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整個過程、整件事可說是一服興奮劑,最低限度忽然之間死結解鬆了,有了新的希望。
我先行回復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陳家輝一聽我痊癒,立即來銀行跟我見面。
「清減了。」家輝說。「求之不得,是不是?」這就是現代人的生活了。不論你如何辛苦,只能自舐傷口,人前極其量只可以自嘲,還不是輕輕鬆鬆的、幽幽默默地混著過。
「有要事找你。」
「什麼事?」
「生意。」陳家輝說:「你會精神為之一振。」
「大額生意?」「對。收購銀行股權。」
「哪一家?」我大吃一驚,本地銀行有哪家不穩,需要拋售,抑或出現了什麼縫隙可以有機可乘?怎麼我完全沒有消息?「我相信洛克偉力打算親自向你解釋。」
「你又來替他邀約?」
「如果我這個角色也能在你們事成時有一點傭金,怕是全球最高薪的跑腿了。」
「不只跑腿「這麼簡單吧,家輝?」
「為何這麼說?」
「最低限度洛克偉力讓你知道他的意圖。對於閑角色,導演不需要額外向他解釋劇情。」
「沒有什麼事可以隱瞞你,但,你也別過分敏感才好。」
「你的意思是什麼?」
「對於杜比銀行有意出讓股份子你,洛克偉力的確親自給我道來,但他並沒有解釋為什麼要把這口肥肉送給你,他之所以要讓你預先知道這次敘面會議的目的,純粹是希望你會考慮到倫敦去一趟。如果不先把會議的內容透露,不見得請得動江小姐,是吧?」這個是當然的。所謂、出師有名,要我長途跋涉,登門造訪,總要有因有由,有規有矩,否則,必不會成行。
如今,我真要認真的考慮了。
其實單單為了好奇,已經值得立即直飛英國,看洛克偉力怎麼對我邀請和遊說。
我現在就完全明白為什麼早一陣子,杜比銀行主席洛克偉力要專誠拜訪,且要暗地裡透過陳家輝跟我密談。
當時,我跟陳家輝都在猜測對方結納的用意,現在怕是水落石出的時候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猶豫,因為不知是喜事還是煩事。
其次,我立即聯想到英國銀行沒有可能出讓股份予海外銀行。舉凡銀行股份易手,怕是要經過國家批准的。
杜比銀行為什麼要為我的注資而過這一關?
而且,這是家相當不錯的銀行。
去年還是英國業績最標青的五大銀行之一。
換言之,杜比銀行根本不會是發生了什麼困難,而要外援。
在風調雨順之下,把股份出讓,無疑是雙手奉送利益,天下間會有這種便宜事?
真令人莫名其妙,難窺究竟。
就算怪事連篇,今年偏有這種商場奇遇發生,由英國銀行如此帶挈港資機構,也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就以我的聰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只能茫然地說:
「只邀請我一人赴倫敦嗎?為什麼?」然後我笑:「此間是應該的是不是?」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洛克偉力採取漁翁撒網式的方法去尋找買家,與集中火力,只望跟利通銀行玉成其事,分量的輕與重就有重大分別了。
假設杜比銀行是口肥肉,獨食與分享,在實利和意義上都有距離。
而且如果是組合性投資的話,我還要了解拍檔是誰。
以前不是沒有經驗,很多組合貸款,利通銀行都不肯參與,就是因為我對那些合伙人有意見。
本城賺錢機會實在多。
人人都可以選擇,並不需要如此猴急。
陳家輝答:
「洛克偉力請我告訴你,你是他唯一認為的最理想合作對象。有你的加盟,杜比銀行年內的盈利會有不少,敢為預言。」
「這是恭維了吧?」
「他犯不著如此處心積慮。」這也分析得對,遍天下這麼多合作對象,何必苦苦非一人不可。必是一份公平的交易。換言之,在我身上,洛克偉力一定可以找到與眾不同的一股助力,好令他的計劃得以進行順利。我有我的條件。
而這些條件是什麼呢?我不是不明白自己手中所擁有的一切,我只是想不通這一切裡面,有多少是洛克偉力看重,而又在別個銀行家身上找不到,非我不可的。
這才是最令我神往的一點。
好奇心顯然地蓋過了其他生意上的正途想法,我差不多在這一分鐘已決定成行。
「洛克偉力希望我什麼時候到倫敦去?」
「立即。」
「沒有別個選擇嗎?」
「你的意思是問為什麼對方不三顧茅廬?」
「嗯。是不是覺得我要求過分?」
「不是,誰人有求於人,都要準備禮賢下士。」
「家輝,你這口氣令我懷疑在這宗交易內我會蒙受損失,而非受益。否則,應該倒過來我求他們,若果這是實情,何以洛克偉力認為應該由我走這一程?」
「福慧,聽洛克的口氣,他是很需要你跟他合作,方能得到大利。之所以希望你飛英國,而非他再度來港,他有過解釋。」很明顯地,這洛克偉力是極端聰明,且市場經驗豐富的,他完全明白到我會有什麼疑慮,會提出什麼問題。陳家輝繼續說:
「洛克偉力請我轉告,可能這個合作,你需要多見些關鍵性的人物,而這些人都在英倫,那就不方便把他們全都帶來香港跟你商議了。」我點頭,覺得對方實在言之成理,有備而戰,可見誠意。「你決定成行了?」
「對。」我想到英國去是頗合時宜之舉,因為跟邱仿堯應有一個冷靜期,先讓葛懿德引退,再輪到自己出現,情況會比較暢順。或者,有一段日子讓邱仿堯身邊既沒有妻子亦沒有情人,他會容易覺省到自己的感情與需要。
實際的情況是,我知道邱仿堯也因為彼此的關係弄僵而病倒了,心上的憂傷與疑慮已一掃而空。
我需要的、渴求的,也不過是一種真摯的愛心而已。
只要柔情尚在,我可以等待,可以忍耐,甚至可以抵受空慮與磨難。
於是,我毫無困難地將自己重新投入工作,我囑秘書安排了機票。
然後,我考慮應否邀請陳家輝同行。
能有他在身邊,作商業上的照應,應該是理想的。
家輝對整個情勢也比較了解,有什麼事要找個人立即商議,或進行某些資料搜集與調查,都可就近有商有量。然而,女人身邊跟著一個男人,總是有著些許的不方便。
這個顧慮是存在而使我稍為躊躇的。
最終,行走江湖,百無禁忌的思想還是稍稍戰勝了,我把陳家輝邀約同行。
抵達倫敦時是清晨。
霧都無霧,難得的天朗氣清。
我與陳家輝坐進夏蕙酒店派來的專車之後,向著倫敦市區進發。陳家輝問:
「累嗎?整夜的飛行,你不見得在機上睡得安穩。」
「不怕,偶然一晚睡不好,不影響精神。反正剛小睡後下機是清晨,在時差上最適應,且這一程最省時。」
「知道為什麼嗎?」我搖頭。「香港是殖民地,故此飛英的航機都得到晚上開行的線路,好使從前的英國大官員可以順著時差睡上一覺,立即投入白天正常的生活上去。」
「有這麼一個說法嗎?」
「你不覺得有些可能?」當然大有可能,很多當權者都有風駛盡悝。我於是說:
「當一個人,抑或一個機構,又或者一個國家,在喪失權力時,會覺得怎樣,有些什麼反應?」「你怕有趕狗入窮巷的事情發生?」
「很多人有此顧慮,當然要分開兩個條件來看,其一是視乎對方是狗不是,另外就是喪失了香港這個殖民地,算不算是窮途末路。」這些問題,我其實很快就應該心裡有數。當我們坐到杜比銀行主席室去時,事情就逐漸揭曉了。
洛克偉力很殷勤地接待我,寒暄了一會之後,洛克偉力就說:
「難得家輝會有便到倫敦來,我們正好有一個業務上的計劃跟你商議,主管海外個人及機構客戶的大偉杜生正在等候你大駕光臨。」這麼一說,陳家輝立即會意,說:「江小姐逗留在倫敦的日子只這麼兩三天,如果不一定需要我參加這個會議,倒不如我現在就到大偉的辦公室去跟他商議那個業務計劃去。」我也是心地清明的人,於是幽默地答:「好極了,做成了生意,就得還我機票錢呀,說是陪我來這一趟,卻做自己的另外一單生意。」我笑著送走了陳家輝,主席室內只有我與洛克偉力,就好說話了。「江小姐,我們很誠意地邀請你成為杜比銀行一位有分量的股東,且成為董事局的一員。」
「當這個消息自陳家輝的口中傳到我耳里來時,我是駭異的,是一項史前無例之舉?」
「在英國,怕是的。但在全世界而言,就早有先例了。你應該記得大約在六年前,香港的另一位金融界巨子馬景年先生赫然成為美國第一大股票金融機構的個人最大股東。當時極之轟動。」我當然知道。就是為了那一役,馬氏頓成國際財經界內的一顆東方之星,他轄下的機構在跨國聲望上也因此而受惠。對,在馬氏之前,從未曾有人成為執美國金融業牛耳的機構之最大股東。
如果這一次,我也能成為英國杜比銀行的個人最大股東,在聲勢上必然比馬氏有過之而無不及。
理由很簡單,金融股票行的規限與掣肘不及銀行。後者是直接涉及民生的行業,尤其是英國銀行對於非英籍人士持有銀行股份的法例也是異常嚴謹的。是否會通過外籍人士持有本國銀行的股份是複雜而難纏的問題。
其實,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回事。
全世界的國家都在實行保護主義,金融經濟對於一個國家的影響,並不過分地比外交軍事遜色。故此要予以嚴密的防範,是理所當然的。
只有香港是個例外。
香港政府忙不迭地在九七來臨之前做著各種把金融中心營運權過戶到英國手裡的種種部署,更是有為虎作倀的華人,大刺刺地對香港金融市場應有的保護華資主義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繼續為英國在香港經濟上留下勢力而鞠躬盡瘁,真是太可笑太可悲太可恨的一回事。
我一念及此,人忽然間有著氣餒和矛盾。
一直以來,我對香港金融界這幾年來的變動,尤其是股票交易所背後的那個控制權的爭奪戰,都抱著不以為然的態度,很為華資經紀不值。就算在中央結算上,有什麼利益可讓利通銀行分一杯羹,我從不積極爭取,反而作無言引退,我要賺的從來都是對得起良心的安樂錢。
既然贊成保護主義,卻又去侵佔別人的利潤,是否有所抵觸呢?
當然,還是要看這個杜比銀行交易時的條款是什麼才能作出決定。
洛克偉力繼續說:
「如果我們和你達成協議,轟動性比馬景年先生當年的威風尤甚,而且,江小姐,你重新擁有外國銀行的股份,對你的聲望有極大幫助。」這「重新」兩個字可圈可點,我從前持有加拿大富德林銀行的股份,就是為了香港的大本營利通銀行擠提,因而被迫以低價割讓。如今成為英國杜比銀行股東的話,在人們的眼光中,可能就更踏實了我全面性重振雄風之事實。這不能說不是一種對我的特有吸引。
「你們杜比銀行勢力雄厚,去年的盈利較前年躍升百分之二十七點六,如此驕人業績,我加入,豈不是太沾光彩了?」我說。「當然預計你有貢獻。」
「我看不出我的力量在哪裡?」
「先不談你的力量,我們願意你成為杜比銀行的最大個人股東,跟利通銀行無涉,此其一。」
「你是認為這樣子會令問題簡單化?」
「當然,利通銀行畢竟是上市公司,且江小姐以個人身兩間都是英資銀行,只不過他們的股東和存戶,就有重大的分別。
很多香港的中國人持有港聯銀行的股票,而買入環宇銀行股票的香港華人肯定少之又少。
這算不算是以香港人的資金貼補英國人的口袋?我立即有此疑問。
「江小姐,你的反應老早在我們預計之內。」
「這就是說,你們叫知道在香港,這個收購的消息一旦傳出去之後,市面就必有像我剛才一般的反應?」
「對,而且會人做文章,說什麼『魚翅換粉絲』之類的話。」
「這個廣東人用的俗話,你也曉得嗎?」
「剛從電台聽到的,記者訪問市場人士,這就是他們其中的一項強烈反應。」
「形容得頗適當,洛克,你別怪我這麼率直。」「不,不會,我正準備打開天窗說亮活,何必客氣,兜圈子。」
「你把我請來英國,其實就為了這個交易要在港宣布,你不願意在喬港向找泄露風聲,故而以還要見其他有關人等為借門,把找請求這兒?」
「是的。當然,有需要的話,這兒的銀監處以及銀行界有力人士、政府的高官都準備歡迎江小姐,加強你與我們合作的信心,故此我的謊話也不算謊話,只不過沒有把實話全部說出來罷了。」
「現在是把實話全盤托出來的時候了吧?」
「可以這麼說。」
「我們的合作跟港聯收購環宇有關係嗎?」
「有。」我想,這怕是一定的了,否則為什麼要挑港聯宣布收購環宇的這一天,同時向我宣布合作的建議。我於是準備靜心細聽,且意識到必定是非同小可的一個合作。
洛克偉力說:
「香港是個敏感的城市,因為那小島上住著一撮相當敏感的華人。這固然是他們賴以成功的因素之一,但事情往往有正反兩面,我的意思是說,有時過分敏感是很累事的。」洛克偉力稍停下來,細看我的反應。我依然靜心傾聽,我並不打算在未得到全面性的訊息之前就表示意見,甚至連半點反映心態的表情也不外露。
洛克偉力知道他是棋逢敵手,只得審慎應付。他繼續說:
「尤其是九七將臨,中應港之間的協凋很重要,但卻屢屢為了彼此的猜疑而弄出不必要的誤解與亂子來,這有部分原因是為了香港人太敏感,動輒就以為英國人存心不良,不肯讓殖民地有好日子過。實在呢……」洛克偉力自覺說得有點過分激動,於是他稍稍修改了口氣,才說下去:「中國人既也肯採取既往個咎的態度對中國,認為逝行已矣,社會主義國家也厲行開放政策,不會再走回頭路了,那麼,英國人對於殖民地回歸的政策也不會跟舊時相若的。」「也許是因為民族性有異,很難令他們的觀點跟我們達到一致。與其鼓其如簧之片,倒不如將就著安排一些香港人接受的行動,以安他們的心,比較上算。你同意嗎?」說同意與否,都是危險的,因為未知道事件本身的情況,於是我很坦誠地答:「在未了解你要進行的所謂會令香港人接受的行動是什麼之前,如果我表示贊同與否,就未免輕率了。」「好,那我就以這次港聯收購環宇為例,向你解釋。「事實上,在宣布收購之前,雙方都明白坊間的反應,必是思疑英方走資,把在香港賺來的白花花銀子津貼祖家去。他們斷不肯從國際聲望與達成跨國企業的角度去為港聯銀行及其股東著想,也不肯正視環宇銀行在英國的潛力與資產,故而除非有另外一個買家去跟港聯銀行競爭,真金白銀地放到檯面上去,群眾才會噤聲,因為這樣才表示環宇銀行是物有所值。」「甚至乎超值?」我這麼一說,洛克偉力呆住了。我這位女銀行家的聰敏尤在他的估計之上。
洛克偉力繼續說:
「是的,惟其如此,香港人才不會認為港聯棋差一著。於是,我們覺得有需要相助一臂之力,令這件好事得以順利進行。」說到這裡,我先要弄清楚洛克偉力的角色,才能考慮整件事。我很認真而直率地問:
「我可以知道你扮演的角色是什麼嗎?」
「當然可以,明顯地我並非環宇銀行的董事,也不是跟港聯有特殊關係,我只不過是他們的行家,說得難聽一點,其實是他們的敵人、對手。」
「在利益的大前提下,對手也可以聯手以求分利,是嗎?」「太對了!」我有點寒心,我已經意識到偉力的角色。我的聲音竟略為顫抖,說:
「你是準備從旁協助,參加競投,托高環宇的市值?」
「對了,如果港聯銀行的股東發現有對手爭購,則自然會明白為什麼港聯要以更高的價買入環宇銀行,且是一顆最佳的定心丸,香港人最時尚寧買當頭起。」我啞然。這不是港聯銀行股東的定心丸,而是杜比銀行給他們炮製的糖衣毒藥。
這種伎倆不算是新鮮,股票市場內的一些收購戰也有使用。然而,淪落到銀行家用此類手腕,未免叫人駭異與難堪。
或許是我的表現並不熱烈,洛克偉力稍稍轉了口氣,他說:
「當然,如果港聯銀行在收購戰上敗在我們手上,我們還是會成交的,事實上,環宇如今的作價很低。」這就是向我表示,他們的加入不是事前相約的勾當,在必要時,杜比銀行還是會承擔責任的。然而,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對方始終沒有解釋這跟邀請我注資杜比銀行有什麼密切關係。
我說:
「說得對,價廉物美的話,人人都恨不得據為已有,然而,杜比銀行有足夠的財力去收購環宇,並不至於要先向我兜售股份套現吧!」「並不是這個原因,兜了一個圈子,還是那個顧慮很深的想法,杜比銀行若成為港聯銀行的對手,必然有人敏感地認為這是私相授受的遊戲。但如果杜比銀行剛剛加入新股東,而新股東是香港的銀行家,跟港聯銀行爭一日之長短就很容易為人接受了。」我恍然而悟。洛克偉力還多加一重解釋:
「況且史有明證,當年你的利通銀行被擠提,求借無門,叩了港聯銀行的門,他們就活像獅子開大口,恨不得趁你危難之際,置你於死地,乘機以低價收買利通的股權,若不是你賣了加拿大富德林銀行的股份應急,渡過難關,今日香港銀行業歷史將會改寫。」「為此,你認為坊間人會覺得我有足夠理由向港聯銀行報復,跟他爭奪環宇股權。這樣,整個遊戲就合情合理多了,是嗎?」洛克偉力也絕對是聰明人,他修正了我的評語,答:「根本上是合情合理的純商業競爭,只不過是特殊環境之下的特殊安排與特殊需要而已。」情勢已經很明顯,根本是不必要跟洛克偉力再在此事上辯論分析下去的。我完全明白洛克偉力的解釋只是門面工夫,姑且信之,好讓大家下得了台,也沒有什麼話柄在人家手裡,反正凡事心照不宣,依樣畫胡蘆最好。
別說是我,就是一個稍有商場閱歷的人,也清楚事情哪會這麼簡單,我一點頭,就可以用一個理想價值成為杜比銀行的最大個人股東,那麼名利雙收的事,付出的代價一定不菲。
高昂的代價就是埋沒良心,欺詐香港人。
我在心上打冷顫。
也有甚多的鄙夷。
我說:
「洛克,你們對於輿論的控制與著重,也真是不遺餘力,當然,這是作風問題。正如有些人的批評是中國政府對於爭取輿論是最笨拙的一樣,都是人各有志,各有所好的原因吧。然而,告訴我,是否真的有此需要?」洛克偉力一時間未能觸摸我的意思,我已經站了起來,準備告辭,並說:「基本上,可能性只有兩個,其一這是你們刻意營造,避免輿論批評的把戲,若如是,大可免丁吧,到目前為止,除了涉及香港過渡期后的事,你們未必都稱心如意之外,百分之九十九都得心應手。而且,彼此心照不宣,香港人的能耐令人慚愧,什麼大肆批評之事,三分鐘后立即煙消雲散,你們擔心些什麼?港聯銀行的股東就算吃了什麼虧,也對他們起不了什麼不良影響與作用,是不是?」說這番話時,我的語氣是帶點倨傲及不屑的嘲弄味道,不是很難聽得出來。這大概是因為我本人沒有刻意遮瞞的意思。
我繼續滔滔不絕地說:
「其二呢,正如閣下所言,彼此容易在商言商辦事,無謂多生枝節,那麼,真金不怕熊爐火,何必讓我這外人得益。」我微微點頭,說:「我想我也應該告退了。」洛克偉力回過神來,說:「我相信對你的資料調查錯誤,他們認為你是個為了建立自己王朝聲望財富,不擇手段,甚至是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的女強人,如果真照這個目標進發,你今次就不應放過機會。」
「不是資料誤導,而是你們出的代價太低,每個中國人值一英鎊,出賣香港,再而國家。天!別忘記我們有十二億人民,那個數字不菲,不是成為杜比銀行最大股東的利益可比吧,是不是?」說罷,跟洛克偉力握手道別了。從杜比銀行出來以後,我囑酒店的司機把我載到戴浮嘉廣場去。不為什麼,只是我突然間覺得頭腦混淆漲痛,很希望能到空間寬敞的地方去吸一口新鮮空氣,再好好地想一想。
太多問題應該趁這個時候思考了。
然而,我不要去公園抑或什麼額外幽靜的地方,那會使我感到寂寞、孤獨。
我要接觸人群,面對人群,從生活中想出自己曾做過的是對,抑或是錯?
於是選擇了這倫敦市區內有名的廣場是最合適的。
我下了車,無聊地踱進廣場去,跟那些賣鴿子食料的小檔攤買了一包雀粟之類的東西,就選了水池旁的一個角落坐下來,開始喂鴿子。除了遊人之外,還有一些退了休的老年人,團團圍坐在廣場內,與成群成群的野鴿子為伍。
我忽而有極多的感觸湧上心頭,完全是拜洛克偉力之賜。
他向我提出的交易,是在我毫無準備之下,向我的良知挑戰。
回想一遍,顫慄更大。
如果時光倒流數小時,戲要重演一次,老實說,我不敢擔保自己會不會再作同一的決定。
要一手推開名利,不是件易事。
每個階層的人都有他們寄望的名與利,誰都不會是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只在乎死門的大小,明顯抑或隱蔽而已。
慾望是永無止境的。
有些人會很奇怪地問:
「要這麼多錢來幹什麼,到了某個程度就已經足夠了吧!」真是痴人說夢。財富與名利到了某個程度,就能發揮某種作用,絕對不會有盡頭的。
今日,跟我同坐在廣場內的一撮糟老頭,只要他們的養老金或是失業救濟金,增加多十鎊八鎊一個禮拜,就已經相當妥善快樂了,因為他們可以給自己多買幾包煙,多賣幾瓶酒。
然而,幾瓶酒與幾包煙之後,仍有其他的需求,一步一步地來,當然不會一腳踏上雲霄,要求跟我一樣,有資格夜宿夏蕙酒店。
但誰信他們多得一點好處就會滿足,就會收手,真是太天真了。
平民百姓之所以不敢動做皇帝的念頭,只為距離太遠。有機會爬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自然會有慾望一統江山。
我突然明白,我在公私都可以有無窮的慾望。
私情方面,已到了另外一個突破性的階段,或許自我回航之日始。
公事上說,我會得想,當我一隻腳踏出洛克偉力的辦公室,另外就有別個人取而代之,跟洛克偉力成其美事。
我忽而有一個煩惱,我想,世界上太多人在等候著飛黃騰達的機會,你不幹,別人干,天下間還是有一重又一重的勾當川流不息地進行著。
可能實際損失的是自己。
再想深一層,若有別個行家去沾了這層威風,自己又會不會後悔了?
每逢人生遭逢考驗與挑戰,都會有類似的困擾。
只以自己良知證明對與錯,是相當吃力的一回事。
我機械化地把雀粟拋出去,看著一隻一隻灰鴿子,飢不擇食地搶噬著,不禁好笑起來。
我想,人到了一種沒有選擇,必須維生的地步,正如這些野鴿子,怕是也有另一份舒暢的。
反正只有一條路,不好辦也變成好辦了。
不像我,時常要面對抉擇,路越多,抉擇越難,也越易錯。
我撒出去的一手雀粟,忽而灑落在一個人的褲管與薄薄的黑色麇皮鞋子上。一望而知是一對上好矜貴的皮鞋,應屬於一個講究的遊客所有。
我稍稍抬起頭來,見到倫敦溫柔的陽光下,有這麼一位似曾相識的人,站在我跟前。
我微張著嘴,不大會出得聲來。
我的反應是遲鈍的,甚而停頓在那裡唯一的微張著嘴的表情之上,不曉得再發展下去。
對方毫不客氣地坐到我的身邊來,還拿手在那包雀粟上抓了一把,問:
「不介意我幫這個忙吧!」也不理我的反應,就把雀粟撒開去,喂飼鴿子。「這麼巧,竟在這兒碰上了你!」我在喉嚨之間發出「嗯」的一聲來。「來這兒公幹?」對方問。我點頭。
「獨自一人嗎?」
「有一位夥伴同來,他去干別的事了。」
「我哥哥沒有跟你同來嗎?」對方悠閑地問。我立即像被人打了一拳似,陷入戒備狀態。我稍稍移動了身子,跟對方保持了距離。
好像這樣做,比較安全。
對的,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
當年,邱仿堯的親弟弟單逸桐如何對待我,對付我,我記得太清楚了。
我信不過他。
正如他信不過我一樣。
狹路相逢,還要提舊事,我心上有氣。
「我是善意的。」單逸桐望見我這個反應,他作了這樣的解釋。這句話起了一個效用,使我暫時打消了拂袖而行的主意。
我且留下來,看看闊別經年的單逸桐能拿我怎麼樣。
不錯,當年有過重重疊疊的誤會。
我曾經因為被杜青雲殘害感情與產業,以致於在加拿大出售富克林銀行股權之後,邂逅單逸桐而有了一段發泄性的露水情緣。
那時的單逸桐不叫單逸桐。
萍水相逢,他請我稱呼他「庄尼」。直至這個庄尼以單逸桐的姓名,以邱仿堯親兄弟的身分出現在我跟前時,我就知道大錯已經鑄成,無法再解脫了。
這以後單逸桐不信任我會真心愛戀其兄,認定我任性霸道強權得近乎變態,於是擺明車馬,強迫我與邱仿堯一刀兩斷。
我是硬性子的人,對於任何人的諒解,我都不打算刻意乞求,事實上又很無能為力。於是我開列了條件,只要單逸桐把杜青雲所鍾愛的陸湘靈追求到手,為我報仇雪恥,我就答應離開邱仿堯。
於是一場難以想象的商業與感情大混戰展開,直至各人的心靈都深深受創,以致仳離。
仇恨所產生的後果,基本上是幾敗俱傷。
事隔經年,當我跟單逸桐重逢,心頭的震慄仍隱隱然在。
他竟問我,邱仿堯有沒有跟我在一起。
他是打算再行破壞嗎?
那麼的鍥而不捨,不肯讓我稍事歇息,稍有溫暖嗎?
單逸桐跟我說,他是善意的。
是嗎?
因為他知道這些年我已經受夠感情折磨,他認為已經抵了罪了。
我不禁苦笑。
單逸桐看到我的表情,說:
「你不相信我會對你友善?」
「對於任何萍水相逢的事,都不必認真若此,是吧?」
「故此,你並不認為在多倫多的那次,你曾傷害過我?」單逸桐望住我的眼光是溫和的。他再作補充說:「我的意思是傷害,而不是作弄。」
「這有分別嗎?」
「太大了。我不是個容易被作弄,或介意被作弄的人,開再大的玩笑,我都會承受得起。可是,我很容易受到傷害。這是在跟你認識之後,才發現的。」我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我想,我表達得很拙劣,因而你並不明白。」單逸桐這樣說。「我明白與否,事隔經年,有什麼重要呢?」
「重要的。」單逸桐說這話時,語氣非常的堅定。這叫我更加迷惘。
「然而,」單逸桐忽而瀟洒地聳著肩,說:「要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是太長的剖白了,這個時代已不流行解釋。」單逸桐的表現,無疑予我想象不到的好感。我對他的戒備寬鬆了,問:「怎麼會到倫敦來?」
「散心。」
「你哥哥並沒有來,我的意思是據我所知,他沒有來。」然後,我微垂著頭,用手拍拍撒落在衣裙上的雀粟。「我們的發展,你知道?」我問。
「一點點。」
「小葛有跟你來往,抑或仿堯招供?」
「兩個人都沒有直接對我提起,但是我知道。」我又苦笑:「第六靈感?」單逸桐說:「也是經驗之談,要忘記一個自己愛上了的人談何容易?兩個人都有這重思念的心意,就如一座活火山,在積累太多壓力之後,伺機爆發而已。」我凝望著單逸桐出神。對方跟他哥哥是兩個不同型的好看男子。
邱仿堯是溫柔的、幼細的、斯文的;單逸桐是爽直的、豪邁的、洒脫的。
然而,如今眼前的單逸桐,少了往日的豪情,添了三分的惆悵,這使他看起來更似仿堯。
我忽而好奇地問:
「是你的經驗之談?」
「你不會相信我有這種體會。」我搖頭,答:「說得太對了,我不相信。」我站了起來,拍一拍衣裙,準備離去。「福慧!」單逸桐叫住了我。
「什麼?」
「你何時回香港去?」
「明天。」
「嗯。」
「再見!」
「福慧,可否讓我今晚請你到滑鐵盧酒店餐廳去吃一頓晚飯?我住那兒。」
「你請我?」我苦笑。「你不會答應?」
「想不出答應的理由。」我終於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不準備納降。
當年單逸桐張牙舞爪地要我離開邱仿堯,半點喘息的機會都不肯施予,今天又何必在異地相逢,就來一番不必要的應酬?
我回到酒店去,打算早一點休息,明早趕回香港去。
留在英倫,我覺得不安穩,這兒發生的一切事都似乎跟我的意願背道而馳。
我扭亮了電視機,播放的財經新聞,果然報道了香港的港聯銀行收購英國的環宇銀行的消息,被電視台訪問的好幾位有頭有面的當地財經界人士,都以同一口吻和調子說話:
「港聯銀行此舉完全可以理解,這是一間規模相當的銀行應有的拓展途徑。」
「通過收購,港聯銀行的國際地位必然提高。」「港聯此舉無疑是對它本身極之有利的,問題是會不會如此輕易收購成功呢?會不會有其他英國銀行加入競爭,是一個重要問題。」我冷笑。我伸手把電視機關掉。
誰還在指摘鐵幕國家控制新聞播放真是天真之至,哪一個國家沒有行使這個特權?
他們只會選擇對自己政治經濟有利的新聞播放,在表達方式上,英國人的手法尤其了得。
簡直是不著痕迹地施展他們的新聞洗腦,道行一等一。
港聯銀行一事如此一面倒的執著一個角度去報道,無他,要令英國人覺得港聯是為香港人賣力,而不是補貼娘家,將來萬一有什麼推倒或戳穿港聯動機的事發生,英國國民有了先入為主觀念,也不容易再信以為真。我忽然之間失落,我想到這過渡期間,香港人會承受的蒙蔽與欺詐,此城命運的轉易,在在都令人不得不有所顧慮和憂疑。
只有一個辦法,眾志成城。
人人都為香港設想,所有行動都以香港利益為大前提的話,前途才會光明。
在今日,對香港的繁榮與安定,必須篤行四字真言:「責無旁貸」。如果都把應負和可負的責任擱到別人肩膊上去,就必然造成離心極重的局面,難以維持一國兩制的構想了。我為了自己能面對且險勝了一重考驗而差一點要歡呼。
房間的電活響起來,我接聽,是陳家輝。
「要不要陪你吃晚飯?」陳家輝漫不經心地說,然後再多加一句:「我在樓下餐廳等你好不好?」我答應了,反正是要吃飯的。我也很想跟家輝說說話,這聰明而能幹的金融界精英,可以找到這麼多門路的人,究竟對今時今日的香港以及香港人的看法如何?當我坐到夏蕙酒店的餐廳去時,開門見山就說:
「你此行可滿意了?」
「你呢?」對方反問。「洛克偉力沒有把我的反應告訴你?」
「他甚至沒有把跟你說的計劃與我談論。」這不出奇,問題牽連甚廣,局外人最好是不得預聞。「然而,我知悉你拂袖而行。這番舉止只能意味著一個理由,你們談判決裂。」
「很聰明!」
「福慧,可否聽我一句勸告?」
「你講吧,我在聽著。」
「信心問題而已。」
「什麼意思?」
「正如香港的很多政治問題,都不過是中英雙方的猜疑,構成嫌隙,以致於不能合作。」「你認為我沒有開放心懷,從比較正常而樂觀的角度去看整個建議的合作計劃?」
「我想是的。福慧,我只強調一點,成為杜比銀行的個人最大股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萬勿錯過。」還未待我反應,我們就看到餐廳入口處,出現了洛克偉力,正朝我們的位置走過來。我輕聲地問:
「是你的安派?」
「是他要我作的安排。」我待洛克偉力走到面前來之後,就說:「好極了,我正給家輝說,要趕赴一個晚宴,由著你陪他吃晚飯,飯後男士們還可以尋一點什麼節目,真正相請不如偶遇。」我根本不打算再予雙方周旋,給他機會鼓其如簧之舌,在老問題上轉。我意志是否薄弱是另一個問題,總之,我不打算再冒險測試自己的原則。
避而不變,是另外一招。
洛克偉力說:
「這麼巧,我以為可以給你餞行,並不知道你匆匆來倫敦,還會有其他約會。」
「剛碰到舊朋友,他住在滑鐵盧酒店,難得敘舊。」
「讓我的司機送你去,好不好?」
「好。」我挽起手袋就走。不怕車子把我載到滑鐵盧酒店去,我可以下了車,到酒店大堂走一圈,然後離去。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剛下了車,一頭鑽進酒店大堂,人還未站穩,再作打算時,就有人在身後叫我:
「你改變主意?」我迴轉身來,看到單逸桐。我忽然地笑了起來。
「為什麼?你像想到了很可笑的一件事來似的。」
「對。」我點頭,道:「我想到了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是一位作家寫的。」
「可以跟我分享?」
「可以,當然可以。」我輕鬆地說:「一個姓梁的女作家寫道:一個失戀者如果盲目地找替身去結婚,大有可能是像在荒山野嶺,遇上傾盆大雨,跑進古廟去避一避,卻原來,古廟鬧鬼。」說完了這個比喻,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然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便對單逸桐說:「是的,我改變主意,打算跟你共進晚餐。」兩個人走進餐廳內,點了酒,叫了菜。看樣子,我準備好好地享受這個晚上。「告訴我,逸桐,這別後的幾年,你生活得如何?一直逗留在加拿大?」
「對。」單逸桐說:「福慧,你和我都是為了一份堅持,而不擇手段去達成自己的意願的人,你報了杜青雲的仇恨之後,感覺是怎麼樣的?」
「失落、失望、失意,全部沖著自己而發。逸桐,大太陽底下,人人都似乎對不起某些人,人人又都承受著別些人對自己不起,只不過是一個一個循環式的遊戲,並不需要過分的認真。我是做錯了。」
「我亦然。」我望住單逸桐出神。「這句話可否算是對你的道歉?」單逸桐說。「整件事情已成過去了。」
「它仍舊騷擾著我,給我困擾。」
「回到香港去發展吧!」我說:「在加拿大那地方太靜,太少工作,太缺乏刺激,於是人更易胡思亂想。」
「這是你的鼓勵?」
「可以說是我的建議。」
「我會跟仿堯說。」逸桐訥訥地又問:「他在香港做出個頭緒了吧?」
「聽說是的。」
「懿德已回菲律賓去?」
「對。你正好回去做你哥哥的監護人。」
「聽得出來,事件並未結束,恩怨尚在,你仍責怪我。」我沒有答。我急急地幹掉了手中的酒,作為一個下意識的發泄動作。
「懿德並不是一個壞人。」
「誰說她是了?」
「不知是仿堯的幸運還是不幸,他怎麼從兩個這麼優越的女人之間作出抉擇?」單逸桐說。「你呢?」
「什麼?」
「如果那要作出抉擇的人是你而不是你兄長,你就沒有這個煩惱了?」
「成見是不容易清除的,你對我始終沒有信心。」
「或者應該說,是我對自己沒有信心而已。」
「無論如何,我們能夠重新開始交往是好事。」我笑,道:「還要逗留在倫敦多久?」
「原本是沒有什麼公事的,但來到了之後,被一位銀行家朋友扯著了,想談一些合作,所以我會多留幾天,然後,就到香港去。」我點頭。就這樣東拉西扯的出乎意料地跟單逸桐談得算是可以了。我在心上冷笑,世間上原來真的沒有所謂永遠的朋友,亦沒有永遠的敵人。誰會想得到當年把我迫到牆角去的人,如今會如此誠懇地要來跟自己一起吃晚飯?
誰會預料到那極端反對我與邱仿堯來往相戀的人,今時今日差不多祈禱我們會有更新的發展。
世界上未免太多不可逆料之事了。或者,在明天,當我飛回香港去時,便又有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
情況確實如此,然而,那是一宗非常愉快的驚喜。
宋滔跑來向我報道,說:
「出奇的快,惘然軒已經出了入伙紙,用家可以陸續地搬進去了。」我急不及待地就去看宋滔為我那頂樓房子特別設計的裝修。大廈的管理員並且把一個薄薄的似是信用卡的物體交給我,說:
「江小姐,這是你專用的電梯密碼鑰匙,只要你一插進去,升降機就不會在中間停下來,除非你解禁。」
「我的專利似乎很多。」我對宋滔說。「這是你努力的回報。」
「你不反對特權和專利嗎?」
「水清無魚,濁水又易混水摸魚,故此不太過分的特權,我還是接納的。至少在這座大廈內,我不致於為你另建一部專用的升降機。」
「什麼時候你也搬進來?」我問宋滔。「儘快。」我在工作上一直都是信心十足而且順遂的。只是現今面臨愛情爭奪戰,我就很有點心驚膽戰了。
為什麼?
除了因為後果對我極其嚴重之外,更由於我對自己的實力沒有十足的把握。
強敵當前。
葛懿德是個不可輕視的對手。
她能有胸襟、量度、膽識,肯欲擒先縱,欲迎先拒,自然有她的把握。
搶生意不同於褫奪人心,最主要的原因是不可以用常理及本身擁有的條件當作正途揣測。
我在害怕自己會失預算。
自從英國回來之後,我一心想著的也是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跟邱仿堯重新建立起一重鞏固的長久關係。
我與葛懿德之役,如箭在弦,非發不可。
不論在辦公室,抑或在家裡,除了迫在眉睫的事非盡量集中精神處理掉之外,滿腦子都是邱仿堯。
就活像這一夜,在家中的廚房裡跟大廚沛叔學一點廚藝,說是要招呼宋滔來吃晚飯,其實,學會如何去做幾味拿手的好菜,目的不在於討好宋滔。
宋滔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借口,我旨在邱仿堯。
江家的大廚沛叔已經服務多年,他興緻勃勃地給我指指點點,說:
「難得大小姐這麼熱心學廚藝啊!」說完這句讚美話,隨即用輕快的刀法,把手中的一塊肉轉眼就切成薄片,那動作竟是相當優美的。原來每個行業都有它的登峰造極,同樣的深具魅力。
然後沛叔就拿眼看看定睛想得入神的我,說:
「小姐別怪我老人家多嘴,你能多點關注家庭生活,會更開心!」我沒有回應,我其實還是很有點心不在焉。沛叔就誤會我不高興他對我表示的過分關懷,於是又道:
「小姐,我是看著你從小長大的,才敢冒昧說這些話,請千萬別見怪。」我這才如夢初醒地答:「沒什麼,沒什麼,沛叔,我只是全神貫注地看你的刀法,並沒有其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心神不屬,我慌忙的找個借口,然後說:「沛叔,讓我來試試,這牛肉切得不好,就怎麼個烹調法也無補於事,對嗎?」「對極了,這正是要學的功夫,來,你來試試。」我竭力仿效照做了。心卻仍然是不專的,我在想,有那麼一天,可以在「惘然軒」內跟邱仿堯過二人世界,由自己親自下廚為他燒一頓美味可口的晚飯,那會多麼美妙。可是,會不會當我辛辛苦苦地弄出了一桌子佳肴之際,突然的,門鈴響了起來,是葛懿德驀然回來了,跟我說:「我要回我的丈夫了!」就這樣子一場美夢就成空子。我竟自幻想中輕聲n乎叫出來,然後一定神,從迷惘返回現實的那個空隙,教我身手不靈,一下子就拿切肉的刀軋在指頭上,立時間血流如注。「天!」簡直嚇得沛叔半死。廚房內幾個傭人都一時慌了手腳,去拿急救箱的與打電話叫家庭醫生的都亂作一團。
我定過神來,才說:
「別這樣緊張!皮外傷罷了。」
「可是,流血不止呢!」沛叔尤其難過。「一下子就好了!」我對傭人說:「不用叫醫生。」
「那就到醫院去一趟,怕有破傷風菌會傳進去,那就可大可小了。」一下子家裡好像亂作一團似,也由不得我做主,就被簇擁著上了司機開動的汽車,要把我載到醫院的急症室去。無疑,我所僱用的下屬與傭僕都是相當好的,他們所提供的服務,無微不至。
然而,記得看過一段雜文,寫成功職業婦女的心聲,大意是這樣的:
漫天風雨,一覺醒來,門窗都是關得甚好,且已貼上了防風的設備,為什麼會如此周到,使自己安樂呢?一看,卻原來是家裡的司機。
那位女作家還寫道:
在家中走動,勤勞關顧的男性,如果只是司機花工之類,是做事的一份成功業績表現,卻是做人、做女人的一項挫敗。
坐在汽車後座的我,——念至此,輕嘆。我把頭擱在椅墊上。
陪著我到醫院去的女傭四姐,輕聲地問:
「小姐,你是累了?」我是真的累了,我無法不點點頭。心上的疲累,比身體所受的更甚。
看,夜裡還為什麼要顛撲到醫院來,到急症室去求診,兜了一個大圈子,無非是為了尋找一個身心的歸宿。
一個差不多可以擁有天下間很多美好事物的女人,仍然需要一個愛護她的男人,仍然戀慕一個有男性作為一家之主的家庭,因而竭心儘力,奔波勞碌,甚至於出盡八寶,爭個你死我活,這算不算是一份難以言宣的悲哀?
我一向獨來獨往,然而,當我獨個兒走在人前時,我的壓力還是相當大的。
最低限度,有什麼重要的大事擱在自己跟前,就不會有一種,可以退一步,再跟家主人商量去的從容。
即時,就要以自己的智慧去判斷,以自己的膽識去應付,以自己的能量去承擔。
江湖上的都是聰明人,曉得分析情勢與道理,他們一看就明白什麼人有什麼靠山,什麼人其實是獨力支撐局面。
對於背後沒有男人的女人,人們還是暗地裡不寄予太多的尊重。
很簡單,知道敵人是沒有退下來的可能的話,只有更窮追猛打。
背城一戰的哀軍必勝,不是天天會發生的事。
反而是對手的去路多,敵方才會稍為緩一緩手,忍一忍氣。
因為打贏了,仍不能令對手走投無路的話,就不必多費心機了。
人性永遠是涼薄的。
不是身在局中,無意領會其中的微妙道理。
然而,到頭來要靠人、依賴人的感受,實在不好受。
我想,如果邱仿堯愛我,應該自動來彌補彼此曾有的誤會,何苦要我挖空心思地去想辦法作破鏡重圓。
我,忽然的心灰了。
也許為此,我的臉色灰白。
這叫陪在我身邊的人更覺得我到醫院來是明智之舉。
我茫然地受著各人的擺布。到達醫院,在急症室內擾攘了好一陣子,經過診斷注射預防破傷風菌針,縫扎傷口,最終完成了所有應做的事,那位駐院的醫生就對我說:
「江小姐,相信你已無大礙,這種破傷風菌針還有兩次需要注射,你記住就是了。如果你精神仍然因剛才的驚慌而睏倦的話,我也可以為你辦留院的手續,且休息一個晚上再走。」「不,謝謝你,醫生,我很好,已經鎮靜過來了,剛才是有一點急躁。」我謝過了,就管自跟女傭走出醫院大門去,在停車廣場上找回司機。當我打開車門,正要上車時,忽而揚起頭,看見了前面不遠處,正正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種感覺令我戰慄,如此似曾相識。
若干年前,就在這層醫院大樓之外的停車場內,我在極度困擾的情緒下,遇到了一個人。
彼此在彎身走進汽車內之前相遇了,很是震驚,甚為錯愕。
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時的情景。
當年站在我跟前的人對我說:
「你不用親身來求證,對你騙財騙色的杜青雲,是的確快要不久於人世了,醫生說,他患的腦癌,病發了,那通常是三個月內的事。」我聽后,當時不知如何作答,也像如今的情景,有一點點的搖搖欲墜。對方又說:
「我,你已經大獲全勝了,請留手兼留步,不必要走進醫院去向一個垂死的人,再展露你洋洋得意的大仇得報的微笑,他已經承受及將要忍受的病苦,實在已夠多了。」我只瞪著眼,無辭以對。跟如今的情景無異。
對方又對我說:
「江小姐,至於我,你更不必顧慮,沒有比敗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個人痛苦。是我和杜青雲青梅竹馬,聯手來對付了你,到你串謀單逸桐再設陷阱讓我掉進去,我還是沒有資格去怪責你,這不單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且接受挑戰的人落敗,母須抵賴,輸在自己意志力不堅定的情況下,我啞口無言,口服心服。因而,請回去吧,不必再見杜青雲了。」當年,就是如此的結束了一場九重恩怨。如今,同樣的情與景,展示目前,使我的戰慄與感慨實在太多太多了。
唯一不同的只是從前在這兒碰到的是杜青雲的愛人陸湘靈。
如今的這一位正正是自己朝思暮想希望能重拾舊歡的邱仿堯。
彼此都呆了一呆,望著對方,並不言語。
我在心裡那陣灰冷的感覺重新浮現。
固然是為了剛才在赴醫院途中時感觸的一切,更為了回想起從前,頓覺人生的變易,生死的來去,都只不過是彈指間事,何必斗個你死我活,費盡心思去得到自己分外之事?
恩與怨都別管了,隨緣就好。
忽然之間的心灰意冷使我出落得飄渺無依,孤伶伶的,看似一縷帶著輕怨的遊魂。
多少天以來,我處心積累,挖空心思,就是希望能跟邱仿堯冰釋那因為極度激情而引致的無謂前嫌,再過明月好,花我倆的生活。
然而,到如今在這個沒有設防的偶然,互相碰著面,心就突然間灰了。
很大很大的原因是為了我把在廚房內的小意外,再加如今的情景聯繫起來,使我的自尊心嚴重地受創。
一種匍匐人前的難受感覺,比那利刀割在手上的滋味,還要厲害不知多少倍。
有求於人所導致的精神上的自慚形穢,忽而嚴重地控制了我整個人的意向,我知道自己受不了。
因而,我只禮貌地向邱仿堯點子點頭,就鑽進車子里去,囑咐司機把車子開走。
只有我明白,為什麼一路在回家的路上,都會得淚流滿臉。
不是為了傷口的疼,而是心上的創痕累累,醜陋屈曲隱痛,全部發作起來,令眼淚不得不汩汩而下。
旁的人一直緊張地呵護著我。
我在淚眼迷糊之中,看到旁坐的,竟不是女佣人四姐的臉。我看到那張臉的五官在不住的變換,活像是拼圖遊戲,一下子那臉譜幻化成父親江尚賢,一下子竟又是他的紅顏知己,也即是我自小到大的好朋友蔣幗眉,再下來,就是我魂牽夢縈的邱仿堯。
這三個我畢生的摯愛,都輪流登場相見,卻又不可能接觸,若隱若現,若即若離;似有還無,半退半就,這使我更忍不住撲到對方身上,盡情地嚎啕大哭起來。
四姐驚駭而憐惜地撫拍著我的背,喃喃自語道:
「就是身嬌肉貴,受不得一點點的苦。等下回家去,躺過了,睡醒一覺,就沒事人一個了。」最深刻的沉痛,是不能宣諸於口,亦不易為人所觸覺到的。汽車終於風馳電掣地把我載回家去。
我是盡情痛哭了一整夜才朦朧地睡去的。
是一陣電話鈴聲將我吵醒。
我伸手接聽,對方說:
「是福慧嗎?」我答:「是的,你是誰?」對方略為沉默,然後說:「我是仿堯。」
「嗯,仿堯。」我下意識地回應。心裡起了個疑問,說:
「是仿堯給我電話嗎?」還未想停當,對方又說:「你已睡了?」
「剛睡著,有什麼事嗎?」全部都是本能反應,好像沒經過思考似。「你到醫院去打破傷風菌針,有什麼身體損傷嗎?」
「啊,沒有,一點點皮外傷。你怎麼知道?」
「我到醫院去,跟急症室的醫生談起,他是我的好朋友,便把你入院的情況約略告訴了我。」「啊,只是罐頭刀害的事,多謝你打電話來。」
「好好休息吧!」就這樣,對方就掛斷了線。那一個小小的刀傷意外,再加一場嚎啕大哭,的確弄得我心疲力竭,不自覺地就又重墮夢鄉。
到天色微微亮時,我睜開了眼睛來,第一個閃進我腦海里的念頭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個電話是夢還是真?
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無從根查。
斷斷不能抓起電話來搖給邱仿堯,問: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打過電話給我?」自尊心,尤其是好強女性的自尊心永遠雄霸天下,主宰乾坤。我驀地坐起來,打算起身下床去,竟發覺四肢一陣酸軟,稍稍覺得頭痛。我伸手摸摸額頭,竟是發燙的。
天,病倒了。
人生的情與病都會無由而來,調理得不好,身與心就會虛弱下去。
我在病中,一直有一個微小的心愿,希望解破了那個電話之謎。
如果有另外一個慰問電話,或者有一束探病的花,來自邱仿堯,就可以證明一切。
然而,沒有。
為此,我越發不敢想象,邱仿堯在醫院門口碰見了我之後,當晚的確搖來了電話。
那個電話的對話如此平淡簡單,卻充滿感情,代表著和好如初。對我,無疑是醫治心與身的靈藥。
我越是希望那是事實,越不敢相信。
日子就是這樣在期望與失望,輪流衝擊與上場之中度過。
身體的病,再重還是有很多人有資格將我悉心保護而治癒的。
心裡頭的病呢,則不然。
我的精神較為好轉后,就跟宋滔約好了,要在翌日到惘然軒去視察裝修工程。
這一夜,天就開始下大雨。
傾盆的大雨。
我一直站在窗前看雨。
這陣子,本城的雨真多。
或者是太多人有太多傷心事,哭不出來,上天替他們嚎啕大哭一場,洗滌著大地上的冤屈與怨氣。
人的醒覺與領悟真是難以形容的。
才不過是幾個星期內的事,表面上,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然而,小葛和我的爭奪戰開始之後,我的心境可以由備戰迎戰甚至挑戰,轉變而為現今的倦戰、避戰,甚至是罷戰,是指顧間的事。人的恩與怨,想必也如是。
我很摯誠地在心裡禱告,或者只要一有機會,讓我和邱仿堯再見一面,從他的口中,聽到一聲:
「福慧,我其實始終愛你。」那麼,把他交還給葛懿德去,了斷這場恩怨就算了。問題是葛懿德不會肯。
正如我一樣,我們要試探邱仿堯的心,完全的不打算只留人而不必管住他的心。
有這種堅持與思想的女子,在今日世界上的大都會內,實在不多。
是幸與不幸呢,偏偏在邱仿堯跟前的兩個女人,就都是同一類型、同一級數、同一思維的。
要多少個這樣獨自守望的雨夜之後,問題才會迎刃而解。
我忽然有一個莫名的衝動,不至於要獨自漫步在豪雨之中以洗刷我的憂慮擔顧,我只想跑出去,在外頭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讓傾盆大雨更接近自己,人會清爽得多。有心事、有思慮的人,總需要一些獨特動靜去陪伴。
我披好了風褸,從車房開出了我那輛銀白的林寶堅尼。
一坐上這輛名貴跑車,心頭掠過了一個想法,會不會重遇那個好心腸的送自己回家來的歡場男伴?
那真要講運氣。
在加拿大的一次,我遇到單逸桐,他的操守竟還不如一個在風月場所內廝混的舞男。
為此而惹下彌天的大禍。
汽車在狂雨中賓士,無目的地,不會停止似地賓士。
我的思潮也如是。
過往一切事的回憶都無秩序地浮現在腦海,每一個片段都如此地噬食我的心,一如那天被刀子一下割著的刺痛一般。
這無疑是一部絕對上乘的汽車,整條深水灣道都似乎變成了一條小河,車子在路旁停下來的不計其數。
只有這林寶堅尼依然像一匹識途健馬,撥發四蹄拚命地往前進發。
我把窗子絞低了一時,讓清涼及微冷的風滲進來,加上雨水,令我的臉和身都沐浴在一份寒冷卻又清遠的感覺之中,很舒服。
車子不期然地開上了司徒拔道的惘然軒。
這座大廈雖已有了入伙紙,但還只是各業主在裝修的階段,大概還沒有人居住。
通往地下停車場的大門關了,看更不在,我只好把車停泊在露天停車場,正打算三腳撥作兩步的走到大堂去。
雨實在大得差不多是倒下來似,令人覺得寸步難行。
我稍稍躊躇,不知道應否勇往直前,奮勇跑進大堂去。
心忽然在想,原來一旦有大風雨,就算能跑到有瓦遮頭的安全境地去,都已滿身濕透。人要達彼岸,老早便已傷痕纍纍,其理一也。
無論如何,既然人已在風雨之中,畏縮不前,就更困處悶局,得不到解決。
我挺一挺胸,有了抉擇,推開車門,就站到滂沱大雨中去。
我還來不及起步走,面前就刷的一聲駛停了一輛汽車。車頭燈的強光,使我無法看清楚前面的一切景象。
我只是被這突然出現的汽車嚇得停下了腳步。
未定過神來重新開步走,就見那車上撲出了一個人來,飛也似的走近我來,一把將我攔腰的抱住。
我驚叫。
我瞪大眼看對方,仍然像是迷糊不清,因為臉上滿是淚水和雨水,心上全是驚疑與喜悅,混雜得使我不辨善惡、不分真偽、不明所以、不能自已。
「福慧!」那是最熟悉不過聲音了。「福慧!」我竭盡所能睜開眼睛,想看清楚一切,好證明自己不是又在做夢了。我不期然地說:
「仿堯,我又在做夢了,這陣子,夢真多,在夢中,接到了你的電話……」
「啊,福慧!」只這麼深情的呼喚一聲,邱仿堯就吻了下去。他像是使盡全身的氣力,要通過這一吻將我自迷糊的夢境之中叫醒,告訴我這不是夢幻,而是現實。
的確,自我雙唇傳達到心上的一陣微微的痹痛,與渾身的外冷內熱,都令我有了官能反應的真實感。
我知道是生命上的一個奇迹開始展露在跟前了。
良久,我們才在雨中分開,凝望,痴笑,那麼多的濃情蜜意,那麼多的盡在不言中。
忽而,邱仿堯挽起了我的手,兩個人才如夢初醒地狂奔到大廈的大堂之中。
像兩個攜手跳到河裡去浴泳後走上來的冤家,都情不白禁地笑起來。
「我們怎好算了?」我問。「你還在病中?」
「已經痊癒了。」我這麼一說就投進邱仿堯的懷抱之中。「我們先到樓上去。」
「是我的一層還是你的?」「當然是我的。」邱仿堯說這話時,充滿了男性的優越感與魅力。他的那個單位就在頂樓江家複式房子對下的一層。
如果用家沒有很額外的設計要求,惘然軒的價錢是已經包括了很完備的室內裝修。那是我的原意,我希望那些單身貴族可以視之如高級酒店,提了行李就能住進去。
故此當邱仿堯帶領著我走進他的單位內時,觸目就已是很漂亮簡潔的房子。
按照我原本的心意,整個單位千多嘆,除了浴室及工人房,完全沒有間隔,都只是以精巧的室內設計,把睡房、客廳、飯廳、廚房分別開來。
這種心思的目的在於構成寬敞的環境,從而可以孕育宏大的胸襟。
我相信成功而又依然獨身的男男女女,需要這種居住環境與量度去應付眼前的事業與感情。
才站定了腳,未及欣賞房子內已有的瀟洒簡單擺設,邱仿堯便已經一把將我重新的抱在懷內,說:
「你可知,你讓我憂心了好多天,那日在醫院門口碰上你,午夜的電話之後,你一直病在家裡,我不知你的小姐脾氣究竟要發到什麼時候,不敢貿然造訪。直至今夜,外頭雨越大,越撩動我的一個清晰感覺。福慧!我思念你,極端的、肯定的,且不能稍減、不可或缺的需要你,於是我跑出來,開車到你家門口,就看到你的座駕,箭也似的飛出去。在這狂風暴雨之夜,我怕有意外,故此……」我凝望著邱仿堯,不能置信會有這樣子的深情。我問:「告訴我,仿堯,如果我有意外,你會如何?」「你希望我如何?要求我如何?」
「你都肯照著辦嗎?」邱仿堯點點頭,輕吻著我的鼻尖,說:「你需要我嘴裡的證明?」我點頭,不住地點頭。「福慧,你從來都蠻橫得令人覺得你益發可愛。如果你真有意外,我相信我會傷心得什麼也辦不成功。」我緊緊地抱住邱仿堯,然後再抬頭看他,眼有淚光。「不,仿堯,如果我有意外,你必須照足我的說話去做,為愛我的緣故。」邱仿堯問:「你要我做什麼?」
「我要你挺起胸膛,收拾破碎的情緒,重新去愛你應該愛的人,做你應該做的事。在以後的日子裡,愛人愛得更深更切,做事做得更積極更成功,為紀念我。」邱仿堯沒有答,他深深地吻住了我。良久。
雙方都願意在窒息之前才分開。
「福慧,你不會有意外,絕對不會。」
「那好!」我俏皮地笑說:「如果我沒有意外,就一直好好地生存下去,我對你的要求就截然不同了。我只要你愛我一個。」
「人性真是自私得恐怖。」
「誰說不是了?任何人的偉大都只可能在自己的利益無關痛癢之時,這仍然是要給分數的。」
「很好,」邱仿堯捧住我的臉,說:「在你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之前,讓我履行我的承諾。」外頭依舊是強烈的風、狂暴的雨,誓無返顧地盡情吹著下著,像要將全城翻起來重新洗刷一遍似,堅持得有點令人驚心動魄。雷聲隆隆,響徹沉沉的黑夜,遮蓋了大地上所有的哀號與歡呼。
故而,我在邱仿堯愛戀眷惜之下,發出優美誘人的嘆息,在寂靜的居室內完全的起不到作用。
由激情所引發的心靈璀璨,發展至滿足之後的精神靜寂,除了我倆知之,都被狂暴的風聲雨聲雷聲所吞沒。
我躺在邱仿堯的臂彎內,望住窗外那黑漆的一片,出神。
我拿眼看看仿堯,他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
那神情的休憩與可愛,使我又情不自禁地翻了個身,輕輕地吻在他的額角上。
仿堯仍閉著雙眼,說道:
「你不讓我好好地睡一覺!」
「仿堯,你總是愛睡。記得在菲律賓的小島上,我們快要分離的前一晚,你也是這個貪睡渴睡的模樣。」
「我們睡醒了再說。不是嗎?今夜又不是分離的前夕。」邱仿堯說。「可是,仿堯,我怕好景不長。」
「女人的憂疑比實際需要多起碼三倍,尤其是對感情。」
「我有第六感。」
「縱如是,我現今不睡,並不表示能解決問題。」
「仿堯,請告訴我……」我忽然地緊張起來,抱緊了仿堯。「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如果小葛回來,你會怎麼樣?」
「那是明天的問題。」
「不到十小時,天就亮了,我們拖不了。」
「小葛並沒有說她明天天亮就要回來。」
「她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等於隨時都會出現。」
「那時候,我一定有答案。」
「真的?」邱仿堯睜開了眼,看牢我,說:「真的。你信我。」
「答案不可以預先提供?」
「福慧,先讓我睡。是你的總歸跑不掉,對不對?」
「雨仍然這麼大!」我說,把頭伏在邱仿堯的胸膛上。「這樣子涼快!」不知道窮人在雨夜怎麼過?我忽然想:「我住在這種最一流的房子裡頭,不會知道屋漏更兼逢夜雨的滋味。仿堯,我告訴你一個小故事。」
「什麼故事?」
「我小時候,爸爸曾經要宋滔叔叔給我興建了一間娃娃屋給我滿房滿室的洋娃娃,我開心得不得了,當下向宋滔叔叔許下了承諾,將來要給窮人興建居室,讓他們可以跟我的洋娃娃一樣,居者有其屋。」
「你實行了沒有?」
「人總是先行關顧了自己,才及他人。」
「現在是時候構思了吧?」
「嗯!我想是的。身在福中的人,應知貧苦大眾的屈曲,繼惘然軒之後,我會興築一些給中下階層租售的摟宇,我的計劃是……」我話還沒有說完,突然的聽到外頭隆然一聲巨響,震耳欲聾,跟著像地震天搖—般,整張床往下塌。嚇得我與邱仿堯緊緊地抱著,堅持成為一個整體。
就在這一刻,周圍變得黑暗,剎那間,我與邱仿堯好像瞎掉了似的,什麼也看不見。
只有一陣陣巨大無比的聲響,在身畔不住地響起來,此起彼落。
然後我與邱仿堯感覺到自己從高處一直墮落到深淵似,那過程是轉瞬間的事,卻有種令人魂飛魄散的恐懼。
重新再觸到地面時,全身有著劇痛。
「哎呀!」我叫喊起來。跟著全然寂靜。
我向身旁亂抓,一邊似有一堵牆堵塞著,無法再伸手過去;另一邊,我能摸到的卻是些無法辨別出是什麼的硬物。
「天!」我的驚恐在剎那間倍數驟增。第一個念頭就是邱仿堯到哪兒去了?
就算是已經打入十八層地獄,我也願意跟隨。
我這才曉得高聲叫喊:
「仿堯,仿堯,你在哪裡?」沒有迴音,沒有反應,依然是一片黑暗,周遭死寂。「告訴我,究竟發生丁什麼事?」我嚇得手足冰冷。會不會是一場噩夢?
對,我想一定是在夢中,只有在做夢的時候,事情才會這樣沒有條理的突然發生。而且,我分明地張開眼睛,怎可能什麼也看不見,活像在一個墳墓里似。
我發覺一觸動這個意念,汗水就從背脊湧現,整個人開始發抖。
一切的情景都太像墓穴了。
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困埋在墳墓之內,真是太恐怖的一回事了。
我用力地咬著下唇,痛得再度驚呼,喊:
「仿堯,仿堯,你在哪裡?」我開始要正視一個事實,這不是夢,是實際生活。當我跟仿堯在相偎相依,纏綿悱惻之後,一件難以想象、難以形容的意外事件發生了。
會不會是整幢惘然軒塌了下來?
是史有前例的。香港在若干年前,也曾發生一場豪雨,在旭和道的一幢華廈倒塌下來,死傷無數。
一念及此,我更不斷地叫喊:
「仿堯,仿堯,你答我!」除此而外,我一點辦法,甚至希望也沒有。一種絕望性質的恐懼,瀰漫全身,我似乎自覺死神已至。
我狠狠地想,死有重於泰山,對一個女人而言,所謂重於泰山,怕是與相愛的人葬在同一墓穴。
「仿堯,」我低聲啜泣:「我不介意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可是讓我在死前,知道你在哪裡?」我哭得越來越傷心,越來越無助,越來越不可遏止。直至到身畔傳束一陣微弱呼喚聲。
我壓抑著自己的激動,細聽。
果然,是仿堯的聲音。
他並不是呼喊,而是斷斷續續地說話:
「福慧……福慧……」我興奮得大叫:「仿堯,你在哪兒?你在哪兒?我看不到你,真的,我什麼也看不到。」
「福慧!」天,真的是仿堯的聲音,可是聲音不再雄壯,且近乎微弱。「仿堯,你在哪兒?」
「我不知道,福慧,我被壓在磚牆之下,福慧,很可怖的意外發生了。」
「仿堯,讓我過來你身邊看你,請繼續對我講話,好讓我尋找方向。」
「福慧,我在這裡……福慧。」我正打算坐直身子,頭上卻有阻擋,只好伸手向前摸索爬行。正如仿堯所說,一宗難以形容的恐怖事件已發生在我們身上了。
除了是房屋倒塌之外,別無其他任何原因可以解釋到這陣子我們身陷的困境。
我忽然之間腦袋一片空白,不再想什麼,只跟著聲音來源的方向,爬過一些肯定是塌下來,亂七八糟的稼私雜物、頹垣敗瓦。
一陣難堪的劇痛自我的右腿散發全身。每當我拖著腿向前爬行時,就覺得那右腿是一個沉重至極的負累。
「仿堯,我爬過來了。」「福慧,福慧。」反應的聲音就在身畔,我開心得狂叫:「找到你了!」我伸手過去,以為可以捉到邱仿堯,可是,不成,擋著我的又是一些塌下來的石屎與泥磚。我急得差點要哭出來。
我明知邱仿堯就躺在前面。
天下間沒有比這咫尺天涯更令一對情人難受。
是心靈的恐懼與肉體的創傷一起折磨著我們。
「福慧,你在哪兒?我看不到你。」仿堯的聲音充滿期望。這更令我悲傷與焦急。
我拚命地用手捶打著擋在我們中間的那些倒塌了的石屎牆,直至感覺到雙拳的痹痛越來越加深為止,才停住了手,絕望地哭泣起來。
「福慧,你別哭。」仿堯是聽得見我的哀號的。「告訴我,仿堯,你平安嗎?」「福慧……」仿堯沒有再做聲,只微微地喘息著。「仿堯,你答我嘛!」「我……我是受傷了……」「哪兒?仿堯……哪兒?」「腿、腰部……我覺得自己正在淌血。」「天!」我張著嘴:「救命呀!救命呀!」我從來沒有想過在我的人生中會需要驚叫這兩個字。太令人難堪與駭異了。
原來生命中充塞著意外,一宗接著一宗的發生著,輪不到你作好準備。
在差不多是絕望的環境之下,只有大喊救命。
我不打算放棄,我拚命的叫嚷:
「救命,救命呀,救命呀!」仿堯又說:「福慧,別喊了,怎樣叫也是沒用的!」邱仿堯說。「為什麼?」「等一下就會有人來搶救我們了,只好耐心等待。」
「什麼?什麼人會來?」
「整幢大廈塌下來,當然有警察及消防局的人員趕來現場,幫忙救亡。我們且靜心等待。」
「仿堯,我擔心你!」「別為擔心不來的事擔心。」仿堯說。「仿堯,那會是什麼時候的事?」我開始哭泣。「什麼?福慧,請別哭,我聽不清楚你的話。」
「你是受傷了,仿堯,肯定的,你說,正在淌血,那麼,救援的隊伍什麼時候才能來到呢?或者他們趕來之後,已經太遲!」對方沉默。我仍在飲泣之中,很有點自悔失言。
不應該在這個時刻,不予仿堯和自己鼓勵。
任何氣餒的思念、言語與行動,只會對困境加添一重壓力。
「仿堯,請原諒,我在語無倫次,因為我實在擔心,非常非常的擔心。」
「我明白,福慧……但願我能緊握你的手……」邱仿堯的聲音亦已開始哽咽。「既說是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仿堯,即使我們沒有緊握著手,也是心連心的。」
「福慧,如果我們在這個大難之中要分手了,你可否相信我一句話?」
「我會信的,仿堯,你說,你說什麼,我也會相信。」
「我愛你,從過往,直至現在,以及將來。」
「仿堯……」
「我之所以回到香港來,一如懿德的推想,是因為想念你到達一個極限,不能自己,還有一個比你更大的推動原因是我愛祖國,在祖國要恢復行使香港主權時,我覺得華僑的支持行動就是把力量加進香港的繁榮與安定之中去。福慧,請相信我,世界上除了國家,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取代我對你的愛。」
「仿堯,謝謝你。」
「還有,且讓我告訴你一個未知的小秘密。」
「小秘密?」
「對。原本我答應過不張揚、不外泄,然而,就算我如今坦白說出來了,他日被逸桐知道,他也不會怪我。」
「逸桐?」我驚駭:「我們之間可不可以沒有這個人橫梗著,他一直在破壞,一直在滋擾,一直在……」
「只為他也愛你!」
「什麼?」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是的,只不過是一種幻覺吧!
我身體上或許有哪一個部位顯然受傷了,於是影響到我的聽覺也生了故障。又或者是仿堯因為劇痛而在言語或思想上弄錯了。
單逸桐愛我是天下間至大的笑話。
我的沉默,讓對方著了一點急。邱仿堯繼續叫喊:
「福慧,福慧,你還在嗎?」
「我在的。」
「我說的話你聽清楚嗎?」
「仿堯,這不是為了安慰我而開這種玩笑的時候。」
「當然不。」
「那麼……」「福慧,我講的是事實,逸桐愛你,以另外一種表達方式去發泄他對你的深情。」我忽然有氣,道:「包括了千方百計的阻止我和你的結合嗎?包括了對我人格的盡情侮辱?」
「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誰會想自己暗戀的人,會得落入他人懷抱!他對你的不信任,是一種自療自慰式的酸葡萄作用,你還不明白嗎?」
「天!」我輕喊。我不能想象有這種事發生。
忽而的,回想到在英國倫敦跟單逸桐相見時的情景以及說過的話,我有了一點兒的驚覺。
「福慧,你願意聽一遍逸桐對我的表白?」
「仿堯,事情是那麼的不能置信。」
「天下間最難以解釋的是感情,是不是?「我也是在這次回港之前才洞悉一切的。知道逸桐的心情,這也是推動我回來找你的原因,是他鼓勵我如此做的,為了補償過失,贖他的罪。」我咬一咬下唇,腦海內一時間翻騰太多的回憶,我狠狠地說:「仿堯,請詳細給我說吧!」
「福慧,其實這並不是一個冗長的故事,只是很簡單很簡單的一件事。「從第一眼他在多倫多的酒店見到你落寞無依而又美麗動人地端坐在酒吧內,逸桐就著了迷。」我聽呆了,世間竟有一見鍾情的事。邱仿堯兄弟的感情動向竟這麼相近,都沖著我而來。
「可是,我記得逸桐跟我初見時所說的故事,並不跟他對我著迷的情況吻合。」當時,逸桐告訴我,他等的那個女孩子不來了,使我興起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這無可否認地縮短了我跟對方這個陌生人的距離。「逸桐原來就是個俏皮而輕快的人,他覺得一個能有如此冷艷而寂寞臉龐的獨身女子,一定是心靈上有創傷的人。」
「他告訴我,當時剎那間要想一個搭訕的辦法,就模仿了一套電視劇的橋段。」他果然得逞,兩個自以為同一條船上活著的人,結伴過了傳奇旖旎的一夜。「可是,逸桐一覺醒來,見你芳蹤已杳。他發現你戲弄他的字句,但這引不起他的驚惶,他只更迷惑於你那與眾不同的個性。逸桐說,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忍心在你心上戳上一刀。」我冷笑。「其實他應該明白,他也對我做著同樣殘忍的事。」
「當你滿懷希望,以為一陣子尋尋覓覓之後,可以有機會跟心中所愛重逢,重新愛戀,忽然發覺對方已不可能屬於自己的時候,那種失望是深切得像在咬噬人的心。且,逸桐其實跟你一樣是個相當任性好勝,被寵壞了的孩子……」我沒有回應,腿上的痛楚分了我一點點的神。仿堯又繼續說:
「從小,我總是遷就他的,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總是先讓他要、先給他挑。直至遇到你,才是一個例外。」
「逸桐其後向我懺悔,說:『大哥,只有我,我不可能開口要求你把她相讓,且我知道你不會。她必成為一個例外。』「說得對,仿堯愛我的堅決,不可能因手足情深而動搖,只會因為手足情深而加添為難與痛苦。這是我完全可以理解的。
「所以,逸桐就以一種反常的、憎恨的態度去破壞我們,是不是?」我問,猶有很深的怨懟。「福慧,如果從愛情的角度看整件事,逸桐有值得原諒的地方。將心比己,你或會以同一的心情和手段應付整件事。」我忽而沉默。因為邱仿堯說對了。就在不久之前,為了出版蔣幗眉那本《當時已惘然》的遺作,跟文藝書城的頭頭在言語上出了嫌隙,我也恨不得把對方收購下來,予以魚肉。
口含銀匙而生的人,先天與後天所造成的霸道,為所欲為,很多時是他們本身也難以控制的。
在以為能呼風喚雨的自信情勢下,一旦受到挫折,在社會上比一般人反應得強烈,因而引致的破壞性意欲會高漲得難以遏止。
至此,我完全明白單逸桐的心理歷程。
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和難受的感覺,蓋過了肉體上所有承受的苦楚,使我的精神集中到種種回憶之中。
單逸桐如何一步一步的催迫我離開邱仿堯。
他用完整無缺的借口,指摘我隨便淫逸以掩飾自己迷戀我的痴心,維護邱仿堯不被誘惑以隱藏自己妒恨他的情緒。
他越可恨,只證明他越深愛我。
這使我難於適應,不知如何去處理這宗感情個案。
我呆住了。
不曉得再接腔下去。
周遭的死寂,忽而瀰漫著一種孤獨得恐怖的氣氛。
我嚇了一跳。
仿堯呢?
他沒有把故事說下去。
他生了什麼事故了?
「仿堯,仿堯!」我瘋狂地叫喊,沒有比發覺邱仿堯要離開我,更能令我倉皇失色。一個難堪至極的念頭閃進腦海里,如果邱仿堯離開人世,我也寧願速死。
擁有世間上如許多的財富,還要備受一宗接連一宗的酷劫,活著又有何意義?
在這一刻,我更明白單逸桐那種得不到心中最愛,就寧可一拍兩散的心態。
「仿堯,仿堯!」我不停地瘋狂叫喊,幾近乎力竭聲嘶。「仿堯,仿堯,你回應我。」我重新用手試圖抓開分明是擋在跟前的倒塌磚泥,完全不得要領。「仿堯,你別唬嚇我,你回答我呀!……」很微弱、很微弱的聲音終於再度在我的哭聲中響起來。「福慧……我很痛苦……」我立時間煞住了哭聲,意圖把邱仿堯要說的話聽清楚。「仿堯,你說什麼?」
「福慧……我覺得暈眩、虛弱,整個人都輕浮飄蕩。這種感覺令我……覺得很不舒服。」
「仿堯,請你忍耐一點點,很快就會有人來拯救我們了,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會嗎?會嗎?」「仿堯,一定會的,一定會。」我不住淚流滿面,卻竭力地壓制著自己,不可把哭聲張揚。「福慧,福慧……」仿堯急叫。「什麼?」
「你知道我現在閉起眼來,見到什麼嗎?」
「你見到什麼?」
「見到你,見到我拖著你的手,奔向海洋,周遭濺起浪花……那情景多麼的遙遠,又是如許的熟悉……你記得嗎?是菲律賓的邱家小島……」是仿堯與我在確定彼此相愛而又知道要相分的前夕,所共聚的地方。「仿堯,我們會回到那島上去,很快,很快就會。」「是的……福慧……你答應?」
「當然,這是我畢生的意願……」
「是我對懿德不起,我們要回報她……以其他的方式……可是,我不能活著沒有你……福慧,真的,這是我心裡頭的最要緊讓你知道的說話,我不能活著沒有你……所以我回來,希望不是太遲……」一個似是畢生期待爭取的結果,安然放到自己手上時,原來那感覺是如夢似真,感動得不能置信。然而,我想,會不會來得太遲了?為什麼會太遲?除非我和邱仿堯再不能重出生天。放眼前望,仍是黯黑一片,看不到有半點生機和希望似。不是不驚心,不是不憂疑。
我信命。在我的命運中,欠缺的永遠是身為女人最需要和最寶貴的情愛。
我不敢對驟然而至的感情福蔭,寄予厚望。
在經歷了一大段日子,我們重新的肯定彼此的需要與眷戀之後,有可能在下一分鐘,意外會繼續發生,造成我們的再度分離。
我連連的冷戰。
縱使在意願上,我不會覺得跟仿堯一同遇難是遺憾。在體能與心理方面,依然會因著對死亡可能來臨的刺激,作出回應。
忽然遍體生寒,我環抱著自己,爭取一點安全感與溫暖。
「仿堯,仿堯……」連叫著仿堯的聲音都是輕微的。又沒有了回應。
下意識地,我以為邱仿堯像剛才那樣子,是太痛苦的緣故,以至於要好好的息一息。
連我自己都覺得疲累不堪。
肉體上是經歷了一大段時光的掙扎,以至於再無力哭泣叫喊。
心靈上也是度過了一段漫長而黑暗的歲月,才到如今的守得雲開見月明。
從前,邱仿堯誓言非卿不娶。
如今,娶過了別人,仍有憾焉,於是回頭追舊愛、尋舊夢,要圖個破鏡重圓。
這已經是最美滿的結果了。
再來的危難,應該更有信心頂著過。
無疑,在思潮起伏、身體受害的情況下,我滿腦子渾渾噩噩,陷進了快要昏過去的迷糊狀態。
而事實上,周圍的空氣都是混濁的。
這使人更易暈眩。
我一合上了眼皮,就發覺很難很難再睜開來。
腦海里的畫面都是過往幾年的種種前塵往事,一幕又一幕,一景又一景,無秩序地出現。
真的不知過了多久。
才有一陣陣很嘈吵、很巨大的聲響把我從迷惘中稍稍喚醒。
我仍不能張開眼睛。
只能勉強地喃喃自語,不住叫喊:
「仿堯,仿堯!」我聽不到回應,耳畔隆隆的聲響遮蓋了一切。那種聲響似乎是一支強心針,讓我的頭腦略為清醒了一點點。
最低限度在一大段時間的死寂之後,就有了一種生機。
可是,我的感覺很奇怪,我的心好像是清醒的,然而四肢已然麻木,完全動彈不得。
忽然,那隆隆的巨響稍稍降低,代之而起的似乎是有著歡呼成分的人語:
「找到了,找到了,她在這兒……」天,我知道自己獲救了。這個意念一生,隨即整個人休克,沒有了知覺。
這當然是一宗轟動本城的大事。
整座惘然軒塌了下來,原因是惘然軒倚山而築,在建築物的周圍另築有一道護土牆,就是要來阻擋山泥傾瀉的。
初步揣測可能是護土牆的高度與厚度有問題,以至於昨日忽然之間的豪雨,山泥就如崩堤瀑布的傾瀉下來,銳不可擋,於是護土牆擋不住了,就讓整幢大廈塌下。
唯一不幸之中的大幸是還未有住戶正式入伙,故此除了大廈看更之外,就只有到訪的邱仿堯與我二人。
據記載,釀成了兩死三傷的慘劇。
我昏迷過後轉醒過來,但見滿眼的白,我驀地想起什麼來似,叫喊:
「仿堯,仿堯呢,你們把他救出來了沒有?他就在我的旁邊!」病房內的人都對我予以安撫,道:「救出來了,救出來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才平靜下來。人雖說是醒過來了,但依然疲倦,於是又把雙目合上,再作小睡。
我蘇醒時,已近黃昏。
從醫院的窗口望出去,只見一輪紅日,已然西沉,卻發揮了最後的魅力,把半個天空映得黃金五彩,美麗炫目。
我打算坐起身來,好好看一眼落日景緻。
護士立即幫我調高了床,用一個軟枕給我墊著。然後溫柔地說:
「江小姐,你覺得怎麼樣?」「仍是累。」護士小姐微笑說:「這個當然了,你失了很多血,而且房子塌下來,你在支柱橫樑水泥之間生存下來,呼吸得不暢順,人就是會很累。」
「我的腿?」
「沒大礙,是傷得比較嚴重,幸好不至於碎了骨,仍可以補救過來,很易復元的。」
「可是,仿堯呢,他就在我旁邊,他的傷可能較重,他現在醒過來了沒有?」護士略一沉默,說:「邱先生的情況,待會醫生來會給你解釋。」
「我能見他嗎?」
「你別心急,總是會見著的。」
「仿堯知道我平安獲救了嗎?」
「我想他知道的。」「姑娘,讓我快點去看他好不好?」
「可是,江小姐,你現今下不了床。」
「你把我推過去,不就成了?」
「病人離開病房,要醫生簽批的,你的腿還要在日後打石膏才能康復呢,怎麼能讓你勞累。」
「那麼請他來見我,或者我們通電話。他在哪一間病房?」
「江小姐,你耐心一點,醫生快來看你了,你就跟他說清楚吧!」我只得點頭,然後又焦急地問:「醫生什麼時候來看我?」
「快呢,你耐心點。」護士的說話才講完,就看到醫生推門進來。那是我認識的,駐在政府醫院的郭炳耀醫生。郭醫生是骨科專家,派駐來照顧我是順理成章的。
香港能在行業內冒出頭來的人,大都是彼此認識的。
「福慧,你好多了,是嗎?」郭醫生拉起我的手,拍著。「在這個場合跟你敘舊,真是太殺風景了。」
「很快,我們就可以另找一個場所,一班朋友慶祝你復元。」
「不會有大礙?」「不會,擔保不會,仍可以在舞會內翩翩起舞。」
「仿堯呢?」郭醫生一愕,說:「福慧,你不擔心惘然軒的善後與處理?」
「有什麼好擔心呢?這是天災橫禍,不是誰的錯。意外既發生了,要賠的賠,要蝕的蝕,不就完了?」
「你能對事業如此豁達,我很放心。」郭炳耀又說:「對任何事都要放開心懷就好。」
「對,多謝你的鼓勵。」我看郭醫生不說話,便又問:「你還沒給我說,仿堯如何?讓我們通一個電話好不好?想他也在這間醫院內。」
「是的。」郭醫生答。「那麼……」
「邱仿堯先生的太太從菲律賓趕來了,她要求跟你見面。」
「小葛!」我輕喊。那是當然的事了,出了這麼一宗意外,小葛自然要趕來料理。
她要求見我也是很順理成章的事。
於是我答:
「歡迎她來,郭醫生。」我忽然間有點興奮,我覺得膠結在一起的問題已到了迎刃而解的一日了。就在不久之前,邱仿堯親口對我說了:
「是我對懿德不起,我們要回報她……以其他的方式,可是……我不能活著沒有你。」我與葛懿德的一場仗,應該是接近尾聲了。小葛的探訪,會不會是仿堯已經把決定告訴了她?
人們往往在大難之後,特別的有勇氣去爭取自己的幸福。
因為災難給了一個明顯的啟示,生命是會得隨時結束的,在世的日子,一定要過得愉快才好。
我估計當仿堯醒過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解決心頭大石,跟小葛剖白一切。
於是,小葛來見我。
我下意識地嘗試移動身子,要坐得較舒服一點,等待小葛到來。
門開處,我見著了來人,微微地吃了一驚,才曉得平伏下來。
怪不得小葛的臉如此慘白,她一定是被這宗意外嚇得魂不附體。
誰不呢?
小葛的雙眼是完全浮腫的,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因為眼皮和眼肚都脹紅起來,使她的雙眼變成兩個小點似,異常的鬼祟而又難看。
我的心牽動一下,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怕也是差不多模樣吧!
在未脫險之前,我也許比小葛哭得還凄慘。
噩夢終於要過去了。
「小葛。」我先打招呼。葛懿德走前來,握著了我的手。
她的雙唇分明地在顫動著,要說一些什麼話,可是老講不出來似。
很艱難很艱難,她才吐出了兩個字,喊了一聲:
「福慧!」
「小葛!沒有人會想到有如此恐怖的事發生。」葛懿德的眼淚立即汩汩而下。「福慧……」她還是只能說這兩個字。我有點納悶,小葛那副表情開始令我覺著不安。
不只是受傷,而是痛楚。也只有極度的痛楚,才會令她的面部肌肉顫慄而扭曲,以至於醜陋且可憐。
我訥訥地問:
「小葛,告訴我,你見到仿堯了,他怎麼樣?清醒過來了沒有?」小葛竭力地睜著眼睛,望著我的眼神是悲痛而絕望的。她不能置信地搖著頭,拚命地搖頭。「究竟什麼事?告訴我,仿堯怎麼樣?他怎麼樣?他們不是把他救出來了嗎?為什麼不答我?如果他們沒有把仿堯救出來,那也不要救我了。」我不住地在發問,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心理上我意識到一件難以形容,不可能接納的慘劇將要發生了。那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
驀地,遍體生寒,像被人扔到萬丈冰潭之中,既冷且懼,牙關也打起顫來。
天!
我在心內吶喊。不可能的,絕不可能的。
恐怖的事未至於如此之甚,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今自己獲救生還了,如果沒有仿堯,我單獨的活著,又怎能算是福。
小葛不住地在飲泣,她的傷心也許只是仿堯把心事坦白相告而已,自己何必敏感,白生不祥的念頭。
我不自覺地伸手抓住了小葛的雙臂,問:
「小葛,仿堯對你說了什麼話了?告訴我,他怎麼說?他怎麼說?」葛懿德緩緩地斷斷續續地答:「沒有……半句話也沒有說……就這樣去了。」有幾秒鐘的失掉感覺,我才再回復正常。我瞪著眼,望住她,已忍不住嚎哭起來。
奇怪,我的眼眶是乾澀的,半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只是,我的腦袋嗡嗡作響,耳畔有噼啪之聲似,像聽聞自己的一顆心剎那間龜裂,散開來,碎掉。
真的,直至很久很久,長得一如一個世紀之後,葛懿德才慢慢地回過氣來,停止了剛才有如滂沱大雨似的哭泣。
我仍呆望著這位邱仿堯正正式式的未亡人,眼前似是看到一幕又一幕前塵往事。
人生原來如此。
要來的情和愛,要來的福與禍,要來的一切又一切,擋都擋不了。
要去的呢,立時三刻就煙消雲散,留不住,半點辦法都沒有。
造物弄人。
簡直悲哀。
上天是不會容許一個人擁有太陽底下的所有美好事物。
至此,我服輸了。
我那多年來的鬥志,隨著那清晰的心碎,蕩然無存。
我忽而的又羨慕起葛懿德來。
說到頭來,能哭出內心的悲怨,怕也算是一場痛快。
「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是不是?」多麼熟悉的聲音,我差點沒法子辨認出自己的聲音來。天下間會不會有比由一位情婦勸說情人的妻室不要傷心更凄慘的場面與氣氛了?
然而,我是真心的。
我像那些害了一場重病的人,忽而康復清醒過來之後,看淡了人生。
我把所有的感情與希望都一下子豁出去。我但望在自己周遭的人都幸福,各得其所。
不要再傷心。
不必再茫然。
不可再有慘不忍睹的事情發生。
不能再加添任何人的負擔。
不會再惹多任何惆悵不堪的情事了。
為此,我願盡自己至大的力量。
甚而,把我手上所剩餘的,彌足珍貴的,可以自慰的都雙手奉送,又有何不可呢?
這個意決令我竭力地安慰小葛。
「福慧,請告訴我,仿堯遇難時,你在他身邊嗎?」我點頭。「他,當時已經傷重?」
「小葛,我並不知道。我們之間有一幅倒塌的牆,我看不到他,只聽到他的聲音。」
「他有跟你說話?」
「有。仿堯當時是受了傷,這我知道,可是,他的說話還是很玲瓏,我聽得很清楚,沒有想到他會傷得那麼重。」
「福慧,他有說什麼話嗎?有什麼話,是我可以知道以及應該知道的?」霎時間,我呆住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邱仿堯不是沒有遺言的。
可是,遺言是說:
「福慧,請聽我說,此刻告訴你一句話,我愛你……福慧,我愛你……沒有了你,活著又有什麼意義?福慧……」那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越來越大越響亮,嚇得我掩住了耳朵,想驚叫。「福慧……你怎麼了?」小葛問。我定下神來,凝望小葛一會。
我下定決心了。
於是我不住地點頭,說:
「仿堯是的確有遺言的。」
「他說什麼?」我抬眼看著小葛,心上有莫大的哀愁與不忍,我斷然說:「小葛,我輸了,仿堯要我告訴你一句話,他愛你,真心地愛你!」小葛張大了嘴巴,一下子愣住了,然後她撲到我的懷中,抱著我,問:「仿堯是這麼說嗎?真的,你沒騙我?」
「真的,我為什麼要騙你?」
「那是他最後說的話嗎?」
「可以這麼說,在我也失去知覺,迷糊之前,他對我說:「『福慧,請把這句話告訴小葛,我愛她。』」
「他還有說些什麼嗎?」
「他還說:『福慧,我對你不起,我們緣盡今生了,我們會設法補償你,可是,福慧,請明白,我不能沒有小葛而活下去。』真的,他這樣對我說了,小葛你聽清楚了嗎?「說完了這話,我才發覺臉上已是濕濡。淚水終於流瀉一臉。
「福慧,我和仿堯真的對不起你。」小葛抱緊我。「不關你的事,只是仿堯對我們不起,他不應該就這樣離開兩個深愛著他的女人。」
「福慧,你不原諒他嗎?」
「不!」我搖頭:「永不!」
「請別這樣,如果他有選擇,他決不願意。」
「小葛,你寬宏大量是因為你心中有愛。」「
對,你會明白窮畢生之力去追尋一份摯愛,就算肯定自己擁有這份摯愛的一刻,良人已杳,心頭還是溫暖的。可是,福慧,我並不認為自己會贏!」
「我們預料不到的事實在太多了。」
「你靜心休養。」
「請好好地辦理仿堯的後事。」
「我會。」
「把他帶回菲律賓安葬嗎?」
「火化之後,給他葬在家族的小島之上。」
「我會有一天去看望他。」
「是看望我們!歡迎你!」我望著葛懿德的背影,隱沒在房門后,我以為自己會痛哭失聲。然而,沒有,我只是整個呆住了。
在往後的好幾天,我都像個完全沒有了感覺的人,一棵植物似地癱在床上,不言不語、不飲不食、不知不曉、不思不想。
真是群醫束手。
沒人有辦法可以令我回復正常。
直至很多很多很多天過去后,在一個黃昏,奇迹出現了。
是有位很特別的訪客來了,令我自死寂之中蘇醒過來,稍稍回復常態。
當他坐在我床邊,緩緩地拿起我的手輕吻一下時,我獃滯的目光,忽然有了一點生機似,會得緩緩地轉動。
「福慧!」對方喊我。聲音是溫柔的、好聽的、有情意的。
很陌生,同時,又似熟悉。
像仿堯的聲音,卻肯定不是他。
「福慧!」他仍然在呼喚,像要把我的靈魂自遙遠的一方召喚回來。我打算回應,我雙唇微微顫動,聲音很微弱,說:
「是仿堯嗎?」
「福慧!」對方緊緊地把我擁入懷中,忽然說不出話來,喉嚨嗚咽著。「仿堯,你回來了嗎?」
「福慧,我不是仿堯,我不是……」
「你不是?可是,你那麼像他……像他啊!」
「福慧,福慧,你認不出我來了?」
「你真的不是仿堯——」
「福慧,我是逸桐,是逸桐,你看清楚……」我一向明亮的大眼睛,如今是灰濛濛的一片,我竭力凝望單逸桐,忽然像衝破了一個桎梏,剎那間省悟過來似。「啊,是你!」
「福慧,我應該早就來看望你了,可是,我要幫懿德辦理仿堯的後事。」
「啊……仿堯的後事?」
「對,今天早上懿德把他的骨灰轉送回菲律賓了。」
「是長埋於邱家的小島之上嗎?」
「懿德告訴了你?」我點頭,然後緩緩地說:「我忘了告訴她,把仿堯埋葬在對海的那塊大崖石旁邊,他會喜歡。」
「那片崖石是你跟仿堯一起坐立過的地方嗎?」
「已成過去,不復記憶了。」我扯動著嘴角,想笑。「要真如此就好。」
「你也應忘記過去。」
「然後,讓我們重新開始。」單逸桐緊捉著我的手說。我茫然,縮回了手,又是很長的一段沉寂。
單逸桐知道不能勉強我一下子就忘掉傷心,回復正常。
現今,他知道我在零碎地把過去與現在的情景併合起來。待我得出了一幅清晰的畫面,才能定奪今後的意向。
單逸桐告辭之前,很誠懇地說了一句話:
「福慧,允許我不時來看望你。」我想起了邱仿堯給我說的關於單逸桐的故事。怎麼自己的周遭總是充塞著許多許多這樣的愛。
太令人惆悵了。
果然,在我留住醫院的期間,單逸桐每天都來看望,很多時我整個人仍在沉思當中,或者閉上了眼睛假寐,沒有跟單逸桐說什麼話。
我顯然仍在極度傷感之中,此外,也因我不知如何去處理我跟單逸桐之間的日後相處。面對著一個原來深愛自己以至陷害過自己的人,太多複雜感情與感受,不是一下子可以理出個頭緒來。
於是,我只好緘默。
這日,單逸桐稍稍一反常態,他放下了鮮花之後,小坐了好一會仍未有去意。
我張開眼睛,有一點點駭異,說:
「你還在嗎?」單逸桐點頭,說:「醫生告訴我,你快可以出院了,腳上的石膏也會在一個月後拆除。」我答:「是的。」
「我們覺得,或者應該在你出院之前,把一些你應該知道的事情告訴你。」
「什麼事情?是壞消息是不是?」我太深信在自己身上只會禍不單行,不會有什麼好的事情發生了。「是關於宋滔的。」我一怔,想起來了,自從惘然軒發生了事故之後,宋滔從沒有出現過。在養傷階段,身體與精神承受的創痛太大太深,教我的思路都閉塞了,我沒有記起其餘的有關人等與事務。
現今身心都在緩緩復元的階段,我的腦筋開始轉動了。
「宋滔,他沒有來看我。」
「他不能來看你。」
「為什麼?」
「因為他也不在了。」
「什麼?」惘然軒的倒塌,一共釀成了兩死三傷的慘劇,傷者除了你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大廈守衛,那兩名死者除了仿堯,還有宋滔。」
「他當時也在惘然軒嗎?」我問。「不,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單逸桐細述過程。原來當晚豪雨,宋滔心裡不期然地惴惴不安,因為聽後來他公司傳出的消息說,為了惘然軒的那道護士牆,宋滔曾與手下爭執過多次,要他們按照原定時間完工。護土牆的承受力出現些許問題,工程本要延誤一段日子,才能入伙的,但宋滔就是不肯,決定先辦妥申請入伙紙,再在其後補救不足,他有信心入伙批準會如期如願獲得。一場豪雨,令滔叔心血來潮,膽戰心驚,當夜就驅車前往惘然軒視察,之所以會有這個潛意識,單逸桐解釋說:
「我聽他的助手杜元標給我說,當日杜元標提出過護土牆要重建,增加實力,可稍延的理由是政府未曾對惘然軒背後的山坡作妥善的防止山泥傾瀉之處理。正由於政府工程的未能在時間上配合,為策安全,只好在護土牆加工。宋滔一方面不肯延誤工程,另一方面也為了要不住催促政府有關部門,已經生了好一段日子的氣,他一直堅持防止山泥傾瀉的責任是屬於政府的,他們毋須多花這筆多餘的錢與時間,去做分外的事。」
「滔叔也在當晚上惘然軒去?」我驚問。「對。」單逸桐難過地點頭。「他當時也在大廈之內?」
「不。」單逸桐回一回氣,才答:「他是因為豪雨才心血來潮地去視察場地,他才把車駛進通往惘然軒的私家路,就聽到轟然一聲巨響,惘然軒塌下來,他差不多是目睹的,宋滔是在驚惶失色之下報了警。當大隊警員與消防隊員趕至時,宋滔整個人已經嚇傻了似,一直在喊著你的名字……」
「他怎麼知道我在大廈裡面?」
「停車場上停著你和仿堯的車子,你家中的司機證實你獨自駕車出外,正因為仿堯的車子也在,警方才通知我來香港探望兄長。」
「滔叔怎麼會死?」
「救援工作在橫風橫雨之下進行,很久才有喜訊,說是隱約聽到你的呼叫聲,救援隊伍卻又不敢造次地趕快發掘,怕倒塌的石屎與雜物會再作傾瀉,急得宋滔什麼似,忽然整個人瘋狂地喊:「『福慧,我要救你,我要救你,我不能連累你,福慧……』」
「就這樣不顧一切地衝進那已發掘了一半的樓層去。也真是命該如此,宋滔才衝進去,果然,樓房仍有零星的石頭塌下來,剛好打中他的頭部,救護人員把他搶救出來抬上救傷車時,我剛到現場。他握著我的手不放,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話。」
「他說什麼?」我問。「他請我告訴你,他從來都只想你幸福快活地生活,甚而惘然軒要準時完工,也是為不要令你失望。且……」
「還有什麼?」
「且他太渴望可以跟你成為鄰居,就近照顧你,與你多相見,是他的心愿。」
「天!」我驚叫。「福慧,我們不打算在你未康復之前給你提起這件事。」我苦笑:「每一個棋局,怎麼輸也有一個底線,到達這個底線之後,再輸都已麻木了。」單逸桐沒有做聲,好一會,他才說一句:「以任何方式將自己的傷心終止,都不算是壞事,我也曾麻木了一個時期,倒不比感覺到痛苦更難受。」我忽而望住單逸桐,說:「仿堯把一切告訴了我!」
「感謝他,當我自小葛處知道仿堯曾有遺言,我就有一個預感他會跟你說。否則,我未必會有勇氣來探望你。」我忽然坐直了身子,說:「我在醫院躺足了個多月,明天出院了,你知道嗎?」
「知道。」
「從明天開始,我打算不再談過去的事了。」
「那很好,我們從頭奮鬥過!」
「無論如何,我們是朋友。」單逸桐想一想,笑了,說:「我總不能太貪婪,這已是彼此關係的一個大躍進了。」單逸桐伸出手來,緊握著我。我在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是上宋滔的墳。
還是跑馬地那塊墓地。
我站在宋滔墳前,默默地禱告著:
「滔叔叔,有很多事情是心照不宣的,你的心意我很明白。突然之間的這次意外,是天災人禍,誰也沒有預料得到,請勿自責,一切都是命定。」
「想跟你談的話實在很多,其實可以歸納到一句話來,就是生離死別雖苦,但生不能聚不能愛不能見更是難受。在接受你的感情摯愛上頭,我如今更見從容。」
「感謝,直至永遠。」我的雙睫濕濡,說到底,對一個永遠離去的朋友,對一個暗地裡給自己付足深情的人,還是有一陣陣的難堪與不舍。我再一拐一拐地走到父親江尚賢與摯友蔣幗眉的墳地前去,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再沒有什麼話可以跟父親與他的紅顏知己說了,不為什麼,因為沒有再重新摸索到自己的新角色之前,我有太多疑慮迷惑,並不能向墓中人再交代或承諾什麼了。
況且,我每次上墳,看到父親與蔣幗眉的遺照並排著,墓穴相連,我就既慰且妒。
從前我老以為幗眉不及我幸福,其實不然。一個可以為情愛而生而死、心無旁騖的女人是最堪羨慕的。幾難得你會為心中摯愛而把性命也賠上了,那種節烈忠貞,就是金不換、銀不換的一份絕大的快感。
何況,生能同襟,死可同穴,夫復何憾。
幗眉比起仍須營營役役,不知歸宿何處的我來,怕是太舒服暢快了。
對她、對父親,我還會有什麼牽挂了。
我苦笑,覺得要挂念的其實是自己。
因為世界上已沒有我愛而又愛我的人存在了。
剩下來的是邱仿堯那份難捨的情,以及一個仍愛著自己的單逸桐。
把內心的一重安慰與外在的一個願意照顧自己的人加起來,可以暢快地度過餘生嗎?
我是茫然的。
陽光還是燦爛地照灑下來,讓我一抬頭,就覺暈眩。
我差一點點就支持不住,雙腿好像發軟。
我伸手扶一扶墳,再舉起另一隻手來,揮叫著遠遠站著等待我的司機。
司機飛也似的奔前來,扶著了我,問:
「江小姐,你覺得怎麼樣?」
「暈!」
「我扶你回家去,再叫醫生。」醫生經過了檢驗之後,竟趁我稍為清醒時,對我這樣說:「江小姐,你知道嗎,你已懷孕。」我木然,沒有即時的反應。再過了兩三秒鐘的時間,我差不多是使出了渾身的勁力讓自己從床上跳起來,抱住了我的家庭醫生,說:
「你說什麼?你別騙我,你再說一遍。」「江小姐,請鎮靜一點,你的確懷了身孕。」
「天!」我立時間爆出了瘋狂的笑聲,然後,我再忍不住哇哇大哭。邱仿堯留給我的不只是一顆赤誠相愛的心,而且是永遠會留在我身邊,陪伴我的仿堯的血脈。
這份喜悅、這份恩惠、這份榮寵、這份安慰,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完滿、最得意的。
我應該怎樣感恩?
消息很快傳了出去。
單逸桐臉色凝重地給我說:
「葛懿德從菲律賓趕了回來,她要見你。」那是無法迴避的。我不知如何去交代我的這個新身分。
當葛懿德在單逸桐的陪同之下,站到我的跟前去時,我微微的戰慄。
眼前的葛懿德憔悴得難以形容,她並沒有為了已到手的最後勝利而稍為寬懷,一下子,就像老掉了二十年的人,蒼涼瀰漫全身,眉梢眼角全是滄桑。
她對我說:
「請別隱瞞,孩子是誰的骨肉?仿堯的,是不是?」我說:「小葛,到如今,這還重要嗎?」
「我要知道你給我的答案是否屬實。如果你認為你懷了仿堯的孩子已是一種畢生的安慰,可以把他的遺言修改,奉贈給我,那無疑是太沾光、太叨擾的一回事了。福慧,不必自仿堯去世的重劫之中,搜索枯腸,去分我的憂,我不需要憐惜,我還可以活下去。」葛懿德是個堅強的女子。而且驕傲。
我把手覆蓋在小腹上,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到電話旁近,搖了一個電話,然後就說:
「是我,你請現在就來,好嗎?」小葛凝視著我,不知如何再接腔下去。我坐了下來,道:
「放心,你要的答案,很快就會奉上。」客廳內的空氣由冷而至溫熱,終至沸騰,直至大門打開,那位叫庄尼的美男子走進來之後。我替他們介紹,我對葛懿德說:
「他叫庄尼。」然後,我轉臉對單逸桐微笑道:「這麼巧合,他也叫庄尼,當我在夜總會被介紹認識他時,我確曾有一秒鐘想起過你。」庄尼很自然地跟兩個人打招呼。「我認識庄尼好一段日子了,是他說的,他的工作是安慰那些再難站起來做人、滿心創痕、又沒有時間與辦法去療治的女人。」我稍停,再說:「我相信我是的,因此我接受庄尼的幫助。對他的回報,並非我負擔不起的,他只渴望能有一天買到一輛林寶堅尼。庄尼,我的話沒有錯吧?」「沒有。完全沒有一句是捏造的假話。」庄尼這樣說,眼睛瞪著我,有一份極大的憐惜。「福慧!」葛懿德輕喊。「懿德,你放心回去吧!你現在更應知道為什麼仿堯臨終會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他說:沒有了懿德,我著著實實地活不下去。」
「他知道一切?」葛懿德問。沖前去握著我的手,開心地說:「你會不會把孩子生下來?你得慎重考慮後果。」我的心在淌血。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對邱仿堯說過的話:
「任何人的偉大都只可能在自己的利益無關痛癢之時。」如果葛懿德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怕不會對我關懷若此了。然而,縱如是,也是要給分數的。
我說:
「我沒有想好,或者我喜歡一個自己的孩子給我做個伴,那就不必計較是什麼人的骨肉,這個時代,已進步到不需要男人也能從精子庫中獲得生養孩子的材料。無論如何,多謝你的關心。」我回過頭來看到一臉蒼白的單逸桐,心上微微震驚,想跟他說一句話:「我是不是始終令你失望了?」到底還是忍住了。得不到真正答案的問題,何必問。
我只道:
「請你們兩位回去吧!我跟庄尼有事商量。」目睹著兩人的背影隱沒在大門之外后,庄尼說:「我可以擁抱你嗎?在一個男人的臂彎內哭,你會舒服一些。」果然,庄尼輕輕地擁抱著我,讓我盡情地嚎啕大哭。直至完全發泄過了,他才拍著我的背說:
「你的剪接功夫一流!」我一想,破涕為笑,道:「今時今日,到處的傳媒都如是,這隻不過是我偷師偷回來的伎倆。」
「簡直出神入化,無懈可擊。」
「你有沒有聽過有一個收視率不弱的全球性播映的電視節目,他們派員到香港來,向一些城內有代表性的人物訪問,看他們對『九七年』的看法,其中一位出了名的民主派女議員,所獲得的訪問時間最長,談話最詳盡,這也不去說它了。其餘被訪者之中,其中一位是華裔富豪,他一向打正愛國旗號的,電視訪問編輯問他:「『你憑什麼對中國在九七年後履行一國兩制有信心?』」
「那位議員在錄影時清楚地答:『理由起碼有三個:其一中國是堂堂大國,也是聯合國成員,對於香港的處理已作國際承諾,不會輕言毀諾,引起國際批評;其二中國近年厲行開放政策,有目共睹,在實施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注重經濟開拓之際,一國兩制是正好配合得宜,相得益彰;其三我身為中國人,對於自己祖國,一定信任。然則,我又有什麼選擇呢?「』說到這兒,我老早已揩乾淚痕,把痛楚沉澱於心底,浮泛於表面的只是一臉苦笑。我嘆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結果節目播出來,那位愛國的商人,在綠草如茵的高爾夫球場上出現,欣然輕鬆地打高爾夫球,訪問者的聲音在介紹:『這位華裔富豪,他為什麼對中國在九七年後有信心呢?「
「然後近鏡拍了那位議員,他只答了一句話:「『然則,我又有何選擇呢?」
我說完了這段故事,整個人拋到沙發上去,把頭枕在椅背上,很有一點仰天長嘆的味道。「連口口聲聲歌頌民主,尊重人權的那些國家,都利用傳媒,巧妙地以這種斷章取義的上乘接剪功夫去達到他們的政治目的,我們處於現世紀的人,還不能被教育得在無可奈何之餘,撿拾一些經驗,用在自己身上,以求方便?」庄尼說:「這個方便,代價不菲。世上除了我,沒有人會知道真相,以後如何可以還你清白?」「不,有人會知道。」我輕輕掃撫著我的肚子:「我孩子的父親,他會知道我的苦心,那就已經足夠了。」
「那好,祝福你!」庄尼試圖站起來,打算告辭。「庄尼!」
「我的角色已經演完戲分,該下場了吧。」
「謝謝你!」我從口袋裡摸出了鑰匙來,道:「開跑車似乎並不是一個孕婦及一個母親所該做的事,你把林寶堅尼拿去吧!」當我把鑰匙塞到庄尼的手上去時,再說:「放心!你現在的問題是要把汽車留為自用,抑或變賣套現,開始新生。所有的有關汽車的文件,我會派人送到你辦事的地點去給你。」庄尼想了想,很溫柔地伸手撫摸了我的小腹一下,道:「多謝,他一來人間,就施惠於人,太棒了。」我一直送庄尼出大門,看著他坐進了那輛在陽光下閃著銀色亮光的世界有名跑車,我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高聲叫喊:「庄尼!」庄尼從車廂鑽出頭來,滿臉喜悅地傻笑,問:「什麼事?」
「我還不知道你姓什麼?」庄尼想了想。「孩子的父親一定會知道,那就成了。反正孩子不會也不應姓我的姓氏,讓他姓江。」我眼中再含熱淚,揮著手,目送那像尾銀魚的林寶堅尼駛出江家大門,賓士於深水灣大道之上。怎麼會想到能了解、能信任、能幫助自己的竟是這麼一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我堅持著要回利通銀行去,照常上班。
儘快把自己的創痛埋葬在繁重的公事上頭,使生活納入正軌,以開始我的新生。
當我才重新坐定在主席室內,就有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強迫我集中精神去應付。
陳家輝來看望我,並且透露了一個相當令我駭異以致憤怒的消息。
陳家輝坐在我的辦公室內,臉容帶著半點緊張,說:
「福慧,我早就打算來看望你了。」
「多謝你以及洪紅他們送來醫院的花。過一些時間,我再面謝他們。」
「原是要到醫院看你,但醫院說你只接見一兩個比較親近的朋友。」「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打算靜心休養,那是很嚴重的一次災難,我承受的心理壓力如何,不難想象。」
「當然,我完全明白。」
「畢竟,現今一切已成過去了,金錢上的損失,還不是最嚴重的事。」
「福慧,你只說對了一半。」陳家輝說。「什麼意思呢?」
「金錢上的損失真不是最頭痛的一回事,絕對有機會補救過來。」
「這正是我的意思。我準備把這塊地皮捐出去,並斥資興築一間全城最大規模的、只向貧苦大眾提供服務的醫院。」
「可是,事件或者說困難還沒有完全過去。」說這句話時,陳家輝的神情相當嚴肅。我有頗多的不解,忙問:
「家輝,你是什麼意思,我們是熟朋友,實話實說。」
「好,事不宜遲,我們急著要解決這件事。」
「究竟什麼事?」
「惘然軒倒塌不是一個引致你財產折損的問題,保險公司的賠償以及地皮本身仍然可以作為相當的補貼。但,它可能牽涉到官司。」
「官司?」
「對。你不單是發展商,而且是承建商,你授權宋滔另組一間公司承築工程,他又是該公司的畫則師,總體一句話,要負責整件事的人是宋滔和你。」現今滔叔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這個關係,我首先弄明白了。「福慧,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萬一政府認為是你們負責建築的護土牆有絕大問題,偷工減料,於是釀成意外。這事可大可小,因為弄出人命,再加幾個傷者都是勞工階層,更容易被煽動而提出種種控訴,這給你的麻煩可就不少了。」我一怔,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就由於我的臉色稍變,陳家輝就再說:
「這陣子香港的巨富們被政府『逐個捉』,可真是件煩惱事。你當然可以想象得到被商業罪案調查科認為你刻意為了賺錢而不顧慮公眾利益,單是那個查詢過程就令人頭痛不已。」我苦笑,說:「被害的是我的摯愛,不是嗎?」陳家輝答:「只是你的朋友會予以同情,其他人只會幸災樂禍,說上一句應有此報,天理循環,那又情何以堪?」這就是說,除非政府不擴大事件來辦,否則我就立即要身在困境之中,名譽固然受嚴重損害,連精神肉體都會被拖垮了。難道在九七年過渡期內,香港還缺這種例子嗎?
「福慧,被廉署與商業罪案調查科正式起訴之後,到被判無罪的那段時期,痛苦情況不能言喻,何只是一夜白頭?」我默然,一下子太多問題,要我立即思考了。「福慧,有些險不宜冒,我們必須尋求庇蔭,以防萬一。你還有很美麗的前程。」
「你認為是這樣嗎?」
「是的。」陳家輝說:「讓一步海闊天空。」我說:「如果真如你所說的,我也只好立即找我的律師商量對策。」
「從正途去打這場官司,未必會贏。關鍵性的證據握在有關人等手裡。」我愕然:「什麼叫『有關人等』?」陳家輝答:「你先聽我說一些資料,你對工程未必會清楚。惘然軒之所以倒塌,是豪雨造成山泥傾瀉,護土牆保護不力。這意外就牽涉到兩件事,其一是山泥,其二是護土牆。後者的安全問題當然是由你們負責,可是前者呢,屬於政府地段,那就很明顯的了。」我恍然,立即答:「那麼官司更容易打。」
「也可以說更難打。」我睜著眼睛等答案。「有關方面肯讓一步,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指控對方,不就等於化干戈為玉帛了。」
「那當然要有條件,對不對?」
「估計是的,最低限度我建議你應加強這種官司的防範力量。」
「條件與方法是什麼?」我如此斬釘截鐵地問,當然表示接受條件的提出以及予以考慮。陳家輝也就毋須再兜圈子,直接地答:
「洛克偉力會直接跟你磋商。」「洛克偉力?你是說杜比銀行的洛克偉力?」我沒有驚叫已是極大的忍耐力:「為什麼會是他?」此話一出,我就知道自己多此一問了。交換的條件其實並不需要待跟洛克偉力見了面才知道吧!
他想要些什麼?港聯銀行想要些什麼?杜比銀行想要些什麼?有些人想從香港人身上要些什麼?淺白得令人發笑。最奸狡的政治陰謀,很多時都是在明白人一眼之中就圖窮匕現的。
我答應跟洛克偉力見面。之前,我很認真地對陳家輝說:
「家輝,我可以跟你再切實地談幾句嗎?」
「為什麼不可以?」]
「家輝,你那麼的年青有為,在市場內辦法多的是,究竟你怎樣看自己的前途,怎樣計劃與部署未來?」
「一定要賺更多的錢以防不測。」
「不擇手段?」
「在商場,誰個不是?」
「未至於牽涉到群眾利益吧?」陳家輝大笑。「這個問題我是想過的,但國際銀行倒閉,再推上去期指崩圍,這些情況事件又作何解釋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幹,別人也會下手,故此機會來了,就在手上,讓自己更上一層樓?」
「對。福慧,」陳家輝答:「香港可能只有目前,說得具體點,香港賺錢或賺大錢的機會可能只有幾年。」]
「你不相信明天會更好?」
「明天若是更好,那麼,明天再來賺,我們今天先別錯過眼前的機會。」
「免得明天有悔?」
「就是這句話。」我點頭。我當然知道成為杜比銀行個人最大的股東與成為商業罪案調查科調查對象二者之間的重大分別。我沒有再表示什。我對跟洛克偉力見面,作好了很充足的心理準備。
我們約會的地點相當特別,是一位政府極高職位的高官官邸,陳家輝護送我前去的時候,在車內向我解釋:
「家主人跟洛克偉力不只是同鄉,且是極要好的朋友,洛克這次來是過港性質,專誠為了你這件事的調停與安排,只逗留半天,就要在傍晚飛日本,故此也不入住酒店,就在這官邸休息一下,也藉此與你密談。」我是聰明人,商場政壇的慣技,都已了如指掌。對於這個約會地點的安排也真有點奇怪,我懷疑可能別具用心與意思。就算洛克偉力只逗留幾小時,在此稍歇也不必把我找來,約在餐廳會所,甚至上利通銀行辦公室密議即可。
把我接來這裡談這種合作,會不會有可能要暗示給我,洛克偉力背後的支持力量、權力來源以及他的代表性與權威性。
只是洛克偉力個人的擔保,在這件事上是力量不夠的。
至於說政府人員就更不便出面牽涉在裡頭,否則有可能成為把柄。這些年,什麼有背景靠山勢力的機構與集團都學乖了,不會在關節兒上頭出面,以免露出馬腳。去年政府跟金融界的華人經紀頭頭單獨談判,由財政司親自出馬,口氣與意識有威迫對方放棄經紀交易聯會主席的競選,有可能是覺得他團結華人經紀的力量,對政府爭奪股票市場的控制權力造成阻礙。結果給人家白紙黑字的記錄下來,傳媒反過來向政府提出質疑,增加了很大的尷尬。有此前例,無人敢再輕率出面做打手。
洛克偉力是商家人,就自然不同。有什麼秘密爆出來,他也可以一句在商言商就了事。
是否真有官商勾結這回事,一定查不出來,完全沒有證據之可言。世界上最精明也最狠毒的處置辦法就是寧被人知,莫被人見。偏偏政治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單獨走入官邸的書房,就見到洛克偉力迎出來,陳家輝是在外頭等著。
「很高興再見到你。」洛克偉力說。「我並不有此同感,我實話實說了,請勿見怪。」洛克偉力微微一怔,心裡有著極多的痛恨,當然也不動聲色,只笑著說:「無論如何,我們合力把不愉快的事件變質,一切化險為夷就好。」我聽了對方的這句話,臉上才綻出笑容來,回說:「如果是有險的話,當然是要想辦法化險為夷的。」話里還是有骨刺,洛克偉力不是聽不懂的。於是他很嚴肅地說:
「江小姐,有些錯誤在不幸與大意之中造成,不是本意,但殺傷力相當大。」
「對。例如惘然軒的意外。」
「聽說兩位死者都是你的朋友。」
「是的,一個愛我甚深與另一個我愛他極切的朋友。」
「我很難過。」
「這還不是最難過的地方。洛克,我們實話實說了,你這次再來,陳家輝說要給我重提舊事。」
「我們仍非常有誠意地請你成為杜比銀行的個人最大股東,股份作價多少,維持原議。」
「有附帶條件?」
「當然有。」
「附帶條件是我這方提出來的,不會太令你覺得意外吧?」我說。「不會不會,難得你肯談條件,我心中有數。」
「好。那麼你聽著,只要杜比銀行在我注資之後,一年之內不染指環宇銀行的收購戰即可。」
「什麼?」洛克一怔。「你還不明白我的顧慮?」
「可是,我以為陳家輝已把交易的癥結問題向你透露過,然後你才來看我!」
「他的確已經把關鍵性的問題跟我說過了。」
「他大概沒有把你成為杜比銀行個人大股東的額外可能保障講給你聽,銀行的聯繫極廣,法律界與政界、建築界等方面最頂尖兒的人物都站在我們一邊。如果有人知道你背後的這些援引,你會免去極多麻煩,我可以完全擔保。」
「例如不會被起訴建築惘然軒護土牆偷工減料、危害人命一事,對不對?你的意思其實我很清楚,這些從不同角度,搜集不同資料,就可定奪有罪抑或無罪的案件,在政權淫威下多的是,亂世尤然。究竟惘然軒倒塌,是政府對山坡安全控制應負責,還是我們失責,抑或兩方面都有責任,那些法律與建築界的觀點必然不一致,就看採取哪個角度來看罷了!在你眼中杜比銀行最大股東的表面利益是名與利,暗地裡的保障就是不會有無謂官司打是不是?」
「太對了,這是我的推論。」
「你的推論與構想有理由,也有可能存在。今次我特意來看你,就為我要落實陳家輝對我所言的是否就是你的意思。」
「絕對是的。」
「那就好了。我可以當面地、切實地、清楚地、肯定地告訴你,我不需要通過杜比銀行得到我的名與利,以及我在這個社會生活的安全安樂與保障。」
「洛克,我是個非常精打細算的人,要我以愛香港的良知和出賣港人利益的代價換取個人的安居樂業,是太得不償失之舉了。」
「洛克,你沒有面臨過要在個人前途與群眾利益兩者之間擇一的經歷真是太可惜了,那感覺就如戰場上不怕槍林彈雨、不懼生死的戰士,勇往直前一樣。「上次,我到英國與你會面,你向我提出的交易,我拒絕了后,自己還躑躅在倫敦街頭細想,並非對自己的決定猶豫不決,更非後悔,而是認為杜比銀行的建議,能帶給我的名利並不吸引到無可抗拒的地步,只不過是有則固佳,缺亦無妨的錦上添花之舉。故而,對我個人操守與品格的考驗程度不大。「這一次呢,大大不同了。洛克,香港任何一個階層的人都明白被官府糾纏上了的麻煩,也清楚因此而要蒙受的精神以至財產上的損耗有多少。商家人這些年對於政壇商界上種種由勾結以至殘殺之戰,看得心驚膽戰之餘,也漸漸見怪不怪了,臨到自己頭上來,不錯是有一陣子的戰慄,然而,很快就清醒地面對現實了。這個志願是我有生以來至重至大的,非常的難得。真要謝謝你提供一個我發掘自己勇氣與良知的機會。」洛克偉力怔在那兒,像個白色的石膏像,木無表情。我笑著說:「所以,你剛才說化險為夷,我同意。如果真有險的話,是要擺平的。可是我覺得我的險已過去了。這以後將是康庄大道。」
「惘然軒一案,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收到任何正式控告與調查的通知。所以你和陳家輝等人的顧慮,可能是多餘的,萬一真有打官司的可能,你們杜比銀行的人面廣,有機會碰上什麼達官貴人,請給我轉達一句,我江福慧並不怕官司,只歡迎正義之戰。」
「洛克,你要進行什麼勾當,讓你們自己人幫你一把忙,別把我們中國人拉落水,尤其不要小瞧在香港長大的中國人,我們身體之內還是流著中國人的血,以國族與同胞的幸福為生活至大之目標。」我站起來,告辭了。當我坐在車廂內時,臉容寬鬆舒暢,且安寧聖潔。
在車裡等著我的陳家輝忙問:
「跟洛克偉力談得怎麼樣?」
「這是我歷久以來最暢順、最痛快的談判。」
「是嗎?」
「是的。因為我們說著同一的語言,向著同一的目標進發,抱同一的宗旨做事。」
「這是意外之喜。」陳家輝喜形於色地答。「也不算意外,其實各國各族的人都應有如此操守。誰不愛護自己的國家、維顧自己的民族、爭取同宗同源者的利益,誰個會倒戈相向,站到危害自己祖宗同胞利益,才是龜蛋。「洛克和我都在為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社會、自己人盡一分力量,他仍有我的一份尊重。」說罷,我回望鐵青著臉,狼狽得無以復加的陳家輝微笑,說:「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身為哪一國、長在哪一個地方的人,做著一些違心的事,才不是我願意交往交談的對象。」我伸手輕拍司機的椅背說:「請停車!」司機停了車,我下了車,連頭也不回地就向前走了。真正看到了陳家輝這種人的面目后,我更豁然開朗,我知道我絕對有理由愛重邱仿堯、自己骨肉的父親,直至生生世世。
太陽非常溫柔地照耀下來,灑滿了我一身。
我覺得遍體舒暢,精神奕奕。
緩緩地,一路地走著,不自覺地到達了跑馬地的墳地來。
每一次上墳,我的心情都非常的沉重。
這一次,例外。
我再一次站立在江尚賢與蔣幗眉的墳前,禱告:
「爸爸,我深信你還是在很多很多惡行與劣性之中有善良的一面吧,否則你不會有如此不慕名利的幗眉深愛你一生,也不會教育出我如此懂得不畏強權。」「你歿后,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尊重你。」
「幗眉,在知道你如何淡薄名利,只靜靜地愛著爸爸時,其實,我心底里有難以言宣的記恨,因為我妒忌你能有如此高貴的情操,比起你,我忽然變作如此卑微渺小甚而庸俗。可又不能把我這份情緒張揚惡化,更不能不同時對你尊重,太大的不安糾纏至今。」
「感謝上天,給了我一個表現自己情操的機會,仿堯的死,令我完全明白你當年為什麼可以只懷記父親的摯愛,靜靜地安樂地活下去。現在,我也有信心有能力把仿堯藏於心底,安度餘生。」
「幗眉,我還是配得起你,做你的好朋友的,因為你是不圖富貴,我是不畏強權,相信我們有日相見,會作會心的微笑。」
「你的書,我會安排出版,不但是你的書,連我的傳記都會交那些本城最大的書商出版,他曾說過我的傳記必具吸引力。不只是我們的愛情故事值得傳誦,更為讓本城以至在中國的人都知道在九七將臨的香江,上層社會內的種種商場勾當與作為一個中國人應有的愛香港、愛祖國、愛民族的決心。」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正要離去,一回身看見了一個人,正在不遠處站著,凝望著我。我想,所有的人與人之間的恩仇情慾,在本城即將回歸祖國的過渡期內都應該越來越少衝擊、越稀薄才對。已經走入大時代的人生,是以不同心情與方法處理的。
我慶幸在重重劫難之後,在個人最摯愛的人生伴侶離世后,我驀然發覺生命的意義不單在於私情私怨私慾私望私心私愛,必須放眼前望,有更多值得去奮鬥的事,正等待著自己去辦。
故而,面前的這一位,原本代表著過去的恩愛情仇,都應該在今日起,一筆勾銷了。
我緩步走過去,對單逸桐說:
「怎麼會來?」
「搖電話至你辦公室及家裡,甚而你座駕,都找不著,忽然心血來潮,覺得你或會來上墳。」我點頭,望一眼地上,猶有兩人的影子,太陽怕是快要下山了。我再抬頭望單逸桐,在夕陽餘暉之中,他神情顯得額外的專註,態度竟是從容的。
凡是心無所愧的人,才會有這種自豪自信的瀟洒表現。
我是這樣子看單逸桐,那麼單逸桐又怎麼看我呢?
單逸桐還補充一句:
「我相信你會來上墳,把有了江家第三代的好消息告訴你父親。」我這才猛地想起先前的布局來,我不覺粉臉漲紅,微垂著頭道:「是的,孩子是江家的第三代。」單逸桐說:「我兄長在天之靈也會告慰。」他竟這樣說,我驀然抬起頭來,睜著眼看單逸桐。單逸桐用雙手溫柔地輕輕地捉著我的雙肩,說:
「我並不愚蠢,在你的行為與心上永遠容納不了『庄尼』這種人。」
「我的確曾有過一次的『庄尼』。」我說。「感謝你,那隻不過是一次永不會再有的例外。」
「你不懷疑我?」
「小葛會選擇相信你的安排,因為這令她有足夠力量生存下去。可是,我不!」我伏到單逸桐的肩膊上去哭泣起來。活脫脫像個準備犧牲而受刑的犯人,驟然有人明白我的憂鬱,這真是太大太大的喜悅了。
單逸桐輕拍著我的雙肩,輕聲道:
「不用告訴任何人,包括我,關於孩子的父親是誰。他是屬於大地、屬於香港、屬於中國的,他不必尋根,他的根就在此。福慧,好好地把他養大,培育成一個在五十年不變的香港中為本城之繁榮與安定作出貢獻的人。」我揩乾了淚,肯定地點了頭。「我們走吧!」單逸桐說罷,輕輕攙扶著我的臂彎,走離墓地。淡金的陽光,投灑在再沒有人間恨怨的一大片墳地之上,竟也令走在墳場的人兒心裡平添一份坦然與無懼。
今夕吾軀歸故上,他朝君體也相同。
生命一定有限。
只要在世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抱擁著無愧的心情,就會踏出穩健的步伐,向前邁進,正如我的此刻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