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中的中環,雞飛狗走,兵荒馬亂。天橋上擠滿一雙雙濺滿污漬的皮鞋,在忙亂的走動著,很有你踐踏我、我踐踏你的情勢。分明已是有蓋遮頭,依然撐著傘子趕路者大有人在,雨水沿著傘邊滴下,攪得旁的人一頭一臉儘是狼狽至極的濕濡。
沒有人有多餘的閑情去作理論和分辯,好像都認了命似,只管急促地加強腳步,儘快離了場才是正經。
那容許計程車停下來上落乘客的交易廣場轉角處,烏壓壓地聚了一群人,守著、候著,偶爾駛來一輛計程車,他們就活像一群餓透了的蒼蠅,飛撲到那一滴紅艷艷的血上去似。
樂秋心是那人群中的一個。但,她決不像一隻飢不擇食的蒼蠅,縱使在這橫風橫雨、烏天黑地的劣境之中,樂秋心仍然是一隻色澤鮮明、神采飛揚的粉蝶。
身上那件齊膝寬身濕漉漉的嫩黃色雨衣,嬌艷欲滴得近乎反叛與放肆,在灰濛濛的天色之下,如此的耀人眼目,完完全全地鶴立雞群,別樹一幟。
黃雨衣使樂秋心的周圍像捆上了一條淡金的邊邊,把她與人群分割,讓她超然獨立,繼續發揮她的魅力與光芒。
等待一般是艱辛的過程。
無了期的等待尤然。
但,樂秋心在這個期盼的過程中卻顯得信心十足,精神奕奕。
只有一個理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遲來的梁山伯之所以要飲恨,只不過有馬家郎在而已。
否則,遲來的相聚,只有更使等待的情緒高漲至沸點,益發烘托出久別重逢的那番喜出望外。
果然,在10分鐘之後,一輛白色的罩上淡啡色厚帆布頂蓋的摩根跑車,刷地從對面馬路轉過來,正正停在樂秋心跟前。車門清脆玲瓏的一打開、一關上,就把樂秋心載走了。情景浪漫得有如沙塵滾滾的古戰場上,勇士策騎著一匹白色駿馬,尋著了他心愛的小美人,一手就把她攬上了馬背,一揚馬鞭,四蹄併發,揚長而去。
樂秋心才坐好在車上,頭回過來,觸著了英嘉成的臉,眼前就是一黑。
因為樂秋心習慣了每次當英嘉成吻她時,一定閉上眼睛。
直至耳畔響起了很多很多汽車的鳴按之聲,英嘉成才放過了樂秋心,讓車內的熱浪跟車外的不滿,漸漸的雙雙引退。
樂秋心睜開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
「英嘉成,你好大的膽子,等下釀成最嚴重的中區交通意外,問你良心怎麼過意得去?」
英嘉成回望樂秋心一眼,他那雙會笑的深棕色眼睛眯在一起,狀若沉思,細細考慮過才答:
「若只釀成我和你兩個人的死亡,也算不上慘案,是不是?誰說過的,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正好成全我倆!」
「你不留戀其餘的一切?」
「其餘的一切?那不是等於樂秋心一個人么?」
「搪過了油的一張嘴。」
「總勝過抹了油的一顆心。」
「嘿!」
「說不過我了?」英嘉成問。
「等會有得你瞧!」樂秋心白他一眼。
英嘉成風馳電掣地把汽車駛回那間座落在西南區域多利道面海的公寓,一把拖著樂秋心走進屋內去,門才關上,英嘉成就一把抱起了樂秋心,直走進睡房裡,重重地把懷中的她扔到床上去。秋心還來不及翻過身爬起來,英嘉成已經連人帶臉的壓上來,狠狠的吻住了對方。「如果有一天,我對你說,秋心,我不再愛你了,你信不信?」英嘉成拿手掃撫著樂秋心那雙濃密得似假的眉毛,說著這話。
「不可能發生的事。」
太對了——打從他倆結識的那一日開始,就知道英嘉成與樂秋心有著的是不可解的、從前生帶至今世、再到來生的緣份。
他倆相識的那日,是個艷陽天。
整幢富恆大廈都由玻璃幕牆所建成,陽光擠過玻璃透進富恆企業的會議室內,應該是溫柔而恰到好處的。然,室內的氣氛卻是火熱。
樂秋心氣鼓鼓地以雙手撐著檯面,跟坐在主席位上的富恆企業總裁孫國棟爭執至面紅耳赤。
孫國棟在金融業內是老行尊了,從未遇到過像樂秋心如此張牙舞爪、盛氣凌人的下屬。
姑勿論樂秋心的工作成績多輝煌,她的職位已經在行政架構上屬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仍應該記得這之上的一人正正是他孫國棟。緣何可以如此不留情面地作她的據理力爭?
因而,孫國棟的面色是相當凝重的。
樂秋心之所以敢犯顏直諫,明知頂爺者誰,一樣理直氣壯,不退半步,只除了她生性的耿直之外,正因為她此舉是為民請命。
要求孫國棟為富恆企業全體後勤部門加薪的百分比不低於前鋒部門,這份利益並沒有包括樂秋心自己在內。
富恆企業轄下的業務包括港股、國際股票、黃金、期貨、外匯等經紀以及商人銀行業務。這20年間,隨著本城在國際財經地位的日益鞏固,業務蒸蒸日上。每年負責衝鋒陷陣,在前線爭取客戶,使傭金利潤節節提升的部門,一定在年底多獲幾個月的花紅。至於那起負責後勤工作的行政、人事、公關、廣告、會計、公司秘書、法律等部門同事,花紅一般相對地少,這也不去說它了。今年,風聞董事局還要將這等部門的薪金升幅調低,就無論如何完全說不過去了。
樂秋心這高級經理是後勤部門的總舵主,當然的認定非跟孫國棟算這一筆帳不可。
「老總,做生意的部門功績固然可嘉,但,守在大後方的同事,一樣是胼手胝足的苦幹,年底花紅已見了高下,還在薪金的升幅上頭刻意地要二者造成差距,一定影響士氣。」
孫國棟答:「富恆的大門是周時敲開的,誰都可以自由作出選擇。」
樂秋心把嘴角向上微微一提,她這個表情嫵媚而又決絕,看得人心上不覺有半點寒意,她以手撐著會議桌子,把身子稍為沖前,對牢孫國棟說:
「老總,這句話可清清楚楚是你老人家說出口的。我們的同事有權利知道,然後作出他們的選擇!」
說完了,轉身就走,才一拉開了會議室的門,孫國棟就急急的叫住了她:
「秋心,秋心,何必要小題大作,多生枝節?」
「老總,讓我同你打個比方吧!」樂秋心回頭撐著腰說:「你在孫家當然算是一家之主,錢經你手賺回來,由你多花一點,合情合理。但你家的老婆、菲佣、司機,一樣有他們的職責和貢獻吧,若沒有他們,看你怎麼可能一下班就翹起二郎腿,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人心肉造,何必欺人太甚?若真認為他們一無是處,就乾脆自己動手,將他們革職查辦。」
樂秋心再狠狠地加多幾句:
「跟在一個只曉得自己身光頸靚,而讓家丁僕從蓬頭垢面,仍認為理所當然的男人屁股後頭幹活,簡直有辱斯文!」
說罷掉頭就走,竟跟站在會議室門口的一個男人碰個正著。
當兩對剪水似的雙瞳接觸時,二人的心頭都煞地抽動。一種敬佩的神采滿溢在這個叫英嘉成的男人臉上,他覺得她艷如桃李,正氣凜然,那麼的不畏強權,主持正義,像一尊願為普渡世人而犧牲自己的玉觀音!
樂秋心在盛怒激動委屈的情緒之下,一回頭,看到一幅滿是同情支持欣賞庇蔭的表情,她差不多就在那一刻鐘內融化。
自踏進社會做事開始,就是參與一場連接一場的大小戰役。輪不到你不招架、不還擊、不進攻,否則人們就揮軍直搗你的領土、踐踏你的所有、蹂躪你的自尊,直至你一無所有。
每每戰至人疲馬倦,連深深嘆息也無心無力之際,就會殷切地盼望旁邊出現一個人,會為自己吁出長長的一口氣,替自己拭揩掉額頭上的一把冷汗。
當樂秋心回頭一看見英嘉成時,立時間心上有種找到了的濃郁感覺。
那種感覺舒服暢快得令她整個人鬆軟,只能站在原地上,不再曉得走動。
樂秋心與英嘉成每次提起那相識的經過,就作會心微笑。
英嘉成說:
「富恆的董事局要我跳槽以出任他們的執行董事,彼此為條件而作拉鋸戰凡半年之久,如果老早知道有位叫樂秋心的在那兒工作,根本省掉不知多少工夫,我會得立即走馬上任!」
這以後,是太太太順勢發展的一回事了。
英嘉成與樂秋心都明知彼此借了公事為借口,著跡地走在一起,跟著情不自禁地鬧起轟轟烈烈的戀愛來。
愛情火焰灼熱而猛烈,燃燒著兩個人的身與心,完全無法掩飾,不能自控。
尤其當英嘉成與樂秋心單獨相處的時刻,彼此都有一種非要將兩個人化成一個整體的衝動。
那種衝動,令他們熱血沸騰,整個人緊張,整個腦胡思亂想。
官能上的極度興奮,把他們的靈魂帶上九重天。
一旦攀上高峰,無人會願意一下子又被摔下來,只會竭盡所能多站在雲端一時得一時。
樂秋心倦慵無力的在英嘉成耳畔輕喊:
「別動!」
「嗯!」英嘉成在此時此刻回應的一聲,對樂秋心尤其吸引。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是屬於他的。
女人能有這種感覺,是至高無上、難以描述的幸福。
樂秋心拿手撫揉著英嘉成那頭濃密而硬挺的黑髮,他則把臉伏在她胸肩之間,像一個乖乖的,依傍在母體上的男嬰,在飽餐一頓之後,於極大的滿足之中,熟睡了。
是她賜予他安寧與豐足。
在英嘉成均勻的鼻息裡頭,意味著樂秋心無比的快慰。
與其說,樂秋心陶醉於她與英嘉成的造愛熱潮之中,倒不如說她沉迷於這份二合為一后所產生的濃濃歸屬感內。
樂秋心靜靜的,心甘情願的等待著英嘉成轉醒過來。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鐘頭,睡房內依然黑漆一片。英嘉成轉了一個身,把懷中的樂秋心放棄了,管自再睡。
樂秋心輕輕地吻著情人赤裸的背,用雙手環抱著他的腰,試試尋夢去。
她知道今晚英嘉成不會離去了。
能把一個相愛的男人留宿在自己的公寓內,竟然是一重難以形容的驕傲與喜悅。
轉醒來時,天還是烏蒙蒙的,雨仍傾盆而下。
樂秋心想,幸好今天是假日,可以埋頭再睡。
她溫柔地問:「嘉成,你醒著吧?」
「嗯!」還是那從喉嚨間發出的聲音,有效地緊緊扣著她的心弦。
「還要不要再睡?」樂秋心問。「不睡的話,我們可以幹些甚麼呢?」英嘉成問。
之後,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樂秋心。
英嘉成扭亮了燈,看一眼床頭鍾,正是早晨6時40分。
「為甚麼要亮燈?」
「因為要看清楚你。」
英嘉成真的捧住樂秋心的臉,在燈前細看。
「這是眉,這是眼,這是鼻,這是你的小嘴!」
英嘉成拿手逐一的在樂秋心臉上點指兵兵。害得秋心亂笑,趕快捉住了對方的手,不讓他胡攪。
「快別這樣,我這就起來給你弄早餐好不好?」
「好。」
「先給你調一缸暖水,你洗過澡,早餐就剛剛弄好了。」
「秋心,我把你娶過來后,會不會仍有這樣的好服侍?」
「甚麼意思呢?這分明是你看低了自己,把理所當然的責任,視作引誘成交的薄餌,英先生,你是侮辱了人,也委屈了自己。」
樂秋心嘟長了小嘴,一臉的不悅。
「對不起,這回是我的錯。」英嘉成慌忙道歉。
「有哪一回是我的錯呢?」樂秋心還是不放過他。
「對,對,罪該萬死,由始到終數來數去都是我的錯。」
「最錯的一著,你心知。」
「那只是早晚會解決的問題。」
「是早還是晚呢?就是問題的關鍵。」
英嘉成沉默了,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樂秋心立即補充:
「我是真的怕,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英嘉成一時間沉默了。「已經拖了半年了,看樣子還要拖下去。」「要商談的條件實在煩復。」「她又不是要掉了你的整副身家!」「如果那是唯一的條件,倒易辦!」「你捨得?」「捨得,當然捨得。秋心,我說了多少次,現今我最捨不得的只是你。」
樂秋心垂下了眼皮,她是相信英嘉成的。
如果對方沒有誠意,根本不會切切實實地安排離婚。
通中環的大企業內,鬧婚外情的人怕有成千上萬,究竟看幾對能修成正果?數字一定低得令人大吃一驚。
問良心,樂秋心並沒有在跟英嘉成上床之前,就講好條件,非要他離婚不可。
只是其後情勢的發展,令他倆覺得有永遠相依相敘的需要,這是大前提,無可取代與置疑的主要原動力。
其次,也為要光明正大的在人前走動,不要太多無謂的是非,干擾到他們的正常生活,甚至影響及他倆如日中天的事業。
於是,一切由英嘉成採取主動。
有一天彼此並坐在床上觀賞電視新聞片時,英嘉成無端端地對樂秋心說:
「我跟她說了。」
「甚麼?」樂秋心未能捉摸到對方的意思。
電視畫面仍然在播放著一件彌敦道的搶劫柔,一名警員被槍傷了。
這種案件,漸漸的失掉震撼力,實在越來越多。越普通。觀眾的麻木意味著治安的確令人憂慮,只是觀眾未曾敏銳至知道兩種不同的情緒與情況是有密切的關連的。
樂秋心雖然也不是全神貫注於畫面的罪案之上,但他們有著甚多共通的同事、公事與話題,因此,實在一時間領悟不出個所以然來。
英嘉成重複地說:
「我向她提出離婚了。」
樂秋心把電視機的遙控掣一按,房內一片靜謐。
她伏在他寬敞的胸膛上,覺著有史以來最大的快意。
沒有比這個男人在自己提出要他離婚之前,自動自覺地採取了行動,更能令人振奮與安慰!
多少次,樂秋心打算開心見誠地跟英嘉成商議:
「我們不能這樣子下去了!」
只是話到唇邊,就覺得量淺小家,無法啟齒。
正在不斷躊躇、擔憂、掛慮,以致有點進退為難之際,問題似乎一下子迎刃而解。
樂秋心怯怯地問:
「她的反應如何?」
「出奇地冷靜。」
「你以為她會一哭。二鬧、三上吊?」
「那又不致於,姜寶緣畢竟是個念過書的女人,有她的涵養。」
樂秋心靜靜地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小器。英嘉成如今的態度和語氣是合理的。
別說是多年夫妻,就是相交一場,一旦分手,也不必口出惡言,這才是真正的風度。
樂秋心望了英嘉成一眼,更覺得他可親可愛可敬可慕。情不自禁地,樂秋心坐直了身輕吻英嘉成的臉頰,微微肉緊地咬了他的耳朵一下。「怎麼了?我在跟你談正經事呢!」英嘉成說。「你儘管說,我不是在好好地聽嗎?」
「寶緣說,她要好好考慮。」
「考慮?那要等待到幾時才給我們答覆呢?」
「秋心,你別心急,我們能有這個結果,已經是極大的意外,最低限度寶緣沒有大吵大嚷,斷然拒絕。把局面和關係弄僵了,只有對我們不利。」
「可是,任何事都有個期限。」
「你在得寸進尺。」
「人之常情而已。」
「孩子!寶緣在考慮如何安排孩子的教養問題,她要女兒和兒子都跟她。我不肯!」
英嘉成最後的那句話是相當決絕的。
「就算由母親帶著孩子,你還是可以定期見他們的。」
「我有隱憂。」
「什麼?」
英嘉成突然抿著嘴,不作聲。
「嘉成,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樂秋心是實話實說:「你平日已經忙個不亦樂乎,怎麼可以騰些空閑出來照顧孩子。」
「你不打算幫我共同負起責任嗎?」英嘉成提出這問題時,神情是嚴肅而認真的。
「嘉成,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姜寶緣是全職家庭主婦,她有時間與心思帶孩子,我卻有正職工作。」樂秋心說:「你不會認為我應該辭了職,在你家裡帶孩子吧?」樂秋心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是:若帶的是自己親生兒女,也叫沒法子的事。
想著這問題的那一刻,頓時覺得自己猥瑣。
是不是愛得英嘉成不夠了?怎麼自己會有這麼個自私自利的念頭?
如果是全心全意愛嘉成的話,那麼他的孩子也應如同己出,何分彼此呢?將來,尤其會有自己的親骨肉,更不應厚此而薄彼,削弱跟嘉成之間的感情與關係。
樂秋心悄悄瞥了英嘉成一眼,看他還是皺著眉,心上頓生不忍,立即將口氣放緩:
「當然,如果有一日你堅持要我當全職歸家娘,我也是會肯的。」
英嘉成一把將樂秋心抱在懷內說:
「秋心,是不是現在你的每一句說話都能如此有效地打動我的心?我實在感動、感激!」
「那麼,你還是要堅持把孩子的撫養權爭回來?」
「對,反正母親願意帶孫兒。」
「你跟她也交代了?」
「看,我是認真的。」
「嘉成,感謝你!」
他們倆好像有千億句彼此道謝的話,永遠說不完似。
互相欣賞,愛戀、尊重、感謝,這一種美好而完滿的感情一直填滿了樂秋心與英嘉成的二人生活。
還有比這種情況更令人羨慕嗎?
「所以,不論出任何條件,我都要銘剛和銘怡兩個孩子在英家長大。」
英嘉成咬一咬牙,重複著他的決定。這個決定對他極為重要,因為有一個顧慮,始終揮之不去。他不能排除姜寶緣三字,始終有日冠以他姓。英嘉成自問是個頭腦比較保守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血緣骨肉要生活在別個男人的門楣之下。何況,這男人是擁有了他曾擁有過的女人。
好笑不好笑?自己已棄的敝履,竟這麼不情不願地讓人家撿回去使用。
英嘉成問自己,究竟是對姜寶緣猶有未了的余情,抑或是純粹大男人主義使然。
別說與樂秋心共處一室之時,心氣相通,恨不得把她緊緊的扭著不放,更莫道在公司裡面,一大群人坐在會議室內談論正經公事,氣氛莊嚴肅穆得可以令人窒息,只要眼角稍微看到樂秋心的輪廓,或當她發言時,那軟綿綿的聲音,隨著室內調節著的空氣鑽進身里去,直貫心窩,就起一種即時見效的催化作用,令他全身血液急急竄動,甚而小腹之下有一股極好受又極難受的滋味。
一個男人在有這種親身經歷之後,除了肯定自己對那個女人的佔有慾之外,還能有甚麼其他的解釋?
於是,英嘉成熱切而確實地認為自己對樂秋心的愛,是無庸置疑的。
要他放棄她,萬萬做不到,連想一想若有分離的可能,都連連冷顫,背上陣陣發冷,渾身的不舒服。
就算有同事在人前背後,提一提樂秋心三個字,他都會得懸起半個心,擔憂有人講她的不是,又希望有人會對她不住讚歎。
外間對樂秋心的毀與譽,英嘉成全部感同身受。如此這般的感情關係,牢不可破,他沒有理由相信自己不是已誓無反顧地愛戀秋心,對髮妻已不再有絲毫留戀。
英嘉成認為是自己頭腦的古板與人性的偏私造成了他不願意姜寶緣終於有日會再婚,尤其不能把他的孩子帶著嫁予他人。。
雖然不涉及他對妻子的感情,但,還是不必要對樂秋心解釋這個關鍵。
相戀以來,這是第一次,英嘉成沒有把心裡頭的話,講出口來,跟樂秋心有商有量。
樂秋心於是樂得飛飛的,認為只須解決了孩子的撫養問題,她的大喜日子就在望了。
女人一般很受情緒影響工作,樂秋心這陣子很明顯地是情緒高漲,於是工作得分外起勁。
這天,碰巧沒有午膳之約,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埋頭批閱人事部的最新職級調整報告,忽爾,有人輕輕敲門。
「請進來!」
探頭進來的是樂秋心的秘書馮逸紅。
一個年紀20來歲,剛自大專院校秘書科畢業了3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樂秋心做事的年輕女孩子。
那張並不漂亮,然而,非常清秀祥和的臉,予人一種極好的印象,樂秋心每逢見到秘書那笑起來,深深陷進臉頰去的梨渦,就覺得整個人輕快。當初,樂秋心也是為了這個原因而僱用她的。
「你果然沒有出外吃飯,我給你買來了午飯盒呢!」馮逸紅關切地說。
「謝謝,你一提起,立即腹似雷鳴。」
樂秋心把文件放開一邊,實行據案大嚼。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外出午膳?」
「你日記簿上沒有午膳之約,我是知道的,再加上,」馮逸紅微微笑:「我剛才在街上碰上英先生,他跟一些朋友走在一起,沒有你的份兒。」
樂秋心看了秘書一眼。平日在辦公時候,她有嚴肅的一面,但在下班或在工作稍閑之際,她倒是不介意跟談得來的同事打成一片。
沒有一個工作上的夥伴,會比自己的秘書更親熱。
樂秋心的起居生活,差不多都不可能在秘書面前保密。於是,馮逸紅是公司里,第一個知道英嘉成約會樂秋心的人。
兩個女人的關係,也由此而躍進了一步。
每逢周末,英嘉成有大束的玫瑰送來給樂秋心,馮逸紅就會擺頭擺腦地說:
「這年頭,開花店是真會發達的。」
直笑得樂秋心彎了腰。
戀愛中的女人,尤其情不自禁地會找著任何合適對象,講起自己的心中所愛來,誠一大樂事。
於是,餘閒之際,主僕二人的話題就額外得意。
「樂小姐,你別說我多事,真是心急想知道,你大婚之日定下來了沒有?」
「為甚麼皇帝不急太監急?」
「因為身邊多的是好奇諸事的人。」馮逸紅直言無諱。
「而這些人又都不儘是我的朋友。」樂秋心笑著答。
她當然明白擺在目前的情勢。當她與英嘉成走在一起的消息披露之後,公司裡頭的好事之徒已在暗地裡打賭,究竟樂秋心從今要淪為情婦,抑或能在不久將來落實英夫人的名號?
不消說,在公事上頭跟她合不來的一總人,恨不得樂秋心一腳踩在泥沼之內,一無所得,反而弄得髒兮兮。很多時,是為自己敵人生活,多於為朋友生活。
天下間以愛心為出發點的動力,似乎不及由仇恨為根本的,更加威猛。
奈何!
因此,今天的樂秋心,勝券在握,非常的輕鬆,對詆毀及輕蔑她的人,一點都不在乎。
「樂小姐,我希望你爭氣。」秘書這樣說。
對於愛護自己的朋友呢,好應該有個交代,於是樂秋心答:
「好,小紅,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們大概快要水到渠成了!」
當「我們」那兩個字說出口來之際,樂秋心的心,甜到發膩。
「那就太令人高興了,看來,我們辦公室的風水正盛,主桃花盛放。」
馮逸紅興奮得差點手舞足蹈。看在樂秋心眼內,忽爾心上一亮,忙問:「你也是受惠人之一嗎?」這問題教馮逸紅愣住了,立即耳赤臉紅。忙把眼神移到辦公室的一個角落去。不敢正視自己的上司。這種表現,比答案還要清楚。樂秋心高興極了,連連嚷:「怪不得!這陣子,你好準時下班。」「我從來都是把功夫做妥才走的。」馮逸紅分辯。「這自然,我只是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故你的工作效率也大大提高了。」「真奇怪,念書時代,老師多數反對學生鬧戀愛,認為會分心,影響學業。而這理論呢,又往往獲得證實。」馮逸紅攤攤手:「可是,成長之後,情況就作了一個180度的轉變。我這些日子來,工作的興趣更濃。」
看對方越說越興奮,樂秋心被感染著,也忍不住問了個相當私人的問題。
「誰個如此幸運,可以獲得我們小紅姑娘的青睞?」
小紅是馮逸紅的小名,在部門裡頭,同事都愛這麼稱呼她。
「他不是我們公司的同事。」答這話時,小紅的臉紅得像個熟透了的蘋果。
「他是在工業專科畢業,學機械工程的。現今在立昌行的工程部當主任。這不久的將來,他說要自立門戶,正式開設一間冷氣維修工程的公司。」小紅下意識地低聲說:「這陣子,他是暗地裡做私幫生意,收入還真不錯。」
「為成立小家庭作準備了?」
話匣子一開,小紅臉上那可愛的難為情,漸漸引退,代之而起是一派緊張而興奮的神情。
「樂小姐,我們公司對職員置業低息貸款,低至五厘,然而,在年期方面,可否跟銀行要個特別人情,由15年延至20年的樣子。」
果然是在打算成家立室了,樂秋心很為馮逸紅開心,女孩兒家,尤其是在事業上不可能有甚麼突破的人,最大的幸福,便是出嫁了。
千古不易的道理,女人是要有男人認領了,才益顯矜貴。
將心比己,對於能登彼岸的至愛親朋,都有一定的安慰。
於是樂秋心說:
「你放心,直到你有確切需要時,我去替你想辦法。你開始找理想的房子了嗎?」
「閑來,就會得跟小麥去看看示範單位。」
跟著,馮逸紅又補充:
「我經常跟小麥提起你,將來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這將來的機會,很快就出現眼前。
當日,樂秋心準時下班,就在步向停車場時,看到馮逸紅拖住了一個年輕男孩子在輪小巴的人龍上站。
樂秋心跟他們打了招呼,隨即毫不客氣地把那男孩子打量一番。
跟小紅配襯極了,個子不高不矮,樣子普通,舉止平凡,然,予人一種舒服平和的感覺。
這種少男少女,實則上充塞著整個都會。他們腳踏實地,精打細算,歡天喜地的生活下去,始能維持一個城市的繁榮與安定。
功不可沒。
因此樂秋心看著一對小情人,打從心底里笑出來:
「太好了,我們今天才談起你來。」
樂秋心這句話雖然說親切,仍然弄得那位叫麥耀華的男孩子有一點點的靦腆。
「要不要我載你們一程?我這就要到香港南區的鄉村俱樂部。」
麥耀華吶吶地不知如何作答,小紅立即搶著說:
「好呀!我們正想到置富去。」
上了車,小紅繼續解釋:
「我們去置富看一個出售的小單位,五百英尺多一點點,價錢還算合理。只是樓齡不淺了。樂小姐,你可給我們一點意見。」
「是自住的話,最緊要還是那一處的交通方便,環境整齊。不一定要新屋子才成。」
現今市面上的全新屋子,尤其是分期發展的房屋,售價是額外的高。
對於只能有一間自住樓字的小家庭,樂秋心認為他們真不必湊這種地產業上的熱鬧。
凡分有一期至多期的屋子,人們的心態是前期的一定比後期的著數。因為地產發展商基本上一定會把樓價提升,如此一來,是無形中製造了一個有效指標,且催谷了該屋字的樓價。
樂秋心把馮逸紅麥耀華載至置富之後,就讓二人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