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哈啾!」果然,感冒了。
結果,那一天,出海回航后,陳浪琴趕到「瑪格麗特」還是遲了。
不過,那好像也沒人在意。田中浩介頂著一個雞冠頭,喝醉了,在發酒瘋;海琳娜也在,好像也喝了不少;那些韓國學生也挺能喝的,一瓶一瓶地灌。總之,一伙人鬧到很晚。後來卡文先走了,卡文一走,琉璃子和兩三個日本女同學也跟著離開,韓國幫隨後也自己結夥散掉。剩下他們四五個人,換了一家酒吧繼續喝,又跑到賭場,晃了一整夜,還看了一場免費的街頭脫衣秀,一直晃到凌晨六點多才各自作鳥獸散。
結果,當天早上洗完澡,她就噴嚏鼻水一起來,頭重腳輕,即使躺在床上,還是覺得天旋地轉起來。
「該死,學費很貴的。」她跟自己喃喃的。到底還是在床上躺了兩天,曠了兩天的課。
第三天,她還是覺得腦袋昏沉沉的,噴嚏打個不停,地球也旋轉的厲害。
「嗨,浪琴,你還好嗎?聽說你感冒了!」在她換衣服的時候,海琳娜闖了進來。
「嗨,海琳娜。」陳浪琴如遊絲般招呼她一聲,有氣無力地,也懶得追問她是怎麼跑進來的。
看她那副凄慘模樣,面色蒼白,嘴唇發紫,簡直慘不忍睹,海琳娜誇張地驚叫起來,說:「天啊!浪琴,你怎麼變得這麼狼狽!」
「謝謝喔。」陳浪琴翻個白眼,手背朝海琳娜擺了擺,要她轉過去,她要換衣服。
「都是女的,有什麼關係。」海琳娜有些不以為然。
算了,陳浪琴也不堅持,脫掉沾了一身濕汗的棉衫,換上黑長褲黑襯衫。
「你怎麼老是喜歡穿得一身黑壓壓的!那樣烏漆抹黑的有什麼好看?」海琳娜忍不住數落,檢視她的衣櫃,拿出一件鮮綠色的無袖短洋裝交給她。
「海琳娜,我在感冒耶!」她不禁搖頭,打了個噴嚏。
「也對。」海琳娜晃晃腦袋,換了另一件淺黃底橘色印花的長洋裝給她。「這個可以吧?」
她懶得爭辯,乖乖照海琳娜的意思換上長洋裝,一邊聽海琳娜在一旁檢視她的衣櫃說:「我真搞不懂,你有這麼多漂亮的衣服不穿,幹嘛老是穿那些襯衫牛仔褲?」
「方便啊。」
海琳娜倏地轉身,神態認真說:「『方便』這句話,是醜女人和懶女人的借口,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不是很好嗎?浪琴?」眼睛驀然一亮,拉著陳浪琴東轉西瞧。「很漂亮呢!你自己看看——」把她推到鏡子前。
鏡子中的她,極其的女人氣;因為感冒,眼眶裡盈著淚水,有種鮮艷欲滴的感覺。不過,那臉色實在太蒼白了,沒血氣的白。
「你這張臉,出去會嚇死人,起碼也上個粉底什麼的。」海琳娜說。
「算了,我沒那個力氣。」陳浪琴搖頭,太費事了。她不常化妝,因為嫌麻煩,心情好的時候除外。
「不行,你這個女人真懶。」海琳娜不依。說:「你坐著,我幫你化妝。你的化妝品呢?你總該有個粉餅口紅什麼的吧?」
陳浪琴比比抽屜。該有的她其實都有,很齊全,她就只是嫌麻煩而已。
「你啊,如果肯用心一點,依你的條件,保證你艷光照人,不會輸給那個琉璃子。」海琳娜邊動手邊說。
「我是很用心啊。不過,自然就是美,不是嗎?」
「誰說的!」海琳娜大大不以為然。「那是醜女人用來安慰自己的。美麗的女人一定要經過精心雕琢。我跟你說,醜女人多半都是懶女人。女人只要肯對自己下功夫,仔細妝扮,再普通的女人都會讓人驚艷三分。比如說那個琉璃子,你當真以為天生下來就那麼漂亮嗎?」
「你幹嘛老是提那個琉璃子?」陳浪琴打岔說:「你好像挺注意她的。」
「沒辦法——啊,別動!」海琳娜替她上眼影,她眼睛眨了一下。「我就是特別會注意到琉璃子,她長得相當冷艷,有股特殊的魅力——口紅用橙色的好嗎?不,還是用正紅色的好了。」
「隨便啦,反正無所謂。」
「你不能這麼馬虎。用心一點,這可是你自己的臉。」
「我知道,平常我也是很注意的。可是,海琳娜,我現在在生病耶!」
「就是生病了,才更不能馬虎或掉以輕心。我告訴你,女人的美要靠自己精心營造,一鬆懈,就什麼都完了。」
「是是。」陳浪琴乖乖地點頭。海琳娜說得也沒錯,拉丁女人就是抱持這種信念,難怪個個看起來都很順眼。
「好了。」海琳娜稍微拉開距離打量妝扮后的她,滿意地笑說:「我就說嘛,你好好打扮起來一定不輸那個琉璃子。」
海琳娜的話有些誇張。她不覺得自己比得上琉璃子那款冷艷,雖然她一向認為自己是好看的。她覺得她的美不在具體的眼睛有多大、鼻子有多挺,而是一種抽象的風情。不過,海琳娜是對的,女人的美,也在精心的雕琢妝扮。
一路走到教室,好些人走過了又回頭看她們。海琳娜好得意,陳浪琴也不禁有股虛榮,儘管腳步還是十分虛浮,她硬是撐著,對這個笑、對那個拋媚眼。
看到她,卡文眼神閃了一下,未語先笑,玩笑地替她拉開椅子,一副很紳士。說:
「聽說你感冒了,好多了嗎?」
「好多了。謝謝你的關心。」
「幹嘛?今天打扮得那麼噁心!」田中浩介就坐在她旁邊,故意斜眼睨著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還化妝呢!」
「太漂亮了是不是,讓你驚為天人,坐立不安!」她順勢開個玩笑,回睨他一眼。
「拜託!」田中浩介瞪個眼。
全班哄然笑起來。
因為海琳娜那番話的關係,陳浪琴特別注意琉璃子。即使不笑,琉璃子的神韻就是有股特殊韻味道。她不由得想起喬。他告訴她的那些,不知道琉璃子是否也知曉。
「浪琴,虧你長得那麼多肉,這樣就重傷風,未免太不中用。」韓國幫的大金調侃她。
「你這樣說就不對,」她軟軟地頂回去。「我身上的肉全割下來烤了,也沒有你身上的脂肪多,而且又沒有你的肉厚。又不擋風,不感冒才奇怪。」
卡文忍俊不住,笑了出來。邊發講義邊說:「好了,把發下去的文章看一遍,十分鐘內看完。」
一張A4大小的紙印得密密麻麻的。陳浪琴眨眼又眨眼,只見千百隻螞蟻在上頭鑽來爬去;她定定神再看,還是千百隻螞蟻在上頭鑽動,但覺頭昏腦沉,無法集中精神。
完了。感冒就應該好好休息的。她甩甩頭,覺得地球又在轉了。
「怎麼了?」卡文走到她身旁問。
她用手比比腦袋,手指畫著圓圈轉了轉,表示頭暈。
「很嚴重嗎?」
「還好。」
「那就好。」他拍拍她,往後頭走去。
陳浪琴呼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才看完第一段,卻發現琉璃子在看她。那眼神帶有意味的,但她正在感冒,頭重腳輕又昏沉,不想去了解。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她儘快收拾東西,趕著離開。
「等等,浪琴——」卡文叫住她。「麻煩你幫我拿這個!東西太多了我忙不過來。」他的桌子一片凌亂,錄音帶、紙張、作業本、錄放音機等。他把錄放音機塞給她。
「我在生病耶!」她瞪大眼睛。
「你看起來精神好得很。」
那是她硬撐,她現在走路根本像在太空漫步。
她嘟著嘴,有些嬌嗔。卡文看著它,笑說:「高興一點。你今天這樣很漂亮。」
「謝謝你的稱讚。你不說,我自己也知道。」她並沒有當真在生氣,只不過,也沒什麼精神就是。
「聽說你們那天在街上遊了通宵?」
「對啊。」她點個頭,不防打了個噴嚏,腳下一個虛浮,踏空了一步,險險栽了下去。
「小心!」卡文連忙拉住她。
「啊,謝謝。」她定定神。地球又在旋轉了。
「看起來好像真的很嚴重的樣子。」卡文流露出一點擔憂。
「還好啦!」他這樣,陳浪琴反倒不好裝得太嬌弱。「今天已經好很多了。前兩天我真的以為我完蛋了,躺在床上,頭暈眼花又燒到不知所云的地步。」
「你應該多休息幾天的。」
「不行哪,學費很貴的。」
「少來,你沒那麼用功。」卡文睇她一眼,半帶笑,似乎在欣賞她這個玩笑。
陳浪琴笑了笑,腳步突地又顛了一下,反射地抓住卡文的手臂,半埋著頭,等驚魂定了,才抬頭說:
「跟你說,我這回感冒證實了一個理論,地球的確是在自轉。」
她說得一本正經,卡文卻哈哈笑起來。
「你這個人,太沒有同情心了。」陳浪琴睨著他搖頭。
走到一樓,轉過走廊就通向辦公室。她把東西交給他。卡文說:「我看你下午別上課了,好好睡個覺,好像越嚴重了。」
「不礙事的。」她逞強,才說完便又打了一個噴嚏。
「你最好乖乖聽話。還有,你跟傑說了嗎?傑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陳浪琴搖頭,眼淚鼻水開始滾。
「你跟傑到底怎麼了?」卡文問。「他好像在生氣什麼。我跟他說你生病了,他沒打電話給你?」
「沒什麼。」陳浪琴一語帶過。反問:「你跟他住在一起嗎?什麼事都會像這樣彼此商量?」
「當然不會。」卡文好脾氣地回答,聽出她語氣里些微的不以為然。「傑不喜歡什麼事都找人說,即使是對我也一樣。我們也沒住在一起,只是偶爾通個電話,回父母家時碰面聊聊而已。」
「這麼說,你是關心我了,我該不該謝謝你?」她抬眼一瞅,幾分嬌悻。
「我還以為你要說我多管閑事。」
「我哪那麼不識好歹。」
卡文回個「難說」的表情。「你還是打個電話給傑吧。他平常雖然冷靜有條理,但有時也會鬧彆扭,倔得很,跟珍露就是那樣鬧翻的。」
「珍露?」
「傑之前的女朋友。他沒跟你說嗎?」卡文似乎有些意外。
「他沒必要跟我說呀。」陳浪琴倒坦然,沒什麼不是滋味。
卡文若有所思地看看她。說:「打個電話給傑吧,浪琴。」
陳浪琴不置可否。傑瑞米現在正在氣頭上,她要是打電話給他,只是自找沒趣,還是等他氣消了再說。何況,她現在在生病——
「哈啾!哈啾!」她連續又打了兩個噴嚏,鼻水隨著噴嚏流下來。
她忙找面紙,卡文遞了手帕給她。
「謝謝。我洗乾淨還你。」
「不用了。你只要乖乖聽話就好。」語氣好像在哄不聽話的小孩,有種寵愛。
陳浪琴愛嬌地一笑,笑得眉兒彎彎,閃著波光似的眼也笑得起粼灧的浪。她不覺得她是特別的,但這一刻她就是有那種虛榮。
☆☆☆
果然都花了。
陳浪琴對著鏡子仔細瞧了瞧,臉上的妝果然都花了,掉得一塌糊塗。剛剛那樣,又打噴嚏又流鼻水,眼淚也跟著湊熱鬧,不弄成一張大花臉才怪。
她想乾脆把妝洗掉算了,想了想還是用化妝水把掉落的妝修掉,重新補了妝。
有人推開門進來,走到她身旁的位置。她從鏡子看去,是琉璃子。琉璃子穿了一件V領及膝的湖綠色洋裝,搭上她冷艷的氣質,很適合她的形象。
「嗨。」琉璃子看著鏡子,對她打聲招呼。
「嗨。」陳浪琴回笑一下。她幾乎不曾跟琉璃子說過話,她突然跟她打招呼,她反倒有些訝異。
她補上口紅,嘴唇抿了抿。琉璃子看著,說:「我覺得你真的很漂亮,這個顏色很適合你。」
「謝謝。」陳浪琴微微笑一下,在心裡說,你更漂亮。
琉璃子似乎還想說什麼,欲言又止,低頭打開水龍頭,手指滑過水流。
補好口紅,陳浪琴順手理整蓬亂的頭髮。實在說,她真羨慕琉璃子那頭烏亮的頭髮。她想她應該不是特地來跟她說這些有的沒有的,多半還有一些其它。
「嗯……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琉璃子低著頭,有些吞吐。
「什麼事?」陳浪琴打開水龍頭,取了一些皂沫洗手。
「你跟……嗯,卡文好像很好……」
「卡文?」她愣一下。怎麼會是卡文?她還以為她會問的是——「還好啦。他跟每個人都很好,不只是我。你跟他處得也不錯,不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愈解釋愈不清楚,琉璃子乾脆放棄。說:「上次我看見你跟喬在說話,你好像還搭了他的車,是不是?」
結果,她想問的還是這個。陳浪琴關掉水龍頭,抽了一張紙擦乾手。說:「剛巧碰到的,他順路讓我搭便車到購物中心。」她沒去想過有誰會看到,而且,看到了又怎麼樣。
「是嗎?」琉璃子點點頭。
「我倒經常看見你跟喬在一起聊天,感覺很不錯。」她疑惑喬是否告訴過琉璃子關於他和同居女友的事。
「也沒有啦,」琉璃子淡淡地說:「只是剛巧碰到,就隨口聊聊而已。」
「哦。」陳浪琴「哦」一聲,沒有多問。就算她問了,她想琉璃子也不會回答。某些方面,她覺得琉璃子和喬有些相似,兩人同樣不會說太多的話,瑣碎的、沒太多意義的話,而且,都給人一種沉靜的感覺。
「琉璃子,」想想她還是問說:「其實你跟喬應該是不錯的吧。喬跟你說過他個人的事嗎?」
「你想知道什麼?」琉璃子沉默一會才說道,有點防衛。
「沒有,我只是好奇。」算了,不管喬有沒有對她說,又不關她的事。「我先走了,待會見。」推開門出洗手間。
她無意探知什麼,就算知道了什麼又能怎麼樣;再說,她並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就是這樣。她發現她最常冒出的態度便是那句「又能怎麼樣」。
本來就是。知道,不知道,又能怎麼樣?她既不想干涉,那麼,又干她什麼事?
經過餐廳,她腳步晃了一下,差點跌倒。她發現她不但證實了「地球的確在自轉」的理論,同時也體會了什麼叫「無重力狀態」。就像這樣,虛浮的腳步像飄在水面上。她敢打賭,武俠小說里的「凌波微步」,一定就是利用一種反重力的作用原理。
「你怎麼還在這裡!」那個聲音好驚訝。是卡文。她轉頭,看他在對她搖頭。「真是不聽話的小孩!」
「沒辦法,學費很貴的。」這句話她不知重複了幾次。說得一副小器巴拉的樣子,也不怕人笑。
「你哦!」卡文又搖搖頭,像拿她沒辦法。「我看你站都站不穩了,小心別跌倒。還有,最好吃點葯,懂嗎?」
他的態度真讓人以為她有多特別,自我陶醉起來。結果一轉身,她便聽到他在對其他學生說:「小心一點,感冒了嗎?記得多喝開水多休息——」
她失笑起來,回身走上樓。走到二樓,抬頭卻見喬從三樓下來。
看到她,他停了下來,有一種驚嘆的眼光。
「很漂亮。」是讚美,很直接。
「謝謝。」果然還是需要妝扮的。她覺得平常的她也很好看,但還是比不過妝扮后了的她。
「聽說你感冒了?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已經能叫又能跳。」
「精神好像還不錯的樣子,那就好了。」
他在擔心她嗎?陳浪琴笑笑不說話。
「坐帆船出海好玩嗎?」喬忽然問。
「嗯。」她點頭。「沒想到海是那麼大。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隨波逐流的感覺。」她頓一下,反問:「你呢?周末過得怎麼樣?」
「還好,老樣子。」
什麼叫「老樣子」?她想問但沒問。
「耶誕節你有什麼計劃?」喬又問。
耶誕節?他不提,她都忘了。再一個禮拜就是耶誕節新年假期了。這時節南半球正夏日,少了她記憶和慣性里那種「華燈初上,歲末寒晚又匆忙」的感覺;不知不覺她就那樣忽略。
她聳個肩。她真不喜歡這種相聚相守的日子,只是提醒她沒處去而已。
「你打算——」喬剛開口,有人經過給打岔。
然後,不斷有人上樓來經過,跟他打招呼。差不多是上課的時間了。她稍稍退到一旁,攀著欄杆,怕被撞倒。
「我得去上課了,時間差不多了。」她對喬笑一下。
「我也是。」喬跟著笑一下。
後頭有學生插進來,插在他們中間,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喬聊起來。陳浪琴略略退開,路窄人多,她怕不小心會被撞到。她現在跟個充氣人似的,走起路來飄來盪去,禁不起撞。
所以,再過一個禮拜就是耶誕和新年假期,她得好好想想,看該怎麼混過去。這麼想,她腦海忽然浮起傑瑞米的影像。算了!她搖頭放棄。他還在氣頭上,她不想自討沒趣。
真是的!以前她就不喜歡這種大團圓似的節日,到現在,還是不喜歡。
她覺得,耶誕、新年、情人節什麼的,都是對孤單的人的一種諷刺。她喜歡「中秋」,那是一個人可以訴願的寂涼的夜晚,萬物同拜,但盡可以不相往來。
當然,要熱鬧也不是沒地方,但她就是不喜歡。特別的節日要找特別的人形成特別的意義——她喜歡調調情就好,但這種日子強調的是種「認真的關係」,想想,實在很麻煩。
她突然發現,多半的人原來都喜歡自找麻煩。
☆☆☆
「她真的生病了,還缺了兩天課,在床上躺了兩天。我看她連站都快站不穩,臉色白得跟紙一樣,咳嗽得好厲害。」
傑瑞米不吭聲,走到一旁,不理會卡文語調里的聳動。
「卡文,傑,你們要喝些什麼?」他母親在屋裡頭張羅,隔著窗子喊問。
「不必麻煩了,媽。」卡文回頭說:「我跟傑都要開車,喝茶就好了。」
「要不要加奶油?」
「不用。麻煩你,也不要糖。」回到父母的家,就像在作客,卡文和父母說話也相當客套。他轉向傑瑞米,又說:「我勸她多休息,不過,她那個傢伙不太聽話,我看她情況好像更嚴重了,今天還差點從樓梯上摔下去。」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又不關我的事!」傑瑞米綳著臉。
語言、文化背景都大不相同,而且,她遲早會離開的,又是那樣一個「壞女人」,他不想再牽扯得太深。
「你不去看看她嗎?或者,打個電話給她——」
「卡文,」傑瑞米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你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不要干涉太多。」
「我沒有意思干涉你的事,傑。我只是以為你會想知道——」
「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那麼,我可以約她嗎?」
傑瑞米不禁皺眉。「你最近不是都跟葛洛妮見面?」
「是沒錯,可那並不表示我就不能和其他人約會。」卡文說:「你沒跟她提過珍露的事對吧?」
「你跟她說了?」傑瑞米霍然抬頭瞪著卡文。
「沒有。那是你自己的事。」
傑瑞米表情緩下來。片刻才問:「你已經約她了嗎?」
「沒有。不過,今天看到她那副柔艷的模樣,很有女人味,很漂亮,很令人心動。」他一連用了三個高強度的形容詞「很」,情緒真真假假的。
「你不是說她生病了?」傑瑞米不禁又皺眉。聽到別的男人——即使是他自己的哥哥——讚美她,他有些不是滋味。那個浪蕩的傢伙就是這樣招蜂引蝶,「不安於室」,生病了是活該。
「是生病,重感冒。大概是因為那天他們在市區逛了一整個通宵才著涼的吧。平常她精神奕奕的,還不覺得她有那種魅力,這回生病,那種柔美的女性感覺全都跑出來。」卡文的話,幾分虛幾分實,只有他自己才曉得;他是不是真的這麼想,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看他的態度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他的表情甚至顯得認真,傑瑞米不禁暗暗又皺眉。
「傑,卡文,茶點準備好了。」他母親探出窗子招手。
出去遛狗的父親恰巧帶著狗回來。卡文走上前去,說:「回來得剛好,爸,茶點剛準備好。」
「運氣真好,對不對?麥可?」他父親拍拍毛色黑白相間的大狗麥可。朗聲招呼傑瑞米,說:「嗨,兒子,喝茶嘍!」
傑瑞米望了卡文一眼,抿著嘴走進屋子裡。
☆☆☆
那個叫蓋瑞的又打電話過來,陳浪琴一邊擤鼻涕,一邊跟他打哈哈。她真不該不聽卡文的話,硬是逞強上什麼課,勞動又吹風,結果情況好像愈來愈嚴重。
「哈啾!」她打個大噴嚏,不小心把電話給掛斷。
「啊!」她看著話筒,搖搖頭,算了。
算了。沒什麼大不了。那個蓋瑞傢伙啰里啰嗦的,她精神不濟就覺得更啰嗦。
隔壁一整個下午都沒有動靜,難得這樣清靜。她看看時間,才九點而已。頭昏腦脹,還是早點睡覺算了。她正打算換衣服,電話響了。
「是我。」
那聲音硬梆梆的,但她一聽就知道是誰。
「吉米!」她吸吸鼻子。聽傑瑞米那口氣,她拿不准他是不是還在生氣。
「我現在過去接你,你能出來嗎?」
「可是……吉米,現在已經很晚了——」
「才九點而已,我馬上過去——」
「吉米……」他要來看她,她是很高興,可是她正在感冒,外頭又冷,她怕一吹風體溫又要上升兩三度。
她這麼一猶豫,電話那頭便傳來一股沉重窒悶的壓力,她幾乎可以想像傑瑞米眉毛糾結的模樣。
「我懂了!」傑瑞米壓扁了聲音說:「我不去打擾你就是——」
「吉米!」她連忙叫說:「好嘛!好嘛!我去就是。我等你來。」
她發現,她和傑瑞米之間,慢慢地,似乎正在演變成一種奇怪的關係。但哪種關係不奇怪?她覺得她跟卡文的關係也很奇怪。
她換上黑毛衣黑襯衫,又套上一件大外套。黑顏色使她看起來更蒼白,但穿在身上,心態上感覺溫暖許多。她拿好鑰匙,隨手塞了幾包小包裝面紙在口袋。
走出宿舍,傑瑞米的車子已經停在外頭。她敲敲車窗,坐了進去。真的好冷!她搓搓手,對傑瑞米甜笑起來。
「嗨,吉米——哈啾!」話都沒說完,便打個大噴嚏,口水噴到傑瑞米的臉。
「臟死了!」傑瑞米重重皺眉,抬起手臂擦掉口水。他其實不是真的嫌臟,而是借題發揮,氣她那天還是丟下他,卻和一些有的沒有的傢伙遊盪到天亮。
「對不起。我感冒了,所以……」陳浪琴連忙拿出面紙擦掉鼻水,有些不好意思。
「活該!」傑瑞米哼了一聲。
陳浪琴瞅他一眼,不說話。她不遲鈍,她知道她只要順著他就沒事了。他就是氣她撇下他不是嗎?
「你幹嘛不說話?」傑瑞米皺個眉。
她嗔他一眼。「你又沒叫我說話。」
又來了!明知道她又在耍手段,但傑瑞米口氣還是不禁軟下來,看看她,說:
「卡文說你感冒了。好一點了嗎?」看她的臉色果然十分蒼白,幽昏的燈光下,看起來更蒼白。
「好多了,不過,還有些頭暈。」
「看醫生了沒有?」
她搖頭。
「怎麼不去看醫生,要是——」
「吉米,我又不是小孩,不過是個小感冒,只要多休息,多喝點開水就沒事了。別擔心!」她敢打包票,就算去看醫生,醫生也一定只是叫她多喝開水多休息罷了。
「可是,你的臉色有些蒼白……我看你還是早些休息好了,我回去了——」
「沒關係,都已經出來了。」她覺得有些好笑。剛才硬是把她挖出來,現在反倒擔心起來。
「可是……」
「我想跟你在一起嘛!」她笑得好甜,「壞女人」在蠱惑。
明知道她就會說這種甜言蜜語,傑瑞米沒說什麼,看著她那笑甜的臉。這時候,如果她說她要天上的月亮,他真懷疑他會不會架了樓梯爬上去替她摘。
「想去哪兒?」他問。「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還是去看夜景?」
去哪裡好呢?已經九點多了,多半的商店早就關門,酒吧那地方又吵死人,看夜景嘛……
「就待在這裡好了。」她靠在椅背上,讓自己舒服一些。
城市的夜景其實都差不多。登上了Skytower,看下去,也只是萬家燈火。而且,那種地方還是要情人們一起去才有意思。她跟傑瑞米並肩坐在車子里,感覺也是好好的。
傑瑞米沒意見,隨她的意,放了輕柔的音樂,讓氣氛不至於太沉悶。陳浪琴抿嘴一笑,不防又打個噴嚏。
「你沒事吧?」
她比個手勢,表示沒事,看著傑瑞米線條利落的側臉。這樣看他,她忽然覺得他是那樣的好看,雖然眉宇間有點鎖不開。
「唉,吉米,」她想想說:「男人有時候也希望被呵護,得到慰藉嗎?」
「那是當然的。」傑瑞米想都不想便回答。
陳浪琴盯他看一會,靠向他。「來——」抱住他的頭。
「你幹嘛!我又不是小孩!」他嚇一跳,退了開,皺眉瞪著她。
「看你好像很沮喪的樣子,給你一點安慰啊。」說完又打個噴嚏。
她那樣,又流鼻水又打噴嚏的,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傑瑞米搖搖頭說:「不必了,你只要照顧好你自己就行了。」一點都不領情。
「我知道。」不領情就算了。她抽了張面紙,止住討厭的鼻水,動作卻有些笨拙,傑瑞米看不過去,拿過面紙,幫她擦掉鼻水。
「我自己來就行了,吉米……」陳浪琴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傑瑞米沒有察覺她的難為情,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一會,問說:「卡文有約你出來嗎?」
她愣一下說:「沒有啊!怎麼突然這麼問?」覺得有些奇怪。
「真的沒有?」
「當然沒有。卡文怎麼可能會約我出去!」
那可難講。傑瑞米看看她,又說:「我問你,如果卡文真的約你,你會跟他出去嗎?」
「不會的!」陳浪琴下意識迴避。
「不管他會不會,我是在問你,你會嗎?」傑瑞米硬是逼問。
「我們不要談這種假設性的問題好嗎?吉米——」
看她那樣閃躲!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傑瑞米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吉米,口頭的保證是沒意義的。」她的另一個座右銘是:要嘛就直接去做,不任意做承諾。
其實她根本沒想過要和卡文出去,也不認為卡文會約她出去。卡文有種居家男人的氣質,太親切了。跟他在一起,說說笑什麼的,隨意撩撩,感覺很愉快。但慾望是深層的,還需要更深一點的東西。只是,她不想說得太白。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保證。」傑瑞米顯得理性冷靜,儘管他臉色是那麼難看。
「你要我保證什麼?不跟卡文出去嗎?」陳浪琴反問。覺得胃隱隱地抽痛。
感冒的關係,這些天她胃口一直不太好,沒吃多少東西。這天從早上開始,她就覺得胃不太舒服,現下可好了,這一抽痛准又不可收拾。
對她的詰問,傑瑞米只是哼一聲,不願說話。
「吉米!」她並不希望變成這種情況。
傑瑞米不理睬,車內只有音樂在回蕩。
胃愈來愈痛了。她抓住傑瑞米的手臂,另只手按著胃部。
「你怎麼了?!浪琴!」傑瑞米發覺她的異樣,充滿擔憂。
「我的胃好痛,吉米。」她的額頭在冒冷汗。
「過來——」他將座位推移到最大,將她拉過來,讓她靠在他身上,緊緊抱住她,護住她的胃。
「很痛嗎?」他輕聲問,小心的呵護。
「很痛。」她還在冒冷汗。有一點兒撒嬌。
「忍著點,我馬上帶你去醫院——」
「不用了!這樣就好。」她不要他去找醫生。
感冒讓她的心緒變得有些亂。他們又沒在談戀愛,可是——
哎!
她靠緊他,不願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