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一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若要他完全放棄冒險,以策萬全,委實是太捨不得了。

只須步步為營,搜集更多資料便可。

輾轉思量至差不多天亮時,楊慕天才小睡一會,就立即醒過來梳洗。

他要應庄競之早餐之約。

一直風馳電掣地親自把汽車駛上半山,到達競天樓。

女傭把楊慕天帶進大廳,再繞道出了花園,招呼楊慕天在那玻璃小屋內坐,且禮貌地解釋,

「小姐囑咐,今早的早餐開在花園吃。」

跟著便退了下去。

玻璃屋根本是臨崖而築,鳥瞰著維多利亞海港與九龍半島,風水之佳妙,無與倫比。

香江的早晨,迷濛清爽,遊離若夢,尤其可愛。

「慕天,慕天,慕天!」

銀鈴似的叫聲之中,夾雜著濃濃的笑意,自遠而至。

楊慕天迴轉頭來,看到了穿著一襲白色輕紗睡袍的庄競之,像下凡的仙子,自大屋走出來,直飄在如茵的綠草之上,以至不由他不輕輕接在懷裡。

「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像小鳥依人,庄競之伏在楊慕天的懷抱里。

楊慕天渾身舒暢,兼帶著微微的戰慄,自覺是一種無以上之的享受。

還未想到如何回應,竟之已經輕輕推開他,挽了他的手,坐好在餐桌旁。

庄競之誠懇而愉快地為楊慕天倒咖啡,添糖加奶,她做著的每一個動作,都如此的自然、得體、大方、溫柔。完全沒有矯扭,因而不見做作。

難道楊慕天還少了女人奉侍他嗎?每次看到女人不遺餘力地奉承討好,只有助長了他的自大狂妄,並不算是一種很好的感受。

庄競之的表現完全不同。

楊慕天不禁想,是不是有真愛在其間,融化了每一個動作,因而線條變得柔美,看在眼裡,感動心頭,顯得無比浪漫而高貴。

早餐在相當愉快的情況下用畢。

庄競之圈住楊慕天的臂彎,走在軟綿綿的青草地上。

「想不到有今天是不是?」競之問。

「你呢!」慕天小心得連普普通通的問題,也不先行作答。他決定讓對方把持所有話題,別忘記了自己需要掌握更多資料,以肯定感覺。

話一旦多了,很容易有破綻。

他當然觀察庄競之,看她是否會露出什麼馬腳來。

競之爽快地答:

「我當然想到會有今天!根本從分離的一刻開始,就渴望有重逢的一日,且肯定這天早晚會來。若非這個信念支持,我怕已經死掉了。有那麼多次,我在生死存亡的邊緣上,異常乏力氣餒,只差一線,就寧願一死了之。」

「有這麼嚴重嗎?」慕天問。

「男人總是如此的粗心大意。」競之嗔道,有一點點的不高興,然,明顯的無傷大雅。

又一次不期然地令楊慕天相信這女人真是愛他的。

「你完全不可以想象那收起我不放的蛇頭,打算怎樣對待我?」

競之跟慕天坐在那張大樹樹蔭下的搖椅上,一邊輕輕地蕩漾著,一邊由競之講述她的往事。

「他們把我高價賣到菲律賓去。」

這就是為什麼庄競之會以菲律賓家族繼承人的身份出現的來龍去脈吧?

「賣到菲律賓去,當妓女!」

楊慕天嚇那麼一跳,他啞然失色地望住庄競之。

「輪不到我不肯,他們一直拳打腳踢,要我屈服。

「在上船去菲律賓的前夕,我躲在那間小小的屋內痛哭失聲。有人推門進來,我緊緊地縮向牆角,戒備著。

「誰?』」我喊。

「是我。」進來的是阮小雲。

「那幾天,一直是她把飯萊送進來給我吃。小雲的父親,我沒有見過,她說是那矮胖子和道友九的拍檔。」

「小雲是從小在爛仔堆中長大的。」

「『競之,你明早就得起程了。』小雲捉住我的手。」

「也真是緣份吧!她對我實在友善。

「『小雲,救我!』」

「競之,這世界無人能救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當時,我不懂她說的話。」

「現今呢,我完全懂了。」

「『小雲,告訴我,慕天呢?道友九說他已經走了,是不是?』」

「『是。』」

「『怎麼會?我不信,慕天不會拋下我不理,這就獨個兒上道了!』」

「『是我送他出九龍的,你師姊只能籌得一個人的贖金。』」

「小雲,菲律賓一定不是個好地方,我不要去,請放我,我要去找慕天!』」

「『那人並不值得你再尋他去。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做來有何意義?就算我們撈偏門的人,全都盜亦有道,恩怨分明,分清敵我的。有楊慕天這種朋友,你還需要什麼敵人?』」

「我只是哭,且戰慄。」

「『競之,我聽他們說,是你把他一直背著游上岸來的,是吧?請以後把你的心思精力感情全用在為自己上頭,總有重出生天的一日。不值得為男人而做些微的犧牲。』說這話時,阮小雲也眼有淚光。」

「不必細問,一定是過來人,才會如斯敏感而心痛至切。」

「『請原諒,競之,我無法救你,他們兄弟爪牙多的是,我只不過是情不得已,留在這兒暫時混飯吃的女流之輩,就算放了你,他們也有本事把你抓回來的。』」

「『那麼我真要到菲律賓去?』」

「『也只好如此!到了那邊,你再籌算。競之,謹記我一句話,身體並不重要,有什麼人玷辱你的身體,你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總會有日康復過來的,只要不讓人吞噬你的心就可以了。』」

「我呆住。」

「『這兒,是我母親的老姊妹金紫琴在菲律賓的地址電話,到了馬尼拉,設法跟她聯絡,或許有辦法幫助你。』」

「阮小雲緊握我的手,輕輕地說了一聲:『保重!』就走了。」

「我是在翌日天還未亮時,就被帶上船的。」

楊慕天情不自禁地追問:

「到了菲律賓,他們怎樣待你?」

庄競之迷惘的眼神添上凄楚,卻仍無恨意。

她把聲浪調低了,說:

「我是人,他們是狗,且是瘋狗。毫不留情地把我咬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每朝醒來,我都撐著一身疲累到屋後去淋一個冰凍的浴,拚命把自己的身子擦洗,心理上覺得這樣子會幹凈過來,真怕日子過下去,有一天會得連那層皮肉都擦得破爛,看得見峨峨白骨來。」

幾句簡單的說話,聽得楊慕天打冷戰。

庄競之把頭歪到楊慕天的肩上去,舒舒服服地偎依著他,仍說自己的故事去。

「半年暗無天日的日子就這樣地過。我從未走出那間狹隘的兩層高木屋。馬尼拉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城市,我是全不知道。有人看守著,日以繼夜荷槍實彈地守在前門及後門。

「屋裡頭有八九個女人,只有我一個還像個人樣,其餘的生不如死,形同鬼魅。

「有一天早上,我在洗澡,木門剎那被推開,我嚇一大跳,退到牆角。」

「走進來的是一個他們叫六姑娘的妓女。」

「我們根本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無人需要知道。只按著進來的先後,每人編派一個號碼,於是就叫她六姑娘。」

「六姑娘望著我,神色駭異,她自語道:

『在這兒半個年頭,還能有這麼好的身子,真是異數!』」

「我自明她的所指。」

「在那兒,我們的客人全是低三下四,三教九流的男人,被他們如何殘害蹂躪,根本難以啟齒。

「六姑娘說:『沒有人在這地獄活得過五年。』

「當夜,趁大家都有個空檔,六姑娘跟幾個姊妹跑來我房間,對我說:

『阿九,你要不要走?』」

「我拚命點頭,說:『要,要!再這樣下去,我寧願死!』」

「那四姑娘冷冷地說:『輪不到你願意不願意,再這樣子下去,一定會死!』」

「我心惻然。」

「其餘的幾個女人臉上半點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全是視死如歸的樣子。」

「六姑娘問:『阿九,你在這城內有親人沒有?』」

「『沒有。』」

「各人面面相覷。」

「『跑了出去,也沒有人接應認領不管用。』」

「我想了想說,『有一個人可能會幫我。』」

「我慌忙取出了金紫琴的地址電話來。『她是我好朋友阮小雲的好朋友,她或有辦法救我。』」

「六姑娘接過字條,跟其他人商議,說:『只得試試看!這孩子也真太小,太可憐了!』」

「還是她們幾個把艱難積蓄下來的錢給了那個每星期來打掃地方的阿婆,請她設辦法代打那個電話的。

「之後又過了兩個星期,仍無音訊。」

「當然,誰會巴巴地來救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

「就在又陷入絕望的時候,那負責看守我們的男人間標把我帶出屋外去。」

「我連跟屋裡頭的姊妹交代一聲都沒有機會,就被塞進車裡,直帶到一間近郊的平房來。」

「開門的是個女傭,走到廳上去,有位中年女人坐著,不住地在搖動手上的紙扇。」

「阿標跟她打招呼:『琴姐,給你送貨來了。』」

「我一怔,是那叫金紫琴的女人嗎?」

「都不敢問,只拿懇求的眼光望她。」

「那琴姐囑咐:『阿標,你等在這兒,只幾分鐘功夫,我就有交代。』」

「她示意我跟著她走進房間里。

「房門一關上,我就問:『是金紫琴女士嗎?』」

「對方仍面無表情,答:『別多廢話,脫衣!』」

「我嚇得什麼似,連連退後幾步,雙手懷抱胸前,豆大的冷汗冒出來,剎那染濕了一頭的髮腳。」

「嚇成這個樣子幹什麼,你肯脫便脫,不肯脫的,這就走吧,叫阿標帶你回去!』我沒辦法!」

「房頂上的吊扇不住地轉,越轉越快,天花板越來越近眼前,就快要壓到我頭上來似的。」

「我終於緩緩地脫去身上的裙子,眼仍瞪瞪地望住那快要塌下來的天花板。」

「琴姐走近我,一把伸手握著我的肩、手臂、胸脯、臀、大腿,然後說:『真的還是一個好身子。小妹,是你走運了,把衣服穿回吧!』」

「我抓起丟在地上的裙子,忽然間想起在鄉間,菜市場上買雞的人,總要抓起雞來,摸摸它的胸,搖搖它的腿,看是不是上好的肉,軟軟的骨,才肯買。」

「我落下淚來。

「走出客廳去。琴姐給阿標說:

『這姐兒我要定了,叫你二爺給我搖個電話講價錢,他若是開天殺價,我也曉得落地還錢,還不如老老實實的一口價來得爽快!』」

「那阿標應命而去。」

「我這就留在金紫琴的屋裡。」

「日中只是吃飯睡覺,琴姐讓女傭給我買了點英文書報消遣。就是如此而已。」

「奇怪,當時我並沒有想過要逃走,或者下意識地怕外頭風雨更盛。」

「琴姐根本不常在家裡。」

「一夜,我在房裡看書,聽見外頭有開門聲,是琴姐回來了,我放下了書,開門出去,走至客廳,叫住了她。」

「琴姐迴轉身來,突然的有一種友善的表情浮到臉上去,聲音雖仍是冷冷地問:『什麼事?』」

「我很直截地說,『阮小雲是我的好朋友。』」

「她答:『我知道。』」

「就這樣,我便無法再講下去了。」

「過了一會,金紫琴坐了下來,給自己點了支煙,煙圈緩緩地噴出來,然後她說:『小雲的媽是我的好姊妹,已經去世了,我很懷念她。女人還是有友情的。』」

「我想起了小雲,答:『是。』」

「『小雲請我幫你……』」

「話還沒有講完,我就撲過去,跪倒在她跟前,喊道:『琴姐,琴姐,求你放我走,求你!』」

「『不用求,這兒的大門幾時鎖上過?你要走請自便。」

「我頹然地跌坐在地上。」

「琴姐冷冷地說:『外頭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你知道嗎?根本連東西南北方向你都未分清楚,告訴你,腳還沒有站定,已有人又把你拐騙去了。』」

「我沒有造聲,任由她發落。」

」我已經幫了你,脫離那班瘋狗了。然,幫人總有個限度,我到底跟你非親非故。小雲這孩子像她母親,行走江湖,最是感情用事,她母女倆是天生的菩薩心腸,卻自淌一身渾水。話說回來,我是真金白銀的花出去把你贖出來的,將來起碼要賣回那個價。』」

「我渾身打顫。」

「看在小雲份上,我不會胡亂將你交給人,我也並不急於翻本,就看你的運氣,機緣巧合,找到個歸宿也未可料。』」

「我抿著嘴。再沒造聲。」

「『記著,你由賤價零估,而至高價批發,已是一個大大的進步。』」

「金紫琴沒有說錯。批發我的人,出的價相當好,也從此改變了我的一生。」

「誰?」楊慕天問。

「你猜?」事過境遷,現今庄競之竟能以平和甚至輕鬆的口吻跟楊慕天說話。

紿楊慕天的感覺是,她只不過在述說著別人的故事。

「市場內的人沒有提過他的名字嗎?」

楊慕天想起來了,問:「趙善鴻?」

「對呀,就是他。」

莊家的女傭捧來了清茶,並問:

「小姐等下在不在家吃午飯?」

庄競之很自然而嬌嗲地問楊慕天:

「就在家裡隨便吃點什麼好不好?吃個半飽,我陪你游泳!」

完全拿楊慕天看成一家之主似的。

女傭引退後,庄競之一邊呷著茶一邊繼續講她的故事,

「你當然知道趙善鴻在菲律賓是華裔首富,他的元配早已亡故,遺有一子叫祖蔭,我跟他的那一年,孩子才八歲。另外兩個妾侍。一個生有一女,比祖蔭小三歲的樣子。」

「趙善鴻待我很好。跟在他身邊的那幾年,正如琴姐預計的,我算是有個好歸宿了。」

「我跟琴姐一直保持來往。事實上,她是個口硬心軟的江湖中人。年輕時跟愛人流落異鄉,走偏門,她說她那男人的生意做得頂大,在菲律賓很吃得開。然,仍在一場無可避免的江湖鬥爭中被仇家謀殺了。琴姐決定以馬尼拉為家,各門各派似乎對這位女中豪傑,又都賞幾分面子似的。」

「她一直叫我別跟她來往,乾乾淨淨地做富家姨太太去。我只是不肯。」

「有一夜,琴姐拉住我的手,很感慨地說:『競之,你就是好心,捨不得我寂寞!』」

「我但笑不語。」

「根本上,寂寞的人不只她一個。」

「我曾要求趙善鴻讓我上學念書,他不置可否。大概怕我的生活接觸面廣了,對他可能有異志。只肯雇請幾個家庭教師回來給我補習。」

「男人都是這般的自私!」

庄競之白了楊慕天一眼,語音是嗔怨,聽得入骨頭都要鬆軟。

「也是合該有事了。」

庄競之再坐宜了身子,神情較為緊張地講述她那故事。

「趙善鴻的獨生子祖蔭一天在放學時被綁票了。那年頭,菲律賓的富戶子弟被綁票的還不如近這十年八載多,故而各家都不習慣請保鏢。」

「年紀五十的趙善鴻,一下子老得整個人萎縮掉,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警察完全沒有對策。綁匪要求五百萬美金,當時是個非同小可的數目。」

「趙善鴻在中東有生意,於是只好請那邊立即匯現金,以茲應急。是完全準備屈服付款的了。」

「約定了交易的前一晚,琴姐來看我,拉我到一邊去細聲地問:

『競之,是不是趙家出了事了?』」

「我嚇一大跳,這件事是絕對保密的。只除了趙家親人以及警方之外,沒敢向任何人提起。」

「『琴姐,你怎麼知道?』」

「琴姐於是告訴我,從前跟在她那男人身邊的一個親信焦成,忽然忍不住問她一句;『琴姐,你疼愛得要命,乾女兒似的那個趙家姨太太,自己無兒無女吧?』」

「琴姐當時也不明所指。問:『這是什麼話了,她才跟了姓趙的不多日子,或許將來有生養的。』」

「焦成才嘆一口氣:s『多個香爐多個鬼,生下來給人拿在手上做把柄,也是煩。』又說:『我就看琴姐你眼光獨到又有江湖義氣,斷不會認那種食碗面反碗底的人做好朋友吧!』」

「琴姐是走慣江湖,話頭醒尾的人。於是走來問我。」

「都覺得有蹊蹺。於是分頭打探,琴姐用她的線眼路數,我乾脆跟趙善鴻商量,報告警方。」

「就是里應內合的一夾一搜,就把趙祖蔭這條肉參尋出來了。嚇死人!」

「究竟是誰做的好事?」連楊慕天都心急地問。

「趙善鴻的兩個妾侍,串通了家裡頭的司機以及她倆的情夫,企圖作置一筆。那妾侍的女兒根本不是趙氏骨肉。」

楊慕天吁大大的一口氣。

「命運真是很奇怪的一回事。就是為了這一役,趙善鴻整個人心灰意冷。

「對我,他很自然地起了感激的心。一下子就答應供我到外國念書去。」

「你是這樣子到紐約念大學的?」

「對。在菲律賓,只要有錢,文憑隨時可以拿幾千張到手,我以假的中學文憑,投考真的大學,用心攻讀,竟然頭頭是道。幸虧父親從前用心地教導我們。」

提起了從前,尤其提起了庄世華,楊慕天登時心裡發麻。

「慕天,」競之突然地問:「你有過父親的消息嗎?」

「啊,沒有,你呢?」

競之憂傷地說,眼裡還似有淚光:

「怎麼會有呢?那年頭,家鄉亂作一團,年前我回鄉去過一次,已然面目全非。」

「你見著你父親嗎?」

「他早已死了。」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

楊慕天至此才敢握住了庄競之的手。

他想,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很多奧秘。

除了他拋棄她,獨自離去之外,她其實一無所知。

「以後的日子呢?競之。」

「是一帆風順了,我拿到了碩士學位之後,回到菲律賓,跟在趙善鴻身邊學習做投資生意,趕得及把門路略略摸通了,他才去世。」

「你繼承了他的遺產?」

「遺產的百分之三十給我,其餘百分之七十仍屬於趙氏孤兒所有,趙祖蔭那年十七歲,趙善鴻相當心細,竟又在遺囑中註明如果趙祖蔭無後的話,則他的產業全部由我繼承。」

「人家說趙善鴻所以起家,是串謀政府裡頭的高官,買賣軍火以及其他見不得光的生意,以致殘害生靈,積下甚多血債,故而他自知趙門未必有后,便在遺囑上加了這麼一句。」

「也真虧那一句,就在趙善鴻死後未滿一年,趙祖蔭開他那輛嶄新跑車,交通失事,車毀人亡。」

「這是你故事的結束了?」

「不,第一集完。」

「下集呢?」

「且歇一歇,我們吃過午點,游泳完畢,再告訴你!」

庄競之活潑得一如小鳥,徑自走回睡房去換泳衣。

另有男僕人把楊慕天招呼到客房去,床上放了好幾條泳褲,任由他挑選。

再走到泳池邊來時,楊慕天眼前一亮。

庄競之在做熱身運動。

兩條修長勻直的美腿,支撐著的胴體誘死人。

那勝雪的肌膚之內,似是柔若無骨,透出來的淡淡然蜜色,還微泛酡紅,猶如畫中美人。怎可能相信是曾被折磨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火坑中人。

裹在那性感的艷紅色泳衣之內的身段,少一分是瘦,多一分是肥。那分明是豐滿的胸脯,緊迫在泳衣之內,分分鐘似要不甘屈服,脫穎而出,引得楊慕天想伸手去幫一把忙。

驕陽灑下來,把庄競之罩成一身淡金,又添上了無限嬌艷與高貴。

競之向慕天微笑,卜通一聲的就跳進泳池裡。

她那一抬高腳跟,向前一躍的姿態,美妙絕倫,叫人拍掌叫好。

浪花四濺,競之再冒出水上來時,那長長的微曲的黑髮,貼在頭皮上,一半又於水面上撒開來,陶成如許賞心悅目的圖畫。

「下水來嘛!」競之喊。

楊慕天跳下水去。

兩人在泳池內嬉笑追逐。

誰會記得當年,庄競之背著楊慕天,掙扎於洶湧的波濤之中,久久未至彼岸,只差一點點就力竭而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泳罷,庄競之懶洋洋地俯伏在那太陽椅上,露出線條無懈可擊的背。

若不是附近仍有收拾餐桌的僕人,楊慕天早巳忍不住吻了下去。

他坐在她的身邊,問:

「你那下集呢?」

「說到哪兒去了?」庄競之問,跟著又自己做答,「我是繼承了趙家的全部產業。其時,最難管理的莫如是跟中東合作的生意,趙氏在其中一間石油公司內有些少股份,負責供應大量勞工往中東去進行開礦以及其他石油公司轄下的建築工程。

「我實在不願意再打理這門生意,只一心想著將趙家產業移到紐約去,以該城為總部。事實上,趙家在紐約的物業可不少,根本還持有兩個紐約交易所的經紀牌照,一直專管家族的美國證券投資。」

「這我知道。」楊慕天已經相當投入。

「故而我去中東,跟石油公司的主席古斯巴先生商討,請他承讓趙善鴻的股份。

「那夫,我還記得就在那幢完全現代化的辦公室內,我操著流利的英語道明來意,並且開出一個價。」

「古斯巴望著我,待我講完了,便說:『出十倍價錢也可以,不過要連人帶股一齊買。』」

「自此之後,我長住紐約,古斯巴每一個月或兩個月必來看我一次,他也喜歡紐約。」

「並不需要有任何事件,讓我表達特殊貢獻,他才寵幸我。他真的非常慷慨,這些年,過戶到我名下的資產,並不下於趙善鴻。」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菲律賓與中東兩地的首席銀行,一齊對庄競之做出無限量似的擔保。

「現今是我故事的第三集,也希望是大結局。」庄競之說這話時,轉過身來,千嬌百媚地望住了楊慕天。嫣然一笑,道,「好不好?」

楊慕天沒有做正面回答。只說:

「你故事的第二集已結束了嗎?」

庄競之輕鬆地說:

「當然。古斯巴已跟我分手了,只為他近年身體極壞,是他認為我們彼此的關係應該告一段落的。我是個懂得江湖規矩的人,領受過他的恩惠,不會做違反他意願的事,他未叫我引退,我不會來找你;我尚且連阮小雲都報答呢,她現今在美國長島定居。琴姐就是不肯離開菲律賓,她喜歡那國家,沒辦法。」

「在你來開始你的大結局時,你是不是要聽我的故事?」

「不,我已經清楚。」庄競之坐起身來,對著楊慕天,說;「早在我回港前已調查過了。」

庄競之站起來,一邊走入屋內,一邊說:

「你在顧春凝的店子里做幫工,因而認識了萬氏證券的四叔,轉到經紀行工作,甚得萬勝棋賞識。從此平步青雲,是不是?致於說,商場上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來來去去的那些:板斧,不勞你細敘。我甚而可出賣,都是老手了!」

楊慕天笑,一談到生意,庄競之的風範語氣都稍稍變得老練世故,又是另一番的吸引。

「我倒想問問你,慕天,那顧春凝呢?她現今還在香港嗎?」

「她死了。」

「怎樣死的?」

「癌。」

庄競之微微把雙肩一縮,說:

「多恐怖。」

楊慕天伸手攬住了庄競之的肩膊,把她的臉扳過來,望住她,問:

「你故事的第三集,要怎樣寫?」

「看你呢?」庄競之完全沒有迴避,回望他的眼光是平靜而又帶著期盼的。

楊慕天再也忍不住,要吻下去了。

庄競之竟輕輕推開他,說:

「我今晚有個宴會,可以帶男伴前往,你願意陪我去嗎?願意的話,請你現今就先回家去換好了禮服,七時半再來接我。」

庄競之快步走上樓梯,回望楊慕天:

「等下見。」

短短的時間之內,楊慕天就覺得自己太被庄競之吸引,以致於言聽計從了。

然,沒有反抗的餘地似的,楊慕天準時來接庄競之赴會。

是美國總商會借會展中心的禮堂,舉行周年晚會,又是衣履風流,星光熠熠的一夜。

庄競之一襲全黑的禮服,別了一枝由碎鑽伴玻璃玉種翡:翠鑲成的古典胸針。只一件價值連城的首飾,就已光芒四射。

全場中西士紳的目光都沒有放過她,連帶陪在她身邊的楊慕天都沾了光。

他們坐主家席,還有美國總領事伉儷,以及市政司夫婦。

最令楊慕天不高興的是主席的排位,主人家沒有編排夫婦或舞伴坐在一起。因此坐在楊慕天旁邊的是總領事夫人,陪伴庄競之的是在美國體斯頓有重大投資的本城大企業家蔣建偉。

姓蔣的一整個晚上跟庄競之聊得不知多開心,又屢屢地把庄競之擁下舞池,邊講邊笑邊跳,每一下舞步都似踏到楊慕天頭上去心上去似的,只覺得面目無光。

楊慕天已不期然地起了要據庄競之為已有的念頭。

根本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屬於他了。這是天命。

一如他和庄競之命定要經歷一大場風波,然後各有所我,劫后重逢,都是得天獨厚的安排,任何人不得妄動什麼歪主意,

楊慕天根本懶得跟旁邊的洋婆子應酬,但願早早散了宴會,送庄競之回家去。

在那競天樓頭,他準備落實庄競之屬於他名下所有之一事。

楊慕天腦海里不停翻滾著兩個畫面,競之那無可置疑的魔鬼般誘惑的身材,以及她迴轉身來,千嬌百媚地對自己說:

「現今是我故事的第三集了,也是大結局,好不好?」

楊慕天差點忍不住,站起來,走過去,拖起庄競之就離場去。

活像等了整個世紀,才曲終人散。

在汽車內,因礙著有莊家的司機在,兩人只握著手,並沒有說什麼話。

車子將抵競天樓時,競之說,

「我明早要到紐約一趟,很快就會回來了。」

楊慕天沒有答。

他心想,明早是明早的事吧,且顧全了今晚再算。

車停下來時,司機為競之打開車門,她竟然說:

「你這就送楊先生回家去,他住在深水灣。」

庄競之迴轉頭來,輕盈地吻在楊慕天臉上,就翩然下車而去。

汽車已經開動馬達,楊慕天還能怎麼樣?

恨得他整夜的心煩氣躁,要發泄到盧凱淑身上去嗎?只望了妻子一跟,就氣餒下來,也真是太不是味道了。

翌晨起來,回到辦公室,灌下一杯濃咖啡,依然惴惴不安。他終於抓起電話搖到庄競之家裡去。

接聽電話的是女傭,非常禮貌地告訴他:

「庄小姐已經回紐約去了。剛出門不久。」

「有沒有說幾時回來?」楊慕天恨自己怎麼昨天晚上沒有問清楚。

「沒有。楊先生,如果庄小姐有電話回來,我會轉告,你曾找她。」

楊慕天晦氣地摔掉電話。

心上似壓著一塊鉛,整日的輕鬆不下來。

從來未有女人能令他稍為煩躁。

硬說有的話,就是當初認識袁素文時,她那弔兒郎當的脾氣,算是相當有效地感染著他的心,以致於在辦公時間的空隙內,都會想起對方來。

對於工作,楊慕天是絕對地投入的。

他只會分秒必爭,而且絕不分心。

這十天八天,出現史前無例的例外。

他承認無法全神貫注在工作土頭。

台頭的直線電話一響,他就希望是庄競之。

可惜,總是盧凱淑,甚而是其他商場的老朋友。

氣得他語音越來越難以維持平和,只差沒有大發牢騷地把電話摔掉。

連秘書邱太都略覺大老闆這近日的怪異與心不在焉。

每次把找楊慕天的電話搭給他,開頭他的語氣總是興奮的,一聽她報上來人大名,立即沉下聲線。

又楊慕天每次到會議室去開一次會,回來必立即問邱太:

「有人找我沒有?」

總是聽罷答案,就鐵青著臉回辦公室去。

楊慕天想,這庄競之真真豈有此理,竟開始把自己玩弄於股掌之上。

而其實,庄競之並沒有做過什麼吧?

怪人需有理。

楊慕天深知自己把持不住。

庄竟之的確是天生麗質,傾國傾城。

楊慕天當然可以向庄競之的秘書或女傭查問她紐約的電話,但,他不甘心這樣做。

情勢跟一般男女瓜葛不一樣,楊慕天發覺自己一如戀愛中的少女,這種感覺尤其委屈。

在追求一事上,總是男的爭取主動,因而有領導事件發展的超然地位。然,這次不同了,他明明的處於下風。

心理上,他無法叫自己表明要把庄競之追求到手。

她根本就應該屬於他的。

除了他楊慕天,她庄競之踏遍全天下,哪兒去找跟她匹配的男人?

她等了他二十年,就如今,事必要他等她那十天八天,也只好忍耐下去了。

不必急著打電話找庄競之,她自會乖乖地送上門來。

於是楊慕天每日都伸長了脖子,辛辛苦苦地等呀等的。

仍是毫無音訊。

這天楊慕天才踏腳入辦公室,直線電話就響,他未坐定就抓起來聽,有一點的煩躁,

「喂!」

「慕天嗎?」

聽筒傳來庄競之的聲音。

「慕天,我是競之。」

「你在哪兒?」

「在紐約。」

「仍未回來嗎?」

「快了,慕天,你聽著,替我入一億元的恆昌洋行。你自己都應該入貨。那一億元,我日囑紐約銀行電匯回來給你。」

「什麼消息?」

「不必問吧,信不過我?」

楊慕天沒有笞。

「回來再跟你詳談。只限你五天時間,好好地給我辦妥。慕天,聽清楚嗎?恆昌,入一億港元。」

她竟來光顧他,非常斬釘截鐵地囑咐他。

然後就收了線。

楊慕天按動對講機至永盛的財政總監蕭達生辦公室內,囑咐:

「查一查是不是庄競之已通知我們的銀行,做了電匯一億元的安排。」

蕭達生說:

「對,老闆,我剛剛在另一條電話線跟銀行方面證實了這個消息。」

楊慕天又再傳召得力助手,現今在永盛也是負責揸大盤的古有年,到辦公室里來:

「有年,這陣子市場有什麼特別消息?」

「沒有呀,水靜河飛。」

楊慕天狐疑地望住古有年。

「天哥,市場內如有舉足輕重的消息,如何會瞞得過你?」

這倒是實話。

楊慕天想,庄競之的消息不知從何而來。

這近期股市淡靜,市場中人埋怨,是被那證監處監管得人人都厭煩起來,因而心灰意冷。差不多所有大戶,都在大發有錢人的脾氣,地產王老金就曾在電話裡頭嚷:

「老弟,別煩我了,現今多買兩手股票,就又是交易所,又是證監處跑來查家宅,何苦呢?世界上的錢媼之不盡,難道非股票買賣不成,這種受氣錢,今天我們也不必賺了吧!」

脾氣發得太對了。

有關監管機構聘用比港督薪金還要高的一批所謂專業人員,難道叫他們天天學足廣東俗語的所謂「行行企企,食飯幾味」,無所事事嗎?

總得要證實自己屬於物有所值吧!故而一有風吹草動,就大隊人馬殺入經紀行,索取客戶姓名地址電話,予以調查。市場人都說買股票買得有如買白粉似,有誰願意貼錢買難受?

這樣子下去,本城這個金融中心怕只會有退無進,商業上的自由不干預政策是歷年來最能建設本城繁盛的基礎,一旦動搖,為患不淺。

英國人一向居心莫測。楊慕天想,立壞心腸刊己害人不要緊,最緊要是手段高強。如今證券行業出現的監管情況,是蠢人做壞事,以笨拙的手腕去推翻華資經紀,以為把利益抬到英國入名下去。結果呢,弄至一拍兩散,看那紅須綠眼在九七以後又能得著些什麼利益?

說來說去,若不是台灣市場危殆,炒家都跑來做過江龍,港股短期必如一潭死水。會有什麼突破?

庄競之本人卻真金白銀,實斧實鑿地下注,又不見得空穴來風。

楊慕天想,競之請他也跟著買進恆昌洋行,是否應該領她的情呢?

會不會是一個陰謀,害他有所失閃?

對於庄競之,還是小心點為上。

恆昌洋行是英資老字號,表現向來穩紮穩打,不見得有何突破吧?

當然,也不好走失機會。

庄競之要下注一億的話,自己只奉陪半數,是最妥當不過的。

若真是庄競之暗算他的話,她本人也太得不償失了。

於是楊慕大把要購入恆昌一事,交給古有年,囑他小心進行。

五天之後,庄競之出現在永盛的主席辦公室內。

她穿上一套深杏色阿曼尼套裝,一隻黑色仙奴牌鱷魚皮手袋,沒有戴任何首飾,完全一副中環企業家的氣氛與派頭。

一坐下來,就問:

「情況如何?」

根本是高級行政人員審問下屬的語調。

楊慕天微微一愕,有一絲的不滿。

庄競之並不耐煩,說:

「在商言商,你有責任向我報告。」

說得對。

楊慕天只好答:

「這幾天逐少入貨,股價已升了六個價位。今日已經買夠了。」楊慕天看看錶,已近三時半。

庄競之表示滿意:

「好得很,升了六個價位,那比收購價還要低得多。五天功夫,賺差不多對開,慕天,你滿意了吧?」

楊慕天呆住了,不相信自己耳朵,問:

「恆昌被誰收購?」

庄競之笑說:

「應該這天下午就宣布了,等會兒你的下屬自會向你報告。」她站起來說:「我剛回來,累得很,明天才要你補請我吃晚飯,你一定比我賺得更多。」

庄競之這頭才離開楊慕天的辦公室,那一頭古有年就滾進來,駭異地說,

「天哥,天哥,外傳恆昌被美資集團寶隆公司收購,收購價比今天收市價高出百分之八十。今午恆昌就有正式公布,相信明天會申請停牌。天哥,你怎麼知道消息都不動手?」

楊慕天心心不忿,為之氣結。

大好良機,原本可以賺個夠,就是如此失之交臂,他若不疑心庄競之的話,放兩三億進市場去,頂多托高恆昌的價股百分之五十,比起收購價來,仍大大有利可圖。

這麼一間規模龐大的美資洋行,庄競之也有辦法預先知道,真是太犀利了。

她並沒有暗算他。

最低限度,這一次沒有。

又候了一整天,庄競之才跟楊慕天去吃晚飯。

在跑馬地的那間雅谷餐廳,是庄競之指定的地點。

庄競之換了一件寬泡泡的麻紗全身裙,把頭髮打散下來,戴了一隻鑲工非常致細的鑽石手錶。恢復了她的輕盈優雅。

楊慕天看得有點頭暈眼花,眼前這個女子不單神秘,且多變,完全是個千面女郎,就是這一點最吸引。

他之所以對金融投資如此入迷,全為了局勢瞬息萬變,刺激非常。

「就算以最好的酒,最好吃的萊,你今回在恆昌事件上賺的錢,已足夠你養我這一生一世。」競之說。

楊慕天不必告訴庄競之,他只入了五千萬元的貨,並不如她想象小的大有所獲。否則,就等於告訴對方,自己對她的信任不足了。

無論如何,錢賺少丁仍然是賺。

且這又再進一步證明庄競之對楊慕天是好的、善意的,這令他相當開心。

因而他答:

「養你一生一世?固所願也,不敢請矣。」

「言而有信?」

這句話原應戳在楊慕天心上的,如果他記得當年誓言的話。

顯然,楊慕天並未介懷,因為他對於誓言從不上心,只立即爽快地答: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養呢,也有很多種。是不是,慕天?有一種是盧凱淑式的,另一種是袁素文式的,還有其他,就更不必說了。」

楊慕天臉上煞地變紅,無辭以對。

庄競之不放鬆:

「你要以哪一種方式養我?」

「你說呢,你肯不肯接受后一種?」

庄競之立即疾言厲聲地答:

「那麼,楊慕天,由我庄競之來養你,反正我的居處就叫競天樓!」

楊慕天很呆了一呆,未曾看過庄競之這麼熱辣辣的霸道的一面。

只見她杏眼圃睜,臉紅耳赤,一樣的吸引人,一樣的可愛。

楊慕天淡淡然問:

「沒有商量餘地?」

「絕對沒有,慕天。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必定堅持。」

楊慕天呷了一口酒。

庄競之說,

「你原本就是我的,經過這麼多年的折磨與分離,我都熬得住,都有心思能耐化腐朽為神奇,為什麼?無非為要回到你身邊來!我已經原諒過你一次,再不可能有第二次了。慕天,你應清楚,從今之後,只可以有我,盧凱淑與袁素文,通通都要跟你一刀兩斷,否則……」

庄競之想一想,很決絕地說;

「我走。不再回來。」

「這叫寧為玉碎,不作瓦存?」

「對。」

「並無他法嗎?」

「將心比己,你若是我,今時今日,會肯嗎?」

庄競之說得太對了。

她的身家甚至有可能凌駕在楊慕天之上,這樣一個有財有勢有貌有本事有學識的近乎完美的女人,要金屋藏嬌把她收起來養,是不是笑話了?

「慕天,本城之內,找誰比我們更匹配了?」

楊慕天答:

「對,故而,你也別太霸道,隨手十二億就買下羅氏那地皮巨宅,為向我示威嗎?並不值得,這不是生意人的手腳,這只是女人任性的購物狂。」

「你別看輕我,我間有神來之筆,只一筆就已經很夠你受用了。」

這句話聽得楊慕天非常舒服。

很明顯地,他已經飛越了人媼錢,而到了錢媼錢的地步。也只有到了錢韞錢的地步,才能夠媼大錢。

憑著現今庄競之的強勁人際關係與權勢,楊慕天有理由相信她所謂神來之筆,真的只要大筆一揮,就能使財產跳升甚多級數。

最吸引的尤在於庄競之的國際聯繫,正正是他目前不足之處。

恆昌被收購一事,就是鐵證。

「競之,你讓我好好考慮。」

「當然,一經選擇,就是定議,你必須遵守諾言。反正我已等了二十年,旨不在一朝一時,你認真考慮清楚,我不心急!」

心急的其實是楊慕天。

庄競之實在太吸引了。

一個如此傳奇的女人,本身就已魅力四射,恨不得讓她裸露在自己面前,看個徹切。

一旦把她據為已有,也就等於同時接收一切屬於她的好處與榮耀,實在太捨不得再放她走。

離開雅谷餐廳時,庄競之重施故技,她和楊慕天的座駕都同時在門口等候。

競之親切而快樂地吻別慕天,然後上了自己的汽車,絕塵而去。

楊慕天一上車,便對司機說:

「把車鑰給我,你收工。」

他開著車,攀上山頂道,停在競天樓的石碑旁,叩門進去。

庄競之剛剛回到睡房來,才換上一襲睡衣,楊慕天就推門而進。

庄競之道:

「你怎麼這樣的沒有禮貌,連門都不敲就……』

楊慕天一個箭步上前,不讓她說下去,密密地封住了競之的嘴。

長夜靜靜地籠罩著整個香江,整座半山,整幢競天樓。

庄競之並沒有欺騙揚慕天,這兩三個月,由她提供的大小市場消息,包括本城與海外的,使楊慕天更賺個盆滿缽滿。

楊慕天與庄競之非但是業務上頭的好拍檔。私生活上,他們協調得益發壯麗。

不論清晨,抑或良夜,慕天與競之均有影皆雙,情意綿綿。

天才泛魚肚白,他們就攜手到深水灣的高爾夫球會打球去。

庄競之的球技竟比楊慕天棒。兩個月之內,她就有三次一棍入洞的驕人記錄。楊慕天不是不震驚的。

他們漫步於晨曦朝露中,楊慕天問:

「你似乎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樣樣俱精,何解?」

競之歪一歪頭,款款情深地望住慕天,說:

「為你。」

「為我?」

「失散這麼多年,不知道你的嗜好向哪一方面發展,於是十項全能、內外文武都得練個出神入化,到重逢相見之日,不好失禮。慕天,我說的都是真話。」

是真的,庄競之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唱歌打牌,無一不能奉陪。

「競之!」這樣子的高帽子往任何一個血肉之軀的男人頭上戴,除了使他喜不自勝,顧盼自豪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種反應了。

「可惜,」競之搖搖頭:「在商場上,你的功夫跟我的還可算是半斤八兩,在球場上呢,功力就差得遠了!」

豈只球場,就是楊慕天最精練的撲克遊戲,都屢屢被庄競之殺個片甲不留。

沙蟹這玩意兒,最講不動聲息,木無表情,讓對方無從稽考。

楊慕天素來行止乖秘,思想決絕,配合到這遊戲上頭,正好神山鬼沒,每每教人防不勝防。

庄競之剛相反,她玩牌時表情多於一切,喜、樂、嗔、惡等等七情六慾,翻大覆地的輪流寫在臉上,看得人眼花繚亂。更由於她每一個微細的造作表情,都極其美麗,不論是揚一揚眉、嘟一嘟嘴、抬一抬眼、歪—歪頭,都有味道,看得對手心旌搖蕩,難於清醒地投入牌局之中,而終被競之那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手法,折服下來。

庄競之的誤導手腕一等一,當然的在楊慕天之上。

不過,庄競之有一個原則,若有其他朋友下場玩這個遊戲,她不下注,只靜靜地、小鳥依人般坐在慕天身旁,為他打氣。

只有剩下他們二人,在競天樓消磨長夜時,她才會毫不留情地讓慕天輸得口服心服,

楊慕天就是相當欣賞她這一點,再本事的女人無論如何都要曉得在人前讓自己的男人一步,相處才能融洽。

人前,男人尤其要稱王稱霸。

庄競之完全識得討楊慕天的歡心,從而無形中把他上了重重枷鎖,使慕天慢慢地俯首稱臣。

競之更是個非常非常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跟她在一起,時而熱鬧,時而清靜。一個星期七天,每晚的節目都編排得多姿多彩,既有一大堆好朋友聚在一塊兒玩個人仰馬翻的時光,也有隻得慕天和競之手拉著手在月夜下乘涼散步,閑話家常釣機會。

更難得的是,競之並不霸佔慕天全部時間,總會隔一陣子,就到東南亞去幾天,留一個生活上的空檔,加添楊慕天感情上的牽挂,經常的製造二人之間小別勝新婚的情趣。

每逢外游歸來,競之便有新鮮話題以及新穎的生意概念,跟慕天談個不亦樂乎。他們之間只有永遠說不完的話題,絕無冷場。

踏破鐵鞋無覓處,天下間叫楊慕天往哪兒去找如此稱心如意的伴侶?

庄競之完全是為楊慕天度身訂造的最上等貨色。

慕天對懷中的競之,珍之重之疼之愛之,唯恐不及。

每一次的風起雲湧,庄競之的嫵媚嬌慵俏艷,那被楊慕天吞噬了的滿足表情,其實是反轉來的把楊慕天整個地融化掉。

的確由日出而至日落,楊慕天都喜歡無時或缺地跟競之在一起,他實在已離不開她了。

當然,就算在寫字樓內,競之的英明神武、果敢決斷、凜凜威風看在楊慕天眼內,仍是一種極端迷人的風采。

這天楊慕天就坐在庄競之的辦公室內,以欣賞的態度,留神看競之跟她旗下的紐約揸盤經紀通長途電話。

庄競之最後給對方說:

「謝謝你,庄尼,我會詳細考慮,謀定而後動。無論如何,這陣子出貨,很是時候!」

放下了電話。

庄競之道:

「楊先生,恭喜你,上周六你放到我們美國經紀行的投資,已經賺了近百分之四十。」

楊慕天開心至極地答:

「你太神乎其技,速度驚人!教人追不上。」

「如何?賺的錢是放在我們戶口內呢,抑或要立刻取回?」

楊慕天想,如果一賺了錢就立即收進口袋裡去未免小家子氣了,庄競之一言九鼎,說好了代他買賣美國股票,根本都不勞向他拿動本錢,就把盈利賺過來了,自己就更沒有理由不予信任。說到頭來,那也不過是街外錢,就留在庄氏戶口裡去了吧!

「你剛才跟庄尼討論一單大買賣?」楊慕天問。

「對。」庄競之答。

忽然,她望住楊慕天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看你的樣子,竟是愛生意比愛我更多!」

「我並不愛別個女人比你多就是了。」

「不見得!」庄競之嗤之以鼻。

楊慕天自然明白,說:

「別這樣子好不好?你最難看就是現今這副樣子!」

「我最難看的表情你楊慕天根本未見過。別以為一下子到手的東西就永遠是你的。楊慕天,我一樣可以把你看成瘋狗,被咬了幾口之後,仍站起來拍拍屁股就走。我就看你什麼時候才跟那姓盧的攤牌?」

「我們在辦公時間,不談私事成不成?」楊慕天說。

「成呀!剛才庄尼告訴我一個極重要的消息,我已有一套好計劃,不用賺那一億幾千萬的零零碎碎錢,很能殺它個片甲不留。」

楊慕天忙說:

「願聞其詳!」

庄競之冷笑;

「事關重大,恕難奉告。」

「競之,你戲弄我。」

「戲弄我的是你!」

「何必公私混為一談?」

「這一次非混為一談不可。不騙你,除非是名正言順的自己人,否則,我決不肯合作分肥!」

「我還不算是自己人?」

「我姓庄,你姓楊,是不是?到我姓楊呢,才算是自己人!」

「那麼競天樓呢?」

庄競之拍起台來罵:

「我明天就把它拆掉!免得良心作狗肺!」

「競之,何必動怒呢!」

這麼多年以來,敢在他楊慕天跟前動怒的還真沒有人。

只有庄競之!

且她的脾氣,亦無非為了楊慕天遲遲未跟盧凱淑談離婚而發。

這更使楊慕天完全接受。

他對她的防範與戒備已跡近於零。

「我今晚上競天樓再說。」

「不,今晚我有約。」競之說。

「什麼約?」

「你少管!」

「是不是那姓蔣的糟老頭又約會你?」

「既說人家是糟老頭,你又何必緊張?」庄競之望了楊慕天一眼,繼續說:

「你也別罵到人家的年齡上去,才不過五十多一點,跟當年的趙善鴻是差不多呢,人家又是孤家寡人,就這一點好!」

庄競之笑,一副俏皮樣子又現了出來。

「且,他有一點更配得起我。」

「什麼?」已不是鬧著玩了,楊慕天的面色並不好看。

「聽說,本城一間大學也要向蔣先生頒授榮譽博士學位了。」

楊慕天臉上青紅不定,這就站了起來,奪門而出。

庄競之管自在房裡哈哈大笑起來,連眼淚水都滲出眼角來。

楊家大宅這晚氣氛有異,楊慕天夫婦都異常沉默,彼此在書房對坐著。

終於還是楊慕天打破了沉默:

「你未免是開天殺價了!」

「請別落地還錢。我這個是不二價。你是知道的,我在美國念書時就拿了美籍,離婚時分丈夫一半家產,乃天經地義之事,何況現今是你通姦!」

楊慕天素來都能言善辯,這一陣子老是給女人弄得無辭以對,心頭惆悵更甚,唏噓不已。

女人竟也有反抗的一日。

「慕天,你能夠得到我義不容辭的一口答應,已經是萬幸。」

盧凱淑早就聽到市場上的傳言,說丈夫跟庄競之走在一起。

一聽這消息,她就等著今晚的日子了。

楊慕天是個什麼樣的人,跟他多年夫妻,還有不知之理?

通天下的美女聯手起來,都勝不過盧凱淑那名門正娶的地位。

甚而現今那起自視甚高,卻偏愛上已婚男人的專業女性,再棒再本事,都不可能令楊慕天拋棄糟糠,

理由只有一個。

楊慕天往來無白丁。

任何人際關係,都必須是他的資產,而非負累。

若以此而論,今日之前,誰能跟盧凱淑匹敵。

然,一旦出現了庄競之,盧凱淑就知道大勢已去。

反正這頭婚姻由始至終都是一宗買賣,到如今要清盆,也無不可。

輸還要輸得漂漂亮亮,哭哭啼啼的固然有失身份,就是怨天尤人,也太賞這楊慕天面子了。

誰在這世界裡頭摔了一交,不是快快抓一把沙在手,就站起身來,笑容滿面地再做人呢?故此,盧凱淑淡定地說:

「當然,知夫莫若妻,你何必還跟我斤斤計較?一則,我沒有要多過我份內應得的。你去找任何一個辦美籍離婚案的律師,都會教我提出這最起碼的要求。二則,你這盆怎麼會是蝕本生意,庄競之手上的資產怕比你我合起來還要多。將來你們白頭偕老,她的固然是你的,就算有什麼差池,怕你這幾年跟她合作,三兩個回合,就已翻本有餘?勢必要名正言順地嫁的女人,就表示死心塌地!」

開門見山,盧凱淑的一番話說到楊慕天心上去,解了他的疑慮。

然,一朝醒來,在寫字樓頭按動一下計算機,還是捨不得把半副身家雙手奉上一個此後再無關係的女人!

楊慕天一直在挖空心思,看如何才能省這一筆?就算省一點點也是好的。

這已使他極度煩心,庄競之還不放鬆,苦苦相迫。

在電話裡頭一聽楊慕天猶疑的語氣,立即掛斷線,在這以後幾天,根本無影無蹤。

電話接到庄氏,秘書擋駕。

親自跑上競天樓,女傭不肯開門。

尤有甚者,那財政總管老蕭說,庄競之的助理通知他,計算清楚庄競之在永盛的投資,一筆過調回她的銀行戶口。

完全在做著一刀兩斷的準備。

楊慕天半生未曾應付過如此棘手,根本是無從入手之事。

不能否認,今日的庄競之非同凡響,她對楊慕天所起的作用,差不多全面性,包括了事業、權勢、地位、愛情與肉慾,楊慕天決不願失去她。問題是什麼在楊慕天心目中,都只是一盆數。

他著實為此而苦惱。

這一天,膠著的問題突然奇峰突出。他辦公室的門被打開,庄競之站在跟前。

她的神情決絕而又喜悅,複雜得難以形容。

然,好看,的確相當好看。

庄競之把一份文件飛擲到楊慕天的辦公桌上去,說:

「你可以看!不相信,儘管去檢查身體,對血型。這是一份剛拿回來的醫生證明書,我已懷孕!」

楊慕天簡直驚喜交集,叫嚷:

「競之,競之!」

真沒想到,能夠有女人為他生孩子。

這對楊慕天來說,是太重要太重要太重要了。

其實,他一直希望盧凱淑,甚而袁素文會有孩子,但一直失望。

他又不敢催促她們去看醫生,怕醫生證明不育的不是這兩個女人,而是他自己。

這就未免太抹煞男人大丈夫的威風了。

就一直這樣子拖下去,直至今時今日,膝下猶虛。

到底是中國人,且,那龐大的基業,誰來繼承了?

如今,竟由一個如此愛戀自己,而且匹配自己的女人為自己懷孕。

將來,自己的孩子正正是楊庄兩大家族的合法繼承人,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排了。

他完全喜極忘形。

「我告訴你,楊慕天,這孩子千真萬確是你的。」

「這個我信!」

楊慕天當然知道庄競之的性格。

「你可別開心,他能否平安誕生,還在於你!」

「為什麼?」

「我絕不要生私生子!」

這是最後通牒了。

楊慕天已再無轉寰餘地,他訥訥地說,

「我已跟盧凱淑講好了,她要分我一半的身家!」

「楊慕天,你一半的身家有多少,要不要我贊助你?」

「算了,算了,別再說這些損人志氣的話。」

庄競之走近楊慕天身邊,語調放得低低的,緩緩道:

「你別擔心,你簽妥了離婚紙,我跟你合作做一單大生意,你那一半身家轉眼就回到你身邊來了。」

庄競之笑,真的笑得很開心!

她拿起楊慕天的手,放在小腹上:

「摸摸你楊家的骨肉,將來我倆帶著他回我們的故鄉祭祖。」

庄競之把臉俯向楊慕天:

「我們的孩子絕對不能做私生子,你立即把資產過戶給盧凱淑,彼此同意簽署早已分居兩年的文件,辦妥離婚。至於你的那位袁小姐呢!由我替你遣走她好嗎?省你的功夫!」

楊慕天想,這庄競之永遠令自己驚喜交集。

一定是前生註定的緣份,甩也甩不掉,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她!

這也真算是個大團圓結果了。

再一次坐在競天樓的花園裡時,庄競之捧著楊慕天那份離婚文件笑。

世界上真是沒有離不成的婚!

除非財權並不握在自己手上。

凡人凡事總有個價。

世界上也沒有什麼目的叫做達不到的,問題也在於你出多少心力與本錢而已。

這陣子,庄競之笑得特別多、特別甜、特別美。

楊慕天是注意到的。

他想,人家都說蒙娜麗莎的那種神秘而獨特的微笑,如此、舉世知名和倍受讚歎,就為她是一個懷了孕的婦人。

信焉?

「競之,是時候跟我商議你的大計了吧?」慕天問。

他總不忘生意?尤其在於損失了一半身家之後。

「慕天,我告訴你,我們知道美國有財團希望收購庄氏在本城的物業與股權,作為他們發展亞太區的基地。目下,庄氏除了持有有價證券之外,最大的物業就是競天樓與庄氏大廈。」

「這對永盛有何好處?庄氏甚至不是上市公司。」

「如果永盛先買入庄氏,再轉手賣給美國的美捷財團呢?」

「短期內一買一賣有什麼起跌可言,我們賺的差額不多,何必要冒險,徒增政府的收入而已。」

「慕天,所以說,我偶有神來之筆。試想想,永盛表面上是以一個極高的價錢購入庄氏,再以合法的轉手盈利賣給美捷。我呢,只取回成本,你不就將巨大差額袋袋平安。這算是我賠給你一半身家的方式。老實說,要我真金白銀的拿出來給你老婆,我這一口氣就是下不了!」

庄競之的解釋,絕對合理。

女人的心態往往就是這副樣子。

「然,競之,」慕天狐疑:「美捷要看物業估價及公司賬目的!」

「當然,可是如果有測量行肯簽,認為這半山地片價值二十億,又估出庄氏大廈的價格比實際所值高出很多情呢?還有連核數師都肯將就,再加上我們跟美捷的關係,裡頭的決策人總站在我們一邊,負責催谷這次買賣。你看,情況是不是完全不同了?」

庄競之意態悠然,娓娓道來。

楊慕天卻聽得熱血沸騰。

「競之,你知道後果?」

「當然,後果是我們雙宿雙棲,榮華富貴!」

「那些簽字承擔的人完全信得過?」

「都是我和趙善鴻的老朋友,熟拍檔!」

庄競之望住楊慕天說:

「且他們自己跟我們串謀的,若把我們出賣了,對他有什麼好處?不是鬧著玩的。」

當然,誰會以為刑事案是鬧著玩的一回事。

楊慕天心知肚明。

也正如庄競之所言,都是朋比為奸的一族,包括庄競之在內,既是結伴有人,必是妥當的。誰都不會出賣誰,自己又何懼之有?

「慕天,你考慮清楚,如果覺得風險太大,你就不必參加吧!我是眼看著美捷財團這個金山笨伯,不趁機賺個盆滿缽滿,未免太坐失良機了。」

「這麼說,就是我不加盟,你也會獨斷獨行。」

「當然!」

「好膽識!」楊慕天贊。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免得過不會有人胡亂在太歲頭上動土,你試想想,美捷發現自己吃了虧,嚷出來他又面子好過?既是上市公司,還不是將一盆數轉嫁到投資者上頭。其後,靜靜再另找笨伯轉手,物業這樣多轉幾次,誰知道會不會真是估值的一般高!到頭來還是不了了之。」

楊慕天認為庄競之分析得實在太對了。

也真別告訴自己,從來都為群眾利益著想。半生以來,總是先中飽私囊,再在指縫隙漏多少到投資大眾的口袋裡就算了。

「慕天,你想清楚,若不合作的話,可別怪為了要娶我,而害你掉了一半身家。還有,別說我不提你,其實離婚時應該跟盧凱淑講清楚,好歹以一個合理價線將她手上的永盛股份買過來。你看,這次跟庄氏一聯手,永盛就賺大錢了,還不是白白讓她著數,也太便宜她了!」

「根本就便宜了永盛的股東。」楊慕天的自私自利,真正無孔不入。

「為什麼不將永盛私有化?」庄競之間。

「那又要動用一筆現金。」

「我跟幾間銀行都相熟,擔保你可以極低息貸款,周轉過後,美捷一把收購價過戶,就用不著便宜街坊了。」

「美捷不會有問題?」

「會有什麼問題?」

「例如臨陣退縮。」

「不會。我比你更曉得籌算。當測量師做了我所指示的估值,核數師又簽批之後,我會安排一張永盛與庄氏的買賣合約,再使美捷高層內的自己人簽一份成交意願書。這就萬無一失了。」

楊慕天細心地想,就算親如夫婦,一涉及錢銀問題,都必須小心,盡量不予信任為上。

然,若如庄競之所言,先有了財雄勢大的美捷的白紙黑字合同在手,那就真的萬無一失了。

楊慕天開心地輕撫著庄競之的小腹。心想,這孩子真是福星。

將來一出世,就更旺父旺母。

庄競之的確言而有信,且辦事神速,她安排了楊慕天向菲律賓國家銀行借貸巨款,作為私有化永盛之用。利息低得難以置信。

庄競之在他面前邀功:

「我親自出馬呢!我說:『這生意不知多少間銀行搶著要做,當然是最好條件者我們才光顧。』也真是轉一轉手的功夫,免得你出售手上的其他資產而已,利息是給銀行白賺的。」

庄競之那派悠然自得,最得楊慕天歡心。

因而,兩人都樂個不可開交,

楊慕天在急於進行將永盛集團私有化,以大量現金向股東收購全部股票。

楊慕天很志在必得,故而出的收購價並不差。各大小股東,連盧凱淑在內,都樂於套現。私有化進行得極之順利。

一轉眼,永盛已變為楊慕天的獨資機構。

他當然地沾沾自喜,—單是想到以後不讓股東分肥,他就樂不可支了。

庄競之呢,必須辦妥庄氏集團的資產估值及核數事宜。

在庄競之的安排下,測量行的程鈺成跟核數師白錦賓,按照計劃,做妥了他倆專業權力控制範圍內之事,亦即將庄氏的資產估值提高很多倍,並製造假帳。

程鈺成比白錦賓年輕一點,亦已屆半百之年。兩個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臉上蒙上一層黯灰色的疲累。令人看得很感慨。

楊慕天跟他倆握手時說:

「多謝兩位的合作。一個簽名就價值連城,實在不容易。」

程鈺成說:

「對,寒窗苦讀再加江湖浪跡數十年,挨到了這最後關頭,要為一家的早登彼岸而致晚哲不保,真是始料不及。」

白錦賓沒有說什麼,他離開楊慕天的辦公室時,尤自橫掃了庄競之一眼,臉上掠過一陣複雜的表情,夾雜了無奈、驚駭、敬佩與惘悵。

如果只為了一單商場上的為非作歹而有這重重的感慨,就不像是個慣匪了。

可惜,楊慕天一向地冷靜與清醒,並沒有在這次會面中發揮作用。

楊慕天終於取得了美捷集團的意願書。願意根據合格測量師的資產估值與核數的簽批,向永盛轉購得庄氏集團的權益。並同意在這單買賣上,永盛可以賺百分之五的盈利。

楊慕天的寫字樓內,美捷集團的代表夏理遜在告辭時熱烈地跟楊慕天握手,說:

「楊先生,你真是鴻運當頭,美捷意欲買進庄氏集團良久,跟庄小姐討價還價一大段日子,還是不得要領,反被你捷足先登,幸好你答應轉讓。否則,我們只有白白錯過良機。你知道,現今中美關係已由緊張而至緩和,中國始終是個龐大市場,我們做生意的,怎會放過?因而必須藉助香港,能以此為基地,有甚多的方便。」

楊慕天答:

「這一次其實要多謝你們給我機會,讓我在這麼短的時期之內賺了百分之五的盈利。美捷鴻圖大略,將來跟我們合作的機會還是很多。」

「對,對,對!再三多謝你的成全!」

夏理遜又禮貌地緊握著庄競之的手,說,

「庄小姐,下次跟你見面時,應該是在我們合作成功,善意收購庄氏的祝捷會上了。」

庄競之報以微笑,一派雍容高貴,氣定神閑。

送走了夏理遜之後,楊慕天一把攬住了庄競之的腰,從她身後吻到頸上去,說:

「競之,你是天生的商業奇才,竟有本事讓美捷簽妥這份意願書。」

庄競之突然地哈哈大笑,掙脫開楊慕天。

「你笑什麼?」

「笑你天真!」庄競之跌坐在軟皮沙發上:「只要有錢,誰不是商業奇才了?美捷集團要買類似庄氏集團的機構是事實,可是,放到他們跟前求售的盤口又豈只庄氏一個?能夠挑中我們,還以高價購入,理由十分簡單:董事局內多人持此主張,因為他們通過買進庄氏,本身有利可圖。誰又是笨蛋了,以公司的錢投資,自己先括一筆,何樂而不為?」

楊慕天問:

「你闖這一關,用了多少錢?」

「一個不少的數目,我看成是整宗買賣的本錢。我們除笨有精。」

「剛才那位夏理遜?」

「是當然受惠人之一。」

「他的台辭無懈可擊,即使在我面前。」

「好演員有職業操守,台前幕後,不論敵我,均貫徹情緒,篤信劇情。」

「競之,你委實太可愛了!」楊慕天蹲到庄競之的面前去,伸手撫摩著庄競之的小腹說:

「以後,我們三位—體,無分彼此,永不分離。」

庄競之忍住了笑,重複慕天的說話:

「對,五分彼此,永不分離。慕天,縱使如此,公事上的一些循例手續,還是要辦理的,是嗎?」

楊慕天自明所指,他抱住競之,問:

「要真金白銀地把那三十億過到庄氏集團戶口去嗎?」

「我們不能有漏洞,必須循一切正當而需要的手續行事。對不對?況且,慕天,三十億元對你不成問題吧?」

「有幾天時間要我清倉,心上還是不安樂。跟我,你還這麼斤斤計較?」

楊慕天有一點不高興,競之立即改變口氣,溫婉地說:

「我還算計較呢?不過,總不能讓人有漏洞可尋,連過一過數這層功夫都省的話,讓外間人認定我跟你合謀多賺美捷的百分之五,名聲上不好,更怕打草驚蛇,惹起傳媒大事渲染報導我們這單交易,會後患無窮,何必功虧一簣?」

「那麼,我先給你一些訂金,做門面功夫,不就行了?」

「好!我先收你六億,即五分之一的訂金,合情合理了吧!」

楊慕天若再討價還價,那就未免太不得體了。

競之輕輕地吻在楊慕天的臉上,說:

「楊慕天到底是楊慕天,要你一天身無一文,也實在是太難了,我投降!」

翌日,一切過戶手續辦妥。

楊慕天興高采烈,一心想著,再過幾天,美捷正式向永盛購買庄氏集團的權益,三十多億放進自己口袋裡,一切就算大功告成。

在這單買賣上,他賺的錢,差不多足以彌補離婚的損失,庄競之並沒有食言。

於是,楊慕天興緻勃勃地對庄競之說:

「競之,明天晚上我們要好好地慶祝!」

「不,」競之說:「等不到明天晚上了!」

「為什麼?」

「我們今晚就在家裡頭預祝勝利,好不好?」

「當然好。」

競天樓這一晚並不是燈火通明。只飯廳里有燭光。

偌大的飯廳倒是煥然一新,都擺滿了大朵大朵白色的百合花,餐桌上放了擦得閃亮的銀色燭台,插了白洋燭。

庄競之一身的白衣。那薄薄的縐紗長裙,令她走起路來有飄飄欲仙之感。

是太冷艷了。

她緊緊地挽住了楊慕天的手,走進飯廳來。

楊慕天略皺眉毛,覺得有些少突兀。

「喜歡嗎?慕天,是我悉心布置的。」

「喜歡。」

楊慕天不說什麼,心裡頭其實覺得太素,一室的白。

「來,我們好好地吃這一頓夜餐。」

一張長長的餐桌,楊慕天與庄競之分兩頭坐好。

「慕天,我們必須好好地享受今晚,這將是一頓在這兒的最後晚餐了。」

楊慕天嚇一跳,本想追問究竟。隨即想起了,這座物業已經以不合理的絕高價錢轉手紿美捷了,於是釋然。

「我會懷念在這兒跟你共度的每一個清晨與黃昏!」

庄競之舉杯。

他們雙雙飲盡。

楊慕天問:

「那程鈺成和白錦賓,一共拿了你多少錢?」

「足夠他們安頓妻兒於澳洲與加拿大,且分別在悉尼與溫哥華買下良田幾十畝,再加一間時值千萬的住所。」

「你出手也真太闊綽了。」

「他們擔待的責任極重,以專業人士簽發假證件,是商業上的刑事案。」這是不言而喻的。

「要我把這筆額外支出交還給你嗎?」

「不用了,少數日而已。」

「你真這麼大方?」

「對你,慕天,尤其捨得花錢!」

「謝謝!」

楊慕天滿心歡喜,所以說,女人再本事也不管用,非要依傍男人不可。

「慕天,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可得聞乎了」

此際,競之的神態又足似一個少女,跟她的實際年齡並不相配。

慕天想,她真是得天獨厚。

「你一定在想,女人真蠢,老是為男人花錢,女人為心愛的男人,比男人為心愛的女人,花得還要多要狠要不計較,是不是?」

慕天笑,並不否認。

「競之,你好聰明,你看透男人的心。」

「慕天,我們都聰明,你也看透女人的心。有些女人實在比你想象中的還要蠢!簡直愚不可及。」

「那不會是你吧?」

「多謝你的抬舉!」

「你還未告訴我,如何處置了袁素文?」

「很簡單的一回事,視作高級職員離職處理。我非常慷慨,把你給她的年薪,一次過支付三年!袁小姐半句怨言也沒有,還誠懇地說了聲多謝!她根本也看成是一份工作而已。」

「你未免出手太寬了!無此必要吧?」

「看,慕天,我並沒有要你把費用交回給我。」

「怎麼我總是叨你的光,小數怕長計。」

「慕天,你就是這一點不好,太斤斤計較了,數目不論大小你都不予放過。告訴你,這樣子並不好,會因小而失大!很快你就會明白!」

「見教的是!」慕天笑,再問,

「要到花園去散散步嗎?」

「倒不如早一點上睡房去休息,這幾天來我身體很虛弱,累得不得了!」

楊慕天攙扶著嬌柔無力的庄競之,回到睡房去。

「慕天!」庄競之伸手過去,輕輕地,情意綿綿地撫摸著慕天的臉:「你其實是個相當漂亮好看的男人!」

競之輕聲地嘆氣:

「相書是不是說唇薄者無情?信焉?」

「對你,我怎麼會?」

「真的不會嗎?」

「不會,永遠不會。你信不信,要不要我發誓?」

「不,不,不,不要發誓。誓言是一定應驗的。」競之說,把手按在慕天薄薄的嘴唇之上。

慕天把她的手拉下來:

「那我就以行動代表我的誓言,好不好?」

競之完全醉倒在慕天的懷裡。

她閉上了眼睛,想起前塵往事。

那一夜,在下水偷渡之前,他倆躲在叢林里,躺在枯黃而微帶濕濡的樹葉之上,頭頂的星星,一顆一顆像要灑下來,灑落在身上似的。

慕天的臉,如斯俊美。他的背,那種鼓動又如此動人,如此有節奏,如此雄壯有力。

為庄競之帶來了刻骨銘心,畢生難忘的摯愛。

這以後,他遺棄她、出賣她、忘記她……

淚水自庄競之的眼角滲出來,流了一臉。

她夢囈般喊:

「慕天,請相信我,請相信我,我是愛你的。」

楊慕天迷糊地應著,直至他自喉嚨之間發出了混濁而帶歡愉的喘息與嘆息聲。

一室的安寧。

庄競之躺在楊慕天的臂彎里。

「慕天!」

「嗯?」慕天閉上眼,應著。

「你知道在馬尼拉,也有本城電視台製作的長篇電視劇集錄影帶出租嗎?」

慕天迷糊地應著,並不明白女人在風雲過後怎麼會選如此無聊的話題。這不像庄競之。

「有一夜,我陪著琴姐看那出叫《大內群英》的電視劇。那個結局,真是匠心獨運,凄迷浪漫得叫我忘不了。我在想,總有一天跟楊慕天重逢,是這個樣子才好!」

幕天笑,仍閉上眼,他實在疲累。

「故事是講呂四娘和雍正皇帝的。呂四娘深愛雍正,然,雍正為人陰險狠毒,家仇國恨,實在不容她不主持正義。於是那最後的一幕,是四娘穿過森嚴警衛,偷入深宮之中,跟雍正幽會,風起雲湧,凄艷纏綿。在了卻心頭之願后,雍正猶在夢中,呂四娘就手起刀落,結束了愛人的性命,剷除這個不仁不義之徒。」

楊慕天睜開了眼,迴轉頭望住庄競之。

那美得如出水芙蓉的臉,還隱隱然有汗跡與淚痕,更復添了一層蒼白。嘴角猶帶蒼茫的笑意,看得人涼到心坎上去。

楊慕天說不出的不安。

「慕天,我並沒有告訴你,我這次懷的並不是你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吧?」

「什麼?」

競之緩緩地坐起身來,繼續說:

「是的。就是那一次,我們偷渡下水之前,在叢林里的一次,你使我懷孕了。

「我被送到菲律賓去時,才發覺的。我苦苦地哀求那幾個迫我接客的大爺,其中一個正正是其後把我帶去見琴姐的阿標。我說:『求求你們,我並不能接客,我已有了身孕!』」

「他們笑,在我面前,一張張猙獰的面孔,笑,狂笑,說:『那還不容易,我們自有辦法幫你把胎兒打掉!』」

「我叫喊;『不,不,那是我的孩子,我跟慕天的孩子!』」

「可是,他們不理我,一意孤行。

「用的打胎方法可真特別啊!」

說著這話時,庄競之凄然苦笑。

跟著臉上開始浮現起一種只應在地獄才會見到的痛楚表情。

「像一群飢餓至極的瘋狗,他們撲向我,把我逐片逐片地撕裂、吞噬!」

「我完全無法反抗,靜靜地躺在那兒,像一條屍!」

「孩子,我們的孩子,第一個孩子就是這樣,毀滅在他們這班窮凶極惡的人手裡了。」

「我並沒有向你提起,甚至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不過,我謹記著那一幕,相信直至我離開人世的一日!」

庄競之步下床,披起雪白的睡袍,遮蓋了她美麗而荏弱,甚至在顫抖的身體。

「慕天,我還有好幾件事未曾向你提起。」

「關於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的事,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在我這前半生的故事裡頭,我忘記告訴你一個小插曲。發生在第二集與第三集之間。」

「你當然認識這大宅的主人羅尚智的。」

「我也認識他,非但認識,且有深厚的關係。」

「那年,他到紐約去,站在華爾街口聖三一教堂等他的銀行家,我正正過馬路。」

「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就這樣,他覺得非要跟我在一起不可。」

「他說一位高僧的預言,應驗了,他果然在一個偶然見到一個他一眼望過去就畢生無法遺忘的女人。這女人將成為他晚年的紅顏知己。」

「我的確陪伴他度過一個非常愉快的晚年。」

「我們總在紐約見面,是以本城的人並未見過我的廬山真面目。」

「羅尚智曾對我提起有關這大宅的氣數。高僧說,踏入九十年代,居於此的人,一定會斗個你死我活,甚而兩敗俱傷,家散人亡。」

「他不希望羅家的後代有此際遇。」

「我答應他,將盡我的能力將這惡運轉移。」

「事實上,他留給我的遺產,正好支付了購入這幢巨宅與地皮的十二億之數。」

「我並不需要羅家的十二億,就把它大部分歸還於羅家後代好了。」

「也真是冥冥中註定,我們住進這大宅來了。」

「慕天,你當然不會忘記羅尚智吧?」

「那一夜,你到醫院去看望他。才離去幾分鐘之後,我走進他的病房去。」

「可憐的老人,掙扎著,非常艱辛地抽盡全身的力氣,斷斷續續把你向他說的那番涼薄的話,告訴了我。」

「我當下安慰他說:『不要緊的,楊慕天連多年之前,人們在逢場作慶,三杯到肚后,衝口而出的無心之失,都不肯忘記,務必趕在人家危在旦夕之時,再加戳一刀,如此胸襟的人,他今日如何待人,明日人家也必會如何待他!」

「慕天,是不是?」

楊慕天整個人坐起身來,拿驚惶失措的眼神看牢競之。

「庄競之,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競之仍舊以平和的語音說話:

「有。」

「我回過鄉間,老父不錯已死。然他遺留下的一切,我細心整理。」

「其中,有他寫到香港來給顧春凝苦苦求助的那封信的草稿。」

「也有顧春凝跳樓自殺前寄出給我父親的遺書。」

「你的一切所作所為,完全在我洞悉之中。」

「慕天,如果你連人家在應酬場合說錯一句話都要伺機報復,然則,你對我們父女,對顧春凝的這一筆帳,又是否應該一筆勾銷了?」

「庄競之,你究竟打算怎樣?」楊慕天咆哮。

「當年,你在採藥時,被蛇咬了,我背你下山,養好了傷之後,有一夜,你不是對我起誓,若有遺棄我的話,你之所有全部葬送在我手裡。」

「慕天,誓言是要應驗的。」

「現今你一半的家產給了你妻子。」

「另外將近百分之二十用於將永盛私有化之上,再百分之十,過戶至庄氏集團作訂金。你的謹慎使我未竟全功,仍給你留下百分之二十的身家,這對你,應算是意外之喜了。」

「我手上有美捷的合同!他們明天就要跟我成交,難道你會阻撓這件事,告訴美捷,你我串謀欺騙?」

「不,我不會。」

「此事並不煩我勞心。商業罪案調查科即將會對你捉出控訴。自然,美捷的律師就會申請,將你手上的合同作廢,直至案件澄清為止。」

「很可惜,剛才你沒有問清楚,程鈺成與白錦賓是為什麼會得到如此巨額的報酬,其實還有一筆可觀的款項,我代他們存於瑞士銀行。因為,那包括幾年牢獄生涯以及專業資格吊銷的代價。」

「他們,也真凄涼,臨近退休,仍無足夠安度餘生的積蓄,只好出賣自己的名聲尊嚴,委屈幾年,再重見天日,反正也要遠走他鄉的,也就無所謂了。」

楊慕天做垂死的掙扎,冷笑:

「庄競之,你別唬嚇我。他們就算做污點證人,你呢?你難道不是同謀?你又能逃到哪兒去?」

「我當然是同謀,我亦不打算逃到哪兒去。只會跟他們二人飾演同一角色,都是污點證人。」

「我不是說這幾天來,我極之疲倦,因為我們已到商業罪案調查科自首了,並作口供。」

「你瘋了,你這個女人,完全地瘋掉了!」

「也許你說得對,早在我掉了第一個孩子之後,我就瘋掉了。你沒有聽說過大戰時代,日本有種英勇的自殺飛行員,連人帶機,從天而降,直衝入敵營,旨在同歸於盡嗎?的確是瘋狂,但,多悲壯,多英烈。

「楊慕天,誓官是真正會應驗的。」

「我無法給你形容那一年我身心所受的絕頂悲痛,只一句話,的確,我受的委屈痛苦殘害侮辱,百倍於我把你背著走下山去的辛苦。」

「慕天,我並不比你聰明,只不過我看到了你的死斗。」

「你太看重自己,太看輕女人,你以為我沒有了你,會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因而,只一陣子的戒備之後,你就輕敵了。」

「這些年來,我可以忍著沉痛,一步步掙扎,化腐朽為神奇,全仗一個信念,我必須上演呂四娘殺雍正的一幕。」

『別以為你無辜!」

「我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年你利用萬家女傭三姐的貪,取得她的信任。今日,我一樣自掏腰包,博取你的歡心。」

「如果你稍存半點仁厚,不是以為肥水不流別人田,又貪圖銀行小利,你不會聽我慫恿,竟把永盛也私有化了。你一手摧毀自己。

「是天意幫助我,因為我不希望私人恩怨,連累永盛其他股東,一旦你出了事了,永盛股份必然狂瀉。

「銀行並沒有以如此低息貸款給你,只不過是我暗中補給那條利息之數。對無辜的群眾,我有一定的責任要負。」

楊慕天面色有如死灰,他站起來,連連後退,直至退無可退,背頂到牆角去。

自牙縫裡說出來的一句話,

「你竟還懷有我的孩子,你配不配?」

「那是幾日之前的往事了。」庄競之清楚地說:「我之所以疲累,也同時是因為我打了胎的原故。楊慕天,我絕不會懷一個如此無情無義而冷血者的孩子,世界上沒有這種人的後代,決非損失,而是福份。」

楊慕天雙眼紅絲盡現,樣子猙獰得叫人看著會打冷戰。他咬著嘴唇,直至咬出血來,一滴滴鮮紅的血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去。

「我絕不放過你,庄競之,我會跟你同歸於盡。」

「你不會,我賭你絕不會。」

庄競之走到床頭,拉開抽屜,摸出一把手槍來,拋在床上,對楊慕天說:

「上了子彈的,你可以拾起來,向准我的胸膛開一槍!」

「也可以吞槍自盡,免至身敗名裂,還要飽嘗鐵窗風味!」

「甚或先殺我,后自殺,都可以。」

「可是,楊慕天,我賭你不敢。」

「因為你愛慕榮華富貴,貪生怕死,自私自利!」

「你仍然希望可以翻身有日!」

「你的身家只去了一大半,可是仍比你隻身來港時多出很多很多倍,坐牢之後,絕對可以東山再起。楊慕天,你儘管在獄中思索向我報復的方式,我完全準備好跟你玩下去。這是命定的,我們離不開彼此了。」

楊慕天整個人萎縮地沿牆角滑下去,癱瘓到地上去。

庄競之冷笑。

「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

一年半之後,全港傳媒雲集高等法院門外,等侯宣判永盛集團主席楊慕天虛報資料之訛騙商業罪案。

法庭內,楊慕天依然西裝筆挺,人是蒼老而消瘦了,然仍沒有太多的面部表情,也並沒有過分的沮喪。

畢竟是經過風浪的人。

庄競之,仍穿一身的白,面容光凈整潔,在靜靜地等待法庭宣判。

陪審員退席研究凡六小時,重回法庭,代表向法官報告,一致裁定被告楊慕天罪名成立。

法官在聆聽了控辯雙方最後的陳辭之後,宣判罪狀,

楊慕天裁定罪名成立,被判入獄五年。

庄競之串謀訛騙罪名成立,只為她是控方證人,故而輕判入獄十八個月。

其餘測量師程鈺成,核數師白錦賓,亦以其轉為控方證人且自首,而輕判入獄一年。

庭警問楊慕天有沒有東西要交給在場親屬,他要求走過去跟庄競之說幾句話。

楊慕天與庄競之對立著。

庄競之說:

「慕天,你出來時,仍未到九七呢!」

「多謝你鼓勵。我有句心裡話,並不想等到我重獲自由時始對你說。」

「好,你說吧!」

「你是非常了解我,的確,若你不是以身殉陪葬,決不容易令我上當。然,有一點你看差了!」

庄競之臉上寫上了個問號。

「楊慕天並非除自己之外,從不愛人。我確是愛你的,分別的那些日子,我白天絕不會想起你,以免痛苦。然,夢裡,不時有你,因為無法自控。競之,我當然的自負,世界上沒有多少女人值得我愛。然,只有你,跟我打個平手,因而值得我愛。真的,從以往,直至現在,以至於將來。」

「慕天,你這麼說,算不算是你向我報復的第一步?」庄競之微笑著回了這句話,就跟著庭警走出法庭了。

楊慕天的一番話究竟是真還是假?

他若是真愛她呢,庄競之就是親手殘害了一個自己深愛而又深愛自己的男人,她的一生將背負這個枷鎖,直至去世!這當然比打她一槍更令她難受!

然,他若不愛她,只這麼一說,無非想在一盤輸局之中贏回來罷了!

楊慕天必是個冷血的、攻於心計的人無疑。然,這也不可以把他真心愛戀庄競之的可能完全抹殺掉。

庄競之永遠不會讓楊慕天知道,她究竟信不信他的話。她實在不願意告訴任何人,這一仗真正的贏家與輸家是誰?因為庄競之知道世事如棋局局新。一天不蓋棺,一天不定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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