不響走在前頭,僕人們仍列隊站在大廳里,她沒有回頭道別,徑自走出大門,步下台階;她的馬等著她。
她現在只希望德斯坦·海爾會驚詫她來訪的態度。
一名僕人扶她上馬,她雙腳一夾,猛地沖了出去,馬蹄揚起一陣砂塵。
她始終沒有回頭,可是她確實很不舒服地感到德斯坦·海爾正在注視著她--他嘴角那抹嘲弄之意似乎愈發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