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談主席年報吧。年近九七,過渡期內面臨重重考驗與挑戰,銀行業績依然穩步上揚,是相當難得的一回事。
自從美聯銀行垮台之後,資本較小的銀行經營的困難度顯然地加增了。
在七十年代以至八十年代中,市民對銀行的信任還是可以的。無他,一連有三數間銀行出現了財政困難問題,政府都接手管理經營。換言之,存戶在政府的照顧保護之下,絕對安全,不會有所損失。這種將保障市民財產的責任自動往肩膊上放的態度,使人人都生了至大的安全感。
相反,直至美聯銀行出事,姑勿論坊間的一些指責,說政府高官明目張胆宣布銀行穩健,兩天不到即行倒閉是愚民之舉,是否屬實或不確,無論如何銀行出事後,政府不接管,是鐵一般的事實。存戶的盈虧自負,這就使人心慌亂了。
當然,政府有它的一套自以為完整的解釋,然而,廣東人俗語所謂「雞食放光蟲」,心知肚明者一定視之為末代政權轉移的衛己政策。且,理由是否強辭奪理,深究者不是當權人,也屬枉然。只不過拿來塞住那些有事無事都會叫囂的議員之口。
傳媒呢,那種窮追猛打,務求水落石出的專業操守,有環境與民族性上的限制。何況,在這九七的後過渡期內,難免有些報刊與電台,都備受背景資金的各種有形無形關係影響,而在某些敏感的問題上,採取保留態度。某些政權,拚死勁在傳媒身上下工夫,使他們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更不言而喻。
誰個在工商界幹活的人不清楚,當權者的手上滿是武器,他們的消息,早一分鐘私下發放給關鍵性的人物,不只可以在商場上做成額外收益,就是放到傳媒上去,也是輔助它建功立業之舉。這種不用花費分文而能直接間接地招徠大量利益,起收買或威嚇作用的手段,在這過渡期內,被運用調度得出神入化了。
為此,美聯銀行一役,只不過是落實了中上知識階層對自己在本城處境的更進一步理解與認識。也不管傳媒與議員的呼聲是傾向正或邪,人人都心裡有數,知所取捨。
在這種新近形成的心理故障之下,對於華資銀行的選擇與信任,是比以前嚴密了。
這意味著一點,在爭取存戶的競爭上,是要出一把勁的。
同樣,在借貸態度上,更要謹慎。
末代時期,混水摸魚者眾,自不待言。銀根鬆動,不能好好放款,是一項困難。加上利息受制於美國政治環境,在近年低利息的國際市道中,對銀行業有利有弊。簡言之,借錢人多起來,溜了,危險性大增。
此外,本城地產,雷厲上場,政府鼓勵銀行在房產按揭上採取嚴謹態度,收縮借貸比率。英資銀行帶頭響應,華資呢,審度情勢,每因人而異,但事實上,只有加增借貸的困難度,因為地產公司資金十分豐裕,對炒家用家的資助,不成問題,對他們也只不過是遲一點點回籠,限期長而盈利不減,並不算遺憾。
總而言之,銀行業在明浪暗涌之下,依然在過渡期內盈利比去年高出百分之三十強,是很難得的。
在主席報告內如何把這份功績表達,並對日後前景加以準確預測,是很考功夫的。
對於盈利的公報與派息的決定,也是一門學問。
如果將是年所賺的全數公報,則翌年會不會有更強勁的升幅呢?這是一個要嚴肅考慮的問題。
因為如果過去一年業績差一點點,實際上表現已相當優異,那就依然會有相形見絀的後果出現,無辜地影響群眾心理。這是十分冤枉的一回事。
當然,有些機構舉凡業績彪炳,都總不肯把真相公佈於世,不只為了要起積穀防饑的作用,兼且要從中取利。
這是一個非常奧妙的商業技巧,就是機構主腦人心知肚明業績優異,卻不向外宣揚,且派予股東的股息極低,於是影響股價,順勢滑落。
這種情況之下,最好是拚命買入超值貨品,一段時期過後,才以適當的方式公布機構潛質以及可得盈利,於是股價便會雷厲標升,使先前已大量以低價入貨的買家受惠。
內幕交易形形色色,是無法可以遏止的。
我不是一個奸商,這是可以肯定的。
然,江湖規矩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依據這個法則,在處理銀行年息方面,我不至於故意壓低利息,隱瞞盈利。但,在某程度上,作一些保留,使翌年的心理壓力不至於過分,也是非常重要的。
凡事之處理方式最艱難的不是高調抑或低調,活得似人上人,抑或隱居深山,不聞人聲者,其實都容易。
最不容易是在社會內活著,像很多很多人無異,只是一直生活下去,而能從中庸之道見著光彩,是天下間至艱且巨的。
我對著那盤利通銀行盈利的數目,以及財務總監給我的建議報告,真是很傷腦筋。
有一大筆的盈利可以列為非經常性收益,大可押后,不在是年入帳公布。
這樣就可以將盈利控制到一個樂觀而不至於狂喜的水平,利息的派發也可以在中間著墨,似乎是最妥善不過。
我心想,凡事只要問心無愧,就可以進行了。
這就是說,我並不打算趁機吸納更多的利通銀行股份。
與此同時,我決定,如果市場上出現拋售利通銀行股票的跡象,我也會立刻購入,以祈產生供求平衡的現象,使利通股份不會下跌,無疑是在一定程度上使投資者對利通有信心。
至於會否看好,或依然看淡,那就得要憑個人的智慧與知識判斷。
我總算盡了保障自己,也保障小股東的責任了。
一直考慮丁很多天,才在這一晚,逗留在利通銀行主席辦公室內想停當了,在建議報告書上籤批了,將一部分利通銀行盈利挑出來,作為下年度的非經常性收益帳目。
甚而今年的股息,也作了一個準則,以備董事局提出來擬定,再提交股東周年大會通過。
當然,別說股東周年大會只是形式上的附和,就算是董事局的決議,亦無非是看主席的眉頭眼額而已。
我是一語定乾坤,精神壓力是無可避免地存在的。
忽然之間,我想通了道理,決定了行止,整個人都精神為之一振,興緻來了,便按動對講機,跟秘書說:
「今晚我有什麼宴會沒有?」
「有呀,現在差不多是你要下班回家去整妝出發的時間了。是銀行業宴請英國米特銀行主席,席設王朝會所。」我想一想,隨即說:「給我搖個電話去把它推掉吧,或者,請耀基叔派人代表我走這一趟也可以。」何耀基是利通銀行的兩朝元老,也是董事局成員,位職總經理。我還補充:
「通知司機亞成,在家裡等候我的電話,我打算留在辦公室,把主席報告改完了,才再要車回家去。」秘書乖巧地答應著。我看看錶,已經七時了,便又說:
「你也下班好了,囑茶房給我燒一壺咖啡進來便可,不必等我。」
「要囑咐茶房給你煮一些面點之類嗎?」
「不用了,一吃飽了肚,便只想睡,效率不高。」這倒是真的,我下定決心趕工,就什麼也不管,只埋頭苦幹,非做到完善不罷休,肚子餓根本不看成一回事。一併專註在主席報告以及那盤總帳上,才不過兩三個鐘頭,已經做停當了。
當我把那個寫上機密的文件檔案蓋上了,放到傳出去處理的文件盤上時,如釋重負。
我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的確,工作整整超過十二小時,不能不說疲累已極。我忽然想,那些企業巨子總在一輪勞累之後,回到家就有妻兒相伴,爭相侍奉,只有我,回到家裡去,獨個兒苦睡至天明。
永遠沒有盡如我意的人生。
或者今日我仍是位極眾生,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簇擁著天下的物慾權勢,若再加上身邊有個邱仿堯,我怕是只能多活三年,就來個天妒英才,紅顏命薄的結果了。
不可能每一樣好的東西都盡歸汝之名下。
忽而,頭要猛地搖晃,才能甩得掉一個可怖的念頭。
那麼,小葛的際遇又如何?
完全沒有缺憾了吧?
不。
決不可能。
我安慰自己,上天是公平的,不會對人作一面倒的安排。
小葛可能得不到邱仿堯完整的愛情,她分明是他的起碼第二個選擇。小葛本身並非富有,她是妻憑夫貴,這等於有父蔭而尊,跟憑自己本事發跡而貴,有一個相當大的距離。
還有,我想到了,小葛並沒有為邱仿堯育下一男半女,以他們的經濟能力,至今仍膝下猶虛,顯然是缺憾。
我的想法,無可否認是在搜羅對方的遺憾,以撫慰自己嫉妒與鬱結的心。
到頭來,清醒了,悟苦仍是自己。
算了,算了,就算自己是天下間最不幸不智不明不白的一個蒙難人好了,不必再把頭埋在沙堆里。
我一手把文件檔案蓋上,也不再胡思亂想,披上了外衣,就離開辦公室回家去。
老早已經習慣孤身上路。
我在銀行大廈門口處才想起沒有叫司機把車駛出來。想著,與其干站著等凡二十多分鐘,車子才從深水灣駛到中環來接,倒不如自己乘計程車回去。
銀行大廈門口的護衛員很恭敬地對我說:
「江小姐,有人來接你嗎?要不要替你叫部計程車?時已晚了,在外面街上走並不安全。」我聽了這番話,反而心上不舒服。連個銀行最低級的職員都目睹了我的孤零寂寞。
什麼女強人!
人們在背後不知幾多有關女人非強不可的笑話,講之不盡。
就在明天,這銀行護衛員口中又多一個故事了。
真奇怪,女人一旦工作過度,就像喝醉了酒般胡思亂想。
我苦笑,揮揮手,示意那護衛員別管我,就往銀行大門外走去。
非徒步走過一兩個街口才能截計程車不可,怕站在大門口,成為護衛員寂寞工作的一服調劑品。在自己疲倦至極之時,還要跟對方應酬一大番話,太吃不消了。
晚風陣陣吹來,清涼一片,像把臉孔浸在大木盆的清水之中,非常地醒神。
我不自覺的踱著碎步,並不急於攔截計程車。
走呀走的,似乎真的已走了一段路。
我打算停卞來,游目四顧,找我的計程車。
就這麼干站著,二十五分鐘之久,路過的竟沒有計程車。
我開始著急了,不知勇往直前,還是往回跑。是繼續等待計程車走過,抑或乾脆走回利通搖電話讓司機出來接就算了。
香港這地方的治安是越來越多問題了。
半夜三更,一個孤身女子走在中環靜市內,萬一有什麼不測的話,可不是鬧著玩的。
尤其是我知道自己的身分。
舉凡有頭有臉的人,一旦意外橫生,謠言必然四起。
分明是一宗純粹意外,都會被渲染成曲折離奇,集情仇恨怨於一身的事件。
對於一位獨身的富貴中人,這是最難接受的一回事,所引致的破壞力量,可能比實際意外的傷害更甚。
這麼一想,我雙鬢似覺濕濡,是急出一點點汗水來了吧。
正在舉棋不定,憂疑頓生的當兒,一輛汽車刷身而過,嚇了我一跳。
才定下神來,發覺那汽車沖前一段路,就停了下來,不再開動。
我瞪著眼看那部汽車,誠恐它的動靜會危及自己的安全。
那是一部雪白的賓士五零零。我霎時間透了一口氣,開這種車子的人大概不是鋌而走險之徒。果然,賓士再發動馬達,向前奔竄,消失於街角處。
我決定往回走,沒有帶手提電話在身邊,只好回到利通銀行去搖電話叫車。走著,迎面而來一輛汽車,忽而亮起高燈,教我無法看清楚對方。
我眯起眼睛,一陣眼花繚亂之後,只覺汽車嚓地一聲,停在身旁,跳下一個人來。
是下意識的反應,我連連後退多步。
來人已整個擋在我面前。
差一點,我就要驚呼了。
眼前那一陣的五光十色,漸漸引退,淡出了。
我看到一張臉孔。
那一定是由剎那暈眩與迷惑,甚而是驚恐所引起的幻覺。
根本不可能是他!
那闊別經年的一張俊秀的臉龐,仍屬於我不能忘懷的摯愛,並不出奇。
不可能發生的只是邱仿堯不會在此刻出現,他不應該出現,在於我裸露著寂寞與疲累之時。
多少日子以來,我有備而戰,卻苦無對手。
如今,我放鬆了戒備,在完全不為意、不設防的環境之下重逢相見,是太笑話了。
我垂下頭去,意識到自己的尷尬與狼狽,那模樣兒是一定見不得人的。
然而,不容我逃避,耳畔響起來的男聲,是我今生今世化為塵、化為土,仍然不會忘懷的。
對方喊了一聲:
「福慧!」那兩個字像在深山空谷內響起來,迴音很大。對我而言,怕是震耳欲聾。
曾幾何時,當邱仿堯在耳畔輕喊福慧一聲時,我如許的覺著柔情似水,情意綿綿。
我抬起頭來,圍繞著邱仿堯的那些亂冒的光圈,已然引退,他清晰地站在我跟前。
在一秒鐘過去之後,我定下神來說:
「是你,很久不見了。」再心如鹿撞,也得掙扎著強迫自己安靜下來。這麼簡單至極的招呼,竟然像使出吃奶般的死力才說出口來。
我簡直覺得自己窩囊。
為什麼站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時刻都自覺尊貴無比的人,現今在這個男子跟前會如此的不濟事?
我其實知道關鍵所在。
但,我不要去承應、接受、碰觸那個底蘊。
在這事上,我決定扮駱駝,把頭伸進沙堆去,不聞不問不想不追尋不研究不理會。
我不斷的告訴自己,必須把眼前情景視作平常生活內的一個小環節,或有一點點的困難,但總會一下子就應付過去了。
邱仿堯不也是像個沒事人一樣,只不過微微笑著的跟我打這個招呼。
「是的,很久不見了。」兩句話其實等於一句話,彼此分先後搶著說過了,再想不出如何接續下去。「是等不到車子嗎?」邱仿堯問。「走回銀行去叫一部就可以了。」
「讓我送你回去,好嗎?」我心裡頭以為自己會得回答說:「夜了,不必張羅,我叫部車子方便至極。」然,不是這樣。我耳朵的確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不阻礙你休息的時間吧?現在不早了。」我正想搖頭,表示自己出了控制言語的問題,就已經看到對方拉開了車門,說:「還早呢,你才剛剛下班。」我下意識地坐進汽車的前座去,才曉得反應,想著邱仿堯那句說話的意思。是恭維抑或奚落?他閑閑地一句應對,可以引致我連連地憂疑與思慮,實實在在地太厲害了。
一個叫女人愛著的男人,永遠是當時當代的在她心目中的超人。
車子開動時,我才發覺那是一輛白色的賓士。
是剛才曾為瞥見我而停下來,又走了的。
這證明邱仿堯原來不打算跟我相見,最低限度不在此時此地。
到頭來改變了主意,為的又是什麼?
是因為捨不得一個偶然相遇重逢的機緣?
忍不住內心經年思念的情結,壓不下再睹風采的慾望?抑或……我不敢往下想。那負面的答案可能令我打冷顫。
邱仿堯是可憐我獨個兒掙扎在夜深人靜的街頭巷尾,不知去向,才勉強把我接載回家。
有如一些人,在角落看到一頭無家可歸的、疲累不堪的棄貓棄狗,惻隱之心油然而起,於是抱回家去。
邱仿堯甚至不會抱我回家,他只不過送我一程而已。
我不止一驚,且自卑至極。
我緊張得把雙手墊在大腿之下,不曉得動。
我是隨時準備把手抽出來,要掩著自己那張快控制不住而高聲驚叫的嘴。
實實在在太難忍受那種對方一個微小動靜與一句等閑說話,都活像計時炸彈似的。
我把一千一萬個可能性,數呀數的,數到最後,還是挑那個最壞的可能結果,寧可把自己炸個粉碎。
在商場的歷練,老早已叫我變得鐵石心腸,絕對的習慣凡事均從各方面審情度理去分析,去研究,卻必須為防萬一,而接納最壞的可能性。
積習難返。
竟還延展到兒女私情上頭,不能自已,徒呼奈何。
汽車內的溫度在我的感覺上是忽冷忽熱的。
兩個人都無話,氣氛是清冷至極,心頭陣陣無由而來的難堪,使我覺得渾身冰冷。
可是,每當有任何動靜或言語,又會立刻令我思潮起伏,感情跌蕩翻騰。血液像被猛火煮沸了的熱水,滾燙得要自皮膚毛孔中冒出煙來。
實實在在地很難適應。
我不明白為什麼上天要如此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
曾有一剎那的恐懼想法,像流星般,在我腦海內閃過。
如果汽車失事,那會多好。
不願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日死。
我是心甘情願地跟自己心愛的人同生共死的。
尤其是生時不能活在一起,那就更不如死在一塊幸福了。
我的浪漫思想與殉情主義是真誠的。
因為我自出娘胎,無往而不利,心理上養成了一種寧為玉碎的情意結。
然而,只在轉念之間,我就知道這是太一廂情願的想法了。
這個坐在我身旁的男人,已經再不是曾與自己盟山誓海,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人了。
過去的已隨風而逝。
不留痕,不留跡。
連泥土的指爪都不可見,不應見,才對。
怎樣還能奢望有同歸於盡的齊全與歡樂?
人家身邊有的是顏如玉的賢妻,有的是水乳交融似的家庭生活,更有的是可期盼的萬子千孫的將來。
陪著自己一道攜手而去?
太不可想象了。
邱仿堯與我縱然不成陌路,也只會片刻相逢,瞬即便分離了。
這個跟現實環境吻合的覺察,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利劍毫不留情地刺進了我的心窩,我心內在淌血,眼已含淚。
忍無可忍了。
幸好邱仿堯太專註在駕駛上頭,並沒有覺察到。
他說:
「近這些年,香港的地產雷厲上升,非常地在意料之外。」我倒抽一口氣,對方竟跟我談起生意來了。當然,這是正常的表現,難道邱仿堯還會說些什麼甜言蜜語?連語帶雙關也不可能了。
我只得答:
「對。那麼始料不及。」
「一如人生。」這四個字出自邱仿堯之口,對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他還是透露著半分的感慨。
因而我的情緒好了一點,有興緻跟對方朝這方面聊下去,說:
「是你錯過了機會,沒有在這兒投資。」
「我錯過的機會真多。」這句話宛如春雷乍響,震徹心弦。我答:「可以補救過來的。」才說了此話,方知孟浪。語帶雙關,非同小可。
萬一對方的回應是:
「逝者已矣,縱使有悔,也是無奈!」我又如何下得了台。心上一驚,跟剛才的興奮交織,渾身的血液在體內對沖著,難受至極。
其實我承受的只是虛驚一場而已,因為邱仿堯淡淡地答:
「你的意思是未為晚也?」且他微微迴轉頭宋,瞟了我一眼。這一看,有如電殛,使我清醒兼戒備起來,自行保護自己,我說:
「本城最近甚多迴流的資金,到外頭轉了一圈,還是覺得這兒最少風險,最多利益,於是又押上一鋪,故而地產市道興旺,銀根不緊。」
「這就是你大手筆地興建惘然軒的其中一個原因?」我只能點頭同意。邱仿堯有足夠的資料與智慧去明白我的惘然軒盛載著一段段如血海深的恩怨情仇。
「我可以買下惘然軒的一個單位嗎?」仿堯問。「歡迎之至。」
「聽說,這大廈專為單身貴族而設,你不認為我沒有了資格?」
「那只是宣傳之術,住進去的人,忽而運轉桃花,一下子紅鸞星動,我們也只有歡喜,沒有理由不讓人家雙宿雙棲。」「我是誠意的。」
「打算小住是嗎?」
「起碼小住,有可能長居。」邱仿堯說:「香港有很多吸引的人與事,正如你說,經年在外頭的投資者,只要回顧、比較、衡量,就會產生依戀而作回巢的打算。」我一下子沒有接腔。車子剛好轉了一個彎,我隨著那個轉彎的角度,瞥見了身旁的男人,那依然俊秀如昔的輪廓,仍舊令我心折。
我在心內輕嘆。
「從前家父之所以到菲律賓去發展,是為了不願在中國內陸跟很多很多人分一杯羹,他寧可開拓荒園,走在人前,反而會得到更多的利益。我們這一代,比不上他的敏銳眼光與冒險精神,只會坐享其成,甚而一時不慎,放懶了身子,就會演變成坐以待斃,太不應該了。」
「你是客氣吧?」
「不,講的都是事實。菲島政權的不住爭奪與轉替,使旅遊業與地產都受到銳挫,資金增長落在人後,不能坐視了。」這是當然的,投資在今日,仿似逆水行舟,非進則退,甚至進步得未如理想,都屬倒退。「你因而回歸香港?」「實情是以香港為橋樑,進軍國內。」「對國內如此具備信心?」
「何出此言?」
「蘇聯共產主義崩潰之後,美國正以雷霆萬鈞、泰山壓頂之勢,打算逐步跟中國算帳,務求世界再沒有社會主義的存在。」邱仿堯微微笑,帶半分的不屑。「你最熟悉美國情況,去年三零一條例不是一個訊號嗎?」
「是一個訊號,但在乎你從哪一個角度著眼。」
「你認為美國不能奈中國之何?」
「千年萬代,我們中國人都在困苦之中掙扎求存成長,幾許民族與強權打算將我們毀滅而終不可得,這是一支強心針。」邱仿堯說:「我不相信世界只有一種主義,唯我獨尊,任何政府之內都有反對黨,一如任何家庭之中必有反叛分子一樣。中國要容忍美國,美國亦要容忍中國,可以對立,不會獨存。」
「既如是,你就在此時下注。」
「祈望祖國的憂患已經見底,還不打它的主意,開發它的市場,減恐追悔莫及了。事實上,現在才努力,已經遲了很多人很多步。」
「追悔無益,付諸行動,未為晚也。」
「福慧,」邱仿堯忽然地把車子控慢了,才問:「你也有同感?」
「是的。」我清楚地答。「謝謝你的鼓勵。」
「共勉而已。」
「但望如此。」車子停了下來,正好在深水灣江家大宅面前。我說:
「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謝。」車廂內的空氣冷凝了那一秒,邱仿堯才推開了車門,走到我的那一邊,伸手打開車門,讓我下車。「晚安!」他說。「晚安!」連那句「改天再請你進去小坐」的說話都梗在喉嚨,說不出聲來,我就眼巴巴地看著邱仿堯開著那輛雪白的賓士離去。這麼短暫的一次聚面,就弄得我整個人心緒不寧,坐立不安。
不止一夜,而是很多很多的白天與深夜。
我一直在想,追悔莫及的是生意的流失抑或伊人的遠去?
補過搶救的是業務的新意抑或戀情的延續?
太迷惑、太曲折、太吸引、太不知所措、太耐人尋味。
自跟邱仿堯重逢以來,我每朝起來都有個小心愿,希望今天有進一步,更佳妙,更不可想象,卻更愉悅的新發展。
我顯然地在期待。
我一廂情願地認定了邱仿堯仍然對我有餘情,有野心。
那晚的一切都是在偶然巧合之上加添了很多日積月累的思念所造成的蓄意言行。這代表著希望。
有希望的人生才有意義。
我忽然間活得生氣勃勃,連到業務上頭的決策都更果敢神速。
我在召開惘然軒最後的定價會議上,所表現的膽識與精明,令在場的人士為之驚嘆。
我明白人們心裡想些什麼,很有點覺得我過於急進,目空一切。
地產市道不錯是雷厲勁升,但,實質上市場承接力不見得很夠韌力。政府才剛剛宣布了仍有三萬個空置的單位無人認領。
誠然,那些住宅單位的地區不能跟惘然軒比較。
我的對象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市民,而是那種晝夜都在為自己事業前途而瘋狂拚斗的都市戰士。
他們有足夠的經濟能力。
然而,這還不是使我信心十足的理由。
我從小到大,養就了一個非常固執的脾氣,我會突然地對某個人、對某宗書產生了一種執著與堅持,一旦有了這份情緒,就會不能自已,非要達到某個理想境界不可。中間遇到什麼困難險阻,對我都不是一回事。說得直接一點,我是完全準備傾盡自己之所有,包括精神、體力、身家、時間、聲望,甚而生命,直到了卻那個固執的平生之願為止。
很多時,我會為自己的這個脾氣嚇著,因為它的頑抗意志,它的不肯回頭,它的奮勇到底,它的誓不言悔,以及它的永不言倦,會得牽著自己的肉體走,使之不能自主,不可拒抗。
分明是精神倦困萎靡,肌骨酸痛疲累,而仍然會幹、干、干,不停地幹下去,不會收手。
這個脾氣,曾令我達成一些別人無法達成的使命。
然而,這個脾氣,也使我堅決不肯放棄出賣過自己的杜青雲,以致賠上了一段與邱仿堯的摯情厚愛。
如今,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要重拾舊山河,我只好再狠狠地多發一次凌厲的固執脾氣,才可以扭轉局面。
我太知道自己了。
我已不期然地意識到,是禁耐不住一份經年累月的長相憶,思念邱仿堯的心情已如活火山,在內層蠢蠢欲動。
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熔岩冒升,噴得漫天烽火了。
我一方面恐懼。
一方面期許。
恐懼的是,自知那執著的脾性,會發揮出不能想象的破壞力。
當人的慾念與原則到了一個完全不肯妥協,只要勝利的地步,至為危險。
事實上,我太寂寞了。
寂寞得要自憐自愛之餘,我忽而心甘情願來個即使屬摧毀性的突破,亦死而後已。
我其實一直伸長脖子盼著這個機緣,了卻我和仿堯的那份情債心債。
惘然軒公開發售之日,城內各大報章都刊登了全版廣告,介紹它的特色。
然而,任何人搖電話去當代理商的承建公司打算訂購,都要失望。
只有二、三樓的兩個單位,是在早上九時零五分賣給街外人,之後,就宣布全部售罄。
慕名而至者眾。
這是富庶大都會的特色。
大廈仍未落成,發展商已經坐享其成,這更是香江對投資者獨有的優惠。
世界上差不多是獨一無二的。
我志得意滿地以纖纖玉指,翻那個惘然軒的承購客戶報告。
有很多個買家用的是私人名字,都是城內響哨哨的人物。
我忽然翻到最後一頁,也就是惘然軒最頂的一層。
除了要宋滔為我加建的那個高踞在大廈頂層的獨立房子外,對下的一層也作複式設計,一梯只一夥。
買方的名字竟令我臉紅耳赤。
我迅速合上了報告,閉一閉眼睛,再睜開來。
是的,邱仿堯向我提及過要買惘然軒。
他如今的確做到了。
要把那全大廈最佳的單位買到手,而不直接通過我,也是要花一番苦心與心思的。
當然,以邱仿堯的地位,他的門路至廣,不用替他擔這個心。
可是,他寫在買賣合同上的記錄,竟是兩個人名,邱仿堯與邱葛懿德。這使人看著刺眼、刺心、刺肺。
惘然軒不是為那些已有家室之人而設,這是眾所周知的宣傳。而他,邱仿堯那晚竟有意無意地教我說了一句網開一面的話,於是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我像被人在心上搗了重重地一記,開始納悶,胸口慢慢翳痛。世界上最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莫如設了個陷阱,讓你一腳踩進去。
我不要跟那冠以邱姓的葛懿德成為芳鄰。
當我打算從深水灣的大宅搬到這城內鬧市中過一晚兩晚,招呼不同的各式朋友暢敘飲宴時,不要聯想到另外有對恩愛的夫妻就生活在下一層豪華第宅之內。
我想,邱仿堯太可惡,他在作弄我。
在邱仿堯的跟前,我是只小老鼠,對方是貓,捻著須,隨時隨地,喜歡怎樣伸出前爪來就作弄我,一時松,一時緊,害得我心驚肉跳,不知所措。
這隻老貓,可恨至極。
惘然軒的好成績,剎那被這發現而褪色了。誰個現今走到我跟前來,都只會碰上一鼻子灰。
或許只除了一個人例外。
他是宋滔。
宋滔在叩門之後走進來,說:
「我有沒有打擾你?」我揚了揚眉毛,說:「我說是打擾我了,又如何,你已經站在我跟前。」宋滔聽得出語氣來,說到底,他看著我長大,太清楚我的小姐脾氣。他與我的關係很特別,混淆著兩代的交情,融和了長輩與平輩的感情。因此之故,宋滔很多時可以放膽說我幾句:
「你心情出奇地煩躁。」我被對方一語道破心情,就更肆意地惱羞成怒,說:「在老朋友跟前還要講修養,是真壓迫得人要生癌了。」「不至於這般嚴重吧!我以為惘然軒的銷售情況會為你帶來很大的自豪與喜悅。」
「全都轉嫁到你身上去了,你的功勞至大。」
「我是特意來討賞的。」宋滔這麼說,帶一點的俏皮,原本跟他的身分與年紀並不配襯,卻因為出落得很大方,並不突兀至令人難以接受。我也微微駭異於他何解會如此反應,宋滔一向都是個平實的人。
有些時,我在想,宋滔如果可以稍微改一改他那保守至流於呆板的表情與態度,肯定他身邊的女孩子會多到團團轉,不可能是孤家寡人至今。
宋滔實在是個不難看的男人,從某個角落望去,他有一種英氣,發揮剎那的懾人力量,不能算是毫無吸引力。
「你要什麼獎,還嫌開給我的單子數目太少?」
「跟你服務,幾時都算特價。」我點點頭,對方說的都是事實。就算出足了價錢,今時今日要宋滔親自出馬畫則,已是一難。要他跟外國的著名則師合作,分庭抗禮,更難。
除了我,相信本城內難有第二個人可以把他叫得動。
不止為了交情,這是宋滔心內明白的。
且是為著對我的一種油然而生的敬重、仰慕與愛護。
宋滔對女人的要求無疑是嚴格的。
這也許是他一直未婚之故。
在宋滔的心目中,時代女性為環境所培養,或困擾因而建立了地位、專業、自我的形象時,所發放出來的噼噼啪啪的光芒,太耀眼。一般男人都要戴上墨鏡,才敢逼視。
宋滔當然也不例外。
他認為光芒過盛,缺了女性傳統的對感情的忠貞與執著,是至大的可惜與遺憾。
在大太陽底下的都會,要找一個痴心女子,日以繼夜,不怕風,不怕雨,深宵站在街頭,為等待跟她心折的男子見一面,以承受心上一陣狂喜為當天至大的榮寵,是天方夜譚。
原本愛情本身就是價值連城的藝術。
然而,在今日,浪漫只能在別的藝術品中尋求。
宋滔曾對我提過,每當他獨個兒蹲在他的書室內靜聽柴可夫斯基因感情遭受困擾而創作的驚世駭俗、千古傳誦的樂章時,他心內,就會微微慨嘆。
現今之世,要有對手能令一個藝術家激動如此,絕無僅有了。
愛情是陰陽兩極至切至深至大至廣的契合,任何一方傾情不足,都不會有火花。
偉大的愛情故事,必須是屬於兩個人的。
可以這麼說,宋滔期以經年,苦無對手。
當父親去世,我回到香江掌管江山時,宋滔赫然發覺我這小女孩已經漂亮地成長起來。一切的言行雖仍幼嫩,卻在青蔥的氣息之中,現出了藝術家所寶貴的真與誠。
這是宋滔所重視的。
不要忘記,他是如假包換的藝術家。
畫則師與建築師至大的不同,在乎前者重建築物本身的藝術成就,而後者較專註於建築物本身所能帶來的實質盈利。
宋滔對我的感覺尚不止此。
我似是一個發掘不完的寶藏。
我的所作所為不住給人嶄新的感覺,而這感覺對不同人生有不同的反應。有些人害怕,有些人討好,有些人迷惑,宋滔屬於後者。
尤其是我對初戀的投入,對被騙財騙色騙聲譽的回應,都使我的個性完全清晰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子內建立起來。
毀譽參半吧!
然而,宋滔卻是誓無返顧,一面倒地對我投以支持的一票。
從一個崇尚藝術者的觀點出發,他對所有感情極度投入所產生的力量,都敬佩。
我以這份能量做著一種報仇復興,重新建立自己的事。
每一宗、每一件、每一個行動、每一個階段都贏得了宋滔的信服。
為感情藝術而進注的誓無返顧的執著,宋滔認為是世間絕色與極品。
有了這重特異的好感,發揮了特異的功能,就是宋滔對我越來越言聽計從的原因。
惘然軒根本就是宋滔不計成本之作。
所謂成本是包括宋滔的時間、精神、心血、感情,以至於希望。
換言之,我已逐漸掌握到宋滔的這些個人財富,並可以加以運用。
這當然是他不知不覺的,唯其如此,才會越陷越深。
他這次來訪我,的確是要討獎的。
宋滔對我說:
「我要向你拿個特惠折扣,因為我也預訂了一層惘然軒。」我便說:「還問我拿折扣呢,住進去有什麼意想不到的收穫時,你還得謝我。」我剎那被宋滔逗得高興了,歪一歪頭,講了這句笑話。宋滔不自覺地紅了臉。
我看在眼內,隨即會意,我知道這位朋友是開不得這種玩笑的。
於是正色道:
「你怎麼說,都依你,你就說個折扣吧!」我問:「你訂了哪一個單位?」
「你的一層對下兩個。」這就是跟邱仿堯成為鄰居了。他這麼一說,又讓我聯想起邱仿堯來,一股悶氣涌襲心頭。於是說:
「別在辦公室內談這種事,否則會對你不利。」
「為什麼?」
「因為氣氛會迫使我公事公辦,你的優惠折扣一定會得不理想,若請我到外頭去吃頓飯呢,將有別議。」宋滔當然是欣然答應。坐在車子上時,他問:「事歡到哪裡去?」
「赤柱。」赤柱沙灘大街這近年起了很大的變化。一系列的幾層高洋房,都被裝修成歐陸風情的高雅餐廳。
向街的店鋪都成了配備有露天茶座的酒吧。
途人坐在那兒小憩,平添一幅美麗而獨特的海灘圖畫。
是越來越多人到此勾留了。
當我在餐廳地下露台的角落,凝神地望出去時,不禁說:
「知道嗎,以前的赤柱大街並不是這樣的。」
「是如今好,還是往昔勝?」宋滔問。我回望:
「見仁見智。我呢,則是逝者已矣。」然後我突然間笑得很嫵媚,繼續說:「我的初戀就是在此地發生的,杜青雲給我介紹這個地方。一切由這兒開始……」宋滔靜聽著,在片刻的沉默當中,耳畔有波浪起落的水聲,清晰動聽,好像為我的哀怨纏綿故事作出伴奏。「沒有了杜青雲,不可能有邱仿堯,就算有,也不可能演變至今日。」我夢囈般自斟自飲,自言自語。宋滔唯一能做的只是細聽。「你知道,邱仿堯回了香港,且與你成為鄰居,他也買了惘然軒,就在你選的單位樓上。」這叫宋滔怎麼說了。他忽然之間覺得尷尬了。
為什麼陪著我出來走這一趟,非但沒有預期的暢快,還好像陷在一個烏墨墨的陷阱內,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把堂堂男子漢的身分變為一個管人家私隱的中性人物。
這對宋滔是委屈,也許更是輕微的侮辱。
可是,他坐在我對面,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的嚕囌令你煩悶嗎?」我問。宋滔連忙答:
「不,不,作為你的好朋友,我有聆聽的責任。」他坐直了身子,仍微笑著準備傾聽。小時候他每一次跟我見面,就是這個樣子。
我必會爬到椅子上去,俯身向前,以一對略為肥胖的小手托著腮,就把在學校裡頭所受的委屈與故事一五一十的向我的宋滔叔訴說。
然後我會很天真地問:
「宋滔叔,你來評評理,是我做錯呢,還是我的同學不好?」宋滔每每拿手捏我的臉龐,說:「孩子氣的事,作不得准。總之,以後要好好相處,童年時的同學,能一同成長到大到老,是人生中一種極之重要的關係。」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我答應不會不高興下去就是了。」「對,那才是好女孩。」宋滔說了此句,跟著又會忍不住伸手捏一下我那張熟透了的蘋果似的臉。當年的情景回想起來,不無感慨。
他把雙手交疊胸前,神情認真地問我:
「福慧,到今天,邱仿堯住在那兒,關係還這麼重大?」我答:「問得好,天涯比鄰,相反,分明就是左鄰右里,也可視為遠走他方的天涯浪人,在乎心上怎樣想罷了。」
「你明白就好。」我嫣然一笑,微微俯身向前,說:「你要令我今晚快樂,如何?」這個問題的挑逗性是存在的,宋滔很呆了一呆。「否則樓宇的折扣就不高了。」宋滔吃吃笑,只能有這個反應了。「你知道怎樣令我快樂?」
「你說來聽聽。」
「跟我談邱仿堯這個人、他的事,我就會得開心了。」我的酒量相當好,一邊談一邊喝。「也許是壓抑得太久了,胸口內貯存著有關他的一切,都好像要進發出來似的。也只有這樣,我才覺得安樂。」這就是愛情嗎?連提一提他,拚命地談論他的一切,都是至高無上的享受。宋滔忽而有些感動,他拿手推動一下鼻樑上的眼鏡說:
「我明白。過去的走回跟前來,是一宗樂事,也是憾事。」我殷切地問:「為什麼我還是不能忘記他?」宋滔很誠懇地答:「因為你還未遇到一個比邱仿堯更好的人選。」我駭然,歪著頭,神情有點迷惑,我在構思一個方法,或一番說話,才再把話題續下去。「我是應該放開心懷去尋找一個代替的人選的,是吧?」我這樣問。「勉強不來。」宋滔答。「機緣與命運勉強不來?」
「你也不能強自己所難。或者應該說,不是你勉強自己就能把心扇打開的。或者等待機緣一至,有個適合的人選前來,輕輕地拋一個小石卵在你的心湖上,起了漣漪,所有的心結就會開始化解了。」
「你的口吻像個專家。是否你的經驗之談?」我的一句話,叫宋滔紅了臉。他說:「如果我告訴你,這是經驗之談,你會信嗎?」
「你告訴我的話,我都會信以為真。」
「旁觀者清而已。可惜的是,迷在局中的人肯聽外頭人一句半句勸,也不容易,很有點力不從心。」
「對,對。」我連忙附和:「太對了。」宋滔輕輕地拍著我的手,說:「慢慢來!」
「希望在人間?」
「誰說不是呢?」說罷,兩人總算歡然舉杯。這一頓飯還是吃得頂愉快的。
酒逢知己乾杯少,宋滔送我回家去時,兩人都有點微醺。
宋滔把車子泊在深水灣江家大宅的門外,開了車門讓我下車。
我一踩在地上,身子就顯得浮蕩,吃吃笑地說:
「不,不,我不是醉。」是醉與不醉,先不打緊。宋滔伸手攙扶了我,說:「你小心。」
「對,小心,別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頭已是百年身。」宋滔看到我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然閃爍著晶瑩欲滴的淚光。他一下子衝動,也是一個下意識的自然動作,他把我拉近了,輕輕地吻在我的面頰上,溫柔地安慰我說:「好好休息去,別再胡思亂想。」誰知這一說了,我竟然乘勢緊緊地抱著他,哭出聲來。對我而言,我仍像一個小女孩,受了委屈了,就乾脆伏在長輩的懷中撒撒嬌,泄泄氣,完完全全視為一個歇息的驛站。
然而,當我扭抱著宋滔的這一剎那,原來是令他難受的。
在莫名的驚駭與輕微的恐懼之餘,我感受到宋滔身體的變化,這是一個危險,卻甚是明確的訊號,對我和他都應起了相當的震撼力。
我們應該立即不再擁抱,保持彼此的距離。可是,我們沒有這樣做。
是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故?
他貪婪於男性基本而原始的歡樂。
他眷戀著女性溫柔肉體接觸所產生的溫馨。
我呢,藉助一個堅實的胸膛所能引起的綺思與幻想,安慰著自己思念邱仿堯的心。
姑勿淪有罪無罪,彼此都情不自禁地墮下深淵。
還是我在哭累了的時候,把身子稍稍引退,才結束了這番擁抱。
「對不起!」我仍是嗚咽著。「不要緊,真的,不要緊,或者哭了就好,你覺得舒服了,就容易入睡。」不錯,終歸因為哭得疲倦至極,神經拉得太緊,一旦稍稍鬆弛,人就已經有一半進入昏睡狀態。太陽升起來之後,昨日的一切就活像是地上的一堆積雪,很快就融化了,極其量留下一攤污跡。
我如常的工作,應華商總商會的邀請,跟美國來的幾個國會議員午膳。
這幾位議員是訪港,也是過港的,最終目的地是北京。他們此行,旨在探訪一下中國政府目前對人權的看法以及對民主的體會,這當然也意味著可能影響下年度,美國對中國最優惠國處理的寬緊態度。
為此,總商會的人非常積極地應酬他們,企圖產生一種從旁助力,令議員傾向於支持中國的方面。
我是總商會的會董,也是華資銀行甚具實力的頭頭,自然在座。
我一踏進會所的貴賓廳去,在場的清一色男士,就立即站了起來,表示歡迎。
商務約會,人人都大多準時,我一般遲到三分鐘,是避免獨自一個人到早了,百無聊賴之故。這對於一個獨身的女人來說,一旦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等候,就會敏感地聯想起遭遇與身世來。不論其他的架勢情況如何,心頭都會忽而地產生落寞感。
我逐一跟在場人士握手。
我駭異地走到最末的一位客人跟前去,似笑非笑地點頭招呼。
又是他,邱仿堯。
「我們快要成為鄰居了。」對方說。「不一定,我還是打算住深水灣,惘然軒只不過作偶然居停。」寒暄了兩句之後,總商會的會長就請各人入席了。我被安排坐在邱仿堯以及另一位美國議員羅賓遜中間。
下意識地,我跟羅賓遜的談話較多,只有在全席人的話題都歸納於一個焦點上去之時,我才跟邱仿堯有對話。
會長把邱仿堯介紹給那三位議員時說:
「邱先生是我們近期迴流資金與人才的一個極好例子。邱氏家族是菲島首屈一指的華裔家族,他選擇在這個時候,回歸香港,投資發展。」羅賓遜問邱仿堯:「你不會覺得太遲?」
「不。」邱仿堯很認真地答。「如果美國停止給予中國最優惠國的條件,香港經濟便會受到嚴重打擊,你沒有考慮過這個掣肘問題?」
「有。」邱仿堯答:「在菲島,山姆叔叔的動向與勢力依然是投資者的一門顧忌。我選擇香港,最低限度沒有退步。且在本城,我毫不孤單,最令我有信心的夥伴是日本人。」邱仿堯的說話是有根據和有分量的。我在心上讚賞。
老早在父親未去世時,他就經常教導我如何摸索商情,他會三番四次地說:
「經歷重創,依然能遽然翻身者,一定是勝利人物。循著他的路線走,多半不會錯。故此,福慧,你要看本城的興衰,不妨留意日本資金的走勢。」說得是相當有道理的。中資對本城的助力不少,但難免有政治庇護作用在內。說得坦白一點,中資還不參與「托市」,誰會肩此重任?一旦涉及到政治環境,需要與責任問題,就等於削弱了經濟受益。日本人的著眼點於本城,全然是經濟目的。
這對生意人而言,正好對上脾胃。
如果日資肯下注,他們是必須經過縝密的調查、研究、分析、部署才作出決定的。
大戰對戰敗國分明是重創,然而,到如今西歐與北美名國,簡直拿日本沒有辦法。單是汽車工業,已雄霸世界市場。
日本的經濟侵略,凌厲至提高了美國對中國的戒心。歐美人士心知肚明,再多一個中國以經濟侵略戰跟他們糾纏,真不堪設想。
故而,日本的動向是必具指引性的。
父親曾經預測說:
「日本投資在本城將佔總投資額目分之四十或過半,你試看看。」他的眼光,已經得到證實。我知道日本人是無寶不落的鳳凰,在這個一如睹桌的香江地盤,要跟風,要依傍,看日本人的眉頭眼額是聰明而事半功倍的做法。
顯然,邱仿堯跟我一樣,在商場與投資決策上,很願意跟日本人的風。
美國人的銳氣,在某種程度上是要煞一煞的。
老以為捏緊了優惠國的死門,全部中國人,包括香港的中國人在內,就得看山姆叔叔的臉色。
邱仿堯回答羅賓遜的問題,是很見身分的。
我面上沒有嘉許的表情,心底卻已暗暗稱許。
羅賓遜碰了個軟釘子,立即顧左右而言他。
「香港的前途,諸位有何看法?前車可鑒,中國如果在九七之後,培養深圳或上海或其他城市取代香港的角色,也是有可能的。」羅賓遜說:「江小姐的看法如何?」他是指名道姓,只有上陣應戰。我說:「天下間每宗事都有極多的可能性,這個沒有人會否認。然而,說到取代,那也得回頭看看我們香港人如何鞏固自己的地位與條件,在乎本身是否爭氣。」
「對呀!」在座的一位總商會會董周華年,素來是個率直性子的山東大漢,差不多是一拍大腿就附和說:「要取代一個人、一個地方、一個政權,談何容易?連心癢難熬,打算找別人取代家中的那一位,行之經年,依然不得要領呢!」在座各人聽后,都哈哈大笑。我也陪著微笑了,眼角兒卻瞟向邱仿堯,留意他的表情。
還未覺察出個什麼結果來,邱仿堯忽而回過頭來,正好觸著了我的眼神,兩個人在那一剎那都急忙把眼光調開。可惜,已經遲了。
一種極度尷尬所激發出來的難為情,竟像一服很見效的興奮劑,刺激得整個人進入戒備的精神狀態。
我因而更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神色在自若之中有了高度的警惕。
在感受上,是既難受又好受。令到當事人有點無所適從,既想早早結束局面,可又有點捨不得。
想著想著,我竟不期然地忸怩起來,故意拿手把頭髮向後撥動了兩下。
我相信我的這個動作,看在任何男士眼中,都是嫵媚的。
邱仿堯應有同感吧?
一頓飯,就在一個錯用的眼神所引起的心靈激蕩之中,渾渾噩噩地打發過去了。
走出總商會的大廈時,驕陽正盛,陽光從鐵森林所預留的傾斜度中投射下來,依然照耀得整個中環熠熠生輝。
走在其中的都市人,都是那麼容光煥發、精神奕奕的。
包括了邱仿堯與我在內。
至於說,歡顏背後有多少愁眉苦臉,寸斷肝腸與千瘡百孔呢?雖是因人而異,卻必然是無可避免的了。
總商會大廈跟利通銀行相隔不遠,我是準備徒步回去的。
邱仿堯跟在我身邊走了兩步,說:
「是回利通去嗎?」我點頭,心上忽然浮起一個小希望,想對方會不會邀請我去喝杯咖啡或是什麼的。如果這個推測正確,自己如何回應呢。答應下來,是否流於草率隨便,有一點點趨之若鶩?
不答應呢,可能又會惹對方疑惑,太覺著自己的小器與不大方了。
如何是好呢?
念頭只不過一閃而過,問題已經解決了。
因為邱仿堯根本沒有提出這個要求。
就在這一剎那,他停住了腳步,飛快地拿眼瞟過來,就轉落在路旁的一輛汽車上。
我順眼望去,只見一張充滿了陽光,笑容燦爛的臉孔,從車窗鑽出來,迎接我們的投視。
「福慧,是你!」連聲音都是愉快的。從那輛名貴房車走下來的是葛懿德。
她輕快得有如小鳥,飛撲過來,竟緊緊握著我的手:
「多好,你們碰上了。」碰上了?這已不是第一次。用得著對方付予任何祝頌與期望嗎?碰上了,又值得小葛如此的緊張與喜悅?她的故作大方,令我受不了。
邱仿堯搭了腔,道:
「我和福慧一起午膳,同一個應酬場合。」小葛很自然地拖住了邱仿堯的手,說:「我給你說的對不對,福慧變得更醒目更漂亮了。」邱仿堯微微點頭,再拿眼看我,答應了一句:「是的。」我忽然覺得頭頂上的太陽非常地猛烈,曬得人有點頭暈眼花,且喉嚨間微微不舒服,有種想吐的感覺。我認定小葛是故作大方,從這種姿勢中所表現的威風與炫耀,太使我受不了。
我寧可接受人性真實至醜惡的一面,彼此的緣分盡了,結束了情情愛愛,了斷了恩恩義義之後,就是廝殺得血肉橫飛,你死我活的場面,唯其真實,不造作不虛偽就顯得爽快、利落、乾脆。
太怕那些溫和得不應在人世間見到的笑臉。
我毫不習慣。
我忍不住跟對方揚揚手,就逕自上路去。
或許在我背後,有人會以柔和的聲音說:
「我的胸襟不會如此狹窄吧?」為什麼不會?我冷笑。就為了涵養兩個字,要跟搶走了自己愛人的人互相讚頌,這是哪門子的規矩了。證明自己大方而要忍受不必要的人與物,今時今日,我不幹了。
我回到銀行去,一股腦兒埋首工作堆中,找尋自我去。
忽而,台頭的直線電話響起來,我拿起來接聽。
「你的午膳吃了很久。」是陳家輝。我沉默了一陣子,銀行家的本色是絕不輕率,我不要一下子回應,以免認錯了對方的聲音而生尷尬。
可能是對方立即會意吧,隨即補充說:
「我是陳家輝。」
「家輝,是有消息給我了?」我交託了陳家輝為我安排收購文藝書城一事,正等待答覆。誰知陳家輝說:
「對比下,那是宗小事,已在聯絡進行之中,遲些就可以給你辦妥了。」這麼說,現今的這個電話就不是為了文藝書城收購事了。「我能到你寫字樓來一轉嗎?」對方問。「幾時?」
「儘快,只請你撥出少許時間。」這麼說,是有要緊事商量了。「好吧,你請來。」果然,才不過十多分鐘的工夫,陳家輝就已趕到,非常地開門見山,說:「英國杜比銀行的主席洛克偉力來港,要請你吃頓飯。」我眉毛向上一揚,問:「是洛克偉力托你邀請我?」
「對。」
「還有其他賓客嗎?」陳家輝有點猶豫,道:「大概只請你一人吧!」我心內奇怪。如此轉折地托一位自己的投資經紀代為邀請,其實是做得既不得體亦不大方的。
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來利通銀行邀約呢?
洛克偉力跟我不相熟,可也相識,前年就在維也納的國際銀行研討會上碰過面。
當時我作了一次有關中國銀行營運對香港,以至全球銀行業影響的演講,在座的各國銀行家大感興趣,提出的問題極踴躍,我記得偉力是在場且曾發問的一位。
既然過訪,搖電話來相約也屬平常事吧。
要通過陳家輝來邀約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不通。
我只能肯定一點,這次約會非比尋常。
在現階段,不必作盲人摸象之舉,那隻會費時失事,只需要靜觀其變。
於是我把約會答允下來了,說:
「既是遠道而來,應該由我作東道,請你陪同他到利通銀行來吃午飯好不好?」
「吃晚飯成嗎?」陳家輝問。這又是有巧妙之處。
利通銀行頂樓的貴賓室是專供銀行宴會之用的,多是舉行同行與客戶之間的午宴。
如果我席設於銀行,又是午飯,碰到的人會不少。
銀行開夜工的情況絕少有,多在下午六時之前就下班了,提出吃晚飯,就等於需要比較人少及寧靜的格局,我自然會作出安排,不會有其他職員也用貴賓廳來宴客了。
我當然是話頭醒尾的人,於是答應得非常爽快。
結果,晚宴定在晚上七時半。
當陳家輝陪同洛克偉力到達利通銀行時,絕大多數人已經下班。
整幢利通銀行都是靜悄悄的。
我站在頂樓的電梯旁,親自迎接洛克偉力。
這位英國有名的銀行家,把眼前的我稍稍打量時,他禁不住說:
「你怕是全世界銀行主席之中最美麗最富活力的一人。」我笑著答:「是不應穿得太時髦之故,令你生此錯覺。」今年連仙奴、佐治阿曼尼、聖羅蘭、蒂婀等等名牌子的時款服裝,都在設計上使人在端莊之中有青春感。我身上一襲仙奴,分明是女行政人員的服飾,上衣還是招牌款式,貼身小短褸,可是配著的一條裙,卻是稍稍在膝蓋以上的。
就差那麼短短的一時位置,是蓋膝、齊膝抑或未及膝,就定奪了不同的氣氛。
女銀行家故而也添了青春瀟洒的味道,使男士們耳目一新。
輕鬆的話題一直持續著,也談了一些很普通與基本的有關業務上的意見,直至吃甜品之際,洛克偉力就慢慢踏入他的正題了。
「利通銀行現今是本城極有實力的華資銀行,我相信除了茂生銀行,因有香江銀行的股份與支援外,你們是營運得最精彩了,就這幾年的工夫,不簡單。」我很自然地答:「我們也有過相當困難的時刻。」
「對。現今都捱過去了,我相信你當年為了拯救利通銀行,先穩定根基,寧可割愛賣掉了加拿大富德林銀行的股權,是做得很對的。要下那個決心,真不簡單,相當敬佩。」
「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家貧出孝子,又有雲文窮而後工,怕是雷同的道理,危難帶著我闖出一條血路。」
「既已成功地重新屹立,以至於不倒,我相信現今怕是你重新進軍國際,把利通銀行的業務網與資產值提升到世界性的層面去的適當時刻了。」我知道已經踏入正題,於是問:「你有何高見?」
「世界銀行業正陷入低潮,美國很多銀行有隱憂,外債背負得甚重,加拿大銀行的景況跟美國大同小異。連最具實力的日本銀行業務,都在走著下坡。故而,是跟他們謀求進一步合作的時機了。」洛克偉力這樣說,沒有提英國銀行,更沒有提杜比銀行的意圖與動向。我基本上是同意洛克偉力的見解的,還是那個高賣低買的道理。
我個人手上的銀根鬆動,這是眾所周知的,否則,惘然軒不會在如此闊綽的策動下興建。
這是個錢生錢的世界。
完全是物以類聚。
有錢的一般只會更有。
單是投資一幢大廈,我綽綽有餘。至於銀行業國際化,若是通過合併與收購一途,動用的資金非同小可,必須認真考慮。
其實並不需要聽了洛克偉力這番話,我心中一直都有盤算著把銀行業版圖擴闊的計劃。
只是前車可鑒,我再不打算只收購海外銀行的一個百分比股權。
像多年前,利通銀行蒙難,就算江家擁有加拿大富德林銀行的部分股權,仍不可能運用該銀行的實力以補自己的不足,只能實斧實鑿地把手上的股份賣回給加拿大人,套現以自行運用。想起當日的賣價,更是心痛。何況前幾年,加拿大銀行業還是相當不錯的。
那就是說,如果是有控股權的話,自由與靈活度就大了。
過去的經驗與教訓之所以價值連城,是不讓自己重蹈覆轍。
至於說,要把利通銀行跟別家銀行合併以達到國際化的目的,這又決不是我所願意的。
我有很保守的家族觀念,利通銀行的形象必須清晰,要人人都知道是江家的產業。只可以擴大發展,不可能縮小引退。
如此,要使利通銀行國際化,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趁低價收購。
我於是答:
「雄心是有的,時機若是成熟的話,自然會尋上門來,或讓我無意之中發現。」洛克偉力立即答:「看來,你已擁有前者。」那就是說,有人尋上門來兜售。對象是不言而喻了。
然而,我仍舊不敢造次,斷斷不能主動問是否對方有什麼賣盤打算介紹,更不便提杜比銀行,我必須準備對方是來買入而非賣出的。
面子是一個問題,且是不容忽視的,這是每個民族都會關顧到的。
於是我答得非常技巧:
「有人青睞,自然歡喜。不過,在我這個年紀,投入工作對我的精神與體力兩方面都有極大的幫助,是不容放棄的。」這樣說就已關上了把利通銀行高價出讓的門了。我差不多已經表態,只會考慮「買」,不會研究「賣」。洛克當即回應:
「這是完全可以理解,且是意料中事。」既是預測得到,那就等於此來是求售了。彼此已經在無可避免的轉接對話中,尋到了共識,可以談下去了。
洛克偉力說:
「我很希望能藉助利通銀行的勢力,達成一宗重要的交易。」這句話我就有點弄不明白了。藉助利通銀行的勢力,並不等於直接利用利通銀行的力量。
且勢力與實力、資產是兩回事。
高層的商、政界中心,對於對話是相當留心的,每一個用字與每一句用辭都是角力賽。
我非常肯定的一點是,這次造訪的背景必是一個有規模的商業收購行動。
而這個行動,由英資銀行策動,卻要華資銀行的協助。
換言之,聽口氣與說法,並不是要我出資金收購。
然則不是拿錢買入貨品,那又有何具體貢獻,以玉成其事呢?
我實在無法想出關鍵來。
當然,我斷不會鹵莽而不顧身分地說: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明白。」有很多招數是不能明言,只求意會的。越大的交易在初期的試探階段,尤然。於是我很淡定地答:
「你客氣了,有什麼可以效勞的,請告訴我。」
「你會考慮?」我眉毛向上一揚,有點駭異。「你奇怪我會這樣問?」洛克偉力說:「本城現今是個非常時期,商家人的心態也許有所改變,在原來慣性的在商言商法則上,可能多了一些敏感的因素在內,以致影響正常的決定。中英為本城問題而劍拔弩張,已是眾所周知的事,我們也不禁顧慮起來。」這番話很清楚地說明了,若論純私人角度,這位英資銀行家,其實在憂慮有些香港商家在跟英資合作上比從前多了猶豫。這個顧慮,是合情合理的。
就拿最近的一宗商業合作事例就可洞悉人心,利通銀行的一個老客戶,是建築業內有名的行尊德明工程公司,老闆裘德明跟我洽談,希望我支持他競投機場非核心工程的一個龐大計劃。
合作的夥伴有兩批,一批是英資機構,另一批是韓國背景的。
照理,當然是答允跟英資合作佔優勢,而且中標的機會會較高。
然而,裘德明卻有很大的躊躇。
我當時對他說:
「裘伯你出一句聲囑咐,我沒有不支持的道理,估計要多少現金周轉,你且計算妥當再告訴我,利息必定從優。」
「我知道你的盛情,作好競投成功的貸款準備,我是有信心的。只是英、韓兩家都拉攏我埋班,究竟跟誰聯手,就頭痛了。」未及我問下去,他就主動地答:「現今這個時勢,還依附英資賺香港人的錢,我的心理負擔很重。」這就說得很明白了。裘德明說:
「福慧,現在的人心是玲瓏通透,敏感尖銳的,誰占本城便宜,都會引起輿論。這種步步為營的態度,威脅著正經從商的人,不能單從商務角度去衡量夥伴與對手。我個人再放心懷,於心無愧,都難敵眾口與眾心的力量。萬一有一點點的偏差,被自己香港人指指點點,還說我靠攏英資抓一筆,那就很不必了。」當然了,以裘德明的年紀與江湖地位,何必冒晚節不保的惡險?我很明白裘德明的意思,於是既安慰他,又誠心建議,說:
「英國的勢力至今將歿猶存,在商言商,利用價值依然健在。若在這時即行放棄援引,未免可惜。你的顧慮並不是沒有理由的,但,英國人最擅長尋找借口,製造輿論,影響人心,務求公眾認同他們的做法才撒手去干,這麼說,你或可稍稍放心。」裘德明搖搖頭,說:「那是以後的事情了,如今傳媒的眼睛與群眾的心都不易被受蒙蔽,借口是看得出來的。老實說,港英政府屢施慣技,到了現在,也有點無賴相跑出來了,為了在有限的時光內盡量套取利益,他們寧願放棄做紳士。證券界內的所謂改革,明刀明槍的強制執行,只不過是其中一件事而已,不是眾所周知嗎?在沒奈他們何之餘,反倒催穀人心,盼望他日能在英國人下台後扭轉乾坤。」裘德明繼續說:「福慧,若是這麼說,我何必為了一撮利潤而牽腸掛肚直至九七,不知屆時的批評會成了個什麼模樣。」裘德明最終還是選取了與韓資合作競投,怕就是他對我所闡釋的原因所致。故此,現今英資背景者要找業務夥伴,也不如以往的一帆風順,勢在必然。
洛克偉力提出問題來討論是有他的客觀而冷靜的一面。此外,洛克偉力對我的暗示,除了叫我在站到英資一邊之時,需要考慮這種時代矛盾與衝突外,也等於透露了這宗合作牽涉巨大,在利益方面,必定是英資佔優勢。
為了確保優勢,所以願意與華資分一杯羹,因而選中了我。
這一杯羹的分量呢,就是可大可小了。全在於我或利通銀行扮演角色的重要性去到哪個程度,也全在於我的手腕是否犀利至能把握機會,把對方折服,為自己贏得厚利。
於是在應對上是非小心不可了。
我於是答:
「時移當然勢易,但有一個法則是亘古常新與有效的,就是理直就能氣壯,便會事成。「現今人們是較前敏感了,但為著他們敏感而卻步不前,固步自封,則也未免過分謹慎,以至於迂腐。我是認為不必的。」洛克偉力立即舉杯,說:「有你的這句話就安心了。」為什麼洛克這麼興奮?明顯地是為了他此行的目的已達到。洛克偉力的最大理想亦莫如是我如今所表示的公事公辦,決不斬腳趾避沙蟲的態度。
至於說,我要求「理直」,這就不成問題了,道理的曲直在於事件本身的真實性,亦端賴表達方式是否得宜,再下來,還有見仁見智的觀點與角度或優惠,太容易處理了。而且,我這麼說,無疑是可進可退的說法,沒有落實承諾之餘,亦沒有把大門完全關上,拒人於千里之外。
換言之,一切都有商量。晚宴可以說是賓主盡歡的。
陳家輝一整晚都陪坐,在告別時,我忍不住在他身邊壓低聲浪,說了一句話:
「有空我們談談。」陳家輝立即說:「能讓我到府上小坐更好,我還未有機會造訪過江家大宅,聽說極有風格氣勢。」我點了頭。反正要跟陳家輝探聽的是機密事,不到茶樓酒館去張揚也是好的。
於是我挑了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把陳家輝約了來深水灣,共進早餐。
早餐開在一片青蔥的後花園內,兩人在一大棵影樹蔭庇下的戶外餐桌旁,邊吃邊談。
我在假日悠閑的日子,依然是那副辦公事的神情,坐下來不久,就以認真的口吻對陳家輝說:
「洛克偉力的造訪是什麼意思?你應該知之甚詳。」陳家輝笑:「真不愧是女強人本色。」我眉毛向—上一揚,眸子里似畫了一個問號。「今天是星期日,連半天空閑時光都不讓自己及別人擁有,是太過分了。艷艷紅日正鑽出來,應該找些強身健體的事來做,不要干談公事。」我堅持:「先談完公事,心上有了個停當著落,再說其他吧!」陳家輝聳聳肩:「我並不知道洛克的整盤計劃,不騙你,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他只是在嚴密的部署階段。當然,只有一點可以肯定,必有巨大的商業行動在不久將來實施。」我點頭,這個推測根本不用陳家輝說,我早巳知道。現今我打算作進一步了解的是,究竟那個巨型商業計劃是什麼?
陳家輝是個極懂得看眉頭眼額的年輕人,他知道我並不滿意他的答覆。
我甚至會以為他刻意隱瞞,對關照及器重他的人都不供給有用情報。
他會想若真有此誤會,可不得了。
年中,經陳家輝手為我的家族基金掌管各項金融投資,收益是相當豐厚的。
若然失了我這個大主顧,影響非輕。
於是,他主動地提了一個建議:
「我雖然不知道計劃。然,不妨趁假日好時光,心情和時間都有空檔,我和你來個推測遊戲。」
「怎麼個玩法?」
「猜他是買貨還是賣貨,我和你兩軍對峙。」
「除了買和賣,不可以有其他合作方式?」
「我相信那方面的可能性很微。」
「為什麼?」
「世紀末,在本城的投資差不多只有兩個動向,其一是決意在此傾囊投資,全面看好;其二是不押在這東方之珠上頭了,趁這幾年盡情套現,另作打算。」
「不可以一邊走一邊留?」陳家輝說:「不可以了,早幾年有很多人的確作此打算,聲音兩邊走,資產分一半到外頭,精神關顧兩面,結果呢,港內港外都變成勢力不足,跟商業對手較量起來,是吃虧得多。你是知道的,這幾年來,只帶挈了那些與本城共存亡的決鬥之士。」說得對,不要說具規模的一些外資機構,肯繼續投資,抑或全面撤退,決定所帶來的盈虧,太顯而易見了。就是個人或家庭,選擇移民的,現今再打算回頭髮展,已經太遲了。不是嗎?兩年前賣了太古城去買溫哥華富貴門的房子,現今賣掉溫哥華的房舍回來,就只能住到柴灣,還要少幾百嘆面積。
反而是疊埋心水,不再回顧,乾脆以外國的投資與居住環境為依歸,還可以謀得安樂。
如此說來,現今本城與海外人對香港的心態是轉變了,都不打算買什麼保險,只當押在輪盤上,看自己對開大開小的眼光。
影響所及,外國投資家亦復如是。
日本對香港的信心,若以投資數目作為透視,則是相當強勁和可觀的。
若干年前,大抵是五年前吧,預測日資從九十年代開始,在本港的總投資額會超過其他外來資金的百分之三十五。
根本還是八十年代末,就已超越此數。
九十年代開始,聲勢有增無已。
無他,只一句話,日本人在香港賺到錢,就這麼簡單,商家人是以金錢挂帥的。
我和陳家輝都喜歡這種乾淨利落的性格,不要糾集太多其他因素去定奪走向,以金錢為指標,其實最簡便。
我基本上是同意陳家輝這個看法,於是說:
「依你看,洛克的意圖究竟是買還是賣?」
「我讓你先下注,選大小。」擲毫決定勝負的話,如果一人押一面,當然有得賭。否則兩人都認為其中一面會勝出的話,就沒有戰局可言了。我答:
「多謝你承讓,我不打算掠美,寧可附驥尾,追隨你的意見,化干戈為玉帛。」陳家輝笑,他當然知道我其實是想探聽他的口氣,以及透視他的想法。因為他跟洛克接近之故。「這樣吧,我們玩這個遊戲,就由現在開始,你我毋須相讓,拿張紙來,把我們押買還是押賣寫在上面,攤開來看。」我聽陳家輝語調輕鬆,再加上周圍環境暢舒,風和日麗,心情也大好起來。童心一起,就說:「好哇!公平決鬥。」說這話時,我現了一個頑皮相,不但倔強,而且好勝,又有幾分孩子氣,神情與平日必然大異其趣。陳家輝有半秒鐘的時間陷入五里霧中,一時回不過神來,不知所措,直至我向他遞過一張小紙。
「來,快寫,快寫。」於是各自在紙上寫了一個字。「來,一、二、三,我們攤開紙來揭曉結果。」陳家輝說:「看我們是朋友還是敵人。」我笑,還帶一點緊張。兩張紙一攤開來,有相同,也有不同。
不同之處在於陳家輝寫英文,我寫中文。
而相同的是意見。
兩人都寫了個「賣」字。無疑,洛克的意圖是來港兜售英國之物,多於在港投資購貨。
這樣說,我們就比賽不成了。
事實上,這個推斷當然有理由支持,洛克除了在這個行動上雖仍是保密,但從蛛絲馬跡看,已可尋出意向。
造成這個相同推斷的原因,其一是英國人對殖民地的態度。
有歷史作為見證這個原有「日不落國」美譽與傲稱的大國,版圖日漸縮小時,他們對分手的地區與國家,所採取的態度相當一致。故意或無意遺留下來的棘手問題,令當地的政治與經濟陷入萬劫不復之境。不知會不會是過分地以小人之心度君之子腹?人們無法禁耐得住質疑的情緒,認為英國人渴望在殖民地獨立后製造一種今非昔比的光景情勢,以顯示他們帝國的威力無窮。
當一個人、一個機構、一個政府、一個民族有了歷史見證,造成了一個觀念及印象,就會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壓力,難以投信任之一票。
歷史越長,事件越多,證明越足,就造成信心越少,這是對英國的心態。
同樣,中國也有過讓海外僑胞震慄不已,甚而驚惶失措的歷史事例。
不過,有三點讓本城人對中國的頑固觀念放緩。
其一是血濃於水,愛國情濃到底在感情上有偏心表現。
其二是世界大勢所趨,社會主義社會的修正步伐已不會獃滯不前,現今更來開倒車,每況愈下的可能性是極微的。況且,中國對香港的處置是一項國際承諾,堂堂大國,焉有背信棄義之理?何況,今日中國市場之吸引,是各國承認的,中國不會不趁此良機強化自己,勵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其三是中國實行社會主義帶給本城人的憂慮,日子還不及源遠流長的米字旗號國的影響。且中國國家領導人近年的開放言論與行動,亦有效地沖淡了人們的疑懼心理。
換言之,對英國會全心全意為本城的真正美好前途而不再理會一己之私的信心,還是相當薄弱的。
既如是,我與陳家輝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們不會賭英資機構在受到民族性格作用與歷史影響的情況下,還以積極投資本港的態度去作九七年後依然繁榮安定之支持。
這是第一個令我們認為洛克只會賣東西,不會買東西的理由。
其次,就是洛克的行動,透露他動機的端倪。
一般情況下,有好貨,不怕沒人光顧。口袋裡有錢,亦不愁沒有好貨買。
以上的道理成立,就等於說洛克如果有好貨要賣出,或準備大破慳囊大肆在市場收購,他的架子可以裝得老大。
再說句並不客氣的話,我與陳家輝在金融界任事以來,很難遇上一些鼻子不是朝天花板方向,要撥開頭髮才能找到眼睛的英國大銀行家。
先天與後天條件加在一起,那位洛克偉力先生以杜比銀行主席之尊,犯不著通過陳家輝,暗地裡叩我的門。
如此說,就可能顯示紆尊降貴的目的在於兜售平凡貨色,以求脫手,或者利用機會,撿些便宜。
這是第二個原因令我們定奪洛克的企圖。
再下來,也還是在於洛克的態度問題,更加是與第一個和第二個原因有關連。
簡單一句話,英國人如無必要,何必要跟中資聯手。
洛克專誠造訪我,小心翼翼地試探,可想見他是非求我的幫助不可。
既已在言談中表白了不是意圖收購利通銀行,那就更落實他是尋買家以推銷貨品了。
我笑著對陳家輝說:
「我們連良性競爭也辦不到。」
「緣分問題,註定我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我們還可能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可以把這個遊戲玩下去。」
「第二個猜測應該是兜售的物品。」
「可以這麼說,再下來就是兜售的對象。」
「你認為洛克打算賣什麼?」
「只有兩類可能,其一是他的大本營,另一就是他在替大客戶的企業脫手而奔走。」前者指銀行賣股,後者是指有其客戶把企業按給銀行,到頭來難逃清盤的命運,銀行不就急著要接頭買家套了現,才可以回籠借貸。「照理,二者的可能性皆有,難以估量。」我說。「在這個推論上,你應該比我更有經驗。」這就是說,我以銀行家的身分,容易體會到客戶經濟有嚴重困難發生時,銀行的態度與手段。當然,銀行是否需要親自動手找生意的新買家,在於貸款合約的規定。
一般來說,就算要為客戶留意出讓機會,也不會到達一個非急急辦妥不可的地步。
若然到這田地,除非銀行是次貸款回不了籠,會引致根本動搖。而這個可能性無疑是較低的。
銀行貸款額與他們流動資金在比例上有嚴格規定以確保銀行的安全,除非遠遠超越這個範圍,才需要顧慮。
既如是,一家客戶生意出亂子,再熱心的銀行主席亦不必途長道遠來向一個並不太相熟的同業對手求助。這道理是完全講不通的。
洛克或許是想我以私人身分去做買家。這個估計比較合理,但,回心一想,那就更沒有理由是非我不可了。
可見推銷的貨色不屬於客戶,而是自己的直屬生意,直接點說,就是杜比銀行了。
「家輝,若非龐大的英資企業求售,不用試探到我對中英關係的敏感性問題,這是我的看法。」
「對,完全同意。然則,我們是否同意洛克是打算向你兜售杜比銀行?」我很慎重地再思考了一陣子,才點了頭,說:「我看這個可能性極高。」陳家輝沒有做聲。「你是另持異議?」
「不,不。」陳家輝連忙否認,可是也沒有再解釋下去。我對商業遊戲早已經由習慣變成迷戀。這樣子把業務對手的意圖抽絲剝繭地分析,令我覺得有趣且興奮。
陳家輝在態度亡稍出異樣,我就非常敏銳地覺察到,說:
「你一定另有看法。」「可以這麼說,,洛克如果要向你兜售杜比銀行,那天他的試探口氣與方式未免太轉彎抹角了,我覺得事件不可能那麼直截了當,是宗簡單的收購行動。其中的蹺蹊則無法想象出來。」我連忙點頭,很覺得一言驚醒夢中人。陳家輝隨即稍稍俯身向前,問:
「能否坦白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洛克真的向你提出,請你收購杜比,你會有興趣?」
「那要看什麼價?」
「這就是說,你真的不排除這個可能性,純粹在商言商。」
「可以這麼說,家輝,我並不喜歡隨俗,也不會懼俗,要跟著公眾的心態走,迎合他們的口味,是非常疲累的一回事。對我,更沒有必要,我不是政客,對不對?」
「當然,到今日,只有別人來對你的脾胃,你不必花這個心思。」我聽了,忽而有點感慨。「對不起,」陳家輝伸手過去,輕拍了我的手背兩下:「我並無半點嘲弄的意思。」原本我最怕就是異性借題發揮毛手毛腳,在商場上尤其容易遇到這種趁著熟諳,借用大方的人,專做一些佔便宜的小動作,最最討人厭。然而,剛才陳家輝的那個動靜卻是很自然的,自然得非但不叫我反感,而且生了親切的感覺。
可能是因為天氣明朗的關係。
在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是不應有骯髒的事物出現才好。
陳家輝當然覺察到我寬容的態度。他說:
「我們賭不成了,那就算我輸了吧,能否讓我今日做東道,請你到外頭去玩一天,輕鬆一下,不再談那見鬼的英國佬。他再有什麼動靜,才來計算吧!」
「家輝,你會站在我的一邊吧?」陳家輝嘴角稍提,問:「在此事上嗎?會的。」
「別的事上呢?」
「原則跟你一樣,在商言商,價高者得。」
「如此坦白與現實。」
「對。世界上絕少無價之人與物,只除非牽涉到感情,是不是?」陳家輝望著我。我也回頭望著陳家輝。
心裡想,我們之間不會有感情的牽引吧?不,不會的。陳家輝不是那種會令我傾心醉心的男人。在多方面,他都跟邱仿堯有距離。
或者,他比較近杜青雲一點點。
這個想法令我吃一驚,這些年來,就為了過往的兩個男人,杜青雲與邱仿堯而令我失了很多交友交心的機會。
我不是不知道的。
心裡頭一直想念邱仿堯,是鐵一般的事實。
之所以有個人縈繞心間,揮之不去,只為沒有別的合適人選有能力取而代之。
現代人對愛情的這種看法與體會,其實並不摩登,都是源遠流長的。
從前三貞九烈,從一而終的人多,除了道德桎梏的有效作用外,最主要的一點是苦無機緣,基本客觀環境不容易讓異性自由相識交往,精神上就只管朝從前的那一位身上放,忠貞不貳了。
現代人不同,每天都能碰上不同的人物與機緣,商場上的貨品,人力市場上的人才,以至於感情上的對象,都有機會長江後浪推前浪,只會擔心被人取代。
說我跟邱仿堯分開的幾年是完全沒有機會認識接觸到條件不錯的異性,是不可能的。
只是我個人的心理故障,令我在感情上卻步不前。
合我心水與脾胃的男人,要是個怎麼模樣條件的,差不多不言而喻。
然而,背景是個大問題。
有為的青年,本身具才幹、有學識、長相醒目、言談得體、努力經年,爬上了大機構內成為行政紅員,這樣在社會內的鑽石王老五,是多少母親心上的金龜婿,多少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對我而言,只感覺到猶有餘悸。
從前那騙財騙色騙感情,把我的自尊踩個稀巴爛的杜青雲,正正是這樣子的出身。
每遇上這類人時,我的驚覺與警惕,油然而生,揮之不去。
現今站在跟前的陳家輝,就正正是其中一個了。
這些年,少說也必有三、五個像杜青雲、陳家輝的男子出現過在我的身邊。
他們覺得我高不可攀,我覺得他們物以類聚。於是,都沒有了正常健康的發展。
當年,邱仿堯之所以能突破桎梏,只為他身分與地位的鶴立雞群。
我一旦消除了心上的擔擾與疑慮,知道對方不會為謀我的財,掠我的產而對我展開追求,就放鬆了自己,接受、容納了邱仿堯。而實際上,邱仿堯的其他方面條件,也真太吸引子。
故而,到如今,他還是在我心中稱王稱霸,獨一無二。
當然,這樣子下去,吃虧受苦的只有我自己,我是明白的。
故而,當陳家輝提出了公事以外的邀約,我就像手握有刺的玫瑰花,既陶醉於花香,又怕被花刺傷。還是那種到現在仍不能克服與改變的為難。
「我今天原本是約好了兩位舊同學,帶他們到粉嶺去探望我的姨母的。」陳家輝興緻勃勃地說:「為什麼要把他們帶著去看親戚呢?因為我們小學時候,老喜歡到姨母的小農莊上度周末,現在長大了,徹頭徹尾是個城市人,難得有機會一拾童年情景,在農村上過一個周日下午,也是饒有風味的。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怕你也會有興趣。」這麼一解釋,像無形中給我搭下了心理上的下台階梯,覺得約會並非那麼私人,只不過一班年輕朋友的假日遣興節目,還忸怩不接受的話,反而顯了小家子氣。且,如此艷艷紅日,普照大地的好天氣之下,獨個兒躲在家裡發獃發悶,又何必呢?
要是萬一空閑時間多起來,一下子憶及從前,再想起現在,情不自禁又想起邱仿堯,心裡更不好過了。
曾聽過有個守寡在家的貴夫人說:
「星期日是七天之中最難受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忙於耍樂暢敘,鬧哄哄的,相形見絀之下頂難受,連電視台都在幫倒忙似,節目無聊得要死!」真是說得太對了。我於是很輕快地答應了。且問:
「要到哪兒去吃午飯呢?把你的兩位朋友都請在一起吧,我們到鄉村俱樂部去。」「今天我當嚮導,帶你們到粉嶺處吃價廉物美的鄉村小菜。」就是這樣說定當了,先開車到陽明山莊把陳家輝的兩位舊同學接出來。沒想到這對舊同學,原來是夫婦。
男的叫辛兆武,跟陳家輝都是那個壯年。
女的姓洪,單名一個紅字。朋友們習慣連名帶姓的稱呼她洪紅,聽起來還以為全是疊字的大名呢!
辛兆武的樣相比不上陳家輝的精靈,卻很惹人好感。夫妻二人都一副敦厚樣,黝黑的皮膚,不見幼細,卻更現爽朗,平添很大的一份親切感。
我心想,大概不是從商的,應該是學科學的吧。
果然不出所料,陳家輝介紹:
「兆武在本城最大的油廠當總工程師,最近才在北京以合資方式經營,規模甚大的提煉生油廠,都歸他管。洪紅並不比兆武遜色,在大學里,他倆同是機械工程畢業的,現今洪紅獨力管一家印刷廠,承接很多歐美印刷生意。」辛兆武大笑,說:「商家人的嘴是塗過油的,沒的把我們的這份粗工粉飾成金光燦爛,工廠仔與工廠妹一下子搖身變作工業巨子似,你別聽他的。」洪紅立即拿手拍著丈夫的肩膊,另一手撐著腰,道:「你別亂講話,什麼商家人的嘴巴一定甜,你是一認識江小姐,就把人家套進一個框框內,這怎麼可以?」辛兆武傻兮兮地更肆無忌憚地張著嘴笑,以掩飾他的窘態。我慌忙說:
「不,不,實話實說,我們就有個良好的交誼開始。」我不是說客氣話,我真的對辛兆武夫婦有相當大的好感,因此之故,整個行程都額外顯得輕鬆自在。一行四人,上完元朗的小飯館飽餐一頓之後,就去看望家輝的姨母。
汽車只能停泊在山腳,那兒剛有一塊空地,可容四至五部車子。人們要循著上山的小徑,走大概十分鐘的路程,然後,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如茵的綠草地上,建了幾間西班牙式的獨門獨戶別墅,每座均有一個大後花園相連。
當陳家輝領著各人走到花園去時,根本都用不著介紹,洪紅與我就跑跳著走到一棵大大的梨樹旁去,望著那分明已熟透了的梨子,張著嘴巴笑。
農村的大自然環境,容易感染著人,忽而變得輕鬆活潑和天真。
洪紅嚷著對我說:
「我未曾見過有這麼肥大的樹上熟梨子呢!」「我們是都市人嘛!」「可以摘嗎?」洪紅回頭問陳家輝。「當然,果子熟了不採摘,種果樹來幹什麼。」說完這話,陳家輝又瞧我的臉望去。是否會意了?
只有兩心知吧!
倒是旁的無心人,加插了一句。辛兆武說:
「這叫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各人都真摘了好幾個梨子,坐到園子的石凳上去。有個看屋的鄉婦,聽陳家輝喊他四嬸的,已把刀碟及濕手巾拿來,給客人吃梨子用。
四嬸笑盈盈地說:
「小姐,先生們,請先用梨子,奶奶在忙著弄下午茶點,很快就出來陪客。」陳家輝道:「姨母最好客,她一知道我要來,最低限度有四色湯丸,再加各式糕餅。」我手裡拿著個梨子,還在把弄,跟洪紅說:「這麼說,等下還有好吃的東西,是非吃不可的,這梨子大,不能獨食,洪紅,我跟你分吃吧。」「不,不,不!」洪紅大嚷,慌忙耍手,道:「我們才認識,那麼開心,我才不要分離。」「什麼?」我腦筋還沒有轉過來。辛兆武已笑得什麼似:
「看,洪紅就是迷信。她永不肯跟我分梨來吃。」「嗯。」我意會了,望了洪紅一眼,帶著感謝與喜悅,問:「我們是女朋友,也不可以么?」「我珍惜友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種險不冒,有何損失?」「那麼……」我猶豫著,把梨子放下:「那我不吃了。」陳家輝才咬了一口梨,梨汁差點飛濺到臉上去,嚷:「不吃,太可惜了。」「你肯不肯跟我分嘗?」我這樣問。陳家輝還沒有答,就有個聲音從後面傳過來說:
「不,不可以分梨啊!」各人回頭,看到了健碩的一位老太太,知道必是陳家輝的姨母了,都站起來相迎。那姨母熱烈地跟相熟的辛兆武夫婦握手后,走到我的跟前,還未等陳家輝介紹,就說:
「好標緻的人兒啊!」跟著,姨母不經意地回頭對陳家輝說:「輝,你真有本事啊,哪兒找到這麼好看的姑娘?」陳家輝臉上分明的透著尷尬,仍強作大方地說:「你老人家別亂講說話,江小姐是我最緊張的客戶,她權操生死。」「對,對,對。」老奶奶不住點頭,說:「是有這種說法的。」各人都被她這麼一說,逗得忍不住哈哈地笑起來。包括我在內。
反而是為了這麼一笑,各人都驅走了生疏,添上親切,氣氛是融洽的。
老人家看到後生一代,總有很多幸福得意的憧憬,這種美麗的誤會,也不必故意去澄清吧。
於是辛兆武、洪紅、陳家輝與我都從容地分成兩對,陪著老太太在這個種了形形色色花草果樹的充滿生氣的園子內,度過愉快的周日。
臨別時,老奶奶硬捉著我的手說:
「跟阿輝常來看我啊!」我拍著對方的手背,很樂意地說:「我會。」
「還有,別工作得太勞累,現今在社會上頭工作的女人都比男人更拚命,犯不著的,太輕重倒置了。請不要怪老人家羅唆,給你說這些率直話。」
「不會,你坦誠得可愛!」我還是跟洪紅一樣,在姨母臉頰上給了一個甜甜的香吻,才離開的。我知道為什麼自己的情緒突然之間高漲,一切都好像很是暢快順遂似。因為我很久很久未曾有過如此有歡樂家庭氣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