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艾珈妮橫過客廳,跑上樓梯,她知道僕人們驚訝地注視她。一個別從起居室出來的副官也一直瞪著她。
她知道自己穿上這套中國服裝看來很不一樣,只希望薛登能找到足以說服人的借口,使得伯父即使知道她穿著中國服裝也不會大發雷霆。
到了卧室,把門關上,她覺得象從暴風雨中得到安靜的庇護所,只是另一場暴風雨在樓下醞釀留。
從她回家開始,所作所為一定會受到猛烈的抨擊,她得設法作一番解釋,一想到伯父母知道她和江氏夫婦做朋友,又結伴出海時,不知如何光火,她就開始顫抖。
不過更令她擔憂的還不是和中國人做朋友,而是薛登的問題。
現在,她一個人獨處時,想到他要她嫁給他,似乎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
她內心深處祈禱——盲目而無望地祈禱——只因他關愛她!
她知道以他的地位,本來絕不會纖尊降貴地娶一個象她這樣一無所有的女孩,何況她又籠罩在秘密的陰影下,這陰影可怕地擴散著……任何一個象他這種地位的男人,怎會要一個覆蓋在沉烏雲下,又不能告訴他其中根由的女孩為妻呢?但是,他真的向她求婚了,她不由得震撼不已,即使婚姻渺茫無望……
他又說他從不會被擊敗,他會有辦法的!
艾珈妮定到窗口,向外望去,樹叢遠處就是一片茫茫碧海,中國大陸的山峰染上一道道太陽西沉的金光,那無比光輝耀眼之處,大概就是神仙之鄉吧?一切美得那麼奇異,美得那麼眩目!
突然的,艾珈妮象是由那得到一股勇氣,她過去從沒有的、銳不可當的勇氣!
她問自己:為什麼要認為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不美麗?為什麼要屈從伯父的支配?為什麼要接受他不準結婚的禁令?她知道父親和母親一向都要她活得快快樂樂,母親更不允許她任由伯父侮辱和虐待。記得母親曾笑一些高級軍官和妻子們誇大做作、自以為不可一世的神氣勁兒,甚至和下屬在一起都認為是降格以從似的,她還模仿他們說話的口氣,惹得父親和艾珈妮笑成一團,尤其那些女人橫掃全場的驕橫作風,好象自以為責如皇后,其實只不過是位將軍或省長夫人身在其位的幾年風光而已。
「她們就是一些自以為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母牛,」有一次艾珈妮聽母親說:「因為她們常被顯赫的地位困惑,我害怕她們一旦回到英國,退休之後,就將隱向暗處,再也沒有人願意聽她們那冗長的印度漫談了!」
「你是對的,親愛的!」父親說:「但是如果你大聲表示這種革命性言論的話,我就會因為太魯莽而被革職啦!」
「那時我們就退隱到喜馬拉雅山去,」母親笑著說:「和一些瑜珈信徒、托缽僧或是飽經坎坷的智者論道,學習一些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物。」
「和我有關的真正重要的事情,」父親說:「就是我愛你!不管人家在外面做了什麼,我們要完成我們自己的事,他們不能傷害我們。」
但那並不是真的!
史都華團長的獸行,迫父親犧牲生命,在那以前,母親又因救一個在市場感染霍亂的僕人,死於霍亂。
「換成媽媽一定會向弗德瑞克伯父抗爭的。」艾珈妮這麼告訴自己。
她更了解到:她絕不能象懦夫一樣,讓生命中最奇妙美好的愛情溜走!
從窗邊轉身,她決定今後的原則,於是脫衣服上床。
睡在柔軟的沈頭上,她才知道折騰了大半天,自己真是精疲力竭了。
帆船被攻擊時的惶恐,被帶下海盜船時的懼怕,料想凱瑩和她可能被賣時更耗盡了心神。她想起薛登對她說的話,就象一照顆的星星在頭願照耀。
「要多久你才能嫁給我,親愛的?」想到這一點,她就輕輕顫抖,歡樂揚進內心深處,她閉上眼睛,想象他正擁她入壞,他的唇在搜尋她的。
「我愛他!我愛他!」她喃喃低訴。
她的愛刻骨銘心,她要完完全全屬於他。「如果我不能再看到他,」她告訴自己:「也沒有任何其他的男人能在我生命中有意義了。」
她知道母親也是以這樣的方式去愛父親的——那就是愛,在一生之中唯有一次,唯有一個值得你一往情深的男人!
「我也一樣,」艾珈妮想:「至死愛他,永恆不變;一心一意永不後悔!」
在她幾乎睡著的當兒,忽然聽到敲門聲。
「哪一位?」她問,記起自己從裡面鎖起。
「我要和你談話,艾珈妮。」
沒有錯,那是伯父嚴厲的聲音,艾珈妮頓時睡意全消,心懷抨地跳起,嘴唇似乎也變得又干又澀。
「我……我已經……上床了,弗德瑞克伯父。」過了一會兒,她這麼說。
「開門!」
那是命令!一時幾乎使她窒息,她慢慢從床邊站起,披一件寬鬆的棉袍,繫上腰帶。
她慢慢向前移動,好象是被迫移向門邊,轉動鑰匙開了門。
伯父站在門外,穿上制服的他更顯得身材偉岸、氣勢逼人,他的胸前掛著勳章,夕陽的餘光從窗口射進,那金色的勳章閃在一片昏黃的光暈里。
他走進屋中,關上門。
艾珈妮往後退了一點,等著他開口,一會兒伯父果然說:「我想你那敗壞門風的行為不用解釋了?」
「我很抱歉……弗德瑞克伯父。」艾珈妮說,她的聲音很低,似乎被那恐嚇的聲調懾住了。
「抱歉?那就是你要說的?」伯父問:「不要忘了現在你住在誰家!你怎麼敢和中國人做朋友?你在什麼鬼地方碰上他們的?」
「在……奧瑞斯夏號。」「你明知我不同意,還去拜訪他們?」
「他們是……我的朋友。」「朋友!」伯父冷冷地哼了一聲:「你怎能和中國人交朋友?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在香港的地位,我對總督討好中國人的態度有何感覺?」
「我的看法……和他……一樣。」艾珈妮說。
雖然她的臉色十分蒼白,望著伯父的眼光卻勇敢無畏,也相當鎮靜果斷。
「你竟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伯父大聲咆哮著,舉起右手,朝艾珈妮頰上重重打去。
艾珈妮驚住了!本能的發出一聲輕泣,一隻手撫著被打的臉頰。
「想想看我為你做了多少事?」伯父暴怒地叫:「把你帶到家裡來,認你作我的侄女,雖然一直不滿意你父親的謀殺行為、你母親的俄國血統,還是這麼照顧你!」
歇了一口氣,他又說:「象你父母那種婚姻生下的孩子,我可以想象得到會和東方人交朋友,但你穿著中國服裝卻是自貶身價,如果有人傳到倫敦去的話,連我也抬不起頭來!」
伯父停了一會兒,說:「你就不會想想,如果人家知道我的侄女住在我家裡,卻偷偷溜到中國人的帆船上,結果成了海盜的俘虜,不幸偏偏被英國海軍救回來,人家會怎麼說明?」
他特彆強調「不幸」這個字眼,接著好象艾珈妮問了他,他又繼續說:「是的,我是說的確太不幸了!如果情形好一點的話,最好海盜發現你是英國人,把你們倆個淹死或賣給人家為奴,那都是你活該自找的!」
伯父氣勢洶洶地說,幾乎是在侮辱她,艾珈妮本能的後退一步。
他又說:「不要以為把我當傻瓜耍就自鳴得意,你膽敢違背你從印度回來時,我立的約束!你該記得當時我說了什麼吧?」
艾珈妮想回答,卻沒法發出一個字,伯父雷霆般的一擊讓她臉頰熱辣辣的,她希望他不會發現她在發抖。
「我告訴你,」伯父繼續說,「你永遠不準結婚,我不允許任何男人娶你做太太!你竟然敢——那麼陰險的敢去鼓動薛登爵士!」
從伯父進入房問后,艾珈妮第一次移開她的眼睛,幾乎不能再忍受他那盛怒之下漲得發紅的臉,聽他那些可想而知的謾罵:「你真的會以為,」他問:「我會改變你必須隨著父親罪行的秘密進墳墓的決定?」他又提高了聲音:「不會的!我絕不會改變這個決定!艾珈妮——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這有損家聲的污點,我相信,也可說有點愚蠢的認為,你該知道為什麼得聽我的話。」
艾珈妮終於開口:「但是,我……要和薛登結婚,我愛他,他也愛我。」
伯父笑了一聲,十分難聽。
「愛!你懂得什麼是愛?」他問:「至於薛登呢?他一定是發了瘋才會要你做他的太太!你唯一拿得出去的,只是你是我侄女,不過作為你的伯父和監護人,我拒絕了你那位顯赫的情人。」
「不!不!」艾珈妮叫著:「你不能這樣待我!我要嫁給他。」
「很顯然的,上帝幫助他!他也要娶你!」伯父鄙夷地說:「但是讓我告訴你,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的!」
「為什麼不會?為什麼你要制止這件事?」艾珈妮突然鼓起勇氣:「這是不公平的!爸爸為一個不幸的意外事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為什麼我要為自己從沒做過的事受懲罰?我有權利結婚……象別的女人一樣……嫁給我所愛的男人!」
艾珈妮說話時口氣那麼肯定,她從沒表現得這麼決斷過,她知道要為薛登和自己的幸福而奮戰!「所以,你就決定公然反抗我?」伯父問,現在他的聲音比較低了,卻帶著更多的威脅意味。「我要……嫁給……薛登!」
他望著她似乎在思索什麼,嘴唇閉得很緊。
「我已經告訴薛登我不答應這件事,」伯父說:「但是他沒答覆我,艾珈妮,你坐下來,寫封信給他,告訴他你拒絕嫁給他,也不希望再見到他的面。」
「你要我……寫……這樣一封信?」艾珈妮懷疑地問。
「我命令你這麼做!」
「我拒絕,即使這樣可以取悅你,我也不願意寫違背初衷的謊話!我要嫁給他……我要再見他的面……我愛他!」
「我會讓你聽話的,」伯父堅決地說:「你要自動寫這封信呢,還是要我強迫你寫?」
艾珈妮抬起頭。「你不能強迫我寫。」她倔強地回答.「很好,」伯父回答,「如果你不願照我說的去做,我會用別的方法要你聽活!」
他說著向前移了點,艾珈妮這才看到左手拿了一條細長的馬鞭。她注視那馬鞭,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眼中帶著疑問,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從來沒有打過我的女兒,」伯父說,「因為我不需要這麼做,但是如果打了她們的話,我也不會後悔,就象打男孩子,就象打我兒子一樣。」
他把馬鞭從左手移到右手,滿臉寒霜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自動寫那封信,還是要我強迫你寫?」
「我不要……寫,不管你怎麼處置我!」艾珈妮回答。
伯父出其不意的猛然一鞭甩過來,打到她頸背上,她不禁叫了一聲,頭往後一傾,倒在床上。
那一刻,艾珈妮還在想:「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鞭子就象利刀一樣劃過她的背,她再次發出慘叫。
但是,她拚命地控制自己,以超乎常人的耐力緊咬住嘴唇,倔強的不願再叫出來,她不願再承認痛楚難當,無論伯父如何對待她,她也絕不屈服!鞭子透過薄薄的棉袍和睡衣,不斷地往身上落下,沒有任何保護物,痛苦變得更難以忍受了。艾珈妮覺得她的意志、身體,好象都悠悠忽忽地離開自己;她不再是自己,不再能思考,只是在一鞭帶來的痛苦之後,等著下一鞭再揮來。
她整個身體好象都陷入癇苦中,從頸子一直到膝蓋,愈來愈痛,痛得象要被撕裂了……一直到最後,她聽到一聲尖叫,在模模糊糊之中還想著是誰叫的?她居然對自己的叫聲也渾然無覺了,痛苦似乎暫時停止,象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才又聽到伯父在問:「看你現在還要不要照我說的去做?」
她根本就無力回答什麼,過了一會兒,伯父的聲音變得更粗暴了:「你非得寫那封信,不然我還要續繼打你,你自己衡量一下,艾珈妮。」她想要告訴他不寫,但無法開口,甚至那封信是要幹什麼或寫給什麼人都記不清了。
鞭子抽了過來,她又突然進出了一聲尖叫。
「你要不要寫那封信?」
艾珈妮只覺鞭子將她撕碎成一片片,她從床上跌落地板。
「我……寫。」
兩個字從她唇間喘著氣跳出來,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
她全身都受了傷,痛徹心肺,雖然試著要站起來,仍然無法舉步。
伯父粗魯地拉她一把,拖著她向前:「到書桌那裡去寫!」
她舉步維艱地扶著傢具往前走,總算到窗前的書桌邊。
費了番勁才坐下,愣愣地看著桌上的紙筆,她的手在發抖,臉上一片濕轆轆的,雖然她還不覺得自己哭了。
伯父很不耐煩地打開本子,撕下一張紙,放在她面前,又把筆尖蘸上墨水,放到她手上。
「照我說的寫!」
艾珈妮的手指抖著,幾乎握不緊筆。
「親愛的薛登爵士,」伯父口授。
艾珈妮感到昏昏沉沉的,生命似乎離開了這具軀殼,她麻木地照著伯父說的寫下來。
這幾個字寫得十分辛苦。
「對於你提的婚事我不願接受,」伯父繼續口述,等著艾珈妮記下后,又說:「而且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艾珈妮放下筆。
「不!」她的聲音發顫:「我不能……這樣寫!這……
不是真的,我要……嫁給他,我要……再見到……他。」
伯父一言不發地拿著鞭子就往她手上狙狙抽來,桌上的墨水瓶被震得搖搖晃晃。「你還要挨打,打到你同意為止?」他問。
「你不要弄錯,艾珈妮,打了你我可一點也布后誨,不只是一次,就是一天打個二、三次也是一樣,直到你把信寫好為止,不然你別想吃喝什麼東西!」他俯視著她淚痕斑斑的臉和一直抖顫的手。
「你認為你能反抗我,這種情形有多久蹬守」他輕蔑地問。
艾珈妮知道她不能再做什麼,強忍著痛苦,整個人陷入恐懼之中,—背上一記記的鞭痕如同火烙般地痛楚,即使移動一下手都覺得痛——她知道她失敗了!拾起了筆,雖然凌亂的筆跡看來就象一隻蜘蛛在紙上橫行似的,她還是照著伯父說的寫了。
「簽上名字!」伯父下令。
她簽上名字。他拿起那封信,一言不發地帶著鞭子往門口走,還從鎖里拿走鑰匙才離開。
艾珈妮聽到自己關門的聲音,然後象一隻被獵人捕獲的動物一樣,爬上了床,把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裡。身上的痛楚使艾珈妮難以成眠,一直到曙光乍現,慢慢照亮她黑暗的房間。接著她發現自己得假裝睡一會兒,因為這時她聽到開門聲。她恐懼地望著,看看誰向床邊走近,深怕來人又是伯父。
一個中國僕人站在那裡,是位上了年紀的中國婦人,她在將軍府邸服務多年,在好些將軍下面干過。
「夫人說要小姐馬上起床。」她說。
「起床?」艾珈妮驚異地問:「現在幾點了?」
「五點,小姐。」
「為什麼要我起床?」
「小姐要外出,」中國婦人回答:「我已經替小姐整理了幾樣東西在袋裡。」
艾珈妮試著要起來,背卻痛得幾乎要僵硬了,不由得呻吟一聲。
過了一會,她才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姐最好起來,」女僕勸她:「不然夫人要生氣了。」
艾珈妮確知這女僕所知有限,不能再由她那裡套出什麼風聲了。同時,她也非常困惑:伯母為什麼要她那麼早就起來?要把她送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她會被送回英國,那樣的話如果薛登回到英國,她還可能見到他。
她確知他對那封信不滿意,也不相信那是她自願寫的。
但她仍不由自主地想到伯父和薛登談過,不知伯父把她刻畫得如何不堪,薛登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
接著她又告訴自己:他們彼此相愛,薛登不會輕信他人的非議。
她確信他愛她。
艾珈妮很吃力地起了身,隨便動一動都會痛,好不容易才穿上衣服,鯨魚骨架的內衣真象刑具一樣,但她不敢冒讓伯母光火的危險而不穿。
腰上的鞭痕使她在系腰帶時痛得難以忍受,要把手臂套進袖中也頗費了一番周章,然後照伯母要她梳的樣式把頭髮梳好,戴上一頂緞帶便帽。她穿戴的時候,中國女僕把她的內衣、刷子、梳子、洗盥用具、睡袍、拖鞋等放到手提袋中。「還有那些長服呢?」
女僕搖搖頭,說:「夫人只要我收拾這些東西,沒有別的了。」
艾珈妮更是如墜五里霧中。
伯母不是要她坐船回英國去嗎?在整個航程中就只讓她穿這麼一件長服?如果不是送她回英國的話,又把她送到哪裡去呢?艾珈妮拾起了手套和手提袋,女僕到伯母那邊轉了一趟回來。「夫人在等你!」她奇怪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到了走道上,才發現伯母就在房外等著,一看到伯母的臉就足以知道她有多生氣了!
「我們要去哪裡,愛蜜麗伯母?」
「到了那裡就知道,」伯母回答:「我不想告訴你,艾珈妮,我對你的行為嫌惡極了!現在卻得和你一起出去,我不想和你說話。」
「好的,愛蜜麗伯母,」艾珈妮說:「但是……」
在她還能再說什麼以前,伯母已走到前面,她只好跟著下樓,大門前停了一輛馬車。
她突然害怕起來,不知將發生什麼事,他們要帶她去哪裡?薛登怎能找到她?一時始有股狂野的衝動,只想從這裡跑開,不願坐進馬車裡,也許跑到江先生那裡請求他們保護。
但伯父一定會運用權勢逮她回來,他一定毫不遲疑的這麼做,她不能再把江氏夫婦拖進這不愉快的事情中了,此外她還有個感覺,在她還沒到他們家時,僕人就會奉命把她追回來,必要時還會強迫她。
那實在太丟臉了!不只如此,更因為她背部痛得很厲害,一定跑不遠的。
伯母到了門廊,那裡有好幾個中國僕人,艾珈妮突然看到阿諾正要打開馬車門,她立刻想到,這是和薛登聯絡的唯一機會了。
她能說些什麼?她要怎麼告訴他呢?艾珈妮來到前門,看到最下一級台階上,有一片藍色的東西。天色還早,台階還沒有象平常早晨一樣刷洗過,看來是一隻藍八哥掠過屋宇時,落下的一根羽毛。
艾珈妮彎腰把它拾起采。
伯母進了馬車,艾珈妮把那根羽毛放到阿諾手中,努力想記起廣東話「貴族」怎麼說。
她記不清了,只有換個字眼,壓低聲音說:「拿給英國官員。」
阿諾握緊了羽毛,向她點點頭。
艾珈妮盡量放低聲音,但她進入馬車,坐在伯母身邊時,伯母還問:「你向那個僕人說什麼?」
「我……我說……再見。」艾珈妮遲疑了一會兒說。
「用中國話?.」伯母問,她手中拿著一把扇子,就順勢朝艾珈妮臉上敲過去。
「你沒有權利用別的語言說話,只能用英文!」她說:「難道你伯父處罰你還處罰得不夠?你還要和中國人攀交情?」艾珈妮沒有回答,伯母打在伯父昨晚甩耳光的地方,一時痛得難以忍受。
伯母沒有再說什麼。
馬兒疾馳,向山下奔去,艾珈妮知道靠近海了,卻不是朝城區的方向。
艾珈妮看到前面有一個軍用碼頭,一隻軍用大艇在那等候,一些水手穿著雪白的制服站在跳板旁。
伯母下了馬車,艾珈妮跟在後面到碼頭上。
他們登上軍艇,艾珈妮注意到艇上沒有英國軍官管理,只有一個中國人負責指揮,顯然有意如此。
「他們要把我帶到哪裡去?我們能去哪裡呢?」她狂亂地猜想。
跳板收回艇中,引擎轉動,航向蔚藍的海面。
艾珈妮知道他們向西駛去,一路經過好幾個小島,她很想問問究竟要去哪裡,但又不敢打斷伯母那無情的沉默。
伯母筆直地坐著,對眼前掠過的景緻或海島毫無興趣,一隻手緊握著象牙柄的遮陽傘,偶而拿起扇子拍兩下。
艾珈妮知道她一定不會回答任何問題,只有沉默。
無論如何,她還聽得到水手們在外閑談的聲音,有些字,句也聽得懂。
她專心一意地聽他們談話,想得到一點蛛絲馬跡,似乎有人提到了什麼,很象在說「四個鐘頭」。
如果航行得費四個鐘頭的話,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她們在五點半離開將軍府邸,艾珈妮估計一下,再過四個鐘頭,就是九點半。
接著她又聽到水手們說了一個字,這時才明白過來,答案是——澳門!
她在書上讀過,澳門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位在珍珠河口西邊。
她確定澳門離香港約有四十英里,記得書上說這是歐洲人在中國海岸最早的前哨站,不但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也是羅馬教廷設的一個主教區。
澳門是她到香港后,一直希望能去訪問的地方,歷史書上對當地美麗的建築物頗多描述。
她也想過,要去澳門希望渺茫,如果伯父不擔任軍職機會還大點,不過伯母一向就不喜歡瀏覽風光。
只是,如果澳門是目的地,為什麼要帶她到那裡去?她試著憶起書上更多澳門的記載,卻不由得大感失望,澳門只是和賭博有密切關係,和她可是毫無相關啊!「那裡還有什麼呢?」她自問,卻找不到答案。
太陽升起,天氣愈來愈熱。
伯母用力揮扇,艾珈妮真希望自己也能把扇子帶來。
她喜歡太陽的熱力,但頰上熱辣辣的傷痕卻在隱隱作痛,隨著時間的消逝,背上更痛得不得了。
突然,珍珠河黃色的波濤呈現眼前,十分溫濁,和香港附近的海面比起來大為不同。
一個浪花捲來,船上其他的人末受驚擾,只有伯母從手提袋拿出一瓶嗅鹽嗅著,艾珈妮奇怪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前面是一個狹窄的港口,教堂的塔尖聳立空中,擦亮的十八世紀葡萄牙式建築物前,綠樹叢花,令人耳目一新。
軍艇靠近碼頭,伯母先上岸,看都沒看艾珈妮一眼。
她跟在後面,覺得自己就象亦步亦趨的狗似的。
一輛馬車等著她們,上了車后,向前駛去。
艾珈妮實在按捺不住了。
「你要告拆我,愛蜜麗伯母,我們為什麼要到這來?我必須知道!」伯母繃緊著臉,一言不發。艾珈妮突然害伯了,語氣強硬起來:「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要跳到馬車外,逃走。」
「你不會做那種事的。」伯母總算開口,打破超過四小時的沉默。「我們要去什麼地方?」艾珈妮問。
「我代你去一個地方,在那裡你可以學些顯然我沒有教好的規矩。」伯母的聲音中帶著惡意。
「那是什麼?」艾珈妮間:「是哪一類地方?」
「你伯父和我考慮過,對你和我們來說,都是最好不過的。」伯母回答:「我們在努力盡責,艾珈妮,你卻忘恩負義,我們必須採取一些措施,再也不能讓昨天那種事發生!」
「但是你仍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艾珈妮說:「為什麼要我國在澳門?」
說著,馬車爬上山,停下來。
艾珈妮原望著伯母等她回答,這時轉頭望向窗外。
她看到一堵高高的圍牆,有一扇很大的鐵門,中間還有一道鐵柵。
她想了一會兒,看上去這是一座教堂,正想再進一步了解時,伯母說:「艾珈妮,這裡是聖瑪莉苦修院。」
「修道院?」艾珈妮叫起來。
她實在太吃驚,一時說不出什麼,伯母領先下了馬車。
顯然有人在等她們,還沒按鈴,一個修女打開大門。
「我要見院長。」伯母說。「她正等著夫人。」修女的英文說得很好。
艾珈妮想是否立刻逃走,但在還沒有下決定之前,厚重的門就關上了,她們走上一條長長的右板路,修女在前領路。
修女個老婦人,艾珈妮由她的外表和聲音推斷她是葡萄牙人,走了一段長路,清涼岑寂的石板路上,只有她們的腳步聲悠悠迴響。
經過綠樹成萌的院落,再沿著走廊往前走,最後修女在一扇高門前停下敲門。裡面的人用葡萄牙話要她們進去,門開了。
一間方形的房間中,只一幾張靠背椅,一張橡木桌,牆上掛著耶穌釘在十字架的的塑像,一個年紀很大的修女穿著白色修女服,掛一串念玫瑰經用的念珠。「你就是院長?」伯母用英文問。
「是的,奧期蒙夫人。」院長也用英文回答:「夫人請坐!」伯母在桌前一張靠背椅上坐下,院長指指旁邊一張椅子,示意艾珈妮也坐下。
「相信你接到弗德瑞克·奧斯蒙將軍的信函了?」伯母問。「半夜收到的,」院長回答:「值夜的修女見是緊急文件,就立刻交給我。」
「事實上也非常緊急,」伯母說:「我想奧斯蒙將軍把我們的要求說得很清楚了。」
「我了解信中的意思,」院長說:「你們希望你們的侄女在接受教導以後,宣誓為修女。」
「那是我們共同的願望。」伯母很堅決地說。
「不!」艾珈妮叫著:「如果那是你們的預謀,愛蜜麗伯母,我不同意!我不要做修女!」院長和伯母對她的叫喊無動於衷,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
「奧斯蒙將軍解釋過了,」伯母說:「我們對這女孩子毫無辦法,我相信他一定跟你談起她的頑劣行徑和不服管教。」
「將軍寫得非常詳盡。」院長說。
「我們覺得應該把她交到院長手中,」伯母說:「以院長的聲望,我相信處理這種需要管教的女孩子一定不成問題。」「我們的確有很多成功的先例。」院長同意。
「將軍和我都要向院長致最深的謝意,今後這女孩就由你管教,相信在你管教下,她心智會有長進。」
「我們同樣也要致謝,」院長說:「將軍隨函附寄的款項,我們會照規善用的。」
「你知道,」伯母說:「今後我們不想再聽到這女孩的事,我相信,現在不需要再保留她原名,也不要再用她的原名登記。」
「很有道理,」院長回答:「你的侄女將會受洗,我們為她選一個教名,受洗以後,她的俗名就不再存在,在這裡大家用教名稱呼她。」
艾珈妮的眼光從伯母轉向院長,又從院長轉向伯母,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們為她一生所作的決定簡直是不可能的!她的未來就在這幾句話中葬送了?不能再遲疑了,她始起腿向門口跑過去,耳邊響起院長權威的聲音:「你要逃走的話,就會受到監禁。」
艾珈妮停了一會,轉回來,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好大。
「我不能留在這裡,」她說:「我不願做修女,我也不是天主教徒。」
「上帝和你的監護人都知道這樣對你最好。」
「但這並不是最好的,」艾珈妮說:「我不想被限制在這裡。」
伯母站起來。
「辦不到!」她說:「將軍和我已盡責,我們不能再放什麼,院長,現在我把這邪惡女孩完全交給你。」
「我了解,」院長說:「我們一定為她祈禱,也為你們祈禱,夫人。」
「謝謝你。」伯母一副很尊貴的樣子。
她向門口走去,經過艾珈妮身邊,仍然看也不看她一眼。
伯母才走近門口,門就開了,顯然外面那名修女已靜候多時,恭送如儀。「請聽我說,」艾珈妮懇求:「請妮讓我……解釋事情的經過,還有為什麼……帶我到這裡的原因。」
「以後我有很多時間聽你解釋,」院長回答:「現在,你跟我來。」
她往屋外走去,艾珈妮無可奈何之下,也就只有跟在她後面。
走廊上竟然有好幾個修女,艾珈妮感到她們站在外面是想阻止她逃跑,必要的時候,強迫她照她們的要求做。又走了一段長路,到一條空蕩蕩的長廊,那裡有一排門,每扇門中圍著鐵柵,艾珈妮知道這是修女住宿的小房間。
一個修女匆忙打開了其中一扇。那真是艾珈妮生平僅見的最小的房間!
只有一扇天窗,大概只能看到屋外的天空吧?一張木板床、一個水罐、一個臉盆放在木桌上,還有一個硬板凳,牆上掛著耶穌受難像。
「這是你的房間。」院長說。
「但我還要說……」艾珈妮想解釋。
「對你的所作歷為我聽得很清楚了,」院長打斷她:「將軍他們對你那麼仁慈,你卻給他們帶來那麼多麻煩,我要給你些時間,讓你好好地想想自己犯的罪,向他們仟誨——你六天都在這房裡,不能見任何人。」
她的表情更加嚴厲,又繼續說:「有人會結妮食物,但你絕不能和送東西的人交談,每天一次到庭院活動活動,以後你就要在房裡靜思自己的罪行,拯救你的靈魂,六天以後我再見你。」
院長說完就走出房間,關上門,鑰匙咯吱咯吱地轉動,門鎖住了,修女們的腳步愈去愈遠。
艾珈妮傾聽她們的腳步走遠,直到聽不見。
室內一片靜寂——此時此刻,只聽到她自己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