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洋人送禮
太后駕臨王府,恭親王簡直不知道應該如何迎駕。簡陋破敝當然不成樣子,但是如果顯得過於奢華,太后見了,說不定又要懷疑他錢財的來處。
當然,簡陋破敝是絕沒有的事情,只是平時有些不太理會的角角落落,也要重新打掃裝飾好來迎接貴客。
聽說太后要駕臨王府的那些官員,無不前來道賀。說到底,這是樁榮耀。走得密切的官員,和恭親王在鑒園的水榭里密密商談,因為人人都關心太后「所為何來」?
官場里浸淫多年後他們敏感的鼻子已經從郭嵩燾和曾昭妤的事情上聞出了朝廷即將出現變化。
在這樣的轉折時期,慈安太后剛剛死去,另一位太后就駕臨王府,毫無疑問,這一定關係到將來朝廷的動向。很多人都認為,太后如此紆尊降貴,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恭親王相商。
那麼,要商量的,會是什麼事情呢?難道是皇帝的大婚?但是太后剛剛替三十多名后妃人選或指婚,或讓各家自行擇嫁了。
總不成皇后另有人選,而且和恭王府有些關聯?但恭親王自己的女兒和皇帝是堂兄妹,照例是沒有結親的道理。
這日午後文祥來訪,開門見山道,「我剛剛聽說,太后要親眼來看看王府里的洋房?」
恭親王苦笑道:「我造這座洋房,也是一時興起,圖個新鮮。如今太后要來,要如何準備,我彷徨無主。如果要讓太后瞧個光鮮,我拼著把家當都貼上也就是了;就怕太後到時仍然不滿意,那我罪就大了。其實造洋房沒有什麼雕琢,只是磚石土木,造得結實些,房間每間都有門隔斷,密閉性比我們住的房子要好,每間自成天地,不象我們的房子,這頭有人說話,那頭也能聽到。說密閉性好,窗子倒是又大又敞亮。」
「原來洋房有如此好處,這麼說,倒要好好布置,讓太后不虛此行。」文祥道,「還要請教親王,如果要光鮮,親王就如何準備?」
「恩,我也猶豫得很,東太后剛剛去世,如果彩妝包裹,好象於例不合...」
「親王說得是。」文祥點頭道。
恭親王頓覺豁然開朗,笑道:「不錯,依例而行才是正道,太后想來也不會怪罪。」就算怪罪,太后也要另找名目;而恭王府卻可順勢省下大把銀子。前幾年才粉刷裝飾過的房子,新舊程度正好合適,就不必費心大修了,還能順便讓太后看出他持家節儉,是個清廉的好官。如果有一兩扇舊而不破的木門來裝點,就更求之不得了。
接著,恭親王湊過身來低聲對文祥道,「只是有一件,我也是聽外間傳說,聽說太后想讓皇帝出洋去學造船,我只擔心太後為這件事情而來…不知文大人有沒有聽說?」
這句話就不好答了。如果說「有聽說」,恭親王自然要問到他的看法,而這麼重大的事情,在太后決斷之前,旁人絕不好表看法;但是直接說「不知道」呢,怕恭親王的臉面不好看。
「有這種話?也不知是真是假?」文祥用這兩句模稜兩可的話回答了「有沒有聽說」的問話,然後道:「親王以為,皇帝會不會願意出洋去學造船?」
皇帝願不願意?恭親王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只知道,如果太后想讓皇帝出洋,那就與祖宗法度相違背。自己應該站在祖宗法度的一邊,還是違心站在太后的一邊?如果爭執起來,是太後會贏,還是老例會贏?自己又該怎樣?至於皇帝那乳臭未乾的小子怎麼想,他全然沒有關心過。想到這裡,他不由悚然一驚,自己怎麼會忘記皇帝的重要性呢?就算太后厲害,過得兩年皇帝親政了,那又會是個什麼光景?
皇帝少年心性,當然是避苦就甘,雖然如今天天在南書房,有倭仁這樣的師傅耳提面命,總覺得洋人可憎;但如果覺得造船好玩有趣,也許他就去了。如果是恭親王自己年輕二十歲,說不定也會想出洋去轉轉呢。
「皇帝少年心性,願不願去,那倒說不準。」恭親王答道。
「既然如此,是還沒有定論的事情,」文祥道,「太后和皇帝母子情深,有事自然會相商,親王不必擔心。」
也是,無論如何,太后總是皇帝的母親,何必做臣下的來擔心?總之,父皇既然沒有把皇位傳給他,他也就該只享受他做親王的福分。
所以文祥走後,恭親王覺得疑慮頓解,異常輕鬆。怪不得古書常常說,要做一個豁達的人,果然如此。
回頭就傳管家,命僕人們打掃庭院屋子,檢查角角落落,既看有沒有殘破的地方,也看有沒有過於奢華的痕迹。五彩鮮艷的雕梁畫柱,就用素幔遮蓋起來。
最重要的是那座洋房,要讓太后看了不至於失望;以前,這座洋房不過洋為中用,外面看著是洋房,裡面卻仍然是親王自己習慣的各種陳設,擺著八仙麻將桌,掛著繡花的錦緞門帘。如今呢,恭親王特意幾次傳轎到使館區,將洋人們的房子里裡外外參觀個遍,又趕著去訂做各種花色的地毯,軟綿綿的繡花布面沙,帶厚墊和圓頂帳的洋床,重重疊疊的窗帘床幔等等。
太后揀定駕臨王府的日子是在一個月後。雖然六月的京城應該不太熱,但恭親王仍舊預訂了許多冰塊。
因為恭親王在使館區來來往往,各使館的大使們都得到了消息:太后要駕臨恭王府,而且要去看王府的洋房。
這消息讓大使們無比激動。在大清國的外交生活太枯燥了,他們明明住在京城,離紫禁城也不遠,但大清的朝廷只把他們這些大活人當作空氣,從來也沒有參拜、宴請、聚會、或其他交往。王公大臣們見到他們就如同見到瘟疫,紛紛躲避;因為家宅相近,不得不和他們朝夕相處的朝廷官員則竟然在門前貼什麼「與鬼為鄰」的對聯來羞辱他們。
雖然大使們之間有來往,互相娛樂,但不過八國公使,圈子也太窄了點,大使們不免覺得寂寞。
而太后如今竟然要去恭王府看洋房。
恭親王正在訂購洋傢具的消息很快也被泄露了。於是各國大使們紛紛去拜訪恭親王,表示願意免費贈送本國的傢具擺設。
因為一個月的期限太短,來不及回國置辦採買,所以大使們甚至把使館中的現有傢具貢獻了出來。因為沙被恭親王選中了,所以德國公使馬克斯有段時間竟然只有硬木椅可坐,坐到屁股生疼;而美國公使赫爾貢獻了自己的大床,不得不臨時睡在沙上,直到從美國運來了新床。但即使如此,他仍舊激動得輾轉反側,因為畢竟是美國人的洋床,而不是別國的洋床,要落在太后的鳳眼裡了。
想想看,如果宮廷里,和王公貴族們家裡的老式木床都換成舒適的美國洋床,那會是一筆多麼巨大、利潤多麼豐厚的訂單啊?
大清朝的龐大消費市場,眼看就要被他的洋床撞開了。
日本大使小倉正為本國海軍節省每一分錢,這種免費奉送的傻事,當然不會去做;可是旁邊各國大使爭先恐後地送,而且送得那麼心甘情願,讓他漸漸地坐立不安。他在大使館里左挑右選,終於選定了鋪在地上的草編塌塌米作為禮物,並且告訴恭親王,這是他本國最有特色和最珍貴的物產。
恭親王見一大堆禮物中,忽然有人送來草席,大為不快;何況自己參觀時也沒有見洋房裡什麼地方該擺草席,當時就想推拒,請日本大使直接把禮物帶回去。
轉念想到時常游弋到高麗灣的迅速壯大的日本海軍,他搖擺到一半的頭停住了。畢竟這是禮物,即使用不著,也沒有必要為此影響邦交。於是草編塌塌米被收了下來,交給僕人,放到種花的暖房頂上遮擋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