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

春眠

晨光曦微,「得、得」的清脆馬蹄聲就在跑馬地地區響起來。

那不是噪音,並不擾人清夢,卻與淙淙的流水聲有異曲同工之妙,很能使酣睡的人一邊聽,一邊睡得很舒服。

於彤搬到這區的一層小公寓之後,一住三年,不肯再搬出去,其中一個原因是她捨不得這好聽的馬蹄聲響。

聽在於彤的耳里,教她忽爾有種遠離塵囂俗性的舒暢。在鬧市中的居停能有住在荒郊的感覺,無疑是難能可貴的。

當然,於彤之所以沒有搬走,最主要還是為了方便。

忠實一點說,是為了方便陶逸初來看她。

陶逸初是醫生,每天都要到座落於這區的醫院巡視病人,於是溜過來,在公寓內逗留一兩小時,是綽綽有餘的。

且陶逸初可以隨時隨地有借口就往這區跑,即使是半夜三更,只要一想見於彤的面,他就可以如願。

試過很多次,還是他妻子親自開車把他送到醫院門口的。作為一個醫生的妻子,不應該不習慣丈夫有責任響應病人的呼喚,讓醫院隨傳隨到。

然後,陶逸初走進醫院裡,巡視一圈,再走出來,過了馬路,就是於彤住的那幢大廈了。

就像這天清晨,陶逸初在天未亮的時候睡到於彤身邊來,然後又在馬蹄聲揚起后離床回家去。

妻子對帶看一身疲累歸來的丈夫,不會有半點懷疑。主理了一項大手術,所虛耗的精力是不言而喻的,不是嗎?

陶逸初離開時,於彤還在貪睡。

不僅是累,還為了一個迷迷糊糊的意念,令她戀棧著極不願意以一個清醒的頭腦去取代。

於彤從來沒有鬧失眠的習慣。

太難了,職業女性每天經過起碼十二小時的工作拼搏,頭一沾在枕上,那怕再多煩惱,也不敵自然體能的需要,在三分鐘內就睡熟了。

她不會有失眠的痛苦,卻有分明睡醒了,不願起床的困擾。

只要腳一沾地,就得面對現實。

現實不是夢,是一種種殘酷冷漠情狀的堆積與交織。

於彤不是不害怕、不厭煩的。

隨著那一陣陣的,似有節奏的馬蹄聲,於彤就要慢慢的做好心理準備,等下當她不能不掙扎著起床后,那枕邊人早已回到他的老巢去,陪著妻子吃早餐了。

昨夜,他在耳畔曾說過的什麼話,最好不復記起,免惆悵。

根本上,近這一年來,彼此說的話也少了。

陶逸初到來,不是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就是隨便呆一會,便離開了。

就在今晨,他來了,鑽進被窩去后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在家裡睡不牢。」

「嗯。」於彤應著,轉了一個身,背著陶逸初繼續睡去。

他的一隻手搭到於彤的腰上,開始輕輕的摩挲著。

於彤在想,應該怎麼樣應付他呢?

一如以往的許他,抑或是……

「你睡飽了嗎?昨晚不是很早就上床?」他問,語氣帶點不滿,可能嫌於彤的反應不如理想。

當然,三年前並不是如今這個樣子的。

於彤答:

「我腰酸,人有點倦。」

陶逸初問:

「不是月事來了吧?」

於彤忽然覺得自己尋著了答案,於是很快的答應著:

「是的。」

然後,她平躺,乘機甩掉了陶逸初擱在她腰上的手,再補充說:

「這個月來早了。」

陶逸初吁一口氣,輪到他轉一個身就睡去。

兩人再無話。

於彤依舊假寐,她竭力讓自己逗留在那個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狀態。

她不願意清醒地分析,為什麼自己忽然要向陶逸初撒這麼一個謊話。

事實上,她的月事不是早來了,剛相反,是姍姍然,遲遲未至。

她這麼說,只為不想再應酬他。

對,已經到了是應酬的地步了。

連那個爭吵的過程,都已然經歷過,沒有什麼再值得去理論、去分辨、去爭取、去求證的了。

如今他和她之間,應該只有乾淨俐落的行動,一是一,二是二,答應是答應,拒絕是拒絕,再不必拖泥帶水,糾纏不清。

所以,剛才那個借口,是最爽快的,不必商榷的,不二價的。

於彤於是仍然可以迷迷糊糊地自管睡去。

她約莫知道在馬蹄聲響起來后不久,陶逸初就掀開棉被穿衣離去了。

再不像從前,陶逸初離開於彤時,兩個人要生死相分似的擁著吻著,良久,才下狠勁把對方推開,離去。

世界上什麼情、什麼事,總是有不同的發展階段。

那個激情的階段,似乎已成陳跡。

本來呢,激情之後是溫情,一樣的難能可貴。可是,他倆未免又缺了培養溫情的條件。

只有長相廝守,在人前人後願意彼此承擔著的男女,才能懷抱著溫暖溫馨溫熱溫柔的感情,過掉此生。

與陶逸初共擁溫情者,不是於彤,而應是他那有結婚證書握在手的妻子。

於彤一直非常努力地掙扎著要讓自己昏睡下去,她這番自製的本事,功效一如烈酒,有些人故意把自己灌醉,但求不醒人事地繼續混日子過。

於彤並不需要藉助酒精或安眠藥,她以堅強的意志竭力催逼自己睡覺,直至非起來幹活不可的一刻,才霍然而起,盡量縮短靜靜思考的過程。

尤其是於彤記得今兒個早上似是星期天,她是不用上班的。

星期天無疑是那些有重重心事的職業女性在年中月中最難過的日子。

工作日輪不到於彤過分逗留在痴夢裡苦苦掙扎,不肯起來幹活,那反而好。

床頭忽有鈴聲。

於彤伸手要按掉鬧鐘。真是的,習慣成自然,一定是昨晚上床前忘了不必給這勞什子上煉。

鈴聲仍然在響。

不是鬧鐘,是電話。大清早誰來的電話?不會是陶逸初,他才剛剛走。

於彤抓起來聽。

對方銀鈴似的爽朗聲音說:

「起床了沒有?那人走了沒有?我能上你家吃早餐嗎?冰箱里有沒有雞蛋?」

於彤笑起來了,一疊連聲地說:

「是剛下班嗎?來吧,弄好早餐等你。」

過往這三年,於彤總是弄好早餐等待陶逸初的。

近來不同了。

不要緊吧!寂寞的星期天,能有人要她起床來弄早餐就好。

看著蕭婉植狼吞虎咽的吃著那個大早餐,於彤禁不住哈哈大笑。

蕭婉植含著一口食物,問:

「笑什麼?」

「你呀,蕭醫生,從大學跟你同窗到如今,死性不改。」

「錯!」蕭婉植說。

「錯?怎麼個錯法?」

「以前不是蕭醫生,現在是。我還沒有到五十歲,且未必是姑婆,還有機會嫁得出去。別忘記,本城的葉議員是七十高齡才結的婚。」

於彤仍笑,道:

「我勸你提早十年,還能生個晚子,英國最近才有六十歲老蚌生珠的故事,且你根本就是體外受孕科的專家。」

蕭婉植跟於彤是大學同學,只是於彤主修經濟,蕭婉植念醫科。

「多謝你關懷,再往後十年,七、八十歲懷孕已不算新聞了。這最近,美國德州侯斯頓的醫療中心,已經成功將孕婦胚胎移植到別個不能生育的婦人子宮內,讓未生兒繼續生存下去。這樣,就可以幫助那些不孕的人自要打胎的人手中接過生命來撫養,彼此圖個皆大歡喜。這種手術我們都可以有信心處理。所以說,九十歲不死,仍健在的話,生娃娃的機會多的是。」

說罷,兩個老同學大笑起來。

於彤跟蕭婉植一向感情很好,就為蕭婉植為人樂觀,誰與她泡在一起,都似見一室陽光。

這三年,於彤居於此,除了方便陶逸初,也有另一個好處,就是蕭婉植跟老友聚面的機會多了。

蕭婉植是醫院特設的體外受孕科主任,很多時下了班,就上於彤的公寓來小坐暢談。倘若剛好是值夜班,就像這天,便成共進早餐的好時光了。

跟蕭婉植在一起,總是令於彤精神奕奕的,所有的哀愁都活像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似。

於彤不禁呷了一口咖啡,就對她這位老同學說:

「我有個建議,就我們兩個人同居起來算了,誰打算要下一代的,往你的中心登記,看看誰願意捐個胚胎出來,不就可以了?」

蕭婉植在吃她的第四件烤麵包,說:

「神經病!」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

「你認為不可行?我們不是一直相處愉快嗎?」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我有信心我仍有機會嫁出去。」蕭婉植一本正經地說,笑彎了於彤的腰。

蕭婉植就是這點性格可愛,她的樂觀和自信是真心誠意的。以她三十歲過外的年紀,其貌不揚,身材五短,再加學歷高,收入不錯,差不多集中了所有婚姻保障的條件於一身,她依然有信心明天白馬王子就要到來。

完全的不悲苦、不氣餒、不失望。

於彤一直認為蕭婉植最大的幸福與財富就是她這副健康明亮的性格。

無可置疑,這是她領有的父母留傳給她的至珍至貴的遺產。

世界上最無藥可救的人是自怨自艾自嘆自憐自虐自悲者。其實,誰在今天會有空有閑情有餘力顧念別人的遭遇,一切的苦樂都是自行營造,自食其果的。

要說蕭婉植未曾有過生活折磨與感情委屈,怕是不可能的事,她只是掌握與控制得瀟洒漂亮而已。

蕭婉植咕嚕咕嚕的喝掉了一大杯鮮橙汁,又調咖啡,給自己重重的下三粒糖,再加忌廉牛奶,然後才說:

「怎麼了?你跟你的那位有個結束,所以想重組生活,是這樣嗎?」

蕭婉植是知道於彤的情況的,但於彤相信對方並不知道那個他就是陶逸初。

陶逸初還是通過蕭婉植認識於彤的。

是三年前的一個晚上,蕭婉植宴請一班朋友,席散,蕭婉值就對陶逸初說:

「我這位老同學沒有開車子來,勞煩你把她送一送,順路。」

這以後的發展,蕭婉植沒有被知會。

直至於彤搬到跑馬地這間公寓來,蕭婉植還興高采烈地說:

「真棒,以後下班太累,可以上你家躺一會,或下碗面吃,暖暖肚。」

「隨時歡迎,只要他沒有來的話。」

蕭婉植一聽,會意了,拿手抓抓頭,只應了一句話:

「嗯,是這樣的。」

這以後,每逢她上於彤家,就必先搖電話,並且記得問:

「他走了沒有?他還在嗎?」

只此而已,蕭婉植絕不會多問細節。

於彤也沒有詳說。

她們的默契還是很好,很尊重對方的。

今天,是於彤聊起來,開了這個頭,蕭婉植才把問題帶出來,也為她對這老同學是關心的。

於彤仍然呷她的黑咖啡,緩緩地答:

「怕是接近尾聲的時候了,要我在三年內再問第三十次,他能不能離婚娶我,就太有種搖尾乞憐的感覺了,倒不如好來好去,靜悄悄的來,靜悄悄的走。」

「你真不是個好的生意人,不明白你在財經早的名氣是怎麼得回來的。」蕭婉植說。

「怎麼忽然說這話,什麼意思?」

「當初成交時沒有講好價,要現在後補協議當然難。」

於彤愕然。

蕭婉植又忍不住撕下半塊麵包,往餐碟上一抹,把剩下來的雞蛋都塗在麵包上,又往嘴裡塞。

於彤終於笑了。

不知是為了蕭婉值的那兩句話,抑或是為了她的吃相。

於彤說:

「我是不夠聰明,不肯活學活用。」

「知錯能改。」

「你認為應該如此?」

「不必旁的人給你推波助瀾,你自己應有決斷。」

「不是公事,我處理得總是不夠漂亮。」

「拿他作股票辦吧!」

「這怎麼說了?」

「從前桓生指數一萬二千多點時,銀行股勁升至一百三十元一股,如今下跌至八十七元,覺得無謂每年等收少許股息活命,就乾脆賣掉它,套了現另作投資。如果認定再有機會回升到一萬二千點的水位,又發覺小小股息已經滿足,那就別把這些股份放在心上,實行擱在保險箱內,靜候它升值。自己呢,集中精神干別的事去。」

「婉植,你可以成為商業奇才,坐到今日那個鴻隆投資副總裁的位置。」

「可昔你不能為女人進行試管嬰兒手術,否則我們易角玩玩。」

「是的,能轉變角色真好,演了三年,演得膩了,膩得要在他跟前撒起謊話來。」

於彤想起今早陶逸初來的情景。

「有這麼嚴重嗎?」蕭婉植問。

「有。可能有更嚴重的情況出現也未可料。」

這句話其實於彤是隨口答的,說了出來才發覺可能有玄機在。

她又呆住了。腦海里別的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一個當她剛才在強逼自己不要醒過來時已經有的,並不清晰的念頭。

她趕緊捕捉著它,把它變成語言,以便牢記。

於是她問蕭婉植:

「蕭醫生,月事要過了多久,才能驗孕?」

蕭婉植這才放下手中的牛油和麵包,凝視著她的老同學。

當於彤在周一下午提早下班,往蕭婉值的診所去時,她聽到蕭婉植囑咐她的護士說:

「我跟於小姐到置地廣場喝茶去,醫院有要事請傳呼我。」

說罷,挽起了於彤的手就走。

中環在白天永遠是車水馬龍,衣履風流,活潑生動得叫人不自覺地興奮起來。

走在這兒五分鐘之內碰不上一個半個熟人,就會教人頓生自卑,承社會地位還遠在一個標準水平之下。

蕭婉植一直下意識地輕輕撬扶著於彤的臂膀,從她的德成大廈的醫務所走向置地廣場。

只不過是三五分鐘的路程,包括等候交通燈號過馬路的時間在內,竟也起碼有四個人跟於彤打招呼。

坐到眺望廣場大重的二樓咖啡廳之後,蕭婉植叮了長長的一口氣,道:

「跟你出來喝一杯咖啡,似打了一場過五關斬六將的仗。真失禮,我竟沒有遇上相熱的朋友或客戶,跟我熱情地握手甚或擁抱。」

於彤笑:

「別難過,這隻證明本城買賣股票外匯的人比做試管嬰兒手術的人多罷了。」

蕭婉植哈哈大笑,直惹旁邊一桌的人瞪她一眼,害於彤慌忙向人家賠笑。

蕭婉植壓低聲音問:

「又是你認識的人?」

於彤稍稍俯身向前,以更低的聲線答:

「只是面熟而已,並不記起他們的名字來,這種情況是常有的現象,很尷尬。」

蕭婉植吃了一大口雪糕:

「如果有一天我有你這等遭遇,城內的人口怕要激增過一千萬了。」

「體外受孕的病人真正不多吧?」

「基本上做一次這樣手術的費用可能高達十萬元港幣,你認為多少人會有資格光顧。」

「擔保成功嗎?」

「嘿!成功率由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不等。」

「比進澳門賭場和拉斯維加斯還要恐怖。」

「你不會有這麼一天,放心。」蕭婉植說這話時,直望著於彤。

那眼神帶著無奈與彷徨,也有一點神秘。

於彤是冰雪聰明的,很快就接收了對方傳遞的訊息。況且,她早已料到幾分事情的真相。

於是於彤問:

「報告出來了?」

蕭婉植點頭。

「不會錯?」於彤問。

「百分之一百準確。我給你做的試驗不是驗尿,而是驗血,是絲毫不會有差錯的。」

於彤沒有做聲,良久,才嫣然一笑,道:

「我們太習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了,還一直談笑風生。」

「哭喪著臉有用嗎?」

「就是這話了。」

「你打算怎樣?」

於彤揚一揚眉,對講婉植說:

「蕭醫生,你只不過在三分撞之前告訴我有關我懷孕的消息,你要我立即知道怎麼辦嗎?我不是神仙。」

「我的病人若是知道這個消息,下一秒鐘就知道如何處理了。」蕭婉植回答這兩句話是沒有經過思考的。

她說出口來,方知失言。

可是,已經遲了,於彤立即答說:

「你的病人必然是一躍而起,火速搖電話給丈夫,報告這個喜訊。」

蕭婉植慌忙道:

「於彤,對不起,言者無心。」

「別介意,是我敏感,弄成聽者有意。」於彤搖搖頭,繼續說:「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婉植,突然而至的噩耗令我驚得有點不知所措,我是有點承擔不了這個刺激。」

「他應該負責。」

「不是責任問題。」於彤說。

「怎麼可以?」

於彤揚揚頭,辛苦卻有效地控制了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才能好好地回答蕭婉值的問題:

「這不在我們預算的計劃之內,正如你說,事先沒有協議,就不受到保障。況且,這年頭,醫學昌明,既有體外受孕手術,也有避孕方法這回事。是吧?叫我如何去追討責任,索取賠償?」

「究竟怎麼會發生的?」蕭婉植明知是極私人的事,但到了這番田地,也禁不住發問。

「意外。」於彤答:「意外之所以發生,又是因為我重重的發錯了脾氣。」

那一定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

陶逸初搖電話到於彤的辦公室來,說:

「今兒個晚上,我上跑馬地吃晚飯。」

拋下了這句話,就掛斷了線。

於彤正要趕著主持一個業務會議才能下班。與會中人一直都不離場,就是等待著大聖銀行正式宣布控制房屋按揭比例,再行討論地產前景以至對地產股的看法。

「消息已經發放給新聞界了。」行政助理跑進會議室來報告。

於是大家都把個人的看法說出來,個人客戶部主管仇守成說:

「我主張減少客戶的地產股持股量,我看市場一定受到這個消息影響而作負面反應。」

機構部主管劉業桐就有點顧慮,道:

「立即減少持股數目對大市會造成挫折,而我們手上的其它投資也會被牽累。中期業績宣布得不好,怕會影響客戶信心。」

這就是說,出現了兩派意見爭持而成對峙的局面,要裁決就得看主持會議的頭頭意見了。

於彤想了一想,就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本城的地產為什麼跌不下來,關鍵只有一個。」

她稍停,環視各人一眼,才繼續說:

「政府要厲行高地價政策,她不肯減少拍賣地皮的利潤,要不斷提升庫房收入,房地產的成本就自然是節節上升,轉賣到用家手上,當然不可能是價廉物美。我們從這個基礎上出發推算,港英政府在九七之前的這兩年半會不會願意少賺土地拍賣的錢?」

各人沒有答話,太心照不宣了。

「這就是說,港英政府不會放棄高地價政策,但英國人最擅長的政冶手腕就是在群眾面前放煙幕,聲東擊西。在目前一般平民百姓置業極度困難的情況下,作為政府,要維持一個愛民如子的形象,總要做一點功夫,於是高息與收緊按揭雙管齊下,表示已盡全力壓抑地產價格罷了,這可絕對不是釜底抽薪的令居者有其屋的德政。」

仇守成說:

「利息越高,按揭比例越大,一般市民更會望樓興嘆,地產價格自然會滑落,所以地產股也有危機。」

「我不同意。」於彤說:「就算稍回價格也決不是極短期內的事。第一,城內大地產商實力雄厚,他們必定聯手維持局面。第二,別看輕香港人,有很多人沒有能力置業是事實,但相當多人是業主身分,他們整副身家押在房產上,根本不容價錢滑落。樓格再軟,沒有賣家出貨,自然停在某個價位不動,沒有狂瀉之險。第三,外來資金,包括中國,環視全球,別無太多更好選擇。第四,香港的繁榮依賴中國開放,近期商業樓宇價格堅挺,證明商業樓宇大有可為,有外資外源,就是更大保障。」

仇守成說:

「總會有人乘機造市,消息是可供利用的。」

於彤拍桌叫好道:

「就是這話了,造市是不能否定的因素,問題在於如何造,是升還是降,是買還是賣,我們必須作出選擇,然後押在上頭。」

於彤這麼一說,室內立即鴉雀無聲。

沒有人敢胡亂表態,正如走到賭場之內買大小,誰願意在沒有直接而明確的利益之下提出意見。

於彤身為副總裁,總管個人客戶部與機構投資策略,就不能推卸責任,於是她說: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認為偏是在銀行宣布了這項按揭比例加重的消息之後,人人雖看淡,地產股依然會堅挺,且起碼會微升。」

這就是說,於彤並不贊成減少客戶持地產股的股量。

既是主持首腦作了總結,在座中人也就不好再持什麼異議了。

於彤禮貌地環視了會議室一周,說:

「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看看各人無話,她就站起來表示散會。

於彤看看手錶,已經五時四十五分了,回家去還要預備晚餐。一念至陶逸初到訪,心裡未免有點著急。

她快步走出會議室,不料仇守成竟跟在她背後說:

「於總,我有一事請教。」

「你說。」

「你那麼肯定英國人在本城拿下自己的米字旗和英皇徽章之前,會盡量找機會賺錢,那麼,中國呢?他們不是得益人嗎?他們會不會也跟你心目中的英國人一樣佔盡便宜?」

於彤聽了這番話,心上有氣。

城內總有這些受盡了奴化教育,到今天還在感情上對港英政府偏袒,以致漠視一些愚民政策,甚而事必要找自己國家的錯處弱點來襯托而感心涼的人。

於彤答:

「沒有人把你這個疑慮向港澳辦公室提出過,是不是?最低限度,沒有作出公開討論,故而不適宜胡亂入罪。你怎麼知道中國的態度不是寧可少賺一點,也要長遠維護本城的穩定經濟?」

「你是親中派,有你的政冶取向。」仇守成輕鬆地笑著說。

「我是中國人,不懂政冶,只懂經濟,只懂民生,只關注香港利益。」於彤很認真地答:「中國真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抓利益,是天長地久的一回事。這有別於快要驪歌高唱的人吧!」

說罷了,掉頭就走。

這段後過渡期的日子就是這麼難過,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亂以的,任何事情都要扯到中英關係上頭,逼你表態,真是的。

於彤氣沖沖地回到辦公室去,抓起皮包就下班去。

在走廊上還看到臉色相當難看的仇守成。

幸虧自己是他的上司而非他的下屬,否則夠受的了。

所以說,要不受氣,首先就得先爭氣。

於彤在中環差不多站斷了雙腿,才等到有輛計程車剛好停在自己跟前,讓自己從容地鑽進去。

想起了有本小說內為一個外遇的故事,那做母親的痛斥女兒,問她為什麼甘於做富豪的情婦,她咆哮著問:

「你拿了人家什麼好處,要如此委屈?」

做女兒的答說:

「他向我提供了全職司機服務。」

當日閱文至此,於彤哈哈大笑得在床上不住滾動,自此成了那作家的忠實讀者。

誇大其詞?

不,全是實情。

只要二十一歲大學畢業之後,開始在中環熬十五年咸苦。就會疲累得熱切渴望一個司機。

正如時代女性不肯拿家中的抽水馬桶換一個丈夫似。

是悲哀,是淪落,是不長進,是無奈。

可是,是事實。

於彤也最怕穿一身由血汗錢換回來的佐治阿曼尼套裝,卻要在街頭耍出降龍十八掌似的跟那些渾身臭汗的男人搶街車,那感覺難受得半死。

自古以來,嬌貴的女人出門,用轎抬。

現今,就該用汽車接。

就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可是呢,於彤想,自己比小說中的外室還要凄涼,陶逸初並沒有雇個司機,供她上班下班使用。

到頭來,還是要繼續竭心儘力的在本位工作上拼搏,升職為機構的行政總裁,那就能不是辦公時間,都有全職司機侍奉了。

這個機會比依賴陶逸初還要高。

心情是益發不好了。

偏又遇上交通阻塞,車子停在夏愨道足足十五分鐘,一動都不動。

於彤急壞了,不自覺地埋怨說:

「怎麼走到這條路上來了,堵得水泄不通。」

才一說了這句話,就闖禍了。

那計程車司機忽爾放大喉嚨,厲聲喝罵道:

「不走這條路走哪條路呀,你來教教我好了!別以為有兩個錢坐街車,就是權威。

「我們這等窮苦勞動人民,跟你們這些中環上班的小姐都不過是人呀!

「不錯,你們是這條路走不通就不妨走別的一條。我們呢,處處都是死路一條,別無選擇。

「我有說錯嗎?九七來了,有錢人拍拍屁股不是移民加拿大便是移民澳洲,拿了護照之後不理香港,回來大說風涼話。我們這些窮措大,連移民廣州都成問題,不是嗎?廣州房產都千多二千元一呎了。最擁護香港,最恨不得香港好的就是我們。

「還要無端端的受這種窩袋氣,算哪門子的一回事了?要不喜歡,就推開車門下車走路,別對我這等粗人嚕囌;要不就別堵那麼幾分鐘車就怨天尤人!」

於彤幾乎嚇傻了。

城內原來有這麼多齷齪氣,藏在各個階層人的肚子里,一觸即發,一瀉千里。

誰沒有自己的樽頸地帶,誰不會往一生之中誤闖進死胡同內,前無去路,徒然嗟嘆。

於彤如今卡在那個當初與陶逸初共織的心結上,不也是千般難過,萬種無奈嗎?

倒是粗下人活得痛快,心上有什麼不舒服,借個一言不合的機會,就把髒話都說出來,甚而可以動武,來一場更大的發泄。

但叫於彤如何把心上的一塊鬱悶迸發出來?

別說是這些日子來的不暢順,就只說今兒個下午發生的種種情事,就已令她滿肚子委屈,不知如何發泄掉。

唯一的期望是及早回到家去,把飯菜燒好,趕及與陶逸初共進燭光晚餐。好舒緩一下緊張心情。

車子終於如螞蟻爬行似,才到達跑馬地。

司機依然兇巴巴的說:

「最討厭是這個時候闖到跑馬地此區來,不載你又要被告拒載,做了你這樁生意,回頭還要空著車子塞一個半個小時走出跑馬地,等於白做!」

說罷,也沒有把於彤載到超級市場門口,就請她下車了。

於彤實在沒辦法,一連跑了兩條街才到達超級市場門口,竟有點氣喘的感覺。

在冷氣間生活慣了的動物,就是如此的經不起考驗。

職業女性的心臟不是用來負荷任何劇烈的體能測試,只是為了承擔精神上的重重疲乏與壓力而仍舊堅持正常速度的跳動的。

於彤喘定了氣,快步的鑽進超級市場去,在肉食櫃位上抓了兩包雞髀及牛肉。想了想,又因陶逸初不喜歡吃西餐,中式晚飯又事必要有新鮮湯水,他對罐頭湯深惡痛絕,於是於彤又只好多拿了一盒雞肝雞腎用來做湯。時間已相當急逼,不可能熬一窩火喉足夠的靚湯,只好等會買備半斤芥菜,再加一隻鹹蛋,泡一保湯,也頂能消熱氣肝火的。

想到芥菜沒法子在超級市場買到,便又匆匆的再抓幾種配料,然後立即飛奔到跑馬地街市去,剛剛來得及買到芥菜。

一腳踏進小公寓內,把鞋子踢掉,赤足就跑進廚房去,火速斬瓜切菜,洗魚分肉,干起廚藝這玩意兒來。

於彤一邊燒飯,一邊覺得頭腦脹痛,燒飯似乎較辦公室的工作更為沉重。

才保下了湯,便發覺忘了買姜,等下湯味就會失真了。

原本打算砌點冬菇鋪在鯉魚上,放在飯面清蒸,最為省事。但到拿了冬菇在手,才知道冬菇要需時方可以泡軟取用,想拿別的配料取代,可家中又貯不齊全。

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蒸為煎,這就等於要多花時候了。情急之下,應該用慢火煎魚的,但於彤調校的火路又不對了。一下把魚放進滾熱的油鏤內,濺起的燙油,落在於彤的臉上手上,痛得她連鑊鏟也扔掉,忙用一隻手背拭著臉,然後把另一隻手拚命塞到嘴巴里輟吻著那被燙痛了的地方,以此為治療的方法。

才抵住了痛,她便重新把掉在地上的鑊鏟拾起來,洗凈了再煎。

一看,太遲了,那尾鯉魚已經燒焦了一面,這一味菜要報銷了。

於彤嘆口氣,心想:家庭主婦不是不偉大的。

樣樣職業都有專門人才,行行出狀元。

早知會如此狼狽,為什麼剛才要答應陶逸初為他燒晚飯呢?

這其中的原因倒是多元化的。

陶逸初很怕在跑馬地地區跟於彤出外吃飯,只因太容易碰上醫院裡的熟人之故。

陶逸初的這個苦衷,其實是最能一針見血地傷害到於彤的感情的。

那見不得光、露不得面的關係,被直截了當、毫不留情地翻開來,很有點慘不忍睹。

已經不只一次,在出外吃飯的事上,於彤與陶逸初爭執得面紅耳赤,聲嘶力竭,儀態無存。

彼此都很很很厭煩再在同一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唯一的辦法就是迴避,以後每逢有足夠時間,陶逸初就會叫於彤在中環等他來接,開車到九龍新界,找些有風味的餐館飯店來共度好時光。否則,陶逸初交帶一句,要上公寓來吃飯,就表示他只得那一個半個小時的相聚時間,於彤只好唯命是從,儘力而為。

若從另一個較好的角度去看整件事,於彤就會引導自己想,親手下廚為陶逸初燒飯,是一種家庭樂,是一個女人應該嘗試享有的幸福與權利。

她記得自己跟陶逸初走在一起的初期,曾問他:

「你的妻子有什麼好處吸引著你?」

陶逸初只笑而不答,其後經不起她的苦纏,便說:

「她能燒一手好菜,那個魚雲羹做得尤其棒。」

這句話叫於彤到今日都不能再吃魚雲羹,一看它端到飯桌上來,就有點口腔發酸,在下一分鐘便要吐的感覺。

於是給陶逸初燒飯也就成了一種下意識地爭寵的行動。

畢竟,二人在他們「家」中的燭光晚餐也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令於彤深深期盼與等待。

經歷千辛和萬苦,終於趕在陶逸初到達之前,把晚飯弄好了。

於彤才坐下來吁一口氣,電話就響起來。

「我趕不及來吃飯了,明天吧,明天我們到郊外去。」

於彤以為自己的耳朵犯毛病,她是有那種耳水不平衡的毛病,會無端端的忽爾犯起來,就頭暈身重,聽不清楚聲音,只想倒下來昏睡。

這感覺又開始滋擾了。

「什麼?陶逸初,你說什麼?」於彤不是在咆哮,但她的語氣十分難聽,這是肯定的。

「於彤彬,請別小題大做,我們今兒個的約會只不過是個飯局。飯是天天可以吃的,家裡頭有重要事,我必須回去看她。」

「什麼事?」於彤冷冷地問。

彼此僵著,沒有話。

良久,誰也沒有掛斷電話,兩軍對峙,事必要堅持下去似。

陶逸初說:

「我妻兩星期前做了試管嬰兒的手術,剛才她搖電話給我說,又見紅了,失敗了。她這已經是第三次的嘗試,情緒很低落,故此……」

於彤輕輕的掛斷了線。

那一桌的飯菜就空放著,整晚沒有被碰觸過。

於彤不是犯耳水不平衡的毛病,但她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動彈。

她不是個不肯講人情、不肯論道理的人。如果陶妻忽然病了,陶逸初趕回去看望,於彤是能接受的。

但,問題的癥結是,陶妻不住地在做試管嬰兒的手術,那就是說,他們夫婦倆還在挖空心思,竭盡所能地孕育屬於他們的第二代。

這種冷靜地思考、細緻地計劃、耐心地實行的行動,比較一個男人晚晚躺在一個女人身邊,而忍不住誘惑,令她懷孕,更強而有力地表示當事人對彼此的看重、需要、關懷、親密和不可分離。

陶逸初如此傾心傾情傾力傾志地去讓自己的妻懷有他的骨肉。

這令於彤傷心憤慨得動彈不得。

整夜無眠,不在話下。

當那清脆而好聽的「得、得」馬蹄聲響起來時,於彤才稍稍睡著。

把心神耽在睡鄉里才那麼幾分鐘,又似見陶逸初那俊朗不凡的身影在眼前閃動,把於彤吵醒了。

她忽然怒不可遏地坐起身來,伸出手扯開床頭矮櫃的抽屜,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昨晚被熱油燙著之處,已起了個大水泡。

於彤伸手向抽屜一抓,把幾包避孕丸緊緊握在手裡,然後衝進浴室,把它們扔到抽水馬桶之內。又因為避孕丸是外罩膠套的,竟浮在水面上,不肯消失。於彤火速挑了身邊的一個大膠桶,裝滿水,使勁地倒進抽水馬桶去。就因為衝力大,那幾包勞什子的東西終於掙扎不過來,被扯進漩渦之中,再無法重見天日了。

於彤這才像打了一場仗般,疲累卻又鬆弛地跌坐到地上去。

她記得自己就枕在抽水馬桶上哭了很久。

那次是她自踏出社會工作以來,唯一一次以借口開小差,逗留在家休息了一個上午。

「就因為那個原因,我整個月沒有吃避孕丸。」

於彤把懷孕的意外經過,告訴了蕭婉植。

然後她補充:

「後來,我心腸軟,又原諒他了。」

蕭婉植沒有立即回話,她揮手叫了侍役,示意再給自己添咖啡。

蕭婉植雙手捧起咖啡,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再放下杯凝望著於彤。

於彤雙手手指插在頭髮內,托著頭,很苦惱地說:

「你不知道,我打算跟陶逸切分手的那個月內,他差不多每天從醫院下了班后,都上我公寓來,並不敢跟我說話,也不敢踏進我的睡房,只坐在客廳內,枯候一小時,看我仍毫無反應,就起身走了。如是者持續了一整個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微明,他又上來,坐在客廳里,忽然,下起傾盆大雨,我在睡房內聽到他開門離去的聲音,就衝出來,把雨傘遞給他,他沒有接我的雨傘,只一把將我緊緊抱住……」

於彤沒有再說下去,她連連把跟前的那杯冰水喝了幾口,用以冷卻心頭的焦躁似。

蕭婉植嘆了一口氣。說:

「你是太大意了。」

「我知道。我簡直忘記了自己原來已沒有再按時吞服避孕丸。」

「我的意思是,你忘記了一回家去就下鎖,或是換過另外一把門鎖。」

蕭婉植這兩句話教於彤滿臉漲成紫紅。

這位平日隨和殷實的同學竟然如此直截了當地揭她的瘡疤。

是的,她懼怕寂寞,戀棧習慣,以致她始終認為自己離不了陶逸初是因為仍然愛他。

這就是她最怕示人示己的瘡疤。

一個女人無論如何離不開一個男人,她就註定完蛋了。

此外,於彤還有一個心底的小希望。

她對蕭婉植說:

「我是無所謂慣了,只要他仍愛我,一切都可以妥協。我承認這是我最大的弱點。」

於彤忽然衝動地握著蕭婉植的手,道:

「婉植,生而為人,在世界上營營役役地幹活,不斷做好自己,只不過希望多一些人對自己疼愛憐惜友善,尤其遇到一個自己鍾情的男人,祈求他的一份真情摯愛,就已經覺得滿意,從而願意忍讓,這有錯嗎?」

蕭婉植把雙手覆蓋著於彤的手,道:

「對不起,於彤,請原諒我出言衝撞。」

於彤搖頭:

「別說這樣的話,我只是不想連你這麼一位好朋友都失掉。」

「你不會。」蕭婉植說:「我只是為你不值。」

於彤苦笑:

「說得對,我這麼樣條件的女人,連妾都不如。」

蕭婉植立即答:

「自苦無用,你打算怎麼樣?」

「我不知道。」

「跟陶逸初商量吧!」

「想他要嚇一大跳,我們從來未想過會有孩子。」

「孩子是漂亮的。」蕭婉植說:「你知否我們的體外受孕中心其門如市,那些不育的男女,千辛萬苦,克勤克儉,就只為要做這種人工受孕手術,以克服先天性的缺陷,但成功率根本是相當低的。」

「全球報紙刊載,六十歲高齡老婦也能受孕,你們這門科學備受推崇。」

「那是萬中無一的奇迹,否則,怎麼會是新聞。一旦有奇迹出現,自然要大吹大擂,繪影繪聲了。」

「是的,陶逸初的妻就曾屢次失敗,想來能懷孕真不是件容易事。」

「對了,陶逸初怕是個十分喜歡孩子的人,所以才鼓勵妻子做這人工受孕手術,那手術的前後過程是相當複雜而辛苦的。陶逸初是醫生,他應該清楚,但仍然老不肯放棄,就是喜歡有下一代的表示。」蕭婉植忽然興奮起來,說:「他總不能要求你為他生兒育女,在無名無分的情況下,怕予你為難。如今,一竟是天緣巧合,可能是註定出你為陶家生子,繼后香燈了。」

這麼一說,連帶於彤都驀地興奮起來。

她在想,陶妻所不能為陶逸初做到的事,她做到了,這本身已是一件好事。

可是,未婚生子依然是有很多顧慮的。

她不敢想象自己挺著大肚子上班時,會有什麼難堪事發生。

談論誰是孩子的父親,必然是無可避免的熱門話題。

跟著,例如仇守成之流就會涎著臉,走到自己跟前來,有意無意地說:

「會往本城待產,抑或遠遠跑到美國或加拿大去為未生兒做好申請護照的準備?對,對,對,忘了於大小姐是愛國志士,怕要到北京人民醫院的留產所挂號才是正辦。」

現今後過渡期內就總是有這種特異小人。既怕愛國,更怕別人愛國,萬一對方因愛國而沽了光彩,他豈不落在人後。這種妒性甚重的人,又自覺滯留香港,因此也看不得人移民,總之吃不著的葡萄是酸的,於是看看左右的人,無一順眼。

於彤想看,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別多想了,儘快跟陶逸初商量去,說到底,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有權儘快知道這喜訊。」蕭婉植說。

於彤笑:

「好的,蕭醫生,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如果真要把孩子生下來,你要為我接生。」

蕭婉植高興地伸出手來,跟於彤一握,道:

「很好,一言為定。你得預約我的時間,你知道在婦產與人工受孕科內,我是紅員。」

兩人終於笑著碰杯,把咖啡喝個精光。

可惜,當天晚上,就算有人拿槍指著於彤的天靈蓋,逼著她,她也役法擠出一個笑容來。

因為陶逸初一聽於彤懷孕的消息,他就把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說:

「你是說,你懷孕了?」

於彤還以為對方對這意外的驚喜難以置信。

「對。」她答。

「怎麼會?」

「怎麼不會?」

「我以為你一直吃避孕丸。」

「上個月我停吃了。」

「天!」

陶逸初在房子內來回踱步,那一臉的焦躁流瀉出來,像火山熔岩,濺到於彤的身上去,立即可以灼熱得置她於死地。

陶逸初在驚聞於彤懷孕之後的這種強烈反應,是於彤始料不及的。

她獃獃的望看他,想在這一分鐘好好的看透這個眼前人。

陶逸初說:

「前幾天,我問你是否月事提前了,你怎麼答我?」

「我答是的。」於彤說。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說謊。」

「哪一個是謊話?指你已懷孕,還是指你的月事來了?」

於彤忽然覺得身體發軟,她無力地緩緩伸手扶著椅背,坐下來了,才回答他:

「我懷孕是千真萬確的,驗了血了。」

「把它打掉!」陶逸初說。

「把它打掉?」於彤下意識地如此發問,然後她的耳朵開始嗡嗡嗡的作著各種迴響,不斷地聽到陶逸初的那句話: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甚至在夜裡、在清晨、在家、在路上、在辦公室,於彤隨時隨地都聽到耳畔有這個聲音: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真奇怪,於彤沒有跟陶逸初爭執,連好好地討論這件事也沒有。

陶逸初說了那句話之後,於彤只想了想,就響應:

「你決定了?」

「當然,百分之一百。」

於彤就點了頭。

這以後,她請陶逸初早點回家去,因為她要早點休息。

陶逸初拿起了西裝外衣,擱在肩上,仍親吻了於彤一下,說:

「早些辦妥它,遲了怕會有危險。」

於彤笑,再度點了頭。

當房子內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才開始覺得害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就是偏偏知道人心叵測,仍要跟人密切相處。女人明知男人愛不得,卻一古腦兒專志談戀愛。其理一也。

現今已是騎上虎背,悔之已晚。

於彤在極度彷徨與恐懼中度過了整整一個星期,然後她第一件事就是換了大門的門鎖,是恩盡義絕的時候了。

蕭婉植這天晚上來找她。

「情況如何?陶逸初是不是高興死了?」蕭婉植開門見山就問。

「婉植,你先答我一個問題。」

蕭婉植點頭。

「你買不買股票?」

「不買。」蕭婉植毫無疑慮地答:「我是見過鬼怕黑的人,從前幾次拿血汗積蓄押在股票上都節節失利,通街通巷喊好,不買白不買,豈料忽然大瀉,個個頭破血流;或是齊齊看淡了,反而股價日日攀升,弄得股民頭大如斗。有些錢真不是我們這些升斗市民能賺的。」

「對極了,世事人心如股市,沒法子猜得中。」

蕭婉植正想開口問:這跟陶逸初的反應有關嗎?她隨即想到答案了。

「於彤,別難過。」蕭婉植把雙手交疊,連腿都縮到沙發上去,整個人蜷伏著,很有點不知所措:「我只能叫你別難過,是不是?」

「怎麼會不難過。」於彤忽然站起來,一邊在廳上踱著步,一邊指手劃腳地喊說:「我當了個大傻瓜,我發了一場春秋大夢,我會不難過嗎?何只難過,簡直傷心!」

於彤忽然滿眼含淚,衝到蕭婉植跟前來,對她說:

「借你的肩膊用一用,我想大哭一場。」

對方還來不及作反應,於彤已經哭倒在蕭婉值的懷裡。

蕭婉植由著她任情地哭。她經常都指導那些新任母親,請她們別一聽到兒啼,就忙不迭地投其所好,逗他開心。

哭在體能上對胸膛有利無害,在精神上是一種發泄情緒、舒緩壓力的極有效方法。

反正是哭不死的,就由他哭吧!

任何一件事做膩了做夠了,自然會停下來,最低限度歇一歇,再重拾舊山河。

於是蕭婉植待於彤哭飽了,才站起來為她絞了一條熱毛巾。

「請相信我,」於彤一邊抽咽一邊說:「我從沒有為陶逸初在這件事上的反應而哭過,沒有肩膊可以擱上自己的頭,哭來幹什麼。」

蕭婉植答:

「哭過了就好。」

於彤連忙點頭,道:

「是的。我跟陶逸初走在一起三年,浪費了三載光陰,徒擲了千日感情,現在我也只不過傷心十天八天,不算過態吧!」

蕭婉植給於彤遞了杯熱茶,然後說:

「我不擔心,你是堅強的女子,會得獨力去解決困難。」

「那就是說,如今算哭完了,傷心完了,要邁開人生的另一個新階段,首先就得決定是當未婚媽媽,還是早日了斷。」

蕭婉植緩緩地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她再問:

「你有想過嗎?」

於彤搖頭,說:

「沒有認真想過。婉植,如果這孩子是我和陶逸初的愛情結晶品,就算我驟然失去陶逸初,我也會把他養下來。可是,情況並不如是,那隻不過是人性肉慾需要下干出的一次出軌行動,為什麼要把一個錯誤形體化呢?」

蕭婉植說:

「我必須告訴你,孩子是很可愛的,他為我們帶來希望,讓我們知道活著有個目標。」

於彤失笑:

「沒有孩子,難道就沒有希望嗎?人生的目標也不一定指望在自己親生的下一代上頭。」

「你若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肯定你會做人工流產。」

「我就是想通過我們的交談,把我的思路整理出來,作個明智的抉擇。」

「現今很多未婚媽媽,社會上頭見怪不怪了。」

「你似乎在鼓勵我把孩子生下來。」

「總得要有人跟你的意見對立,才能辯論出結果來。」蕭婉植說:「或者,我看得大多婦女求子而不得的痛苦與沮喪,故我總覺得懷了孕而打胎,是太殘忍也太浪費的一回事,我無法投贊成一票。」

於彤道:

「每個人的意見與決定都是根源於本身的際遇。」

「對,當你看到不育婦女那雙渴求矜憐的眼睛時,會令你埋怨上天怎麼如此的不公平,如能把衣索比亞人孕育的胚胎移植過來就好。」

於彤答:

「讓我認真地想想吧,姑勿論結果如何,我告訴你,你得履行對我的諾言,給我做有關的手術。」

蕭婉植點頭,兩個好朋友沒有握手,只輕輕地擁抱對方一下。

於彤這兩三天的確聚精會神地去考慮孩子的去留問題。

孩子對她至大的吸引力是從此身邊會有個伴,這個伴是依賴她的,信服她的,完完全全屬於她的,別人沒辦法可以分割他們。

可是,除此之外,於彤一想到孩子逐漸長大,每一天見著他都會念及前塵往事的話,那是叫自己受一輩子的煎熬。

她不作興跟已捨棄之人還有個什麼藕斷絲連。

舉凡在她身邊的衣飾與文件,擱著一個時期沒有再用,她就乾脆把它們扔掉,以便騰出空間來安置新的而對自己有建設性的事物來。

故而,保存一份塵緣的證據,撫育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的孩子,值得嗎?

更凜然一驚的是,如果孩子是自己心愛人的骨肉,縱使對方忘情,把骨肉留在身邊也算是個紀念,這她做得到。

可是,她愛陶逸初嗎?

不,她知道這必是一場誤會。

陶逸初如果愛她,必不會竭盡所能地讓妻子懷孕,而叫她把孩子打掉。兩個女人在他心目中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於彤如果愛陶逸初,她絕下不了決定離開他,只會忙不迭地依足他的囑咐去行事。

相愛的基礎必須建立於自己利益為次,對方幸福為首的思想與行動之上。

沒有穩固根基的感情,何來生活,妄談將來。

幾乎已經可以百分之百的下定決心把胎打掉了。

這最後催谷的一招來自直系卜司,也就是擔任總裁之職的崔佑明。

崔佑明把於彤叫進他的辦公室來,立即起立相迎,握了一下手,就說:

「於彤,你果然神采飛揚,顧盼自豪。」

「怎麼會?這個星期內的每天晚上,我都想死。」於彤笑瞇瞇地半真半假地回答。

「千萬別死。」崔佑明響應於彤的輕鬆話,說:「你死了我們機構要痛失英才。」

於彤大笑,道:

「好,那就不死好了,若要臣不死,臣偏要死的話,是為不忠,對嗎?」

「對,所以要升你職。」

「升職?」於彤微嚇一跳,如果自己升為行政總裁,那就是坐上機構內的第一把交椅。那麼,崔佑明如何?

大概崔佑明也會意了,立即解釋:

「董事局認為你對觀察時局的能力很強,因而投資方針勇進而又謹慎,他們對這極為欣賞,故此認為今時今日的香港,需要你這種臨危不亂的人來坐鎮要位。董事局在宣布你榮升總裁之職時,也委任我為亞太區的總監。以後,香港這一區應該不勞我太大關注了,因為這兒有你。」

原來是喜事成雙,兩人都升了職。

於彤對這件事還未完全消化掉,崔佑明就說:

「重任當前,你趕快做好各種需要的準備,去迎接你事業上的一個新的里程碑。」

於彤忽然抬頭,道:

「崔總,多謝你提醒我,我火速去辦。」

於彤沒有預約,就衝上蕭婉值的診所去。她忙對櫃位的護士說:

「請告訴蕭醫生,於彤來了,有要緊事找她。」

護士點頭,道:

「等下替你通傳,她正在跟一位病人診斷。」

於彤坐在候診室內。又聽到兩個護士對話:

「蕭醫生說,替陶逸初太太訂這個周末入院的房間。」

「陶太太真有恆心,她這次是第幾次接受體外受孕了?」

「她說不管多少次,一直做到成功為止。」

「佩服,佩服!」

然後有護士叫她:

「是於彤嗎?蕭醫生有空了。」

於彤才想推門進去,迎面就有個少婦走出來。

她跟於彤打個照面,很和藹很客氣地微笑,帶著一點兒大家風範和氣質,這可把於彤看呆了。

她從來不知道陶逸初的太太是個什麼模樣的人,也沒有猜想得到她會是如此有氣質的女人,心頭免不了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男人原來如此的貪得無厭,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當蕭婉植見著於彤時,說:

「你的臉色怎麼如此蒼白,神情又有點痴獃的?」

於彤撥撥頭髮,答:

「沒有什麼。剛才……在外面碰上了……你的一個病人。」

於彤這樣說,蕭婉植會意了:

「對,就是她,第四次接受體外受孕手術。」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

於彤既已決定下來,蕭婉植就為她訂好病房,讓她周末晚住院,翌晨一早做流產手術。

於彤在病房內根本睡不牢,把帶來的雜誌都讀光了,於是百無聊賴似的步出病房,準備找護士們要另一些報紙。

在走廊上才走了幾步,順眼向病房門外的姓名牌一望,寫著「陶逸初夫人」。

於彤倒抽一口涼氣,正想掉頭就走,門就開了,探頭出來的那位陶太太,竟有一份驚喜,道:

「這麼巧,又是你。我也是蕭醫生的病人呢!」

於彤只好微笑打招呼。

陶太太又興緻勃勃地問:

「你是否明天一早做手術?」

「明天八時正。」

「那就對了,蕭醫生八時為你服務,我則要候至十時。」陶太太忽然握著於彤的手道:「恭祝我們都手術成功。有了孩子實在是太好了,是吧?」

顯然地,對方是一廂情願地認為蕭醫生為她們做的是同一類手術。

於彤很被對方那臉陽光似的笑貌吸引,她忽然有種暖和著自己冰冷的心的感覺。

不能自控地,就在醫院的長走廊上,跟陶太太笑語娓娓,款款而談。

於彤問:

「你不怕又一次失敗?」

「不,不怕,我從不怕失敗,人世間哪有這麼多一舉成功的事。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爭取我認為值得爭取的事,直至我無能為力的一天。」陶太太笑說:「不要看輕一個純粹全職的家庭主婦,我們的堅忍魄力跟職業女性不遑多讓。」

「誰說不是呢!」於彤是由衷的佩服:「可是,不停地接受失敗,是很沮喪的一回事。」

於彤想起陶逸初急著回家去就是要安慰受創的太太。

陶太太道:

「一知道失敗時,真是情緒低落的,任誰的勸勉也不管用。我告訴你一個對抗失敗的最有效力法,就是立即投入作另一次的新挑戰,直至成功為止。我早已跟蕭醫生說,如果有捐卵者,我也千肯萬肯,只要是我丈夫的骨肉就成。」

於彤失控地問:

「你一定很愛你的丈夫。」

「他也很愛我。」陶太太說話時的神情像考了第一名的小學生,實在可愛:「我們一直相愛,在我身邊的所有人包括父母翁姑朋友都待我好。如此美好的人生,都不能讓我們共同擁有的孩子分享,算是唯一的缺陷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會為你禱告,希望你心想事成,你也為我禱告,好嗎?」

「好。」於彤拍拍這個明媚快樂的女人的手背。

「多謝你。」她竟合什:「多希望明天一個屬於逸初的胚胎會在我子宮內孕育成長起來,我就是最快樂的女人了。」

「你會的。」於彤說罷,就回病房去了。

她搖電話給蕭婉植,說:

「婉植嗎?問你一個專業問題,能從一個女人身上把受孕的胚胎移植到另外一個女人的子宮內嗎?」

「為什麼不行?這是最新的醫學成就,美國正在安排一些打算打胎的女人把胚胎捐出來,只要一個肯捐,一個肯受,他們兩個人永遠不會知道孩子的親生父母。」

「我看那陶逸初太太是會肯的,成全一個純情善良女子的快樂人生,是件極好的事,是誰的骨肉退還給他就是了,現今只在乎蕭醫生你的意見罷了!」

蕭婉植握緊了電話,久久沒有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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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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