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香早暉一早就起來,陪香任哲平吃早餐。
他原本就沒有這個習慣的,這麼一來,聰敏異常的香任哲平已差不多可以估量到這大兒子是有事要相求。她笑問:
「你有事要跟我商量?」
「媽,你是越老越聰明。小琦舅舅打算開設紙品製造廠,你看如何?」
真相揭露了,香任哲平點點頭道:
「紙品有多種,你們做哪一種?要多少資金?」
這麼一問,香早暉就立即紅了臉,答不出來。
可以這麼說,香家的其他三位公子是絕對不敢如此造次的,沒有想清楚、調查明白的事,才不敢在母親面前提起,別說是要求了。
「業務範圍很廣泛。」早暉最後勉強這樣答。
「那好,難得有此雄圖大略。資金要多少?」
「五千萬元。」
「五千萬?」香任哲平驚問。
「媽,你嫌投資太大,可以有商量。」早暉忙說。
「早暉,你怕是真的不懂紙業這門生意了,若說紙品業文具製作,那麼購置機器就不可能是低於億元了。
「單是一台壓模機就已是過千萬的投資;還有,若是做包裝紙晶工業的話,那整個工廠所需的器材,尤其是那座巨型摺紙機及壓制瓦通機器,除了價值不菲之外,還要投資購置地皮,你若不自置物業,到租約期滿,業主要加租,那就是肉在砧板上,任由他宰割廠,因為你要把那十多台機器搬家一次,價錢貴到要你的命。」
的確,若把這條數計算在內,就是過億元的投資無疑。
香早暉的手心開始冒汗,他知道母親的答案將決定他在妻子跟前的榮辱。
香任哲平清一清喉嚨,道:
「早暉,你知道我的作風,除非不批准干一件事與做一單生意;否則,必然全力以赴,最恨船頭慌鬼,船尾怕賊的態度。
「這次既是大嫂的娘家人開口求助,就是顧全你我的面子,也是應該答應的。且紙品業的前途相當不錯,若能開發中國大陸市場,銷量不得了。」
香早暉忍不住接嘴道:
「我就是那麼想。」
「我的意願是大展拳腳去做,那就是說,投資金額怕是在二億元上下。但,若被你其他三個兄弟看在眼內,有些微不舒服,心上長刺,壞了手足情分,又使母子之間產生離心,這倒不是我願意見到的事。」
「媽,幾個弟弟跟我的相處一直很好,你別擔這個心。」
「利害關係一旦有了,就很難說。」
這倒是真的。在沒有利害衝突時,人總是善良的多。
「我呢,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這二億元投資就算你預支遺產,這就什麼顧慮也不存在了。」香任哲平道。
香本華死後,遺囑寫明全部遺產交給遺孀管理,直至
香任哲平也去世了,四個兒子才可以直接分領香家產業。
香任哲平提出可預支遺產,那就等於香早暉只是動用自己所有。
這個辦法倒是頗周全的。
香早暉心裡想,遺產放在母親手上,也真是白放,肯預支全部更妙.當然的一口答允,忙道:
「這主意最棒了,不要讓媽你為難,相當重要。」
「那樣,我們母子倆做事也從容得多。反正,是名正言順給你應得的錢,就不用向香家各人交代了。」
「對,對。」香早暉一疊連聲地說。
「我看就連二億元的利息也計算清楚,交回給香氏,這樣就最公平不過了。」
要算利息,不外亦在預支項目中出,有什麼不可以呢。
香早暉是毫無異議地答允了。
香任哲平還加多一份照顧,說:
「我們自己地產部就可以給你物色廠房,我囑地產部的人直接給張展強聯絡,你就別管他們,安心做好我們香家的生意了。」
就這樣決定下來后,那胡小琦的舅舅張展強便開始創建他的紙品工廠。
—方面訂機器,另一方面置業。
二者都靠香氏企業內的兩個行政大員方樹琛和陸元替他拉線策劃。
可是,問題很快就出現了。當方樹琛以高出市面兩倍的價錢給香早暉買進了總面積達十萬尺的幾層工廠大廈后,才發覺陸元自德國訂購的那十台八台機器一定要座落地上,不能放於承載力不足的工廠大廈內。換言之,得物無所用,枉花了搶購工廠單位的錢,且即將運抵的機器找不到工廠存放,非同小可,單是倉租也是巨額支出。
事情擾攘到香早暉跟前去,陸元與方樹琛兩個香家老臣子根本不買他的帳,塞他一句:
「這種事,我們管是人情,不管是道理。打的是香任哲平的工,跟那胡小琦有什麼關連?」
香早暉為之氣結。慌忙四處物色工廠地皮,奔波了幾個月仍不得要領,地皮固然難找,有一次找到了元朗一塊工業用地,唯方樹琛把訂金放到律師樓去,又給退了回來,說已另有買家捷足先登,氣得香早暉翻白了眼。
機器早已運抵本城,工廠卻開業無期,香早暉迫得走到母親跟前去把前因後果講清楚了,求她代出主意。
「媽,陸元與方樹琛根本沒有安心替我辦事,兩個人能在買物業與機器卜溝通協調一下,也不致如今的狼狽。」
香任哲平說:
「你不知道他倆有心病么?怎會有溝通了?」
「那麼,我目下怎好算了?」
「早暉,既是這麼困難重重,還辦來做什麼呢?依我看,壯士斷臂,把機器平賣給紙業內的行家,早早解決掉算了,可以另找些比較易於處理的生意給大嫂娘家人辦,別害你為了這些事終日煩憂,叫我心痛!」
香早暉聽母親並無責備之意,且有憐愛之心,心就寬了。
但一想到才不過是一陣子的功夫,就失掉及凍結了一億幾千萬,那還是自己的財產,而不是公眾的錢,他就心痛。
香任哲平自然看出他的心事來,說:
「你的身家還是頂厚的,虧了小半,還有大半,不必計較了。」
早暉其實最受不了工作壓力,且翻心一想,虧的只不過是父親遺產內他應占的一個百分比,他日香任哲平百年歸老,四子平分產業,又是一個可觀數字了。
自己慰解一番之後,就覺得還是乾脆點辦妥這件麻煩事才是上算。
如此這般,一輪籌劃之後,紙品廠開不成,白白虧了—億元以上。
總之,香早暉為了要討好岳家親戚,摔了大大的一跤,是人所共知的事。
虧蝕的既是香早暉名下的錢,兄弟之間也就更不打算提起此事,更沒有人有興趣深究是否有人從中布局去令香早暉踏進陷阱。其實,江湖上的風險無日無之,要認真執怪的還是那些自己功力不足,誤墮圈套的人。
香任哲平這麼精明而霸氣的女人,當然不會把大媳婦看在眼內,但她似乎從來未曾在任何人跟前埋怨過半句,只今晚在幼子跟前的態度是個例外。
香早儒拍拍他母親的手,道:
「給我—點時間,讓我碰上機緣,自然會娶個理想配偶,令你如願。」
「只好這樣是不是?」
「別一天到晚把矛頭指向我,還有三哥。」
「我能指望他什麼了?」
不提起香早源也罷,—提起來,香任哲平就生氣,覺得早源不爭氣,也覺得自己不爭氣,怎麼會把這麼個平庸的兒子產下來。
以香早源的人材,極其量是找到個在智慧與才具上相約的女人為妻,這組合也是沒有可觀性的。
「老四,我今夜跟你談了很多,也很特別,你慢慢摸索,日後會知道我的心意。總的一句話,我說在前頭;也說得坦率一點,不需要你胡猜。我現在鄭重地通知你,我需要一位我認為標準的四兒媳婦,你好好地給我辦—辦。」
香早儒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一疊連聲道:
「好好好,我立即去辦。」
說罷再吻在母親的額上,道了晚安,這才離開香任哲平的靜室,回睡房去。
香早儒一回自己的窩,就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的這個母親嘛,也真有意思。太習慣發號施令,連娶媳一事都活脫脫像在會議室內囑咐行政大員替她盡心辦妥某件公事似的,那應該屬於香氏企業主席的模樣、口氣與表情,全部錯搬到家裡來,能不令人啼笑皆非?
顯然,這表示了香任哲平的認真。
她在公事上頭從來都斬釘截鐵,令出如山。
她決定下來的事,臣下休得妄議;唯有執行。
看樣子,他香老四是非要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事件上認真一點不行了。
然,君子在此,淑女難求。
往哪裡找了?
忽爾地想起那叫孫凝的女子來。
孫凝給他的印象其實還是很混淆的,不只是喜悅,也有難堪。
剛才在司機口中才聽到有關孫凝的壞話,這女子不是好惹的。
如果她真如傳言般愛富嫌貧,那麼縱使自己合了她的脾胃,又有什麼意思?
可是呀,相識以來,那孫凝對自己活脫脫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這跟一般女子對香家少爺的趨之若騖是差太遠了。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種不知如何取捨,取也難、舍也難,聚也不易、離也不易的感覺,很具逃逗性,惹得香早儒不期然地想起孫凝來。
越想越入迷,越長遠,越興奮。
就這樣失眠了差不多一整夜。
香早儒這一晚過得既辛苦又愉快。
他在想,孫凝回到香港后,不知怎麼樣?
孫凝回到香港去,睡了一覺香的。翌晨,立即投入工作,回到辦公室去,秘書顧采湄笑臉相迎。
「北京之行可有特別成效?」顧采湄微微笑地問。
聰敏的孫凝看到秘書那模樣,立即敏感地答:
「你這是什麼意思?」
「報紙副刊專欄出了幾條花邊新聞。」
「報上怎麼說?牽涉到誰了?是不是姓香的?」
「啊,竟似乎在不打自招了。」顧采湄還是俏皮地說。
這麼一說,孫凝竟然紅了臉,不只在於被秘書說破,而且在於驚覺到怎麼一出口就提那姓香的,真有個揮之不去的影像存在心間嗎?
孫凝摔一摔那頭短髮,微昂起頭,道:
「你把報紙拿來給我看,有剪起來沒有?」
「有,剪起來本是為了我的好奇,我以為你沒有興趣讀這些報道。」
這麼一說,孫凝面頰更多酡紅。
只為她一向都不愛看有關自己個人的報道,除非是與業務上有關的消息,否則個人的褒與貶,她已習慣不關心不上心不勞心,於是乎連剪報都不屑一顧。
如今的一反常態,這代表什麼?
也不去分心多想了,孫凝接過了秘書遞給她的剪報,就立即細看。
原來是那種專欄內追蹤名人的報道小文章,沒有把姓名直寫出來,可是所講的人物肯定是呼之欲出了。
內文可惡至極了,其中一句話最令孫凝不滿,道:
「女強人怕是給香家公子一份前所未有之新鮮感。她會不會因籌組這個中國盛會,而得到額外的收穫,目前還言之過早,香家不是容易踏進去的豪門巨戶,那真要看這位屢創商業奇迹的女強人私底下有何特異功能了。」
這麼一段報道,簡直深具侮辱。
孫凝無疑耿耿於懷,很不高興。
什麼豪門富戶就踏不進去了,笑話不笑話?
孫凝深知她在成名之後曾有過多少王孫公子慕名追逐,要是自己喜歡搖身變為名太的話,機會多著。
她就是怕那個名太的身分。
一旦把這頂帽子套在頭上,活脫脫像在自己額頭上鑿上八個大字:
「好食懶做,貪慕虛榮」。
老實說,哪一類型的人也有好有壞,名門望族的媳婦兒也是正正統統的家庭主婦,其實不能這樣冤屈她們。然而,世情必是如此。
世紀末的人觀念總是怪怪的。
女強人差不多與潑婦畫上對等符號。
名太必然是無能之輩。
一被稱公子,哈哈,不得了,肯定花錢招女人陪他上床。
是有點一竹篙打一船人的不公平的。然,人人的觀念如是,誰都不打算易地而處。
包括孫凝在內。
她也只有輕輕地嘆—口氣。她心口相問,還是寧願被世人認定是潑婦,好過被視為蛀米大蟲。
至於那位香公子,他的銀紙花花綠綠是他閣下的事,孫大小姐就是瞧他不起。
她發泄地把剪報摔掉,就站起身來,直趨茶房。
自從那張媽退休之後,轉聘了另一位管茶房的新同事,
姓周,叫秀芳,是個女的,人都稱她做芳姐。她比張媽年輕,手腳快,口才好,甚得同事喜歡。
這芳姐其實是由專為孫凝顧問公司提供寫字樓清潔工作的林炳記清潔公司介紹來的。芳姐是老闆林炳的小姨,也就是炳嫂的妹妹。
當孫凝走進茶房去時,芳姐還在面壁沉思,用手無聊地翻弄著檯布,沒有發覺老闆已在身後。
「芳姐!」孫凝輕喊。
芳姐整個人似從迷惘中轉醒過來,尷尬得滿臉通紅,站起身,恭謹地對孫凝說:
「孫小姐,你回港來了?我給你把咖啡沖好,送到辦公室去。」
「不忙,等下吧,我不用伏案工作時是不需要咖啡的。」
芳姐好像慌了手腳,忙說:
「只一下子,就能把咖啡弄好了。」
孫凝當然是懂看眉頭眼額,見微知著的人,她發覺芳姐神色有異,便問:
「芳姐,有什麼事嗎?是家裡頭的事還是工作上有不愉快?若在我能力範圍之內,一定會幫你。」
這麼一說,芳姐雙眼竟然含淚。
是的確有事了。
芳姐回一回氣,說:
「對不起,孫小姐,失禮了。」
「不,我們是同事,能為你分憂,我是願意的。」
「可是,你是我的老闆。」
「我也是你的朋友。」
「如果人人都如孫小姐般好人品,怕就天下太平了。」
「要天下太平,不能全仗外人,要靠自己。」
「可是,孫小姐,我是女人,力量頂微薄的,不像你。」
孫凝笑起來,道:
「我也是女人呀!」
「你是強人,不同。」
「那麼,我試站在你一邊,團結便是力量,自然地你也是強人了。」
「要是孫小姐肯幫忙,那麼,就有希望扭轉乾坤了。」
孫凝微笑著鼓勵她說:
「你慢慢給我把事情的始末道來吧。」
「事情是這樣的,」芳姐說:「我的姐夫林炳是勤奮的人,這孫小姐應該是知道的。他經營的林炳記清潔公司承包著這兒附近幾幢大廈的清潔工作,月入還真算不錯。這幾年下來已經供了一層八百嘆的公寓,一家也很安居樂業。
「年前姐夫的弟弟林強得到單程探親批准,就到香港來謀生。林強人是頂聰明的,在廣州也讀過會計專科,算是個有學識的人,只可惜很有點好高騖遠,耐性不足,來港后打了幾份洋行工都不歡而散。
「姐夫於是為了照顧弟弟,終於把一些林炳記的股份撥歸他擁有,鼓勵阿強專心幫他打理好那盤清潔公司的生意。
「從此以後,林炳記的一般帳目就交到阿強手上去。
「早半年,忽然發生了一宗悲慘意外。一天姐夫在下班回家途中,被一輛失事衝上行人路的貨車撞倒,當場喪命。
「大姐痛不欲生是不消說了,最凄涼還是姐夫的三七喪事做妥后,阿強就來跟大姐報告,說林炳記這家公司負債纍纍,欠債高達三百萬。只為林炳記向外國購置了一批先進的清潔機器,目前已得物無所用,而姐夫生前又挪動公司的資金押在股票上頭,輸掉不少。總之,阿強的意見,是非清盤賣掉不可。
「當時大姐慌張得手足無措,簡直不能信以為真。可是阿強一口咬定整盤帳目的確七頹八廢,不可收拾。
「阿強建議必須找個買家將整盤生意買起,還可以為大姐爭取到幾十萬現金。否則,他無能為力之餘,也只好撒手不管。
「大姐一聽,更是六神無主。要她承擔一筆高達三百萬元的欠債,對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來說真是太恐怖的事了。
「況且,家中沒有了個男人,就活脫脫一隻船在大海上飄泊,無所依歸。大姐當然不敢一拍胸膛,就把營運公司的責任承擔下來。
「阿強差不多是押著大姐到會計師樓及律師樓去簽買賣合約的。
「終於簽成廠合約之後,一家大小就搬出原先的自置單位,向朋友借住另一個面積小小的廉租屋單位。
「孫小姐,真有坐食山崩這回事呢,大姐帶著五個小孩,拿著那幾十萬,每日每夜都在擔心。
「尤其不甘不憤的是發現林炳記依舊營運下去,原來是阿強用了橫手,以賤價將之買下,繼續經營。」
孫凝跟林炳夫婦是相熟的。每逢年節,他們一家來向孫凝拜年,孫凝必定給那幾個小孩禮物、紅包。孫凝對他們極之關心,想了想,說:
「他可能提供假數據,把炳嫂嚇壞了,才以賤價出讓。」
「對,必是以此去達到個人奪產的目的,只可憐了大姐這一家六口的孤兒寡婦。現在是生米煮成熟飯,無可奈何,」
「我認為還可以盡人事,或有轉寰餘地。」孫凝這樣說。
「可是,大姐已經白紙黑字簽了買賣合同了。」
「信我,讓我想辦法幫你們。」
孫凝完全明白要拿證據,真是難比登天。
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跟查核林炳記帳目的核數師打一場硬仗。
孫凝想過,她就這樣跑上去跟他算這筆帳,未免冒昧,對方說到底是專業人士。
最好能有一位有勢力的中間人,給自己撐撐腰。
於是,立時給她想到一個。
那是孫凝的好同學方佩瑜。
方佩瑜是本城地產企業巨子方奕的獨生女兒,方家人面當然廣闊。
而且孫凝查到替林強出頭核數的陳馬余會計師事務所,正是方奕旗下很多家公司的主要核數師樓。有了這重關係,就好說話了。
於是孫凝把方佩瑜找出來。
方佩瑜道:
「稀客,這陣子找你很難,頻頻外出公幹,害我連牌搭子也短了,幸好我最近有別的節目,否則想你想死了。」
孫凝隨口問:
「什麼節目?」
「你少管!先告訴我為什麼十萬火急地找我出來。」
「請你幫忙。」
「什麼忙?」
「為正義而戰。」
「孫凝,你從小到大,太愛演女黑俠木蘭花的角色了。
慎防吃不了兜著走,義氣填胸可以,付諸實行,請三思。」
「我不跟你開玩笑。」
方佩瑜沒有再答話,她總在一些事情上跟這位老同學有不同的意見。
有時,方佩瑜也奇怪為什麼自己錦衣玉食,明辨世情的程度卻比這蓬門碧玉出身的孫凝更多。
誰在今天還不知道無事強出頭可能招致的麻煩。這孫凝偏偏是滿腔熱血,好打不平,完全的死性不改。
不管方佩瑜的臉色如何,她管自陶醉在當現代女豪俠的角色之內,把林炳嫂的遭遇複述了一遍。然後正式道:
「佩瑜,替我跟陳馬余會計師樓的人說一聲,跟我好好合作。你是他們的衣食父母,總要賞你三分面子。」
方佩瑜還是沉吟。
孫凝沒有說錯,陳馬余會計師樓是要賞她姓方的三分面子,問題只是,她要不要賞這老同學面子呢?
方佩瑜並不隨便把人情賣出去,她很因人而施,看對方可能給予的回報率而定自己的投資。
對她,五字真言以定行藏舉止,那就是「往來無白丁」。
每個花用她半分精神時間與心思的朋友,她都必可自對方身上取回雙倍價值的回報。
方佩瑜之父方奕教得她很好:
「廢物可利用的,還可以暫存,否則扔掉。」
她謹記了。
故而,要她當中間人理這重閑事,並不容易。
尤其是她知道孫凝跟自己交情深厚,不幫她這個忙,對彼此的關係感情不會有影響,那就更不必苦苦張羅了。
然,—個念頭在腦際閃過,使她稍稍改變了主意。她說:
「先告訴我,北京之行如何?」
「算托賴,給你在古董店買回的小擺設,還合用吧?」
「正要贊你,貨靚價平。」
孫凝忽然高興道:
「我是會討價還價之人,不像一些遊客,白給人家騙錢。」
然後,這麼一說,孫凝禁耐不住要講下去:
「我在那店碰到香早儒,一個單身漢無聊地逛著,給店員開天殺價,他就是不懂落地還錢,沒辦法。」
只幾句話,孫凝說得有聲有色。
偏巧這方佩瑜也聽得入心入肺。
還殷勤地插嘴道:
「那姓香的,有多高,在照片上看不出來。」
孫凝興奮地答;
「他是高的,大概六尺的樣子,不像他的兄弟,矮矮的是個小個子。」
方佩瑜慌忙答:
「你說的是香家老三,老二也是個蠻高的漢子。」想了一想,又立即補充:「老大怕也不如老三的矮。」
這麼一聊,兩個女人都像跟人家姓香的蠻熟絡似。
「怎麼?你真的跟姓香的公子熟起來了?」方佩瑜問。
「你這句話有語病,什麼真的假的?」
「報上有載。」
「當事人否認之事,全屬謠言。」
「你們總是相識的。」
孫凝忽然驕矜起來,道:
「相識遍天下呢!」
「可惜,知己缺一人。」方佩瑜笑。
「你不算我知己?還有,我另有幾位好同事。」
「都是女的,對嗎?那怎麼算?」
「別是五十步笑百步。」
「當然不會。」
這句話言者有心,聽者無意。
孫凝繼續說:
「你別把話題轉了.究竟能不能幫這個忙?」
方佩瑜微微笑道:
「可以,但有交換條件。」
「你我之間也談條件?」
「為什麼不?世界上沒有免費午餐?」方佩瑜想了想,再說:「條件呢,很簡單,將來你跟姓香的有什麼發展,都要搶先向我報道。」
「我不知道你已轉業新聞記者。告訴你,現今年輕小夥子從事新聞工作都不大肯跑都市花邊新聞,認為報道政治經濟消息才顯威風呢!」
「你究竟還要不要去見陳馬余會計師樓的人?」
「要。還有,趕快給我打探是誰辦林炳記一案的。」
承接林炳記那盤帳目的是陳馬余會計師樓的余傑以及他管轄的那一組手下。
當余傑接見孫凝時,他很客氣,怕是為了賞介紹人方佩瑜面子的緣故。
彼此都很直率地談論問題,孫凝在做個小總結時說:
「余先生,如果炳嫂要翻案,又尋出證據來,證明數目有誤導成分,對你的專業聲譽有很大影響。」
余傑聽孫凝這麼—說,微微笑道:
「我們知道這行業的風險。然而,總要有十足十的把握證明我們故意虛報,換言之,如果當事人向我們提供的資料引致我們誤會,罪不在會計師身上。」
孫凝忽有領悟。
余傑又道:
「孫小姐,讓我提點你一句話,我們是有充足的心理準備以及專業經驗去應付這重難題的,只有那些做賊心虛的人或者會怕當事人翻案。」
孫凝微笑著站起來,跟余傑握手,道:
「多謝你的提示,如果當事人要打這場官司,他是可以申請重新檢核帳目的,是不是?」
「原則上如此。」
孫凝心領神會,把秀芳叫到跟前來,說:
「芳姐,我們要同心合力去打一場硬仗,才可以為汝姐翻案。」
「怎麼打?」
「把阿強找出來,面對面地講數。」
孫凝大致把情勢與打算向秀芳分析了,然後說:
「我們實行先禮後兵。」
「我也要出面?」
「我想過,炳嫂太和善,演不好這場戲。」
「孫小姐,」秀芳想一想,道:「你為人為到底,單人匹馬去成不成?」
「為什麼呢?你怕那阿強?」
「可以這麼說,我是個外強中乾的人物。」
「可是,我沒有名分與名目代表你們家去跟他算這一筆帳。」
「可否說,你原本是林炳記的買家,準備給炳嫂買下這筆生意的,現今節外生枝子,故此要向阿強細問因由。」秀芳說。
孫凝不能說秀芳的提議不可行,可是,她忽然有一絲一線的迷惘,很覺得這個建議怪怪的。
究竟這個近乎不安的感覺從何而來?孫凝一下子沒法解釋得來。
也許是因為她奇怪秀芳怎麼會想出這個主意來,她只不過是個沒見什麼世面的女工,對商場的—切應是陌生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耳濡日染的關係,使她聰明起來。
另外一個令孫凝不安的原因,是因為她若接納秀芳的建議,那麼,就等於要撒一個謊。
孫凝是個直率人,要她不將事情真相講出來,可以。要她捏造事實,很難接受。
若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這種商業行徑上的撒謊,或者是比較容易過自己一關的。
況且孫凝應承要對付的並非善類,亦非仁者。
你先不仁,我有權利不義。
這樣想停當了,也就對秀芳說:
「待我想一想,看有什麼辦法跟他交涉。」
孫凝的猶疑,是被秀芳看在眼內的,她說:
「孫小姐,除了你,我找不到別人去幫那幾個孤兒寡婦。」
這句話無疑是有效的,孫凝的心又軟下來,拍拍秀芳的肩膊以暗示她可以寬心,自己一定儘力而為。
孫凝也奇怪,為什麼會心腸如此軟。不是在人人心目中,都認為自己是個鐵石心腸、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身嗎?
連孫凝都被感染得認定自己是強人。
方佩瑜曾勸她,凡事彆強出頭,當時,她對這個想法不肯苟同。現在才回頭是岸,放下那女豪俠的鋼刀,單是念佛去普渡眾生,是否可能?
孫凝自知是遲了一點點。
那種插了手又不善後的壞感覺,油然而生,很有點像不負責任的樣子。
這閑事是管定了,義無返顧。
於是,她單刀直入,約會了林炳的弟弟林強,把對方請到自己的辦公室來。
猛虎不及地頭蟲,孫凝在打這場硬仗上先要佔上地利。
那林強果然應約而來。孫凝待他一坐廠來,就說:
「林先生,請讓我表達今天約會的目的,完全是為了林炳記出讓一事,要向你索取一些有關資料。」
林強一怔,道:
「什麼資料?你不可以向律師樓和會計師樓取到?』,
對方可是個厲害角色。
孫凝當然不是省油的燈,立即使出看家本領,認真地拉下臉道:
「林先生,如果我不是在會計師樓以及炳嫂那兒取得資料,如果我不是與余傑先生做了很仔細的商議,我不會透過他,請你來這兒一趟,我是個沒有太多空閑的人。」
這麼一說,那林強果然有點退縮,比較和悅地說:
「我不知道孫小姐需要些什麼資料。」
「真實的資料。換言之,不是你提供給余傑會計師及其手下的資料。」
「孫小姐,你這麼說話,是可大可小,要負責的。」
「江湖上你有聽過孫凝做事不負責任的沒有?」
「你不是在開玩笑?」
「開玩笑是間亦為之,但對象不會是你,對不對?」
孫凝毫不客氣,威風凜凜,表現顏色。
「孫小姐,第一,我其實並不需要向你交代;第二,我交給會計師樓的數據全部正確。」
孫凝答:
「第一,如果你真的認為並不需要向我交代,這一趟根本不需要來是不是?」
孫凝故意地停頓下來,看他的反應,發現阿強果然一怔,這證明此人極有可能吃硬不吃軟,孫凝於是更有信心,便說:
「至於第二點,我若沒有幾分證據在手,敢插手來管這件事嗎?」
孫凝站起來,在阿強坐的位置附近來回踱著步,這麼閑閑而又具威嚴的動靜,竟有一種懾服力量,把阿強鎮壓在椅子上,一動都不敢動。
孫凝繼續說:
「林先生,這陣子香港的商業罪案調查跟廉政公署都有一個隱憂,就是很難有大案子到手,無他;商場的大鱷,都越來越審慎,越來越曉得應付。江湖傳聞都說,除非牽涉到政治範圍,否則,也不輕易挑戰商界群雄。那班大官爺閑著無事,最能做的就是辦些小案。」
孫凝停住了腳步,俯身面對阿強,那炯炯生輝的雙目,像探射燈似,以阿強的瞳孔為焦點,對準丁,發揮威力。
「孫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叫你小心。就算炳嫂放過你,我也不會放過你,秀芳也不放過你。」
「她告訴你什麼?」
阿強的臉部皮膚很粗糙,微微抖動起來,顯得有點賤肉橫生,跟他剛才進來的那模樣並不一樣。
可以這麼說,對方表現了惶恐不安。
「和盤托出,林先生,不用我從頭複述一遍過程恩怨了吧!我們彼此心照。」
「你們並沒有證據。」
「錯!」孫凝目不轉睛地望住對方說:「應該說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如果我們有的話,老早向商業罪案調查科報了案了,還用得著跟你磨?」
孫凝的意思是,根據他們手上有的帳目,並不覺得林炳記會虧損,但余傑堅持林炳記有貸款外債,那就沒話可說了,要翻查帳目,只有用硬功,提出控訴。
她並不知道崩口人忌崩口碗,林強的顧慮,剛好跟孫凝的話吻合。
「孫小姐,你實話實說,你打算怎麼樣?」
「很簡單,一就是我建議當事人認為你提出的帳目有疑點,向法庭申請禁制令,凍結林炳記資產,直至調查完畢為止。一就是我們從新談條件把林炳記出讓給我。」
林強苦笑,帶一點不屑道: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孫小姐,這是否滑稽一點?」
「你說得對極了。」孫凝立即接腔道:「個人的選擇是絕對高貴的。林先生,門口就在你面前,請便。」
孫凝很瀟洒地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弄得林強尷尬極了,很迫不得已地站起來,緩緩地步出門口,然後,他迴轉身來,很有點欲言又止。
孫凝冷笑,說:
「林先生,女人不是好惹的,這包括炳嫂、秀芳和我在內,你以為你惹得起,那真是太錯誤了。」
林強忽然地怔住了,像很能把孫凝這句話聽進耳去。
「女人被欺騙侮辱了之後,那種報仇感很強烈。林先生,你好好考慮吧!我花在你身上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孫凝乾脆打開門,說:
「不送了,你不必急在一時給我答覆,只要你決定后把文件送去律師樓便成。六天之後沒有你的消息,表示你放棄了,我自然曉得怎樣做。」
門關上以後,孫凝大大地呼了一口氣。捱過了一重難關了。
硬充好漢是為難的事,她這個客串女俠的角色實在不易演呢!
過了幾天,秀芳眉飛色舞地來告訴孫凝,林強去跟炳嫂講和。孫凝並沒有想過事情會如此順利地進行。
「他知道我們這一邊有有力人士出頭。」秀芳是這樣說的。
「提出的條件還是你們可以接受的嗎?」孫凝問。
「可以取消前約,我們從頭開始合作,把林炳記做好。」
「你們對阿強仍有信心嗎?」
秀芳臉色一紅,道:
「總要給對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的意思是,孫小姐,你幫了我的一個大忙,讓他清楚今時今日要欺負女流不容易就好。」
孫凝微笑點頭,她著實沒有想過一場預定要來的橫風橫雨,會只是多有雷聲,少有雨點,一下子就雨過天晴。
當然,既是當事人也決定息事寧人,和好如初,總是好事。
忽爾,孫凝想,端的是世事如棋局局新。人世間哪有永遠的敵人。
這原本是好事,但,反過來說,也沒有永遠朋友的話,就未免令人沮喪。
秀芳在不久之後便向孫凝請辭,說要回去幫炳嫂好好地打理那盤清潔公司的生意。
這也是情理以內的事,沒有不接納之理。
整件事就這樣結束了,也真是時候,因為孫凝正要啟程赴美國華盛頓公幹。
香港的工商業各團體代表,委託了孫凝顧問公司組織一個遊說團,到華盛頓去力陳有關三O一法例的意見,以祈中國能爭取有利條件與美國簽訂關貿合約。
香港工商界人士都十分著重三O一條例是否獲得協議處理,因為中國的經濟貿易利益與前景,直接影響香港前途。
代表團需要顧問公司負責籌組—切美國與香港政府代表的聯繫事宜。這份業務合同輕而易舉地握在孫凝手裡,只為工商界內孫凝能名早播,人人都有一個不移信念:「孫凝辦事,我放心!」
孫凝在閱讀各界代表名單時,看到了一個名字,令她情不自禁地呆了一呆。
又是他,香早儒。
在啟程赴美之前,由各負責同事再聯絡工商界各代表一次,看他們還有什麼需要或遺漏,包括他們的演辭在內。
然而,當孫凝看到了香早儒的名字時,她做了以下的決定。
然後孫凝直接給香早儒搖電話:
「我是孫凝。」
對方的聲音是磁性的,甚是吸引,道:
「孫小姐回來后可好?」
「好,不久又將風塵僕僕了。」孫凝答。
「彼此彼此。」香早儒笑著說:「我剛在閱讀你公司送來的行程表以及應注意之事項。」
「我就是為此給香先生電話,看你還有沒有什麼額外的需要。」
「都已很詳盡了,孫小姐,你真是周到。」
香早儒看不到孫凝煞地紅了臉,他的那句話其實是一般的讚美話語,卻令孫凝難為情,好像對方已戳破她的借題發揮似。
「沒有什麼要補充的就好,我們機場見。」孫凝打算急急地掛斷電話。
「我的演辭是機構內的助理執筆的,不知道孫小姐有沒有可能給我再審視一下,看還有什麼資料什麼意見可加進去?」香早儒問。
「你請秘書傳真給我。」
電話才講完了,孫凝就又立即囑咐秘書:
「香先生有篇演辭會傳真過來,收到后請立即交給我。」
才囑咐完秘書,就有人推門而進,這樣說:
「老闆娘凡事親力親為,那還得了,真要變成千手觀音才成。還是對個別客戶與人物,特別賞識之故?」
孫凝回頭,看到了方佩瑜。
「你開我什麼玩笑了?」孫凝道。
「我不說笑話,我是認真的。這麼看,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坊間傳聞你跟香家公子在北京結了緣。」
「對,一面之緣。」
「如今呢,又再結善緣。」
「什麼善緣?彼此在商場廝混的,都非善男信女。」
「香家人不錯,孫凝,你何必故意迴避?」
「佩瑜,你來找我幹什麼?」
「閑著,找你聊聊,喝杯茶去。」
方佩瑜老實不客氣地抓起子孫凝的手袋,塞到她手裡去。
這位千金小姐的脾氣就是如此,從小到大,只有別人遷就她,沒有她遷就別人。
之所以能跟她相處,是因為遷就她。之所以肯遷就她,純為欣賞她的其他優點,當然的包括她手上的權勢在內。
她的這個優點,為人忽視的情況不多,孫凝是一個例外。
方佩瑜不是個愚笨人,她洞悉人心,了解自己手上的注碼,毫不介意身邊的人,因著她所擁有的條件而遷就她、奉承她、擁戴她。
與此同時,她也曉得分辨周圍的人欣賞自己哪些好處,對於一小撮不為她家勢權力而喜歡她的人,例如孫凝,她雖沒有額外感恩,卻的確在相處上少了戒備。
方佩瑜自小就有她的所謂王者之風似,高高在上,別人的膜拜,一律照單全收,來者不拒。然而,她倒也相當明白需要在這群臣之中挑一些死士。
孫凝是個適合之至的人選。
她具備一切配得起與方佩瑜為友的資格,跟她走在人前成為一對老同學,孫凝在樣貌、風度、談吐、學識、本事、社會地位等等方面都不失禮。
這很重要,曾有位女同學跟一位外形猥瑣,不務正業的男人走在一起,把對方帶到同學的聚會上來。方佩瑜一見,臉沉下去,就站起來走了。這以後,通過孫凝告訴大家:
「有那人在場,別叫我出席。」
別的同學都怪責方佩瑜過分地囂張,只有孫凝明白且維護她,說:
「同台吃飯,不一定能各自修行。偏是那些低三下四、形容猥瑣的人,會得在日後有不情的行動,教人氣憤。例如在一些有業務關係的人跟前,有意無意地說出了跟方佩瑜吃過飯,態度熟諳,誤導別人以為他在方家可能產生的影響力,那是可大可小的。」
孫凝這番話是肺腑之言,且是經驗之談,本無不妥。
就壞在她替方佩瑜打前鋒,於是在背後,就有人說:
「怕是孫凝自抬身價之舉,活脫脫只有她才夠資格當得上方佩瑜的好朋友似。要真是方佩瑜的意思,用得著她姓孫的忙不迭地向各人解釋了?」
人們沒有爬上社會頂層去,不明白在本城雲端生活的人,都具政客本色。
最出色的政治家,就是可以令身旁的人,向那些敵對者,講出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政策來,且切實篤行。
誰有這個本事?誰就大有機會在自己的企業王國內稱王稱霸。
方佩瑜幼承庭訓,她太曉得如何指令人、支配人、控制人。
只除了一個情況例外。
這個例外的情況,正正是這天把孫凝抓出來談論的話題。
方佩瑜跟孫凝坐下來呷了一口咖啡后認真地說:
「我也要到華盛頓去。」
「那很好,你知道我也要成行。」
「對,這就是請求你幫忙的原因。」
「說吧,別吊人家的胃口。」
「香早儒要到華盛頓去,這是你知道的。」
「昨晚,他的兄長香早業決定跟他一道成行,已經給香老太香任哲平交代過了,是為了另一些公事成行的。
「他們兄弟倆會住同一間酒店,我也是。你明白嗎?」方佩瑜說,臉已微紅。
「明白什麼呢?你的這個啞謎很難猜。」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看到我跟香早業在一起,可能不大方便,故而在某些情況下,需要借重你,甚至你們,跟我們在—起,掩入耳目。」
「哦!」孫凝輕喊。
聽了方佩瑜的下半截解釋,再愚蠢的人都可以想象到是怎麼一回事。
「你驚駭?」方佩瑜問。
「是幾時的事了?」
「最近。」
「何必呢?」
「要來的福與禍,都擋不住。這是我們熟悉的句子。」
「那麼,究竟香早業是福還是禍?」
「對他是福,對我是禍。」方佩瑜笑著答。
「說得也對,他事的是齊人之福。」
「暫時性如此。」
「他會離婚?」
「他說他會。」
「答得很坦誠,是否與事實相符?」
「別潑我冷水。」
「放心,我只是推測,本人沒有切身經驗。」
「這是你比我幸運的,你挑的那一位還未婚。」
「誰?別是說香早儒,我老老實實跟你說,我跟此人沒有交情。」
「剛才他的演辭.你親自處理。」
「他是客戶。」
「個個客戶如此,你分身得暇?」
「喂,究竟你是來求我,還是氣我?」
方佩瑜這才打恭作揖道歉。
「我為你擔心,好好的人兒為何如此作賤自己。要追求你的人,多如天上繁星。」
「是嗎?」方佩瑜左顧右盼,故作駭異:「我說呀,一個也沒有看到。」
「我不信。」
「我有什麼私事瞞你呢?真的,人們怕我多於愛我。」
孫凝點頭同意。別說是方佩瑜這麼有財有勢有貌的人,就是自己,一旦白手興家,成了這世紀末的所謂女強人,大概嚇跑了三營男士。
現代男人的心態,一言以蔽之,貪得無厭,可又膽小如鼠。
既貪婪於女性獨立后所帶來的經濟效益,讓身邊的一位分擔物質享受的重擔;另一方面又不打算對職業女性的才幹俯首稱臣,老覺得妻子比自己強不是味道。
她們同學之間曾問:「如何才可令男人滿意?」
孫凝就曾幽默地答:「中六合彩,然後把彩票放進對方口袋裡。」
孫凝的這句戲語其實滿含真理。
由此可知,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個受男人歡迎的女人是難上加難。
否則,眼前的這一位方佩瑜,滿城的人都公認她有一等一條件的,為何要鼓其餘勇,去爭奪人家的丈夫。
孫凝忽然地想起子香早業的那位太太來。
糟透了,真是旗鼓相當的兩個人,不論在家勢與相貌上,都不相伯仲。
香早業太太輸給方佩瑜的或許只有—個條件。方佩瑜在談論到這——點時,很不屑地說:
「她並不在父家或夫家任事。」
這就是說,方佩瑜比她本事能幹。
然而,孫凝對這個分析不敢苟同。
「你不以為然?」方佩瑜問。
「對方最大的缺點是已為香早業的妻。」
孫凝直率地說了這句話,方佩瑜頓時臉色大變,很生氣地說:
「你太武斷。」
孫凝發覺方佩瑜認真起來了,便道:
「好,好,不說這個,你要拿我來做掩眼法,不成問題,只是不要把那香家四公子也拖在一起混。」
「得,只要你肯答應,我們自會配合。告訴你,如果不是趁機到外頭走走,在本城見面更多不便,彼此都是有頭有面的人。」
孫凝嘆氣,所謂有頭有面的人弄成這個樣子,真是可憐可憫。
回想起前些日子,方佩瑜無端跟她提起子香家人,才明白究竟來。
這一陣子怕是要跟姓香的結不解之緣了。
於是夜裡,孫凝就挑燈為香早儒改那篇演辭。
直熬至凌晨兩點,眼皮漸重了,才算做出個結果來。
孫凝合上了檔案簿,細想,是為了公事抑或為著私心才捱更抵夜去?
翌晨就接到香早儒的電活,說:
「修改得實在好,我可以在抵達華盛頓后再行面謝嗎?」
「客氣了。」
只不過是說了幾句應酬話,雙方握著電話筒的手心都顯得溫熱。
香早儒把秘書叫進來,囑咐道:
「把演辭從新打過,以便我明天帶出門去。這最後的一段,孫小姐刪掉了的,請依舊給我照打出來。」
秘書這才轉身應命而去,就跟走進來的香早業碰個正著。
香早業問香早儒:
「你知道我明天跟你同行?」
「秘書通知了我。」
「你們那個遊說團的組織是由孫凝負責的?」
「對,你認識她?」
提起孫凝,早儒下意識地坐直身子,精神為之一振。
「不,我不認識,我的一位熟朋友跟她很要好。有機會在華盛頓介紹那位孫小姐給我認識,大家吃頓飯。」
香早儒像有第六靈感似,問:
「令友也到華盛頓去嗎?」
「碰巧也去公幹。」
香早業一反常態,這天的說話特別興緻勃勃。他原在幾兄弟之中,算是內向的。
「有沒有聽到市場上有什麼謠言?」他問早儒。
香早儒差點失笑,問:
「每天起碼十個謠傳,年中接近三千六百五十個,你指哪一個?」
「老三在鬧戀愛。」
「天方夜譚吧!」
「你以為他是想做和尚?」
「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老三不苟言笑,像對女人沒有興趣。」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會有男人對女人沒有興趣。」
連香早儒都失聲笑出來。不但是為了香早業的幽默,更為了他的難得幽默。
似乎一下子,香家公子們都比以前有了一點點的突破。
「老三的對象是誰?」
「電影明星。」
「電影明星?」香早儒怪叫。
「你怎麼了?」香早業問。
「你應該知道為什麼。」
「時移世易,你不認為『老佛爺』會網開一面?」
香早儒搖頭,表示不看好。
「你看如果老三認真了,會有什麼後果?」香早業問。
「老三不會認真,為什麼要認真?」
香早儒想起自己曾在娛樂圈有過小小的一段歷史。對於歡場中人,總是過眼雲煙罷了。
「他與『眾』不同。你大有可能估計錯誤。你二嫂昨天才給我說,她已讀到那位明星向外聲稱會嫁給香早源的新聞。家中的電話響個不停,向他求證。」
「那麼說,紙包不住火了,會蔓延至母親跟前去。要不要給老三說幾句?」
「怎麼說?」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香早業乾笑幾聲:
「我卻恨不得有造反分子,革命成功,好為我們開路。」
若是頑固而仍大權在握的香任哲平不以為意,願把那顆閃亮的、屬於群眾的明星收為香家之用,那麼,就可提升到別的事情上,證明香家人的生活寬鬆度可以大大提高了。
「究竟是哪一個明星?」香早儒問。
「姓葉。」
「什麼?還是艷星?」
「本城演員真的多如天上星星,不只一兩個姓葉,也不是凡是姓葉,即是那兩顆艷星。」
「名字呢?」
「記不起來了,你知道我不看電影。」
香早儒稍稍把此事上了心。在下午的一個業務性酒會內,剛好跟他的兄長香早源碰上了,情不自禁地問他:
「家裡人說你的名字最近上了報。」
香早源說;「風水果然輪流轉,我也有今日,」
香早儒以為兄長早源會對他的桃色新聞有抗拒感,且立即生出自辯行動來。然,香早源非但不否認,且相當幽默地把事件承認了。
他在香家四位公子之中,是最不惹人注意,跡近可有可無的地步。
不論在形貌才具等方面,由於相形之下所見到的愚拙令香早源有一定程度的自卑。這在香家各人心目中不算是個秘密。
無人會估量香早源在生活上、工作上做一些什麼突破性的行動。
如今,他結識了一位圈內有名的演藝界女人,公然地蜜運起來,無疑是一反常態的高調行動。
「她非常地漂亮,叫葉柔美。」香早源喜滋滋地說:「人如其名。」
「別太開心,你得過五關斬六將。」香早儒提醒他。
「怎麼會?只一關而已,硬闖過去就成。兄弟們才不管我的事,對不對?」
真沒想到香早源會如此輕鬆,且有備而戰。
他的口氣顯示他完全不介意跟家裡頭掌權的一位打一場硬仗。
香早儒實在太有興趣看看這使其兄勇氣百倍的人兒是怎麼個模樣的。她必是千嬌百媚、顛倒眾生的一位尤物無疑。