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節 英雄末路
月底的清晨,躲藏駐紮在中條山中的一部捻軍,感嗖涼意。今年山陝大旱,百姓沒有收成,捻軍過冬用的冬糧,未能搶奪備足;禦寒用的棉被衣物,營帳蓬幔,也沒有新添多少,全是已經用了多年的舊物,到處是破條破洞,即使支起來了,也無法真正遮風避雨,抵擋寒氣。風兒從這邊鑽進去,又從那邊跳出來,輕捷頑皮,毫不停滯。
人要是能象風兒那麼輕靈無蹤,就好了,能夠隨意鑽到自己想去的角落;就是象只鳥兒也好,衣服就長在自己身上,每到一處,自然能在無人夠到的高遠樹梢,另築新巢。
而不需要牽著瘦馬,攜帶沉重的衣物行囊、糧食輜重、槍炮火藥,派出前哨打探官軍消息,輾轉迂迴,疾疾奔走。避無可避之時,就不得打一場硬仗,僥倖獲勝后,從官軍潰逃后的遺棄物品中搶奪一番、甚至從屍體上剝下衣物鞋帽,匆匆離去;如果戰敗,就只能四散奔逃,且輪到本來就幾乎一無所有的自己,被別人搶奪了。
淪落為匪,就意味著如此流離顛沛,生活動蕩,只是這種動蕩,卻是匪類們從前在無可選擇之時的主動抉擇,所以無所謂怨與悔。就是即時戰死,他們也明白自己已經儘力而為;因為之前在餓死和反抗之間,他們已經替自己尋過一次活路,已經不能求得更多了。
此刻在這山野之間,瀰漫著好多處晨炊的裊裊煙霧,這一部的捻軍,總有四五萬人,正是跟隨西捻捻首張宗禹的本部人馬。
圍坐在這提供著暫時飽暖的土灶周圍,等著喝碗算作早飯的稀粥,捻眾們似乎也在享受這片刻寧靜。誰都明白,糧草不夠,入冬之前,總還要打幾場仗,這四五萬人馬,才能度過又一個冬天;如若不然,就只有凍死餓死。
然而現在,已經不象幾年之前了。那時有太平天國盤據著天京,有幾十萬太平軍左衝右突,並且從甘肅到浙江福建,到處都是象他們一樣的「亂匪」,朝廷顧首不顧尾,捻軍就食也就相對容易,有時甚至能在接到密信后,配合其他部眾打幾場勝仗。
曾經幾十萬人如風起雲湧,呼嘯來去,擁有過東南西北王、翼王、英王、忠王這些驍勇智謀人物,佔據了最為富庶的東南半壁江山,兩度掃平江南江北大營,艱守天京十一年。但如今,那麼轟轟烈烈地一場奮起反抗,竟然已經消滅於無形了!原本,他們甚至曾經猜想過,天王的太平軍,總有一天,會從天京又一次出發,勢如破竹、摧枯拉朽、所向無敵地殺向京城,到時侯,天王是皇帝,遵王成親王,自己所跟隨的「小閻王」張宗禹,總也該位列諸公。至於自己,也許當個小小的校尉,從此定居京城、吃飽穿暖,也就不枉這麼些年來,在崇山峻岭之間,馳騁衝突,往來奔波了。
往日的那場沸騰,曾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就是身邊在太平天國失敗后投奔而來的太平軍零落舊部,他們似乎痴迷於反叛朝廷,死不改悔;從另一個角度說,他們又在無比痛徹地改悔,檢討從前的得失,議論天王直接斷送了原本唾守可得的成功地錯誤之舉,比如偏師北伐,比如滯留天京。
所以他們學得謹慎了,從不死守在某個地方,免得招來圍剿;同時減少無謂的進攻,保存實力。但是有什麼用呢?幾個月之前,東捻又在山東遭遇了完全的失敗,十幾萬部眾被李鴻章所率的淮軍圍殲,連首領賴文光,也在率五千人馬突圍,奔突到揚州之後投降被殺。
「兔死弧悲、唇亡齒寒」。眼睜睜地望著東捻被圍剿。似乎隔著山。都能聽到一同作戰過多年地捻友們臨終前地長呼。有心去救援。卻為一道又一道地官軍防線所阻隔。這讓人多麼心酸!
只能怨老天。為什麼要讓自己生在這樣地世道。有如此之多層層疊疊、永無~足地盤剝百姓地地主大戶、朝廷官員?如果上天地旨意是讓自己來成就一番功業。為什麼又讓太平軍和捻軍。偏偏遇到殺人如麻地「曾~|頭」。狡詐貪功地李鴻章。和驕狂自大地左宗棠。以致功不能成、名不能就?
唯一能夠自慰地。就是自己總算還能夠在這清晨地涼意中。坐在這裡。等著喝碗熱騰騰地薄粥。只能這樣。過一天是一天。誰又能知道。接下來要打地幾仗中。捻軍能否戰勝。自己又會不會挂彩。甚至送命?
說起來。自己這一部捻軍。和太平軍幾乎同時造反。與東捻更是血脈同枝。如今卻仍然在堅持。不能不說。這都是因為有梁王張宗禹地帶領。
聽說這位梁王生來是地主少爺。又是個讀書人。不去應試做官。竟然也和自己一樣作了匪人。他相貌平淡無奇。中等身材與常人無異;心中丘壑卻大有不同。所以帶兵靈活機動。作戰奮勇當先。有
。才得以保全這數萬人地性命。一直到如今。
就是此時,他也在離得不遠的一處土灶邊,和自己喝著同樣的薄粥,一面還在詢問旁邊的隨從,「所差米糧,數目多少?」
似乎在這世間,曾經存在過、卻被人有意無意地忘記的某個事實,或者某段史料,如同被撕毀、隱藏或無意散落的史書頁角,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掉落到某個人的隱秘內心之中。它以如此個別保存、卻又難以刪除地方式,在一個人的內心裡孤獨地繼續演繹。
無端映到張宗禹心中的,就是清兵入關,屠殺各地漢族百姓,繼而建立皇權的那一段。
這書頁似乎銘刻到了他的心臟臟壁,令他日日夜夜難以遺忘;在這有血有肉地新活頁之中,不斷孕育和生長。終於有一天,它已經在這顆心裡藏不住了,必須要演化到它所附身之人的外在,成就一段轟轟烈烈、蕩氣迴腸地故事,或者傳奇。
這地主少爺化身成的活頁史,經歷了幾百上千次地對陣,愈挫愈勇,漸漸地成為了捻軍的著名頭目,歸附過太平天國地遵王賴文光。對這位捻匪新秀側目以視的人們,試圖弄明白他為何如此之時,終於瞥見了他心中那角史頁,獲知了他的目標:聯絡百姓,推翻滿族皇權,光復漢統
太平天國失敗,東捻被清剿后,張宗禹**率領著西捻軍,在官軍正慢慢收攏的幾條合圍防線之中,穿梭來去。推翻滿人朝廷的抱負,隨著結識過的出色人物一個個離去,似乎變得愈來愈觸手難及。一種無可抵擋的末日悲涼氣息,漸漸地在周圍瀰漫開來,當他獨自在帳篷里謀划,當他佇立在山頭觀察地形,當他聽取屬下的彙報,甚至當他此刻喝著薄粥,用力一嗅,就能聞到那種若有若無地飄蕩著的氣息。
他正在籌劃著幾場戰役,這些戰役以奪取糧草和禦寒物資為目地。他知道自己能夠贏得它們,是的,明天能勝,後天也能勝更往後呢,在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將來,迷霧當中,等在前面的,究竟是什麼?
無論結局如何,張宗禹深深懂得:英雄不應該死去,英雄必須永遠活在曾經追隨過,曾經景仰過他的人們心中,陪伴和鼓勵他們,至少留一盞暗夜指引去路地燈火,或者成為一段傳說。因此,如果將來有一天,他和李秀成、賴文光同樣,終於遭遇到了全軍覆沒的命運,他絕不投降,也絕不讓人們看著他死去。
此刻當他吞下最後一口薄粥,站起身來,就似乎又將這個獨特的念頭生吞了一遍,因而更加明確和鎮定了。就在此時,他聽到一陣馬蹄急響,立即轉身,抬眼望見一匹棗紅馬馱著一位捻軍哨探飛奔而來。
難道敵人來襲?但昨天的情報,離這裡的一支官軍人馬,李鴻章所率的淮軍,此刻還在臨汾,並未開拔。在這急促的馬蹄聲中,身旁的伙夫收拾土灶的速度明顯加快了,捻眾們也紛紛開始收拾物品,或擦拭槍矛。
「報,梁王,這是小人在臨汾城揭到的官軍榜文。」棗紅馬奔到近前,哨探翻身下馬,單腿跪地,將一張黃紙高舉著遞了上來。
張宗禹將黃紙接過,展開一看,抬頭就是兩個斗大地字「招撫」。後面寫的是,「我朝近年,兵災連綿,百姓流離,民生多艱。思及古人仁德之心,本大人向朝廷提出招撫捻眾之議,已經獲准。現招降各路捻眾,凡受降者,須立即放下武器,立誓從此不復為捻,永遠效忠朝廷;對此歸降之眾,朝廷既往不咎,且將在陝甘之地,分發田畝農具,使其從此洗心革面,重做順民。頑抗不降者,本大人將發大軍,全力清剿,不復留餘地。死生一念,望各位捻眾,慎重抉擇,不負朝廷恩義。」
越過一大串「一等肅毅伯、朝廷剿捻淮軍統領」等頭銜之後,落款人竟然是「李鴻章」。
叫和捻軍大仇不共戴天的李鴻章來招撫捻軍,朝廷明顯就沒有誠意!張宗禹將黃紙大力揉成一團,往地上一擲道,「李鴻章這走狗,也想來招撫捻軍,簡直是痴心妄想!」
轉頭對仍然跪著的哨探說道,「你辛苦了,快到那邊歇息吃飯。臨汾消息,繼續打探來報。」
「是!」哨探答應著,卻未起身,說道,「小人還打探得一事,聽說滿州韃子皇帝,要出洋去了,京城裡那些滿狗漢狗,正為此爭論不休。韃子太后,還為此殺了幾條狗,流放了許多狗官。」
旁邊眾人頓時聽得喜形於色,幼沃王張琢生性豪爽,立時叫道,「梁王,大好機會,正好趁著狗咬狗,咱們馬上召集各部,殺進北京城。掀翻韃子皇帝的寶座,這就指日可待!」(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推薦:在線看電影、電視劇、動漫就上,高清、高速、免費、無廣告(雲軒信譽保證)www.xsm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